已经是早晨7点半了,朝阳的光束,照进了编辑部的大办公室里,光束里飞扬着被编辑和记者们,匆匆的脚步掀起来的细微尘粒。

办公室里安静得很,“世界最大的空难”好像只存在于电视机播放的画面里。不只是粕谷等报社的干部,连悠木和雅也都还没有对这次空难,有什么切肤之感。不到现场去就是不行。虽然沿关越高速公路,开车两个小时就能够赶到,但是,现在御巢鹰山,已经不是可以用距离和时间测量的,而是一个相当遥远的存在。

悠木和雅坐在办公桌前面,开始遴选准备派出的25名记者,由于已经派到御巢鹰山12名,所以还需要再从各个分社,选13名记者派过去。选的时候要注意分配平衡,以免给当前工作带来不利,所以,悠木颇费了一番脑筋。其间还接听了一个青木从东京那里,打过来的电话。选好记者以后,悠木把写着13个记者的名字的名单,交给了编辑部的女事务员依田千鹤子,让她逐一给各位记者的呼机发出,立即跟悠木和雅取得联系的指令。

悠木和雅回到自己的办公位置上的时候,岸本来上班了。满脸是汗的岸本,把挎包往椅子上一放,没好气地说:“看来今天气温也低不了。”

岸本看见悠木过来,就冲悠木和雅打招呼说:“喂!……你的脸色可不太好会儿吗?”

“睡了一会儿。”悠木和雅苦笑一声,立即转入工作中去,“对了,刚才青木从东京来电话了。”

“关于参拜靖国神社的事吧?”

“对,听说中曾根首相,只在正殿鞠了个躬。”

“那么,关于奉献的香火钱呢?”

“好像是免了。傍晚发布正式消息,咱们也报道一下吧。”

“跟上边儿说,情报是青木弄到手的。”

“啊,这事儿就拜托你了。”

“你那边儿怎么样了?”岸本冲悠木桌子上,堆积如山的稿件努了努嘴。

“今天开始往外搬运遗体。”

“是吗?……动作够快的呀,群马县的警察也挺能干的嘛!”岸本感叹着。

“自卫队转眼工夫,就把直升飞机临时停机坪修好了。”

“这种时候,还得靠自卫队。”岸本赞叹着。

“但是,自卫队没有权力,调查事故发生的原因。”

“啊?……”

“昨天晚上群马县警察局,成立了特别调查委员会。”

岸本惊奇地瞪大了眼睛:“特别调查委员会?难道这次事故,要由群马县警察来调查吗?”

“这叫事故发生地主义。”悠木和雅苦笑着说。

“这回群马县的警察可惨了,突然有人送给他一个事故。”

岸本说完,不由得吐了吐舌头,他觉得自己失言了。

“咱们报社不也一样嘛!……”悠木把岸本的失言接了过来。

“这简直是一起送来的事故。”悠木和雅认为,报社里肯定已经有人,在这样议论了。

在群马县里,杀人事件并不少见,因为群马县山多,有时甚至被称为“弃尸场”。犯人经常在首都杀了人,用车把尸体拉到群马县的深山里扔掉。每当在山里发现了尸体,群马县的警察,就大批出动进行搜查,《北关东新闻》的记者,也大批出动现场取材,为了别的县的人,在别的县发生的事件,瞎忙活着。

“不就是掉下来一架飞机嘛!……”广告科科长暮坂表达得,其实挺确切的。

连接东京和大阪的航线,根本就不经过群马,123航班是非常偶然地,落在了长野和群马之间的围墙的这一边——说白了就是这么回事。

要说悠木和雅自己心里,丝毫没有这种想法,那也是撒谎。实际上,在情报错综复杂的情况下,悠木就希望,飞机是坠落在长野那一边来着,即便是现在,这种一厢情愿的想法,也不能说已经完全消失了。为什么非要坠落在连航线都没有的群马县境内呢?为什么他就非当这个“全权”,负起这么大的责任,应付这么多事情呢?

连悠木和雅都认为:这次飞机失事,简直是送来的事故。要是哪个嗓门儿高的家伙,在报社里喊上这么一嗓子,这个事故的严重性,马上就会在报社里化为乌有。

悠木开始觉得:世界最大的空难的吸引力,也许维持不了多久,到了那个时候,悠木是像放下了重担似的,吐一口气轻松一下呢,还是为自己,没有能够在报道这次事故时,大显身手而感到遗憾呢?现在的悠木自己也说不清楚。

大办公室里人越来越多了。被呼叫的记者们,纷纷给悠木和雅打来电话,悠木按照预定方案,把他们派往各个采访点。他盼着早点儿来电话的川岛,结果是最后一个跟悠木联系的。

“我是川岛,您呼我?”川岛的声音里还带着恐惧。昨天,悠木和雅命令他登上御巢鹰山,结果在山里迷了路,败下阵来。

“今天再上去查!……”悠木和雅强行命令,川岛没有说话。

“现场直观,要搞一个十天的连载,十个人,每人写一篇!……你算这十个人里的一个!”

“可是我……”

“今天就不要紧了,索道弄好了,不会再像昨天似的迷路了。”

虽然悠木和雅最终,还是把川岛给说服了,但是,不安却留在了悠木的心里。

川岛本来就比较懦弱,昨天的失败,使他彻底丧失了自信心。悠木和雅现在要做的,除了鼓励他奋起,没有别的选择,总不能把他开除了吧。川岛进报社已经满七年了,可以说是老记者了,而且,他还是一个记者组的副组长,如果最后弄一个“御巢鹰山我没有能够上去”,他还怎么带年轻记者?这对他将来的记者生涯,会带来永远都不能抹掉的阴影。

派遣记者的工作,暂时告一段落了,悠木和雅呼了佐山和神泽。这回不是派他们上山,而是招呼他们回报社来。为了对他们的工作表示肯定,连载的第一篇文章,就让佐山来写。

电话铃响了,悠木和雅立刻抓起了电话。打电话的不是佐山,也不是神泽。

“我是户冢。直升飞机停机坪修好了。搬运遗体的作业,马上就要开始了。”

“知道了。你辛苦了!……”悠木和雅挂了电话,立即再呼叫佐山和神泽,还是没有回音。

是不是在什么地方,看了今天的《北关东新闻》,发现没有刊登自己的文章,因此又失望、又生气,就索性把呼机给关了呢?

悠木和雅再呼叫他们,仍然没有回音。

悠木和雅叹了口气,抬起头看了看挂钟,8点10分。下午肯定会有大量的稿件忙煞人,要想回家和看望安西,只有利用上午的时间。

“岸本,你关照一下,我回一趟家,两个小时以后回来。”

话音刚落,就听见身后谁的呼机叫。回头一看,悠木愣住了。是佐山和神泽,他们的呼机几乎同时叫了起来。

不只是悠木和雅,所有注意到他们两个进来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两个人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干净地方。白衬衣成了茶色,简直就是刚从染缸里捞出来的。不知道被汗水打湿过多少遍的、藏蓝色的裤子上泛着白碱,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胳膊上,到处是划伤的痕迹——那是他们翻山越岭留下的印记。对悠木震动最大的,是佐山那因充满了忧郁,而变得昏暗的眼睛。

悠木和雅心想,佐山肯定是看到什么以后,精神上受到了巨大的刺激。

佐山径直向悠木和雅走了过来:“你呼我来着?”佐山的嗓子是沙哑的,像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

“呼你来着,你辛苦了!……”

“现场直观,为什么没有给我登?”也许是愤怒超过了极限,佐山表面上看起来非常冷静。

悠木和雅看着佐山的眼睛回答说:“新印刷机出了故障,用老印刷机印,截稿时间没有能够延长。”

悠木和雅没有打算,把等等力的所作所为说出来。截稿时间不能延长,当时等等力对悠木是明说的,在那种混乱的情况下,跟他争也是白争,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也争不过谁。

佐山暧昧地点了点头,点了好几次,一副难以接受的样子:“那我念稿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

“我说不出来。”

“是吗?……”佐山又暧昧地点了点头。在悠木看来,佐山心里是不相信他的。

更引起悠木和雅注意的,是站在佐山身后,一直用闪光的眼睛,看着悠木的神泽。这个26岁的、才当了三年记者的年轻人,还是一个新手,在悠木的印象中,可以说是个没有什么勇气,也不显眼的新手。但是,通过这次磨炼,神泽好像在一夜之间,就成长起来了。

悠木和雅将二人带到前厅,摆着沙发的休息处,在自动售货机里,买了三罐冰咖啡。每当别的部门的人经过此处,向佐山和神泽,投来异样的目光的时候,神泽都威吓似的,向那些人皱了皱眉头。

三人在沙发上坐好以后,悠木和雅急问道:“现场情况怎么样?”佐山的表情在一瞬间露出恐惧,没有立刻回答悠木的问题。

倒是神泽先开口了:“人全都给摔散了,东一条胳膊西一条腿……”

悠木和雅跟他们谈了整整一个小时……

说话的主要是神泽。他们跟在自卫队后边,从长野县一侧爬到山顶以后,才发现离飞机失事地点,还差了三道山岭。在陡峭的山谷里,不知道摔了多少跤;在既没有饮水、又没有食物的情况下,他们只能用胶卷盒,舀着水洼里的泥水喝;他们穿过无边无际的、一人多高的灌木丛,爬上乱石嶙峋的岩壁,最后终于到达了事故现场……

那里遍地是死尸,稍不留神,就会踩在被摔得支离破碎的尸体上,脚上黏糊糊的……

不知不觉之间,在他们坐着的沙发周围,聚集了很多人,除了编辑部的,还有很多其他部门的。大家竖着耳朵,静静地听着,没有人发出一点儿声响。

神泽眼睛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说话的声音就像一个破喇叭。他非常具体地,描述了乘客遗体的惨状,似乎没有一丁点儿恐惧——他已经被亲眼目睹的惨状,刺激得精神麻木了。

相比之下,佐山显得很没有精神,他始终低着头,没怎么说话,就是说话,也是犹豫一下才说,好像是在畏惧什么,又好像被什么鬼魂附体似的。大概是半夜里用电话,向悠木发送了现场直观以后,重新回忆起现场的惨状,精神受到极大的刺激。

如此说来,神泽和佐山在精神上,都受到了强烈的刺激,只不过表现形式不同而已。

从神泽与佐山的表情的巨大反差上,悠木和雅可以推想到,现场是一幅多么凄惨的景象。

“把你的现场直观再写一遍!……”悠木和雅把脸转向佐山,向他详细说明了,搞一个十天连载系列的主旨。

佐山抱着胳膊沉默不语,悠木和雅激动地劝说道:“现在才算刚刚开始啊!……”

神泽顶撞道:“今天的报纸上没登,再写还有什么意思?我们拼着性命,把稿件通过电话送了回来,却不用你的,叫人怎么想?”

悠木盯着神泽的眼睛:“不是不用,是没有来得及用。”

“开什么玩笑啊?都是用共同社的报道拼凑的!……这不是把我们当猴儿耍吗?”

“不是那么回事!……”悠木和雅加重了语气说。

可是,悠木和雅越这样说,神泽对编辑部的不满,就发泄得越厉害。至少有一半不是针对悠木,而是说给周围的人听的,人越多他越兴奋。

悠木把脸转向佐山:“你的意见呢?”

悠木和雅犹豫了一下:“我的意见跟神泽一样。我们确实把稿子,通过电话传给你了。”说话的声音很平静,但明显对这次,自己没有能够在《北关东新闻》的历史上,留下一笔而感到愤怒。

“就算我求你,你也不写吗?”

“我已经通过电话传给你了。”

悠木和雅紧咬着嘴唇,既对自己在年轻记者面前,束手无策感到焦躁,又有几分生气。佐山通过电话传过来的现场直观,确实没有见报,但是,自己为了补偿他,绞尽脑汁策划了这个系列连载,而且,在早晨的会议上力排众议,费了好大劲儿才通过了,总不能撤销了吧?最关键的记者——佐山,要是给自己闹别扭,使这个十天的系列连载,受到挫折的话,追村和等等力他们,还指不定怎么嘲笑自己呢!

悠木和雅压低声音对佐山说:“你那也配叫现场直观?”

佐山脸上的肌肉抖动着:“配叫?”

“夜里你通过电话,传过来的东西,写到稿纸上顶多30行!”

“那有什么办法?时间紧迫嘛!……”

“这我知道,所以,那只能说是《北关东新闻》记者意志的表现,不是现场直观!……”

悠木和雅觉得自己的说法,有点儿像骗小孩子。但是,一个记者如果变成,爱耍小聪明的大人,就不是一个好记者了。

“80行也好、100行也好,能写多少你尽量写,把你在现场看到的,都写下来让我看一看!……”悠木和雅这话,可以说是掏心窝子的话。

悠木和雅真的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把佐山这样一个优秀记者,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神情忧郁的男人了呢?

佐山想了一会儿说:“明白了,我写!……”他的脸上泛着红光。

尽管神泽还是嚷嚷着不写不写,但佐山决心已定。

悠木和雅立即赶回到大办公室,看到电视上,正在直播搬运遗体的场面。桌子上的稿件和写着各种消息的纸张,又堆起来了。

“运输省空难调查委员会成员13人,已经到达现场,开始寻找黑匣子。”

“多野综合医院医生会见记者时说,生存者的血压和呼吸,都已经恢复正常,再过两、三天,就可以转到一般病房。”

“海上保安部第三管区的巡逻船,在江之岛南18公里的相模湾,发现了坠落飞机的部分碎片。”

悠木和雅一边匆忙处理着稿件,一边不时地向趴在办公室角落的桌子上,写稿子的佐山瞥上一眼。佐山好像写得很慢。以前他写稿子可快了,二、三十分钟就能写一篇社会版头条。

佐山整整花了三个小时,才把稿子写完,吃午饭的时间已经过了。

“写好了!……”佐山把稿子交到悠木和雅手上的时候,脸上绷得紧紧的肌肉,好像终于放松了一些。

“辛苦你了,我马上看!……”悠木和雅笑着说。

“太应该写了,写完以后,觉得轻松了许多。”佐山说了一句,不像佐山能说出来的话,转身走出办公室。

悠木和雅习惯性地拿起红笔,开始审稿。厚厚的一叠稿纸,足有100行以上。

刚刚读了一个开头,悠木的身体就颤抖了。

这个现场直观,跟夜里通过电话,传过来的完全不一样,与其说是一篇新闻报道,倒不如说是一篇,感人肺腑的文学作品。

在御巢鹰山——记者佐山

年轻的自卫队军官伫立着,像大庙里杵着的一尊门神。他用双手把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的尸体,紧紧地抱在怀里。

小女孩头上扎着鲜红的蝴蝶结,身上穿着印着露珠图案的、海蓝色的连衣裙,被烧成黑褐色的细小的右臂,无力地耷拉着。

年轻的自卫队军官仰天长叹。

天,是那么的蓝。云,是那么的白。林中小鸟的鸣叫,是那么的动听。吹过山岭的风儿,是那么的凉爽。

可是……

年轻的自卫队军官,把目光投向那边的人间地狱。

那个小女孩那细小的左臂,肯定在那边!我一定要把它找回来……

悠木和雅把红笔放下,先把开头部分反复读了好几遍,然后一口气读了下去。读完之后,便静静地在椅子上,坐了很长时间,等心情完全平静下来以后,才缓缓地站了起来。

佐山所记述的悲惨的空难场面,鲜活地在悠木和雅的眼前晃动着。

悠木和雅把稿子送到整理科科长龟岛那里:“这个,头版头条。”

龟岛看了悠木和雅一眼,吃惊地问道:“你怎么了?眼睛红红的。”

悠木和雅没有回答,一边默默地解着领带,一边朝门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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