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没走错地方吧?”谢麟很冷静地问。

缩在一边的驿丞不敢回答,谁也没想到会让新任的安抚使就遇到这事儿了。从上到下,谁不想讨好上峰?打知道安抚使要来,无论哪方都在紧张的战备之余,努力准备好迎接安抚使。

眼下最明白情况的就是这驿丞了,他却被吓得不敢说话,江先生左看右看,缓步上前。他的长相不错,看起来比较像好人,摆出和气的面孔来,勾肩搭背地将驿丞往门外勾:“老兄,不要急,来,咱们慢慢儿说……”

在江先生将驿丞带到外面问情况的时候,谢麟心中生出一股悔意来——不该将年幼的儿女带过来的。本以为离前线还有些距离,哪怕敌军铁骑前锋突进,这点纵深也足够他将妻儿安排回京了的。谁想到远敌未至,在自家的地盘上却闹出危险来了。谢麟不敢想象,若是他们一入城便爆发了冲突,混乱之中大家是否能够无伤?

外面,驿丞离了谢麟的低气压,人也慢慢恢复了机灵,江先生又极和气的等他说话。驿丞忙将他所知说了出来:“先前汲大人在的时候……”

这些小人物或许没有看得那么深远,大部分人以为,□□国力强盛,纵一时失利,迟早收拾了这些鞑虏。至今仍有人抱着“明日光复河山,上头拿大功,我等沾些小功劳也不错”的幻想,盼着来一个可以给他们捞到功劳的上峰。毫无疑问,谢麟是一个比汲扬更有前途、更值得配合的人。

所以,出了这样的殴斗事件,并非当地官员所愿,绝不是有人故意要给谢麟一个下马威。

是的,官吏不想出乱子,谁都不想出乱子。却有一群为数众多,地位比他们还要低的人,是很难克制住的。

百姓。

百姓最是驯良,不到逼不得已,也就是嘴上骂两句,甚至只是心里骂两句。然而,若被激起来的时候,便是火山洪流了。许多百姓,在重赋压头一年见不到一点油星的日子里也生不出反心来,哪怕家里有病死没钱买药的惨剧,许多人也只说是自己命不好。但是若呕起气来,又是别人骂一句,便能聚族殴斗的。

前线有敌军压境,什么样的矛盾都暂时被压下了,一致对外。在后方,没有危险,生活也能过得下去,也起不出大乱子。偏偏安抚使司衙门在的地方,既不远也不近,压力不大也不小,最适合闹上一闹了。

这里人员的成份也十分复杂,一部分是本地人,另一部分是因敌情而调集来的驻军,又有办事官吏及其家属、仆役等,此外不少的却是边境来的流亡。本地人与外地人的矛盾是千古难题,一方面,外地人带来了人力,另一方面也挤压了生存的空间。上层尚可,到了土里刨食这一层,矛盾就大了。米价涨了三倍,街上到处都是闲汉,大姑娘小媳妇都不敢出门,若你是本地人,你恼不恼?

这其中的先锋却是双方的无赖头儿,平日里就是无所事事,时不时打上一架,如今又有了一个名目,愈发打得多了。

时日久了,两边的怒火非但没有发泄出来,却是越积越深了。

要不汲扬也不至于累死了,安抚使的工作,固有配合军事行动,很大一部分却是安定后方。有这么一个闹事的后方,怎么能不累呢?

江先生问明了情由,突然问了一句:“怎么一个来迎接的官员也没有呢?”怎么可能只剩一个驿丞?情况已经坏到这个地步了吗?

说到这个,驿丞便有话说了:“还不是那个连王八害的!”

“连迅?”连先生便是那位不走运的被李丞相安排过来的新将军了。这位将军也是惨的,他有想法,正在实施的时候,魏国出现了,他成失地的直接责任人。

因他才废了前任的各种举措,自己的却又未曾实施完备,故而连失数城。所失之地被洗掠一空之后,魏廷不善经营,便是善经营,已经烧杀抢掠过的荒城,以魏国的国力,也很难恢复得过来。于是,在盘垣数年、南下必经此处扎营借城墙避风之后,魏国放弃了此城。

魏国放弃了,本朝就得收回来。汲扬临死之前,还在琢磨着如何恢复旧城,派了不少人过去,又往山野里搜寻散落避难的百姓人口。北方才经过教匪、水旱,人口是很重要的。

留守的人,城里的乱子大,并不是他们不想来,而是一窝蜂的群架,堵着他们出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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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奇谈!”谢麟骂了一句,“附近驻军是哪个?”

单凭他手上这百来号人,进去不够塞牙缝的。好在他手里握着不少名单,有李丞相系的、有叶宁系的、有史垣系的,借点兵来弹压还是办得到的。要他讲,一个个都闲的!都有事做,才打不起来呢。

此事他做得熟练极了,反正这么多张口都要喂饱,一旦让他们饿着了,就是内乱。左右都要付粮的,不如让他们吃饭干活修城墙。要他说,汲扬办事的能力也是够呛的,这么简单的事情居然能累死。

正说话间,又有一队人马飞驰而来,远远便问:“前面可是谢安抚?”

江先生看着打头的一位军校眼熟,迎上前来拱手道:“这位将军好生眼熟,正是我家谢……咦?”

一打照面他便认出来了,这是邬州的熟人。昔年邬州被围,将校战死者颇多,后来临时从什伍之长存活下来的人里提拔了几个充数。大战之后,这些人的职务便被奏报了上去,因而确定了下来。来者正是其中之一,名字很喜庆,叫做安喜。

江先生回忆一下,道:“安将军。”

安喜跳下马来:“还不是,还不是,小校而已,哈哈。听说出了点乱子,怕惊着了咱们谢大人,我就来了。”虽与谢麟没有共患过难,但是谢麟媳妇再难也没少了他们一粒米,安喜与几位同袍是深深觉得他们夫妇比别人更加可靠。他们喜欢与谢麟夫妇这样的合作,当年夏偏将殉国,遗孤也被照顾得很好。

江先生道:“看到老熟人,我也就放心啦。”

“早先想过两天再拜访的,哪知道遇着事儿了,我们就急着来护送大人进城,”安喜顿了一顿,问道,“看着有不少车,娘子这是也来了么?”

江先生道:“唉,一家子都来啦,可真叫人担心。”

安喜放下心来,拍胸脯保证:“吉人自有天相,必会平安的!”

驿丞看了心下稀奇,他见得多了,虽说要戮力同心、共举国事,然而文武之间看不见的沟界不是说假的,如此自然弄到一起的还真是不多。

江先生说话的功夫已将安喜迎到了室内,安喜一见谢麟便抱拳行礼:“又见到大人了!大人可好?娘子可好?”不等谢麟回话,便急切地说了自己的安排。诸如带了人马来,请谢麟先去自己营里,自己与几位同袍已经点起了人马。

“一顿就都打老实了!”安喜如是说。

先前汲扬支使不动他们,又顾虑颇多,动用军队的时候甚少,真“安抚”居多。

谢麟道:“既是旧识,我便也不与你客气了。倒要先指派指派你了。”

安喜与谢麟还是有一点文武之间的隔阂的,听他说话文绉绉的,安喜就有点紧张:“您、您请讲。”

谢麟与他设了一个局,谢麟将儿女分一半护卫由赵骞看护着,自己与程素素乘马入城,身边只带数十人,一路进城。到得城门,果见打得乱七八糟,连守卫都有些跃跃欲试,想投入进去。这一场群架要是蔓延开来,必能成为记入史籍的一场大闹剧!

谢麟命人高喊安抚使来了,继而表现出了他的威严,吩咐:“一炷香内住手,不论。一炷香后仍不停手,罚役。”

额……打红了眼的人很少停手,程素素看了他一眼。谢麟脸上挂不住了:“来人!”吩咐去请安喜等人协助。

安喜早带人埋伏在一边,一声令下如狼似虎地扑了出来。单拣领头的打,暴打一顿再捆起来,只当是普通寻衅滋事来办。这是谢麟的第一招,晾着。管你什么势力的无赖,能大过一个“官”字么?

其次才是问责官员,令他们戴罪立功,贴出安民告示,整理籍册,思考如何缓和矛盾。

待城内稳定之后,才是将孩子接到城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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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门里也有些杂乱,汲扬没带家室来,家务是老仆在整理。他走了,愈发没个理事的人了。程素素亲自上阵,指挥着家下人等除草、洒扫。此次赴任不比去邬州,人口多了,行李反倒少了,带得最多的是孩子用的东西,夫妇二人的行礼每人不过一口箱子而已。

掌灯时分,简单的行李便安排好了。谢麟也见完了当地的属员,并没有许诺:“既往不咎。”而是给予了适当的处罚。安喜担心他的安全,又给他留了百人护卫,与京中带来的护卫一道,驻扎在府内,且约定了信号,一旦城中有变,城内放起烟火,安喜即来救援。

谢麟到任的阵势就与汲扬不大一样,一时间镇住了不少人。打过一架之后,能打的都在牢里关着了,在外的没人挑头也都先老实了下来。

一场闹剧才算是暂时落幕。

然而,麻烦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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