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年前与现在,事情发生的顺序有些不同。

白秀一方面参与破门抢案,一方面借由肖像扇子的风行而大发利市。这恐怕是他的副业,同时也是一种障眼法,使他人不至于对他因行抢而日益丰厚的荷包起疑。

三十五年后,秀明以肖像扇子大获好评而日进斗金,至此两者相同,但他并未参与强盗杀人。正确的说法是,强盗案尚未发生。

秀明来自何方,不详加调查无从得知,但他恐怕是在逃亡。他与白秀不同,不愿干打家劫舍的勾当。

正因如此,才会惨遭头目毒手。

然而对头目而言,杀死秀明的代价不小,所有预计进行的强盗案都不得不延期,因为要召集人马并加以威吓,不能没有肖像画。

即使如此,头目仍杀了秀明。这么说,莫非找到了接替秀明的人选?

“看有哪户商家如法炮制,学祥文堂靠肖像画赚钱的,把他们聘的画师一个个查清楚,应该能查出些名堂。”

距日落还有一段时间,政五郎的荞麦面铺子暂时歇息。平四郎大口吃着特地为他烹煮的荞麦凉面,喝着荞麦茶。

政五郎粗犷威武的面孔上掠过一丝丝疑惑,牛铃大眼望着半空。

“但,会有这种事吗?”

“难免的吧。一般人想得到的主意,往往都不是创新的。”

虽是现学现卖,说出来仍教人得意。

“白秀与秀明是父子吗?”

“倘若两人都只是貌比潘安,我就不敢讲了,但双方都有绘画长才,八成有血缘关系。”

“头目那边……”

“大概也是第二代吧。”

平四郎将荞麦茶喝光,笑了。政五郎摸着脸,又瞅着自己的手直瞧,仿佛那里沾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他边看边说:

“秀明既然逃离了头目,又何必再画肖像画?隐瞒画师的身分,干别的活儿过日子不就好了吗?这样也不会被找到了。”

“或许他本人也没料到肖像扇子会如此轰动吧。”

平四郎说完,从鼻子呼了一口气。

“到头来,人们能赖以为生的本事终究有限吧。谁都只想做自己拿手的事。”

有人只懂得靠强盗杀人过日子,也有人除了画画没别的本事。

“像我,只剩下当小官差这条路,而你也只能当你的冈引。这荞麦面好吃得不得了,可也不是你做的吧?”

政五郎苦笑:“是。”

“就算秀明放下画笔去店里当伙计,他迟早会想动笔,一动笔又人人称赞,终究还是会被头目发现。就是这么回事。”

一技在身,既可受用无穷,也能招致杀身之祸。但既然拥有足以糊口的一技之长,又教人如何舍得放手?

调查的结果也与三十五年前不同。平四郎从大额头嘴里问出白秀等人的事整整五天后,外神田一家梳妆铺画肖像扇子的画师被捕,这回顺利地让他从实招来,逮到了头目。

事情几乎全如平四郎所料。白秀与秀明确实是父子,一伙人的头目是第二代。但这第二代头目竟是个女子,因此秀明自头目身边逃脱,不单是不愿打家劫舍,还牵扯了情感纠葛。杀死秀明的也是这女头目,据说就捕后,她一面招供还一面流泪。

无论如何,这都是个让卖小报的欢欣雀跃的案子。外神田与平四郎的辖区连边都够不上,因此平四郎听着满城“号外!号外!”的叫卖声,在热得令人发昏的暑气中打瞌睡。一觉醒来,便要小平次去日本桥点心铺买一份口碑极佳的凉糕。先前平四郎也曾交代细君,让小下女买回来过,那凉糕泡在水里,湿滑的口感带着微微的甘甜,好吃极了。

平四郎便带着这凉糕造访本所元町。

向政五郎的老婆打过招呼入内,只见大额头已起身,在那小小房里习字,脖子上挂着古川药师寺的护身符。不知是护身符灵验,还是政五郎的老婆诚心感动天,听说大额头这几天不仅喝米汤,也开始喝稀粥了。虽然如此,因绝食而孱弱的身体和肠胃毕竟不是一时半刻能够复元的。

“这是给你的奖品。”

平四郎晃晃包着凉糕的小包裹。

“你立了大功哪!”

大额头惶恐不已,宽广的额头失去了光泽,双眼也显得无神。平四郎在他身边坐下,想看他字习得如何,大额头却赶紧用手遮了起来。

平四郎笑了。“害臊什么?不过,在你身子好起来前,就尽管读书写字打算盘吧!一开始干活,就没这种闲工夫了。”

大额头动了动嘴,好像想讲话,但终究没开口。

“听说你把你头子娘惹哭了。”

大额头红了眼眶。

“不管是亲娘也好,还是代替亲娘养你的头子娘也好,让为娘的伤心都不是好事。”

到底出了什么事?平四郎直截了当地问。

“你才刚立下大功,就算有什么尴尬事,现在说出来也不尴尬了。”

平四郎在肚子里暗暗数到十,这段期间大额头一直面朝下不发一语,唯有油蝉叫声扰人。

“花木匠来了。”大额头小声道。

“来这个家吗?”

“是。光由我们照顾,无论如何树木还是会变形,所以一年会请花木匠来整理一次。”

“嗯,然后呢?”

“大热天里,大伙儿都汗流浃背地干活。”

“那当然了,花木匠嘛。”

大额头深深垂着头,都快瞧不见下巴了。“我端麦茶过去,师傅就说我命好。”

用不着流汗劳动,一脸凉快地吃闲饭——大额头补上这句。

只见他伸手稍稍擦了眼睛。

“师傅说,像我这种吃闲饭的人,”他低语道,“是靠头子赏饭吃,要是不心存感激会遭天谴。”

平四郎双手环抱胸前,心想大额头的话多半不是原封不动地转述,花木匠的话肯定更难听,诸如不是“命好”而是“凭你也配”;不是“吃闲饭的”而是“米虫”。

“大人哪,偶尔就是爱讲这些欺负人的话,尤其是天气这么热的时候。”

大额头点了点头。

伤大额头心的,想必不止花木匠的话。这些尖酸刻薄的言语只是导火线。许久之前,大额头心里便有疙瘩了。

自己真的有资格待在这个家吗?自己在这个家里派得上用场吗?

世上确实有许多人必须弄得满头大汗、劳累不堪,才能勉强糊口。反观自己,自己在做些什么?——大额头定是这么想的。

这样真的有资格吃饭吗?自己能问心无愧地说,自己做的事配得上这口饭吗?

大额头没有自信,因此只能伏地道歉,吃不下饭。

“你也到了会想这些事的年纪了啊。”平四郎笑了。“放心吧!你已经是政五郎底下一名能干的手下了。经过这次的案子,你该明白了吧?”

是。大额头没出声,只动嘴回答。

他既不是想亲娘,也没恋上哪家姑娘。他的烦恼更加——不如说是“成熟”吧。

挣饭吃的本事,人人各异,也只能如此。只能靠自己的本事挣饭吃,也只愿凭这本事挣饭吃,这便是做人的任性。这令平四郎蓦地想到,白秀也曾画着肖像扇子边自问,此时此刻自己是否真该如此吗?

“你可别再钻牛角尖了。”

“是。”

这次大额头出声回答了。此时,油蝉鸣声骤然停顿,政五郎的叫声于是传到耳里。

“喂,大额头、大额头!大头子在喊人!”

“是!”

大额头弹起来。

“马上来!”

说着他便以蹒跚的脚步走出房间,这一动作卷动了习字纸,落在榻榻米上。平四郎拾起,只见上面写着“终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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