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大亮,基里亚诺娃第一个穿好衣服。她走到棚子中央,扫视着一个个睡态各异的女兵,皱了皱眉头。突然,她发现了一双与众不同的靴子。是丽达的靴子。她悄悄走到近前,蹲下了身子。

热妮亚偷偷睁开眼睛,注视着基里亚诺娃的一举一动。

丽达的靴子上溅满了泥点。基里亚诺娃用手指抠了抠,证明这些泥点都是新溅上去的。她一把拎起靴子,但马上又停止了这个动作,把靴子轻轻放回地上,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悄悄走出了消防棚。

突然,尖厉的哨音横空响起,刺破了静悄悄的黎明。女兵们被惊醒,睡眼惺忪地爬出被窝,只有丽达仍旧沉沉地睡着。

锐利的哨音再度响起,一声紧似一声。基里亚诺娃站在门外,握着哨子不断地吹着,半晌,却只有几个女兵慵懒地从消防棚里走出来。

基里亚诺娃放下哨子,愤怒地盯着再没人出来的木门,火冒三丈地冲过去,推开了门。眼前的情形几乎让她气炸了肺——消防棚里,姑娘们正团团围在热妮亚身边,没口子地央求她为自己改造军服。

基里亚诺娃叉着腰站在门口,凶神恶煞地瞪着这帮不服管教的丫头。女兵们吓得一句话不吭,灰溜溜地向门外蹭去。只有热妮亚似乎对基里亚诺娃的权威全然没有放在眼里,她泰然自如地转过身,对着小镜子摆弄自己那头光灿灿的金发。

“你没听见集合的哨音?”

“嗯。”热妮亚潇洒地戴上船形帽,然后抓起步枪向门口走去。

基里亚诺娃发现丽达仍旧在床上睡着,脸色顿时变得极其难看。她大步走到丽达的床边,凑近她的耳边,猛然吹响了哨子。

丽达打了个激灵,然后慢慢睁开眼睛,用一种敌视的目光看着基里亚诺娃。后者带着胜利的神情朝门外走去。

基里亚诺娃没有就此罢休。当队伍集合完毕后,她摆出一副嘲弄人的神情,大声说:“亲爱的小姐们,你们有太多的精力。今天,你们将围着村子跑10圈!”

畏难和抱怨的表情几乎同时浮现在每个人的脸上。基里亚诺娃可不在乎这些,她毫不留情地下达了命令:“全体都有,跑步走。”

瓦斯科夫刚从玛丽娅家出来,就看见女兵队伍整齐地从村中跑过。他眼睛一亮,立即甩开臂膀,加入到了跑步的行列。

“这才像支正规的队伍。”准尉跑到基里亚诺娃身边,夸赞道。

从河边洗衣服归来的波琳娜恰巧与队伍迎头碰上,她一眼就瞅见瓦斯科夫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马上撇着嘴讥笑道:“你们看啊,一只老公鸡跟在后面,咕咕咕地叫着——”

瓦斯科夫恼恨地瞪了一眼波琳娜。

波琳娜肆无忌惮地继续嚷嚷:“春天来了,哪只公鸡不打鸣,哪只公猫不叫春——”

笑声从队伍里冒出来,连一直板着脸的基里亚诺娃也被这些俏皮话逗得忍俊不禁。早起的老乡三三两两站住脚,嘻着嘴看热闹。瓦斯科夫拉下脸,步伐逐渐慢了下来。

“来吧,谁会在乎你战争的时候干了什么,只要你能活下来。”见准尉有了反应,波琳娜变本加厉地吆喝起来,“战争会把这些一笔勾销的,不论是对士兵还是对士兵的老婆全一样。”

瓦斯科夫停住脚,愤怒地盯着波琳娜。村上一下静了下来,连站在一旁看热闹的人也静下来。女兵的脚步变得迟缓,自发地停了下来。

人们好像都在思索这耐人寻味的话。

基里亚诺娃又大声地下达继续跑步的命令,女兵队伍重新缓慢地移动起来,听得出来,那步伐声变得杂乱而沉重。

这一切让波琳娜愈发得意,她嚣张地喊叫着:“说话呀,不用装得圣人一样,空有一副男人的身躯。”

这话显然又是对着瓦斯科夫。

在下属和乡亲们面前惨遭女人的奚落,瓦斯科夫终于忍无可忍,他径直照波琳娜走去,一边走一边解下腰中的牛皮带,一副要狠狠地教训一顿波琳娜的架式。

波琳娜提着裙子站到木桩子上,更加露骨地挑逗着:“怎么了,要打人了?来呀,我的皮肉早就痒痒了。”

瓦斯科夫阴沉着脸,高高扬起手中的皮带,却又停在了半空中。波琳娜见状,索性把衣领敞得更开:“往这打,这儿有弹性。”

眼看准尉的皮带就要抡下去,玛丽娅忽然风一样冲过来,死死抱住瓦斯科夫,央告着:“打我吧,打我吧。”

波琳娜不放过任何机会,她指着玛丽娅说:“她已经一年没挨过男人的皮带了,她要。”  玛丽娅松开了瓦斯科夫,怒视着波琳娜。那张素来怯懦的面孔有些扭曲变形,单薄的双唇不能自制地颤抖着。这几乎是人们第一次看见玛丽娅怒不可遏的样子。

散了操的女兵三三两两向这边走来。基里亚诺娃远远站着,一副不屑的神情。她双臂抱在胸前,饶有兴致地看这戏怎么演下去。

玛丽娅突然像一头发了怒的母牛,猛然冲向波琳娜。波琳娜没有想到一向温顺的玛丽娅居然会真的向自己发难,一慌神,从站着的木桩子上掉了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

围观的人们顿时哄堂大笑。

波琳娜狼狈地坐在地上,发现这么多人,竟没有一个愿意拉她起来,她伤心地号啕大哭起来。

“谁是玛丽娅?”一个陌生的声音大声地询问着。

人们愣住,齐齐朝说话人看去——是个政府工作人员打扮的女人。玛丽娅脸色刷地变成惨白,她艰难地挪着步子向那女人走去。

有人在瓦斯科夫耳边低声说:“乡苏维埃民政助理。”

瓦斯科夫感到心脏陡然一沉。

“谁是玛丽娅?”民政助理又问。

“为什么是我?”玛丽娅悲戚地说。

全村的人又一次沉寂下来,人们跟在玛丽娅身后,走了过去。波琳娜就地一滚,站了起来,她上前搀扶住玛丽娅,说:“她是。”

民政助理把一个信封递了过去。玛丽娅没接信封,只是茫然地盯着它。片刻,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安德烈的死讯让村子蒙上了一层阴影,人们沉默寡言,少了往日的嘻笑。连总爱打打闹闹的女兵们也安静了,消防棚内弥散着压抑的气氛。热妮亚决定结束这种沉闷的空气。她站起身,迅速把小桌子收拾利索,然后仔细地盯着每一个女兵打量。她最终选择了里莎。

“里莎。”

里莎回过头来,看着热妮亚。

“来。”热妮亚示意让里莎脱下军装。

“中士会不会又骂人?”里莎拘谨地问。

正在给女兵分配任务的丽达回过头,玩笑道:“你不先来,我可先来了。”

“我来。”里莎赶紧脱下了军装。

热妮亚冲着丽达会心地笑笑。女兵们一下围过来,争着观看热妮亚如何改造军装。热妮亚大声告诉她们,自己要把这个邋遢的小丫头改造成英姿勃勃的女人。她的话一出口,就立刻引来了一片欢笑声。里莎涨红了脸,充满期待地盯着热妮亚飞针走线。

消防棚里又充满了叽叽喳喳的笑谈。

热妮亚的手巧极了。当里莎穿上经过“改造”的衣服后,整个人都变了。原本壮实的腰身显得苗条了许多,饱满的胸部高耸着,可体的裙子包裹住圆润的臀部,恰到好处。“丑小鸭”一下变得散发出了女人味。

女兵们围着里莎啧啧称赞,她自己更是兴奋不已,一遍遍从墙上的小镜子里打量自己的身影。

嘉尔卡远远地坐在自己的床铺上,嫉妒地看着里莎。热妮亚早已注意到了嘉尔卡的惆怅,但始终没有理睬她。

“我想下一个应该是最需要改变一下自己的人。”热妮亚微笑着对围在身边的女兵们说。

“我,我——”女兵们纷纷争着让热妮亚改变自己。

热妮亚故意在屋里走了一圈,当她走到丽达身边时,丽达向她施了个眼色,冲着嘉尔卡的方向歪了歪头。热妮亚明白了。她笑了笑,然后走到嘉尔卡身边,轻声问道:“你怎么样?”

嘉尔卡没想到热妮亚居然会不记前嫌选中自己,她窘住了,喃喃自语道:“我有过世界上最漂亮的裙子。”

“我问你,需要不需要改变一下自己?”

嘉尔卡的声音更低了:“她们都管我叫小东西,什么衣服穿在我身上都不好看。”

热妮亚笑了,她伸出手,对嘉尔卡说:“来。”

在人们目光的注视下,热妮亚一下把嘉尔卡的裙子扯开,平铺在桌上,然后大胆地用剪刀剪了下去。嘉尔卡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近了桌子,注视着热妮亚的一举一动。

“如果我不能把嘉尔卡变成一个公主,大家就没有理由相信我。”热妮亚一边利利索索地干活,一边高声说道。

“我,真的有过,最漂亮的裙子。”嘉尔卡显得有些语无伦次。

“当然,那是在战争爆发前。”热妮亚说。

“你怎么知道?”嘉尔卡问。

“大家都有过。”

嘉尔卡怯怯地从怀里掏出一张自己的照片,姑娘们好奇地凑了上来相互传看。照片上的嘉尔卡只有十来岁的模样,矮小的身体上穿着一条属于成人的绿色长裙,裙摆一直拖在了地上。在她身后,是一幢气派壮观的大楼。

“一定是她妈妈的裙子。”有人说。

“我只有这一张照片。”嘉尔卡说。

“这后面的房子是哪儿?你们家?”索妮娅问。

嘉尔卡立刻伸过手,把照片抢了回去,像是在和谁赌气:“是又怎么样?我就不可以住在这样的房子里?”

女兵们突然沉默下来。

“要是能有一个炉子——”热妮亚自言自语地说。

“会有的,马上。”里莎说完,穿着新军装匆匆忙忙出门了。

像往日一样,瓦斯科夫检查完仓库的门锁是否结实后,便在巡视记录上记下“检查仓库,完整无损,5月17日上午”的字样。工作结束后,他正要离开,基里亚诺娃拦住了他的去路。

“有个事我得说说。”

“嗯。”

“丽达天天晚上出去,天快亮才回来。”

“天天?”瓦斯科夫有点怀疑。

“差不多吧。”

“她是个寡妇?”

“半个。”

“半个?”

“她丈夫失踪了。”

“你问过她,晚上出去干什么了吗?”

“还用问?”基里亚诺娃暧昧的一瞥,似乎已经为丽达的外出做了结论。

“这问题复杂了。这左左近近找男人并不容易。”

“公路,司机。”基里亚诺娃简短而轻蔑地作出了结论。

瓦斯科夫并不太相信:“您把丽达说成什么人了?”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俄顷,瓦斯科夫又说:“村里人有个习惯,谁家有人牺牲了,全村的人都要陪着度过第一个夜晚。您带上女兵,除了值勤的以外,都来玛丽娅家。”

“嗯。”

“那个热妮亚怎么样?”

“一个爱出风头的女人。”

瓦斯科夫听着基里亚诺娃刻薄的评价,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几乎全村的人都在这里了,人们把带来的蜂蜜、面包、白糖、茶叶都放在桌上,然后低声交谈着安德烈的牺牲。玛丽娅似乎已经把眼泪流干,她痴呆呆地坐在床上,半天不说话。

波琳娜俨然就像这家的主人,给年长的人倒茶,陪说话的人叹息。早晨的那场闹剧似乎压根没发生过。老人们拉着玛丽娅的手,好生劝慰:“日子还得过,女人苦啊,没有了男人的女人更苦。”

“生气的是,安德烈都死了一个月了,这才通知咱们。”波琳娜在一旁发泄着不满。

陪伴在一旁的民政助理员愁眉苦脸地说:“没办法,战线离咱们太远。”

“您再说一遍。”玛丽娅用凄惨的目光瞅着民政助理员。

民政助理员叹了口气,只得强打精神又开始复述:“安德烈牺牲得十分英勇,他在一次去敌人后方侦察的路上,踩响了地雷——”

“再没了?”玛丽娅哀伤地问。

“嗯。”

“这叫英勇?”波琳娜显然是在挑民政助理员的刺儿。

“那应该怎么死呢?像马特洛索夫,像恰巴耶夫?”瓦斯科夫坐在一旁,顶了波琳娜一句。

玛丽娅又上气不接下气地哭了起来。这时里莎悄悄进了屋,低声对瓦斯科夫说着什么,瓦斯科夫用手指着波琳娜。她赶紧走过去,附在波琳娜耳边低声说话。波琳娜点点头,丢下满屋子人,引着里莎走出玛丽娅家。

瓦斯科夫瞅了眼里莎的背影,觉得她今天和往常似乎有些不同,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里莎还是那个朴实的姑娘,只是好像一下子变得更顺眼了。他挠挠头,为自己卷了棵马哈烟,不再想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波琳娜一进家门,就钻进储物柜里一通胡乱翻腾,她问里莎:“你们要开舞会?”

“整理内务。”里莎简短地答道。

“这是熨斗,这是小炉子,还有火剪子。对了,全村只有一台,手摇缝纫机。”一应物件都被波琳娜翻出来了,放在桌上。“足可以让姑娘们去参加最豪华的舞会了。”她说。

“真是太谢谢你了。”

“这有什么。”波琳娜豪爽地说。

里莎兴高采烈地满载而归。看着一件件女人们专用的工具,热妮亚高兴地喊着:“我一定要把我们的姑娘们打扮得像花一样。”

女兵们的情绪也受了感染,拉着波琳娜坐下来,张罗着为她倒茶。受到姑娘们的欢迎,波琳娜不免有点受宠若惊,脑子一热,开口建议道:“我们应该开个舞会。”

“谁在说开舞会呢?”基里亚诺娃僵着一张脸从外面走进来。

“我是说,如果我们可以找点快乐的话。”波琳娜解释着。

基里亚诺娃严肃地看着波琳娜:“你说,我不追究你,因为你是个老百姓。如果是我的士兵提出这种建议,我会关她的禁闭。”

刚才还唧唧喳喳的姑娘们都闭上了嘴,面面相觑。

“我觉得波琳娜的话也没什么错。”热妮亚放下手里的活计,开口说。

基里亚诺娃迅速地掉过头,逼视着这个生性高傲的漂亮女人,感到自己的威严再次受到了挑衅。热妮亚没有退让。她站起身,目光扫视过全屋人,平静地说:“战争给人带来的都是伤痛、悲哀、哭泣。现在,全村的人都在玛丽娅家,为一个牺牲的士兵痛苦着。难道我们不应该去寻找点快乐,把自己从痛苦中解脱出来?也许有一天,我们也会牺牲,最少我不愿意让活着的人仅仅为我痛苦。”

“为你快乐?”基里亚诺娃反唇相讥。

“如果需要的话。”

“丽达,你认为呢?”基里亚诺娃话锋一转,冲着丽达去了。

丽达一愣,随口说道:“反正不能为了痛苦活着。”

基里亚诺娃的脸色愈发难看,她感觉自己似乎成了标靶,大家的矛头都在针对自己,马上狠恶恶地反击:“快乐总不能对不起牺牲或者失踪了的丈夫吧?”

丽达霍地从床上站起来,愤怒的目光直视基里亚诺娃。沉默寡言的人一旦发起火,仿佛更有一种奇特的威慑力,基里亚诺娃不自觉地紧张起来:“你要干什么?”

“中士同志,我只是你的下级,我们从来不是朋友,永远不会是。”丽达冷冷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轻蔑的话语仿佛一记耳光,狠狠打在基里亚诺娃脸上。她突然把目光投向嘉尔卡,那个设法讨好她的小可怜,好像抓住了可以补回面子的救命稻草。“你也认为我们到这来是寻找快乐的?”基里亚诺娃问嘉尔卡。

嘉尔卡嗫嚅着,第一次没有乖巧地去顺应基里亚诺娃的说法。

基里亚诺娃就像当着众人的面摔进了烂泥坑,她狼狈不堪地瞪了一眼嘉尔卡,狠狠地骂了一句:“见鬼!”

丽达一腔悲忿地坐在高射机枪旁边,她的手缓缓抚摸着枪身,仿佛是向自己孤独的伙伴吐诉心事。热妮亚、里莎、索妮娅走过来,她们远远地站了下来,注视着丽达。

“谢谢你们。”丽达站起来说。

三个姑娘走到近前,默默地围坐在她身旁。

“她为什么总是和你作对?”热妮亚问。

丽达沉默不语。她现在不想去谈论这个人,甚至连她的名字也厌恶听到。基里亚诺娃方才的话比任何时候都严重地伤害了她的心。

“她恨一切比她强的人。”索妮娅愤愤地说。

“还有,还有比她长得漂亮的。”里莎小心翼翼地说。

“丽达,把你的痛苦说出来。”热妮亚的目光里充满了同情和怜惜。

丽达依旧沉默着。

“为什么呢?非要一个人承受这种孤独的压力?”热妮亚真诚地看着丽达。

丽达眺望着远处平缓流淌的河水,慢慢地说:“战争爆发的那天早上——”

丽达和奥夏宁温馨的小家。

黎明,急促的电话铃声把奥夏宁惊醒,他摸索着拿起话筒。丽达睁开眼,见丈夫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凝重。直觉告诉丽达,有重大的事发生了。

“战争爆发了。”奥夏宁搁下话筒,异常严肃地告诉丽达。他从床上一跃而起,匆匆忙忙穿上军装。萨沙摇头晃脑地跟在奥夏宁后面。

“把儿子带好。”奥夏宁叮嘱道。

“让萨沙跟着你。”丽达依依不舍地环住丈夫的脖子。

奥夏宁轻轻吻着丽达,悄声说:“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的。”

“带上钥匙。”丽达把钥匙戴到奥夏宁脖子上。

奥夏宁转过头:“我再看看儿子。”丽达点点头。

奥夏宁端详着熟睡的儿子,在那张细嫩的小脸上吻了吻,快步走了出去。丽达趴在家里玻璃窗上,注视着外面。大街上,军人们正在紧急集合。一辆接一辆的军车开过来,载满人后便迅速离去。丽达在人群中找到了奥夏宁。他冲着窗户里的妻子挥挥手,然后带着萨沙跳上军车,绝尘而去。

丽达没有想到,从此她再也没能见到她的奥夏宁。她等来的是一把铜钥匙。

战争开始没多久,人们就开始撤退了。然而丽达哪儿也不肯去,固执地要在家里等丈夫回家。一天早晨,丽达一醒来就感到心神不宁。她抱着咿咿作语的儿子在家里来回走动。突然,萨沙的哀鸣传进了她的耳朵。丽达放下孩子,立即冲出了家门。她在狂野中深一脚浅一脚,循着萨沙的声音找去。

丽达终于看见了萨沙。

萨沙的腿瘸了,它倒在血泊中,身体不断抽搐,嘴里吐着白沫,却仍然嘶哑地叫着。丽达跪在地上,双手捧起了萨沙的头。她看见了那把铜光闪闪的钥匙,安然无恙地挂在萨沙的脖子上。

“他还活着?他一定活着。”

萨沙用无神的眼睛温柔地瞧着丽达。它无法告诉她自己亲眼目睹的一切。

在要塞,奥夏宁和战友们顽强地抵抗着德寇的进攻。萨沙始终跟随在奥夏宁身边。战友一个个倒下去了,奥夏宁也负了伤。他躲在要塞的地下室里,用步枪瞄准,不断向敌人射击。

德国人装甲车上的大喇叭在向要塞里的苏军士兵劝降:“——不要再做无谓的抵抗,放下武器,走出你们的藏身之地,你们将得到一个战俘应有的待遇——”

奥夏宁轻蔑地瞄准了装甲车上的大喇叭,一枪就把那个可恶的傀儡射穿了。气急败坏的德国兵使出全部火力进攻要塞:步兵炮、机枪、火焰喷射器……他们拼命打了一个多月,才把脚踏上了要塞的土地。

要塞已变成断垣残壁,尸横遍野,德国人仍旧小心翼翼地搜索前进。突然一声枪响,领头的德国兵应声倒地。其余的德国兵迅速散开,重新向要塞疯狂地射击。

要塞恢复了死一般沉寂,上空飘起了德国纳粹的旗帜。

死尸堆积如山。

几个德国兵嫌恶地清理着要塞,把已经辨不清面目的尸体一具具丢上卡车。突然,尸堆里一具“死尸”蠕动了一下。奥夏宁染满炮灰的脸慢慢抬起来。他的手艰难地摸出一颗手榴弹,拉出保险环,一扬手,扔了出去。

硝烟又起。

萨沙箭一样从废墟里冲出来,咬住奥夏宁的衣领,硬生生把他拖进了要塞。

当奥夏宁重新苏醒过来时,萨沙正烦躁不安地在他周围转悠。他轻声唤着:“萨沙,萨沙。”

萨沙急不可耐地冲到奥夏宁身边,亲昵地用鼻子嗅着奥夏宁。

奥夏宁抚摸着萨沙的头,轻声说:“去吧,告诉丽达,我还活着。”

萨沙不肯离去,不断哀鸣着在旁边转悠。奥夏宁从自己脖子上摘下钥匙,套在萨沙的脖子上,轻轻地拍了拍它。萨沙仍不肯离去。奥夏宁有气无力地靠在墙壁,掏出手枪,对着萨沙:“快去,我命令你!”

萨沙绝望地看了一眼奥夏宁,突然箭一样地冲了出去。德国人的枪射中了萨沙。一缕鲜血淌了下来,但它仍然奔跑着。终于,萨沙跌倒了,须臾,它奋力挣扎起来,一瘸一拐地继续跑着……

它终于完成了使命。望着丽达,萨沙发出最后一声微弱的哀鸣,眼神迅速涣散下来,垂下了头,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泪水模糊了丽达的双眼,她从萨沙脖子上摘下钥匙,紧紧攥在手里。

尽管人们劝丽达不要再傻等下去,她却坚信奥夏宁一定还活着。她抱着儿子每天在一批批撤下来的队伍中翘首张望,希望奇迹会突然发生。一个晚上,部队强行安置军属撤离前线,半路上,丽达却抱着孩子从车上偷偷跳下来,步行走向自己的家。

当她终于疲惫地回到家,发现房子的一面墙已经让炮火炸塌。即便是这样,她依然倔强地留了下来。伴随着远处传来的枪炮声,丽达抱着孩子,为他吟唱摇篮曲。炮弹在附近不断爆炸,发出惊天动地的轰隆声,儿子躺在丽达的怀里,竟无丝毫畏惧。

门突然被撞开,几个苏军士兵冲进来,不由分说架起丽达,强行抱过孩子向外冲去。没走出几步,丽达回头望去,发现家里的门大开着,她拼命挣脱出士兵的大手,疯一样冲了回去。

丽达关上门,想了想,并没有锁上门。她最后看了一眼远方,跟随士兵撤向远方……

“我没锁门,他没带钥匙,他要是回家来了,进不了屋。”丽达仍旧沉浸在回忆中。

里莎用力地抽着鼻子,不断擦着通红的眼睛。索妮娅低下头,眼里充满了泪水。

“你心里好受点了吗?”热妮亚同情地问。

丽达点点头。

“后来呢?”索妮娅抹掉眼角的泪珠,问。

“后来,我就把孩子放到妈妈家,参了军。”

“为什么?”里莎问。

“我想杀人!”丽达发狠地说。

“战争让女人的心变硬了。”索妮娅说。

“可惜,我还没有这个机会。”丽达说。

“丽达,我们都是朋友。”热妮亚说,“我们都会帮你杀死德国人的。”

丽达看着热妮亚,轻声说:“也许,必须要有一个德国人倒在我的枪口下,我的心才会平静下来。”丽达说。

女兵们来看望玛丽娅。她们带来了不太丰足的礼物——白糖,一块肥皂。

玛丽娅看见女兵,不知为什么又哭了起来、她只是干嚎,却没有一点眼泪。

村人们似乎已经适应了玛丽娅表示悲痛的方式,自顾自地聊着天。波琳娜一头扎进女兵堆里,怂恿着女兵让瓦斯科夫把指挥所搬到自己家去:“玛丽娅快疯了。她爱安德烈,她喜欢让安德烈用皮带抽她,瓦斯科夫应该把指挥所搬走——”

好像是在印证波琳娜的话,玛丽娅伤心欲绝地干嚎了两声。突然她打了一个嗝,悲痛变得有些滑稽。

“她真的不行了。”里莎小声地说。

基里亚诺娃转过身,小声地对嘉尔卡和里莎说着:“你们说,要是让准尉住进波琳娜家,会是什么样子?”

“不好吧。”里莎涨红了脸,反应十分强烈。

“他会和以前那些男兵一样。”嘉尔卡说。

“那他也就永远闭上了没完没了的嘴。”基里亚诺娃下了结论。她站起来,对嘉尔卡说:“请准尉同志到院子里来,我等他。”

瓦斯科夫走出屋子,基里亚诺娃正站在院子里恭候他的到来。

“您找我?”

“我担心玛丽娅的情绪,最好把指挥所迁到别处去。”基里亚诺娃严肃地说。

“迁到哪儿?”

“比如,波琳娜家。”

“是她让你来说的吧?”

基里亚诺娃窘住了。

“您不知道她是什么人吗?”瓦斯科夫不满地说。

“我这也是好心。”基里亚诺娃小声地说。

“你去告诉她,休想!”

基里亚诺娃板着脸走进屋子。从窗户往里望去,瓦斯科夫看见基里亚诺娃走到波琳娜身边说着什么,波琳娜愣住了,俄顷,她开始大发脾气,喋喋不休地破口大骂。

瓦斯科夫看着被激怒的波琳娜,掉头准备离开。窗户“咣当”被推开,波琳娜站在窗户前,对瓦斯科夫喊道:“你站住!”

瓦斯科夫站了下来:“波琳娜,你——”

“谁给您权力,称呼你的?我们没有这个交情。”

“您,您。”瓦斯科夫慌忙改口。

“怎么着,您还准备教训我?说,你是个军属、烈属、寡妇,你的丈夫为国捐躯,应该对得起他。算了吧,把你拢共能拼凑起来的那十几个单词留着给玛丽娅吧,我不需要!”

“波琳娜,您听我说——”瓦斯科夫磕磕巴巴地说。

“我不听你说,我只问你一条!你可以和玛丽娅睡觉,为什么不能和我喝茶?”

“对天发誓,我从来没有和玛丽娅睡过觉!”瓦斯科夫此时有嘴难辨。

“这,只有上帝才知道,再说啦,上帝管得着你和谁睡觉吗?”

“你,你——”瓦斯科夫气得一句话说不出来,转身走了。

“哎,你来吧,可怜可怜我这寡妇吧,把给玛丽娅的,分给我一点,一点点——”波琳娜嘶哑地喊着。

玛丽娅停止了干嚎。她一副神思恍惚的忧愁样,好像根本没听见刚才的争吵,喃喃地问道:“他呐?”

“走了。”波琳娜没好气地回答。

“走了?上哪儿了?”

波琳娜蓦地转过身。人们清楚地看到她眼里充满了泪水,怨恨取代了风骚。她大声喊道:“不知道。”

“他还没吃饭呢。”玛丽娅梦游似的起身,走进了厨房。

突然,厨房里传来有人跌倒和锅碗瓢盆落地的嘈杂声。波琳娜冲进厨房,一会儿,她搀扶着玛丽娅出来。玛丽娅重新坐下,孩子一样伤心地抽抽搭搭着,她的眼睛里重新装满了泪水。

波琳娜悄悄地躲进角落,一言不发。一会儿,玛丽娅又开始嚎叫起波琳娜的名字,抽泣着说:“他还没吃饭呢,不能让他就这样离开家。”

人们责备的目光都落到波琳娜身上。她面带惭愧走了过去,说:“玛丽娅,我向你保证,一定把他找回来。”

玛丽娅彷徨无助地点点头。

瓦斯科夫闷头蹲在地上抽着烟,远远地注视着消防棚。突然有人推门出来,一溜烟地奔了厕所。瓦斯科夫急忙闪身,躲在树后。他叹了口气,丢掉烟蒂,拖着沉重的步伐慢慢地离开了。

瓦斯科夫漫无目的地来到了171会让站,在破败的站台上徘徊。

夜,静极了,只有满天的繁星闪闪发亮。他索性坐在了站台上,把烟荷包拿出来,卷起了香烟。远处传来火车的声音,瓦斯科夫循声望去,火车头拖着长长的车厢朝这里驶来。瓦斯科夫耐心地数着每一节车厢,直到火车驶过了会让站,驶向远方。

车站又恢复了宁静。

瓦斯科夫长长地叹了口气,仰面躺在了站台上。

消防棚里,基里亚诺娃似乎不胜烦恼地在给女兵们训话:“看见了吧,我们不要和老百姓拉拉扯扯,最后和准尉同志一样。真没想到,一个准尉大叔倒成了宝贝。”

“中士同志,请允许我说几句跟您不同的想法?”热妮亚说。

“热妮亚,你的话太多了。”基里亚诺娃不满意地说。

“让她说吧。”丽达在一旁插嘴。

“你是不是觉得,在这儿,应该由你说了算?”基里亚诺娃瞪着热妮亚。

“不是,我只是想说,老百姓很好,您看——”热妮亚指着桌上的缝纫机,火剪子说。

“是啊,咱们一说要用,波琳娜就把这些东西送来了。”里莎小声地说。

“咱们这间屋子,都是她们帮助收拾出来的。”索妮娅也随声附和。

“我也觉得她们是好人。”嘉尔卡也参加了进来。

见女兵们人心浮动,纷纷跟着讨厌的热妮亚和自己唱对台戏,基里亚诺娃气恼地大声说:“士兵同志们,共青团员们,她们只是想巴结我们。”

女兵们一下子安静下来,狐疑地盯着中士。

“她们为什么要巴结我们?我们能给她们什么?”热妮亚的话落地有声,她激动地质问:“也许我们能把她们死去的男人还给她们?”

沉默了许久,包括基里亚诺娃在内,似乎没有人能找到反驳热妮亚的道理。基里亚诺娃终于妥协了:“行了,你要干什么?”

“我们应该帮助她们。这个村里的男人都上了战场,家里的活谁来干?也许,我们能帮她们干点,修修房子,劈劈木柴,哪怕为她们挑点水,让她们觉得,男人在前线打仗,却也有人在想着她们,帮助她们。”

热妮亚的话说得朴实,句句在理,女兵们为她鼓起掌来。

门突然被推开了,波琳娜上气不接下气冲进来,对基里亚诺娃说:“瓦斯科夫失踪了,派人帮我找找去,我要找他回来。”

里莎本能地第一个站起来。

“去吧。”基里亚诺娃点点头。

夜渐渐深了。缝纫机哗哗地转着,热妮亚在勤奋地为战友们改制军服,丽达则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忽然,热妮亚似乎想起了什么,起身从自己的行囊中掏出一包白糖,交给丽达。

“谢谢。”丽达小声说。

基里亚诺娃从屋子的另一头走过来,她看着里莎的空铺,问道:“里莎还没回来?”

“没有。”热妮亚回答。

“他能上哪儿呢?”基里亚诺娃自言自语地说。

“没想到准尉同志还真有点小布尔乔亚的味道。”热妮亚一边摇着缝纫机,一边不无调侃地说。

“不行,这么晚了,找找去。”基里亚诺娃决断地说。

热妮亚和丽达互相瞅了一眼,穿上衣服,和基里亚诺娃一同走出消防棚。在确定寻找方向时,她们几乎同时想到了仓库。

里莎和波琳娜也找到了这里。她们挨家敲门,已经在村里找了个遍,却一无所获。“都找过了,没有,连河边都去过了。”里莎向基里亚诺娃报告。

“车站呢?”

“不会的,他去那儿干吗?连间房子都没有了。”波琳娜说。

“那我们就分头进林子。”基里亚诺娃说。

“他会不会发生意外?”里莎担心地问。

“你是说,自杀?”热妮亚笑着反问。

丽达似乎看穿了里莎的心事,她安抚地拍了拍这个姑娘的肩膀,什么话也没说。

女人们分成两拨进了树林。基里亚诺娃带着丽达和热妮亚走在漆黑的林间,皮靴踩着地上的树叶,发出细碎的响声。

走在前面的基里亚诺娃突然停了下来,在黑暗中对丽达说:“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知道。”丽达淡淡地回答。

“是不是太伤你了?”

“无所谓。”

“那我说,对不起。”

“不用了。”

基里亚诺娃的道歉,似乎并没有引起丽达的反应,她的态度依旧淡漠,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平静。

远处传来里莎和波琳娜的呼唤声。她们已经走到了林子的尽头,站在公路边上,两个人互相看着,又失望地移开了视线。

“要不然,我们去车站看看?”里莎说。

波琳娜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天渐渐亮了。瓦斯科夫躺在站台上,身体蜷缩成一团,正呼呼地睡着。晨风吹来,他打了个寒噤,把自己蜷得更紧。

半梦半醒间,瓦斯科夫仿佛听见有人在叫他,他睁开眼睛,竖起了耳朵——真的是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他懒洋洋地坐起来,捡起掉在地上的烟荷包,开始卷烟。

呼唤的声音愈来愈近。是里莎和波琳娜。她们远远地向瓦斯科夫这边跑来。瓦斯科夫轻轻地吐出一口烟。

“您揍我吧。”波琳娜羞愧地说道。

“您就在这儿坐一晚上?”里莎问。

“没问题,没问题。”瓦斯科夫慢慢地摇着头。

“回去吧。”波琳娜央告道:“您要是不回去,玛丽娅会杀了我。”

瓦斯科夫站起身来,活动活动身体。

“我全明白了,您是个好人。”波琳娜说道。

瓦斯科夫什么也没说,迈着军人标准的步伐,向村子走去。

这里的黎明静悄悄。雾,像上苍随手撒下的薄纱,轻轻地笼罩着大地。寂静中,从村子的方向传来劈木柴的声音。瓦斯科夫大步流星走向玛丽娅家,里莎和波琳娜紧紧地追随在后面。

院子里露出玛丽娅瘦削的背影,她吃力地挥动着斧头,劈着不听话的木柴。

瓦斯科夫推开门,快步走进院子。玛丽娅回过头,看到了他。玛丽娅浑身一震,旋即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她一言不发地丢掉斧头,走进屋去。

瓦斯科夫捡起斧头,奋力地劈起了木柴。两个人谁也没有开口,就好像昨晚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一切只是个梦罢了。

里莎和波琳娜呆立在院子里,眼前不可思议的平静震撼了她们。

晨雾中,传来玛丽娅的声音:“吃饭吧。”

瓦斯科夫丢掉斧子,走向房子。饭菜、餐具已经摆好,热汤也盛到了盘里。瓦斯科夫坐下来,大口咀嚼着早餐。

玛丽娅坐在他对面,仿佛是在欣赏一幅艺术作品,深情地注视着瓦斯科夫狼吞虎咽的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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