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厉的刹车声划破了黑夜的沉寂。蓄着两撇小胡子的司机从驾驶仓里伸出脑袋,借着汽车的大灯,他看清楚挡在车前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兵,马上快活地喊道:“要搭车吗,美人?”

丽达急步走到司机面前:“波奇诺克?”

司机一歪脑袋:“上来吧。”

除了笑呵呵的司机以外,驾驶仓里还坐着一个腼腆的小伙子,穿着一身崭新的军装,上衣前胸挂着一枚亮晶晶的军功章。他冲丽达笑了笑,然后一声不吭地盯着车窗外黑黝黝的丛林。

司机是个饶舌的年轻小伙,对搭载漂亮女兵显然很高兴,忙不迭地和丽达说话:“我差不多每三天就要去一趟波奇诺克,居民大部分都疏散了,您去前线司令部?”

“执行任务。”丽达轻声说。

“是啊,不会去探亲戚的。”

丽达转过脸,望着窗外,轻声说:“没有人会在战争期间去探望亲人。”

“我们就不一样了。”司机得意洋洋地说道。

“你们?”

“猜得出来吗?”司机抖了抖身上整齐的军装。

丽达摇摇头。

“给你一点提示,比如说,这一身新军装?”

丽达还是摇摇头。

“新的皮靴。”司机捅了捅身边那个腼腆的士兵,士兵老老实实抬起了脚,让丽达看着自己脚上的新皮靴。

“去接受检阅?”

司机摇了摇头:“他是英雄,一个人干掉了德国人五辆坦克。”

丽达重新又打量起身边这个年轻的士兵。他更加害羞了,简直要把自己的脑袋塞进衣服领子里去。

“去做报告,告诉人们你是怎样消灭德国人的坦克?”丽达猜测着。

“到波奇诺克之前,恐怕猜不出一个字儿。让我告诉你,结婚!”

见丽达像预料中那样惊讶,司机愈发得意地继续说:“方面军司令官亲自批准这个英雄回家完婚。”

这个消息让丽达突然兴奋起来,她用力点着头,一向装满了忧郁的眼睛居然焕发出异样的光彩。

“在给他授勋的时候,司令员同志悄悄地问他:你有什么要求?英雄说,他想结婚。司令员没有马上回答他,想了想说:是啊,是啊,我们的英雄怎么能没有人爱,没有人愿意嫁给他呢,去吧。”

“多好的大叔啊。”丽达思忖着,陷入了自己和奥夏宁的那段往事。

教室的下课铃声响过,一个男同学拿着一摞信推门进来。同学们立刻蜂拥而上,争着询问是否有自己的家信。

丽达想站起来,又怕别人开自己的玩笑,索性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同学们抢信的热闹场面。信一封封让欢笑的人夺走了,丽达多少有些失望。突然,她看见男同学手里拿着一封信,正冲着自己微笑:“上尉?”

丽达迫不及待地上前抢过信。看着信封上熟悉的字迹,她突然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风似地跑出教室。她冲进寝室,小心翼翼地拆开了信封,贪婪地念着奥夏宁写的每个字。

“最近边境上不太平静,以后会不会再有假期很难说。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们应该马上结婚,我请了两天的假,两天里我们必须把一切手绪办完。”

丽达看看小桌上的闹钟,已经是下午6点钟了。她捂着自己惊魂未定的心房,不知道该干点什么。她去倒水,打开壶盖,却忘了把水倒进茶杯,就端着空杯子走回自己的床前。她想挑一件漂亮的衣服换上,却怎么也挑不出一件顺眼的衣服。她索性丢开被翻得乱糟糟的衣服,对着镜子,端详自己被幸福烧得通红的脸,突然,她哭了起来。

丽达最要好的女同学玛莎推门进来,看见她在哭,忙担心地问她怎么了。丽达停止了哭泣,结结巴巴地说:“他要来和我结婚。”

玛莎高兴地跳了起来:“你是我们班第一个结婚的同学,而且还是一个边防军军官,上尉。”

“可这对我太突然了。”

“你想嫁给他吗?”

丽达犹豫着,须臾,她点点头。

“你爱他吗?”

“嗯。”

“那不就成了。”

“可……”

“算了,什么也别说了,你也不能穿这件衣服去结婚啊。”

“可我不知道该穿哪件?”丽达心慌意乱地说。

玛莎一边手忙脚乱地为她挑选衣服,一边问:“他什么时候到啊?”

“啊?”丽达慌乱中又拿起信看了一遍:“4点,下午。”

“坏了,那他不是早就到了吗?”

丽达这才意识到奥夏宁早已经到了这个城市。她再也顾不了别的,跳起来拿过玛莎挑出来的一条布拉吉,胡乱地穿在身上,嘴里一个劲儿乱嚷嚷:“快点,快点,我们晚了。”

玛莎拍拍慌里慌张的丽达,叮嘱道:“镇静一点。”

“行吗?你看?”丽达不放心地拢了拢头发,又让女友检查一下自己的装束。天呀,她还是更像个女学生,而不是准备结婚的新娘子。她忽然紧张地对玛莎说:“你不要跟着我去。”

“那怎么成,你还没有伴娘呢。”

“不。”丽达固执地说。

“你上哪儿找他去?”

女友的话提醒了丽达,她发愁地坐下来,盯着闹钟说:“他早已经离开车站了。”

突然,门被轻轻地敲响。玛莎打开门,奥夏宁一身崭新的戎装出现在门口。丽达发疯般冲了上去,投进奥夏宁迫不及待张开的双臂。他们旁若无人地拥抱在一起,长久地亲吻着彼此。玛莎见状,不好意思地退了出去。

奥夏宁把丽达带到了百货商店。他用手紧紧拉着丽达,急匆匆走到衣服柜台。看着琳琅满目的衣服和裙子,两个缺乏经验的人都没有了主意。

售货员走过来:“谁穿的?”

奥夏宁指着丽达:“她。”

“您要在什么场合下穿?”

“结婚。”奥夏宁迫不及待地说。

“恭喜你们。”售货员微笑着从衣架上拿下一款素洁又高雅的套裙。

城市的夜晚,华灯初上。丽达穿着新裙子,像真正的未婚妻那样和奥夏宁相依相偎,漫步在街头。

“我送你回学校。”

丽达点点头。两个人登上了有轨电车。他们始终手拉着手,含情脉脉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神情间充满了恋恋不舍。就在到站的时候,丽达侧过头去,对上尉悄悄说:“我送你回军营招待所?”

奥夏宁欣喜地点点头。

那天他们简直疯狂了,谁也舍不得离开谁。两个人就这样在电车上来来回回地坐着,既没在学校下,也没在军营招待所下。他们反反复复地约定明天一早由奥夏宁来接丽达,然后到婚姻登记处结婚。可是到了学校还是没有舍得下车。

电车响着铃铛,慢慢悠悠地行驶着。车上已经没有其他乘客了,售票员也在打盹。丽达和奥夏宁拥坐在电车最后一排座位上,相互望着对方,似乎一切幸福都在这无言的注视中。

电车驶进总站的车库,停下。车内的灯光熄灭了,黑暗中,售票员打了一个哈欠,从座位上站起来,慢吞吞地走下车。她没有留意到丽达和奥夏宁。

车门关上了,电车里一片寂静。

丽达无限幸福地说:“现在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两个无家可归的人。”  “这就是我们的家,我们的第一个家。”丽达躺进奥夏宁的怀抱中。奥夏宁俯下身,深情地亲吻他年轻的未婚妻。

丽达和她的奥夏宁重逢的第一个晚上就这样在电车上度过了。

清晨,一缕晨光透进巨大的车库。电车司机和售票员向电车走来,当售票员拉开车厢的门,走进来时,她愣住了——车厢内,奥夏宁和丽达拥抱着,正甜美地睡着。售票员立刻记起了昨晚的这两个年轻人。她宽容地笑了,随即踮着脚尖,轻手轻脚走到自己的售票台前坐下。

电车猛地启动。

奥夏宁懵懵懂懂睁开了眼睛,捅了捅丽达……

一只手小心地捅捅睡熟的丽达,她马上睁开了眼睛。

“前面到检查站了。”司机说。

丽达连忙坐好。

“准备好通行证。”司机又说。

她忘了这档子事。丽达的情绪立刻紧张起来,她想把身体尽量地往下缩,但仍不能把自己藏起来。丽达的动作没有逃过司机的眼睛,他给年轻的士兵使了个眼色,士兵一言不发地扯出自己的军大衣,给丽达盖上。

汽车停了下来。

一个下级军官上前检查证件,他手上的电筒光在每个人脸上巡扫,最后停在了丽达闭着眼睛的脸上:“还有一个女兵,你们这一路可不寂寞了。”

“搭车的,要不要让她拿出证件?”司机泰然地说。

“让她睡吧。”军官摆摆手,示意放行。

“谢谢。”

军车通过检查站,又飞速驶向前方。车厢里十分寂静。丽达睁开眼睛,坐好,轻声说:“谢谢。”

司机和年轻的士兵都沉默着。

“我没有通行证。”丽达忐忑不安地解释着。

他们仍旧沉默着。

“我不是出来执行任务的。”

司机转过头,看了丽达一眼,还是没吭气。

“我欺骗了你们。”丽达不安地说。

“知道。”司机终于开口了。

“我不是逃兵,我是去……”丽达用非常低的声音说:“去波奇诺克看儿子。”

司机点点头。

丽达平复下紧张的情绪,慢慢地叙述事情的来龙去脉:“战争一开始,他爸爸就失踪了。他是红旗哨所的副所长。我把才刚两岁的儿子送到母亲那儿,就参了军。十个月了,我是第一次偷偷地溜出来去看他……明天一早我还要从原路返回部队……”

丽达望向车窗外,轻轻说:“他可能都不认识我了。”

汽车驶进了寂静的波奇诺克,在路标前停了下来。丽达从车上跳下来,她刚要走,司机叫住了她。

“哎,这个,给你儿子。”司机伸出手塞给丽达一块油脂。

“还有我的。”士兵也把两只苹果放在丽达的手上。

丽达不知所措地捧着这些战争时期无比珍贵的食物,一再向他们道谢。她目送汽车驶远了,转身急急忙忙向远处一排木屋走去。

丽达的母亲已经睡下了,又被一声声轻唤惊醒,她坐了起来,侧耳听着。

“妈妈,妈妈!”

声音是从屋外传来的。老人急忙下床,打开了门。丽达哽咽着一下扑进母亲的怀中。

母亲擦亮了火柴,点起了油灯。她端起油灯,仔细端详着自己的女儿。突然,她想起了什么似地,放下油灯,急急地走进里屋。一会儿,母亲抱着睡眼惺忪的阿利克走了出来。丽达伸手要把儿子接过来,阿利克本能地转过头去,不让她抱。

“阿利克,这是你的妈妈。”母亲说。

阿利克含着手指看了一眼难过的丽达,又悄悄地躲到外婆的怀里。

“妈妈,我没有时间了,早上之前,我还要赶回部队。现在部队离这不算太远,我还会来的。”丽达一边说一边从行囊里把吃的东西都掏出来,放到桌上。

母亲坐在桌旁,叹着气说:“阿利克经常会在半夜醒来,光着脚跑到门口,你问他要干什么,他摇摇头,又爬回床上,有的时候,一个晚上好几回,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丽达强忍着泪水,没有说话。

阿利克看见桌子上的食物,慢慢地凑过来,隔着老远,伸出了小手。丽达从桌上拿起一个面包放到孩子手上。阿利克抱着面包又跌跌撞撞地跑掉了。

“妈妈,我还会回来的。”丽达收拾好行囊,准备要走。

“阿利克,阿利克,你妈妈要走了。”母亲呼唤着。

没有阿利克的应答,也没有阿利克的影子。

丽达捂住嘴,生怕自己会哭出来。她狠狠心,一扭头向门外走去。母亲把丽达送到门口,无可奈何地说:“这孩子藏到哪儿去了。”

丽达忍着眼泪吻别了母亲,又匆匆消失在夜色中。老人直到再也看不见女儿的影子,这才转过身,轻轻地关上门。她突然发现阿利克就躲在门的后面,两只清澈的大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怀里还紧紧地抱着那个大面包。

母亲抚摸着阿利克毛茸茸的头,伤感地说:“她连在家里坐一下都没有……又走了。”

汽车在坑洼不平的路上颠簸着。丽达紧紧裹着一件军大衣,在空车厢的角落里蜷缩着。车猛烈地颠了一下,丽达的身子向前一歪,差点被摔出车厢。她慌忙攥住车厢的车板。悬在绳上的铜钥匙从她的怀里掉出来,碰到了她的手。丽达握住钥匙,手指轻柔地抚摸着,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

这是属于她和奥夏宁的铜钥匙。它让丽达相信奥夏宁一定还活着,而且像她一样期待着重逢的那天。

那天他们从电车下来后,直接去了婚姻登记处。尽管他们是第一对来登记的,负责办理手续的工作人员并没有因为这份勤快而放松要求。他用审慎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的军人和姑娘。

“你几岁了?”工作人员问。

“18岁。”丽达战战兢兢地回答。

“不像。”

“真的。”

“我说不像就不像。”

“您能不能先给我们登记,然后我们再给您开出年龄的证明?”奥夏宁问。

“不符合法定结婚年龄,不能登记。”工作人员把他们的证件丢了过来。

“走。”奥夏宁收拾好证件,拉着丽达的手跑了出去。他安慰丽达说:“我们去下一个婚姻登记处,会有人给我们办的。”

丽达终于见识到了奥夏宁的拗劲。他紧紧牵着她的手,行色匆匆地奔往另外的婚姻登记处。走在大街上,他们不时地撞上行人,惹起对方的白眼。奥夏宁不停地对行人说着“对不起”,却始终没有放开丽达的手。

赶到另一个登记处时,他们在门口正好碰上一对刚登记完的新人,在亲戚朋友们的簇拥下走出门来。喜庆的气氛感染了奥夏宁,他立刻把这当作了好兆头。他松开了丽达,认真地整理自己的军装。丽达揉揉被捏疼的手,有些抱怨地看着奥夏宁。

奥夏宁浑然不知,高兴地对丽达说:“机会来了。”

丽达被奥夏宁洋溢的笑容感染,情绪也渐渐地兴奋起来。两个人放轻脚步,神色肃穆地走进登记处。

“我们想结婚。”奥夏宁说。

“预先登记了吗?”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没有。”

“下班了。”说完,工作人员夹着小本子,走了出去。

奥夏宁抬头看着墙上的挂钟,已经11点了。

再次遭受失望打击的两个人来到了公园,疲惫地坐在长椅上啃着面包,彼此一句话也不说。好半天,丽达才问奥夏宁:“还想结婚吗?”

奥夏宁苦笑着:“嗯。可是我明天就要返回哨所了,只剩下半天时间了。”

“也许会出现奇迹的。”丽达安慰他。

“对,我们走。”奥夏宁一口把面包塞进嘴里,又拉住了丽达的手。

“你可以不可以,稍稍的,少用一点劲?”丽达温柔地暗示奥夏宁不要捏疼了自己的手。可奥夏宁根本没体味出她话中的意思,只是使劲地抓着丽达,好像生怕她会一下子溜走,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们刚冲到大街上,就被巡逻值勤的军人拦住了。

“上尉,请注意军人风纪。”说着,值勤的军人指了指奥夏宁紧拉着丽达不放的手。

奥夏宁松开了丽达的手。巡逻的军人向他敬过礼,渐渐走远了,奥夏宁又笑嘻嘻地拉住了丽达的手。

“我不会溜走的。”丽达也忍不住笑了笑。

二十分钟后,他们第三次被婚姻登记处的工作人员拒绝了。两个人垂头丧气地走在街上,奥夏宁嘴里叨叨咕咕:“难道就没有一个地方让我们把这婚结了?”

“没关系,过几天放假了,我去你们哨所,咱们一样可以结婚。”

“那还有半个月才放假呢,15天啊,你懂吗?整整15天!”

丽达笑了:“又不是15年。”

“15天对于我来说就等于15年。”

突然,丽达站住了,指着一块“婚姻登记处”的牌子,说:“又一个。”

“这回我进去,你等着我。”奥夏宁重新来了精神。

办公室里,工作人员正趴在桌上打盹。他已经上了年岁,而且身体明显有些肥胖,连午睡都打着鼾。奥夏宁搬把椅子坐在了对面,当他意识到等下去是不会有结果的,就轻轻地咳嗽了两声。工作人员惊醒过来,当他看见对面坐着的奥夏宁时显然吓了一跳,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你要干吗?”

“结婚。”

“那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就想结婚。”

奥夏宁急忙帮他倒了一杯茶,端过去,陪着笑脸说:“您别着急,听我慢慢说。”

丽达守候在登记处门外,焦急地等待回音。见奥夏宁迟迟没有出来,她索性凑到窗户前,踮起脚尖向里望去——屋里面,奥夏宁时而手舞足蹈地与工作人员争吵着什么,时而又和风细雨地大讲特讲。

偷看到的场面把丽达完全弄糊涂了。她万万没想到,他的奥夏宁正在吹嘘萨沙的“丰功伟绩”.

工作人员眉开眼笑地看着奥夏宁的“表演”.

“如果让它坐下,我就这样——”奥夏宁卖力地展示自己和萨沙的表现,连说带比划,“一旦对可疑的人发动攻击,我就下达’突’、’突’,萨沙就会扑上去,哪怕是对面的敌人举着枪,我的萨沙也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咬断敌人的脖子。”

“您答应的,一定给我弄一条像萨沙一样的,有编号的军犬?”工作人员被奥夏宁的描述撩拨得心痒难耐。他早就盼望能够拥有一条真正的纯种军犬,他几乎已经看到自己牵着它出门时众人羡慕的眼光。该有多么威风!  “我答应。”奥夏宁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一屁股坐了下来。

“做为交换,您需要我做点什么?”

“结婚。”

“和谁?不会是和萨沙吧?”

“丽达。”

“人呢?”

奥夏宁转身冲出去。

“怎么样?”丽达一看奥夏宁出来,急忙上前问道。

“快。”奥夏宁一把抓住丽达的手。

工作人员审慎地打量着丽达,问她:“姑娘,跟我说实话,离法定结婚的年龄18岁,你还差几岁?”

丽达的脸憋得通红,吞吞吐吐地说:“五个月。”

“这就对了嘛。”工作人员站起来,突然脸一沉,对他们说:“这可是原则问题,差一天也不行。”

奥夏宁一下像撒了气的皮球,失魂落魄地坐到椅子上。

“小伙子,关于萨沙的问题,你可不能答应了不兑现呀?”工作人员喋喋不休地谈着有关军犬的问题。

“那就没有什么办法了?”奥夏宁心有不甘。

“没有。不过……”

奥夏宁和丽达听出了苗头,立刻紧张地看着工作人员,希望能够从他嘴里得到想要的答案。

“也许,城防司令大叔会帮你这个忙……”

这个答案虽然不是他们想要的,但已经足以让奥夏宁和丽达重新燃起希望。不等他说完,奥夏宁已经拉起丽达的手,冲了出去。

工作人员打开窗户,冲着已经跑到街上的奥夏宁和丽达喊道:“千万别说年龄的问题,只说,只说婚姻登记处的人是一群官僚,他们……”  奥夏宁和丽达已经手牵手跑远了。

想见司令官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但这可能是他们扳回局面的最后一个机会,奥夏宁决心无论如何也要说服司令官,必要的话,他甚至可以做点出格的事。按照副官的要求,奥夏宁和丽达坐在等候接见的队伍最后。

隔着木门,司令官办公室传出声如洪钟的骂人声。等候接见的人都听见了司令官骂人的声音,纷纷忐忑不安地在靴子里活动自己的脚指头。

门开了,挨骂的军官狼狈不堪地从里面退出来,一边如释重负地擦汗,一边把脑袋摇得像只波浪鼓。副官刚要让下一位等候者进去,奥夏宁抢先一步拉着丽达冲到了门口。

“对不起,我有急事。”他抱歉地对等候者们说完,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和丽达手挽手进了办公室。

一名等候者喃喃地说道:“谁不是急事啊,不是急事,谁想来这儿挨老头子骂。”

办公室里,令人闻风丧胆的司令官正襟危坐在办公桌后面,旁若无人地用一把小剪子修剪着自己漂亮的山羊胡子。奥夏宁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丽达则局促不安地盯着地板,使劲绞着自己的十个手指。

司令官突然站了起来,绕过桌子走到两个人面前:“啊——,一个军官搞大了姑娘的肚子,军官的上级要把军官送到军事法庭,姑娘为了保护自己的情人,勇敢地冲到城防司令的办公室,来为上尉说情?”

“不是,司令员同志……”奥夏宁想解释两句。

“什么不是!既使比这更糟,我们也可以找着解决问题的办法。姑娘,军队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碰到这种问题,一定会让女方出来指认,如果女方死不承认,谁拿男的也没有办法。”

“大叔,是登记处的人……”丽达羞红了脸,她刚想说几句,就被司令官挥挥手,武断地打断了。司令官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继续自己的演说:“嫁给一个军人,是你们这一代年轻人最好的选择。他们忠于自己的爱人像忠实自己的祖国一样。另外,他们不喝酒,最少不喝醉了。怎么样,上尉?你是不是这样?”

“是!”奥夏宁立正回答。

司令官更加得意,摆摆手,让奥夏宁稍息,又说:“最好的办法就是结婚。立刻!”

司令官最后的结论正中奥夏宁下怀,他立刻高高兴兴地应道:“是。”

“这要看看,姑娘是不是有这个意思?”司令官耐心地问。

“是这样,大叔,但是登记处的工作人员总是借故刁难,不给我们登记,而且,他只有今天一天的假期了。现在,快五点了,马上就要下班,您一定要帮帮我们。”丽达做出一副伤心的样子。

司令官立刻安慰丽达:“来来来,让我们看看,我这个大叔能为你们做点什么。”说着话,他拿起电话,要通了外线,又问丽达:“什么婚姻登记处?”

“列宁大街。”丽达说。

“给我接列宁大街婚姻登记处。”

电话一接通,司令官就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你给我把话筒拿好,我怕我吓着你。”

“是,是。”电话那边传来唯唯诺诺的声音。

“听清楚了我的命令,不许下班,在原地等候,立刻办理……”司令官扭过头,小声地问上尉:“你叫什么?”

“奥夏宁。”

司令员又放大声音冲着电话吼:“奥夏宁上尉的结婚手续!什么时候办完什么时候下班。”

“是,是,我一定等候。”

“要不要我派一个士兵跟奥夏宁上尉一起去?”

“不用,不用。”

“听见了吧?”司令官朝奥夏宁和丽达举着话筒说。两人眉开眼笑地连连点头,立刻就要辞谢司令员赶去登记。

司令员摆摆手,示意他们等等。他把副官叫进了办公室,吩咐道:“用我的车,送他们去结婚登记。另外,今天晚上在军官俱乐部,我亲自为他们主持婚礼。”

副官逐一记下,然后问:“门外等候的人?”

“让他们今晚都去参加奥夏宁上尉的婚礼。”

坐进司令官的专车,丽达担心地依在奥夏宁身边,悄声问:“不会有事吧?”

没等奥夏宁开口,前座的副官闻言回过头来,得意地说:“军人嘛,多少总该有点特权。”

奥夏宁同意地点点头,开起了玩笑:“要不然,姑娘们怎么会青睐军人呢。”

他们到达的时候,登记处的几个工作人员早已恭候在门口。丽达没有见过这种阵势,悄悄地拉住了奥夏宁的手。走进办公室,那个为他们指点迷津的工作人员早已把结婚证准备好,脸上堆满了笑意:“签字吧。”

奥夏宁和丽达一时间愣住了。

“签上字就行了?”奥夏宁问。

“对,签上字,你们就是夫妻了。”

奥夏宁俯身签字,那个好心的工作人员也俯下身,在他耳边轻声说:“你对司令员说的太多了,弄得我们十分被动。”

“对不起。”奥夏宁强忍笑意,小声说。

当丽达在结婚证上签完自己的名字,那个工作人员立刻端起准备好的酒杯,向他们祝贺。奥夏宁感激地冲他举起手中的酒杯,说:“军犬。”

“我还是不要了。”他连忙推辞。

“苦哇!苦哇!苦哇!”

在一声又一声喜庆的祝福声中,奥夏宁满面春风地亲吻着丽达。他们端着酒杯,逐一向婚姻登记处的工作人员、丽达的同学和白天等候在司令部的军官们敬酒。不管什么时候,奥夏宁始终拉着丽达的手,像个年长的兄长呵护着她。最后,他们走到司令官面前,恭敬地举起了酒杯。

“我们祝您身体健康,永远快乐。”奥夏宁和丽达齐声祝福司令官。

司令官已经略显醉态,他高举酒杯,面向婚礼上的人们发出爽朗的笑声:“他们之间出现了问题,而我们的姑娘,勇敢地选择了嫁给上尉。于是一切都结束了。上尉不用再上军事法庭,姑娘也有了这么英俊的新郎!”

奥夏宁和丽达尽管哭笑不得,却也只好跟着举起了酒杯。

“我再说一遍,不要等到出了问题再来找我,早一点,那么,老头子的办法就会更多一些。干杯!”司令官将杯中的沃特卡一口饮尽。

司令官的话引得众人的目光全部聚集到了丽达的腹部。尽管那儿平坦得看不出任何可疑迹象,人们还是将新郎和新娘团团围住,放肆地哄闹着。丽达已经羞得说不出话来,只有奥夏宁还在笑容可掬地拼命解释:“什么问题都没有!真的!”

就这样,害羞的丽达成了班里第一个结婚的人。玛莎总是打趣她,等毕业以后,如果她实在没有去处的话,她就去找丽达。因为她是第一个有家的人。

“我的家,永远是大家的家。我家的门永远向着大家敞开。但是现在,我还不知道我的家是什么样子呢。”丽达快活地说。

直到奥夏宁再度休假回来的时候,她才有了答案。他用手蒙着丽达的眼,用身体顶开屋子的门。萨沙飞快地扑上来,在两人身边亲热地转悠。奥夏宁松开手,丽达终于看到了属于他们的家:床、木桌、靠背椅、窗帘……一切都是那么简单朴素,却又充满了温馨的气息,让她感到了甜蜜和舒适。

丽达快活地在房子中央转了一圈又一圈。他们终于可以尽情的拥抱,热烈地亲吻彼此。奥夏宁张开手,从他宽大温暖的手掌里垂下一把闪烁着金光的铜钥匙。

丽达张开手,钥匙沉甸甸地落进她的手里。

“你有家了。”奥夏宁亲吻着妻子的耳朵,柔声说。

“我们的家。”丽达幸福地把钥匙贴近自己的胸口……

汽车突然刹住,丽达从睡梦中被猛地晃醒。司机在后窗上轻轻地敲着,说:“到了。”她感激地点点头,敏捷地跳下车厢,迅速消失在路边的林子中。

天际渐渐露出微白,刚刚苏醒的黎明静悄悄。丽达踩着沾满露水的野草,心急如焚地穿行在林子中,沿着来时的路线全力奔跑着。渡过河流,远远地,已经可以看见消防棚的大屋顶,丽达放慢了脚步,小心翼翼地注视着门口的动静。当确认没有人,她抓住机会从树丛里冲出来,奔向木门。

突然门开了。

丽达迅速地躲到一旁。出来的是嘉尔卡,她只穿着薄薄的内衣,一溜小跑奔进了厕所。惊魂未定的丽达乘机溜进了消防棚。她蹑手蹑脚走近自己的铺位,低头扒下靴子。她一抬头,看见热妮亚从床上探起身子看着自己。

两人对视着片刻,热妮亚笑了笑,又躺了下去。

丽达心神不定地脱下衣服钻进了被子。临睡前,她没有忘记把钥匙摘下来,重新挂在了铺板上。她用手轻轻地拨弄着钥匙,渐渐地,视线模糊了。疲倦像一头晃晃悠悠的黑熊,笨重地压在了丽达身体上。她甚至没来得及叹口气,就直接进入了沉睡。

同样的黎明,这个时候准尉却陷入了可怕的噩梦——隐约间,一个巨大的白色幽灵轻飘飘地向他荡来,他甚至真切地听到了幽灵沉重的叹息声和急促的呼吸声,感觉到幽灵的面孔向他逼近……

瓦斯科夫猛然惊醒过来,瞪大了眼睛望着天花板,使劲喘着粗气。

房间里,一条白色的身影慢慢向后退去。

瓦斯科夫欠起身子,突然看见白色幽灵就坐在屋角的椅子上。他几乎惊叫起来,再定睛一看,原来是玛丽娅。她直勾勾地盯着准尉,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玛丽娅,干什么?”

“我做梦,安德烈被——”

“你吓死我了。”瓦斯科夫索性从床上坐起来。

“他说过,子弹会躲着他走的,可我梦里就只看见子弹嗖嗖地只往他头上跑。”

瓦斯科夫脸一沉,说道:“你希望德国人的子弹都百发百中吗?”

“他会不会出事?”玛丽娅语气显得有些异样。

“天都亮了。”瓦斯科夫看了她一眼,卷起了烟卷。

“我这就给你烧茶去。”玛丽娅没精打采地站起身,离开了房间。

瓦斯科夫久久地注视着玛丽娅的背影,心中弥漫起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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