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兰兰把那一大碗皮蛋鱼片汤几乎全快喝光了,肖童才从厕所姗姗而归。他的眼圈发红,像是刚刚哭过似的,一副神情恍惚的样子。她小声问他是不是瘾又犯了。他摇摇头,说肚子疼。欧阳兰兰又心疼又好笑地奚落了一句:“肚子疼至于掉眼泪吗!别看你这么大个子,就跟纸糊的一样娇气。”

他们吃完饭,她傍着肖童的胳膊走出饭馆。肖童甩开她的手,在邻桌那几位外乡的过客面前,他似乎对她的这种亲呢还有些难为情。肖童的冷热无常使欧阳兰兰觉得她至今也没摸透他的脾性,她到现在也搞不清自己在他心目中究竟是什么位置。

他们回到了化工制剂厂,看见建军不知何故正把石厂长的子弹头面包车发动起来,欧阳天和老黄正和石厂长在办公室里激烈地谈着什么。建军把欧阳兰兰叫到一边,小声说:“兰兰,赶快收拾东西去,咱们马上要走。”

欧阳兰兰有些意外,“这么晚了,上哪儿去?”

建军看一眼五米外的肖童,低低地说:“别问了,回头我再告诉你。”

建军一向是不放过任何机会向她献殷勤的,但最近不知为什么总喜欢欲言又止地卖关子,欧阳兰兰最反感别人这样故作神秘。于是她跑到办公室里去问父亲。

她进屋的时候父亲与石厂长显然因为什么事情有些争执,双方眉眼不睦,口气僵持。父亲说:“老石,这么多年,我关照你没有,失过信没有,你十万块拿不出来,有个七八万。五六万,也可以。几天之内,这批货我帮你出出去,我连本带息,如数奉还。咱们往后生意还做不做了?”

石厂长说:“十万块,小意思嘛,我不是不够朋友,我现在是拿不出来这么多现金嘛。枪倒是有。不过罗老板你也是信不过我呀,怎么说走就要走,提前一个招呼都不给我打。”

欧阳天说:“我不是告诉你我把和香港14K接头的时间记错了吗。我明天上午必须赶到珠海。我就问你一句,我罗长腿讲话你还相信不相信?你怕我骗你钱骗你汽车是怎么着?我们老黄不是说留下来吗,你是不是让我把女儿也留下来做人质?”

欧阳兰兰见说得这么严重,吓了一跳。老黄说:“石厂长是不是觉得我们大业公司走背字会走一辈子?这么说吧,凭我们罗老板的关系、路子、信誉,不会没有翻身的时候,你也别太认钱不认人了。”

石厂长干笑着:“哪里还有什么大业公司呀,大业公司不是早叫警察封了吗。”

话说得如此不留情面,老黄也只能憋着气干瞪眼,脸上大有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愤慨,欧阳天把手上的手表摘下来,又把无名指上的钻戒扒下来,往桌子上一放,说:“石厂长,姓石的,这昆仑表,这白金钻戒,加起来三十多万买的,押在你这儿,行了吧?”

石厂长尴尬地笑着:“罗老板,你这是做什么,我们没有什么不好商量的嘛。我这边的货很久都出不去了,雇的人也都快发不出工钱了。我实在是拿不出多少现金。这样吧,我这儿一共还有七万块钱,我全给你,好不好,好不好。”

石厂长当即从保险柜里取出钱,还有三支手枪和两盒子弹,欧阳天让走进屋子的建军拿了,然后连声再见都没说就走出了屋子。石厂长紧追出来,说:“罗老板,这批货什么时候起运,我等你电话,等你电话哟。”

老黄一语双关地劝他,“放心吧,有我陪着你,你还怕什么。你怕我们老板连我都不要了吗?”这话其实是说给欧阳天听的。

欧阳兰兰也跟出来,她刚叫声:“爸!”父亲就冲她说道:“赶快收拾东西,我们走!”欧阳兰兰从父亲的神色中知道此时不可细问,便匆匆跑进自己的屋里,并且一个劲儿地催促肖童打点行囊准备起身。

肖童本来一直站在门口,此时疑惑地跟进屋子:“怎么啦,咱们要走?”

“对!快收拾你的东西。”

肖童站着没动,脸上比欧阳兰兰还要显得不安,“这么晚了往哪儿走?你去跟你爸说,明天再走不行吗?”

“不行,你没看见吗,刚才我爸差点和石厂长吵起来。再说这破地方你还住上瘾啦!”

“我,我现在肚子疼,我现在想躺着。”

“你将就忍着点吧,我爸说要走,自然有要走的道理。”

欧阳兰兰把他的背包扔给他,率先走出房门。肖童像是对这里无限留恋似地,左顾右盼很不情愿地跟她上了车。

汽车带着几分仓皇,开出了院子,车前的大灯照亮了寂静的村路。欧阳兰兰回头望去,看见石厂长和老黄并排站在厂门口目送他们远去。汽车辗转颠簸开上了山区的土路,建军和父亲不停地商量着往哪个方向走为好,对前途都有些生疏。欧阳兰兰和肖童并排坐在后座上,她不清楚此去珠海路有多远。车子像摇篮一样把她摇得睡意十足。

昏昏沉沉走了一夜,天亮时他们的汽车开进了一座城市。欧阳兰兰醒了,她看见他们正在穿越雾气朦胧的珠江,然后又看见了黄花岗公园和越秀山上的五羊石雕。她大惑不解地问道:“爸,咱们不是去珠海吗,这儿是广州!”

半个小时以后,他们已经坐在了广州著名的白天鹅宾馆的咖啡厅里,刀叉叮当地享用着一份丰盛缤纷的美式早餐了。面对着眼前雪白的细瓷餐具,熨烫过的藕合色餐巾,盘子里一份精致的配菜煎蛋,和杯子里香气扑鼻的哥伦比亚咖啡,欧阳兰兰仿佛又找回了自己的往昔。她离开了一段才知道自己实际上已经离不开这种富有的生存品质和贵族情调。眼前的一切使她的心情格外兴奋,又不免有几分茫然和惆怅。她看看肖童,尽管他在车上刚刚吸过烟了,但此时不知为什么在这些久违的珍瑶美味面前依然神不守舍,食欲不振。她想大概是他的肠胃昨天晚上出了毛病。

吃完饭欧阳兰兰让肖童先去他们刚刚开好的房间,她自己则拉着建军打探昨夜突然出走的原委。建军说得非常简短,因为他急着要跟父亲出去办事。他和父亲在这里连房间都没有开,吃完早饭便开着车匆匆走了。在大堂送走建军和父亲,欧阳兰兰上楼回到房间。肖童正在浴室里洗澡,她隔着门问他是想睡觉还是想出去转转。肖童问,你爸和建军他们干什么去了?欧阳兰兰说,他们有事出去了。浴室里哗哗的冲水声停了,肖童裹着浴中出来,甩着湿淋淋的头发说:“那我睡觉。”

欧阳兰兰便也冲了澡,冲完了澡便挤上了肖童的床。和往常一样,她全身都赤裸着,而肖童却穿着严严实实的内衣内裤。他们并排躺着,躺了一会儿,她侧过身子,拉过肖童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用目光问他的感觉,然后无比幸福地说:“你还没好好摸过吧!这是你的,你的孩子。”

肖童看着她,脸上几乎没有一点反应,或者说,那是一副茫然的表情。她知道他并没有做好当父亲的准备,这身份来得有些突然。于是她开始有意地与他谈论和孩子有关的种种话题。她让他猜测这孩子是男是女,他说,可能是女的。她问为什么可能,他说,因为你太强了,咱们俩在一起是你强迫我。书上说男人的精子和女人的卵子结合的时候,如果是男人的精子占了上风,生出的孩子就是男的。如果是女人的卵子占了上风,生出的孩子就是女的,所以我估计是女的。她冷笑,你还真懂,你表面上孔老夫子似的一本正经,闹了半天也净看这种研究男女事的淫书,说起来居然这么头头是道。又问: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肖童不假犹豫地说,女孩。为什么?她问。因为,女孩像父亲,男孩像母亲。欧阳兰兰翻着眼睛说,又成心气我是不是!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仰天躺着各自想着心事。欧阳兰兰说:“给孩子起个名字吧!你起。”

肖童说:“男女都不知道,怎么起。也没听说这么早起名字的。”

欧阳兰兰说:“好像你对这孩子一点没感情一点不上心似的,从这点就能看出来你自己还是个孩子。告诉你,以后生出来要真是个男的,真是像我的话,你也要对他好,怎么说也是你自己的亲生骨肉。”

肖童像睡着似的,没有声息。欧阳兰兰抬起身子看他,却见他大睁着双眼。他风马牛不相及地问:“你爸和建军到底干吗去了,什么时候回来?”

欧阳兰兰愣了一下,说:“我也不知道。”

“是不是和香港来的人见面去了?”

“不是,香港的人要到今天晚上才到呢。”

“那咱们半夜三更走这么急干什么,弄得一夜没睡,白天赶过来也来得及。”

欧阳兰兰坐起来,用被单围在胸前,半靠在床头板上,说:“那个又脏又潮又破的地方,你还舍不得走似的,我是一分钟都不愿意在那儿呆了。”停了一下,又说:“你知道吗,我爸他们怀疑上那石厂长了。”

肖童问:“为什么?”

“姓石的好像跟公安局通着。”

肖童抬眼看她,有些吃惊的样子。欧阳兰兰接着说:“昨天晚上建军用石厂长的手机想给香港那边打电话,结果看见那手机上还有个电话号码没销呢,是北京的电话。建军疑心就试着打过去了,那边还真有人接,那边问建军找谁,建军就问他这是哪儿,那边问建军要哪儿,建军就说这是房管局吗,那边说不是房管局是公安局。”

肖童干瞪了半天眼睛,说:“也许,那边是跟他恶作剧呢。”

“不管是真是假,反正把建军吓着了。跟我爸一说,我爸就决定连夜走。怕石厂长不借车不借钱,还把老黄押在那儿当人质了。咱们俩幸亏吃饭快回来早,要不他们就该开车到饭馆找咱们来了。”

肖童问:“老黄知道这些情况吗?”

“不知道,老黄那人,跟包蛋糕的纸似的,都油透了。要告诉他他还敢留下来吗。我爸只告诉他我们要到珠海去和香港来的人接头,都没敢告诉他们咱们要到广州来。当然,我爸也不能肯定石厂长出了问题,他还是没放弃帮他出那批货的打算。所以,也需要留下老黄盯这事。这货要真出到香港去了,对我们过去也有好处。”

肖童问:“怎么又不能肯定石厂长出了问题呢。”

欧阳兰兰看着肖童,脸上笑出几分杀气,说:“反正那个电话,不是姓石的打的,就是你打的,再没别人了。”

“我?”肖童忽悠一下坐起来,脸一下白了,“怎么是我打的?”

“除了你们俩,还能有谁?是我爸自己打的?”

“老黄,建军,为什么不能是他们打的!”

欧阳兰兰想了一下,“老黄嘛,当然也有可能,建军绝对没可能。这人对我爸忠心耿耿,讲义气。再说,以前他还追我呢,他总不致于害我吧。”

肖童说:“那,我就会害你了?”

欧阳兰兰伸出手摸摸他的脸,“当然你也不会,只不过建军对你有点怀疑罢了,就像你也怀疑他一样。我爸做事谨慎惯了,只要他觉得拿不准的,他就会防着一手。”

“他和建军这么早就跑出去,是不是躲着我?”

“也可能吧,万一你要抽出空来再打那个电话呢,那公安局弄不好半小时之内就能把咱们都擒了。”

“那怎么不带走你呢,你不是你爸的心肝宝贝吗?”

“警察要抓的是他,在找到他之前,是不会动我的。”

肖童呆呆地愣着,若有所思,少顷,地说:“你为什么不甩了我,找他去?”

欧阳兰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说:“我可不愿意我的孩子没有爸爸。”

欧阳兰兰没走,是因为她深信父亲是绝不会甩了她独自逃生的。而她,也不会甩了肖童。父亲刚才走的时候给她留下了钱和一只手机,他说他随时会和她联系。她把那只手机始终开着。反正肖童也没心情出去,他们就这样躺在床上,聊着天,一·大没有离开宾馆。中午,就在宾馆里的餐厅吃了饭,她点了一份菜胆鱼翅,一份素菜和一条蒸鱼。她想已经很久没有吃到鱼翅和这种地道的广式蒸鱼了。下午他们仍然回客房里躺在床上,模棱两可地睡睡醒醒,养精蓄锐等待父亲的消息。她想也许就在今天晚上,也许待到明天凌晨,他们就会从某一个僻静的地方上船,开始最后的偷渡。

晚上,他们还是在宾馆里,换了个餐厅吃饭。吃到一半的时候,父亲的电话来了。父亲在电话里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像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他让她单独出来,不要带肖童。她看一眼坐在她对面吃饭的肖童,问父亲为什么,父亲说,肖童的事我会安排好的,你现在先出来,有些话当着肖童不方便说。

她挂掉电话,想了想,极尽婉转也极尽轻描淡写地对肖童说,你先接着吃,吃完把账签到房账上就行。我爸来电话叫我去一趟。可能,可能他是要用这部电话,让我送一趟。

肖童平静地问:“要我跟你一起去吗?”

“不用,”她说着擦擦嘴站起来,“我一人去就行。”

肖童冷冷地抬头看着她:“你还回来吗?”

她愣了一下,说:“当然,你怎么这么问?”

“我想你爸可能不会让你回来了。”

欧阳兰兰当然明白肖童的意思,他的话里藏着尖锐的冷笑,于是她赌咒发誓地说:“我会回来的,我向你保证。我以我肚里孩子的名义向你保证,你还不相信吗?”

肖童不再说话了,低下头去吃东西。欧阳兰兰从手包里把房间的钥匙拿出来,放到他面前,他都没有看一眼。

她走出宾馆大门,叫了辆的士,按父亲交待的地点,赶到了省体育馆。又按照父亲交待的方法,让出租车绕着体育馆一圈一圈地慢转,像是找路,又像是找人。她回头观察,没见有什么车辆跟着。又绕了一圈,她突然发现建军开的那辆子弹头跟了上来。当那子弹头和她并行的时候,她让司机停车,扔下一百元钱,也不等找零,就拉开车门下了车,只几秒钟,就已经坐在了子弹头的前座上。

她和建军在大街小巷转了一阵,确信无人尾随,才把车子一直开到花园饭店的大门口。父亲正在这饭店的露天茶座里等她。她从父亲平静的眼神里,看得出他已经和香港方面接上了头,而且顺利。她坐在父亲身边,要了饮料,建军则远远地坐在茶座的另一端。

父亲问:“你和肖童今天都干什么了?”

她回答:“没干什么,我们一起在宾馆里呆着。”

父亲说:“你待会儿给他打个电话,告诉他你明天早上再回去。今天晚上你跟着我,我们另外找地方住。”

欧阳兰兰怔怔地想,肖童果然不幸言中。她问:“为什么要另找地方住?”

父亲打开皮包,递过一个信封,说:“香港方面按照我的要求,都安排好了,我们明天一早乘头班火车到福州去,然后从那儿直接飞汤加,那种小国,护照好办。护照和票你都收好,万一我和建军出了意外,你就拿上这个护照和机票,按这个路线自己走,在汤加会有人接你。”

欧阳兰兰接了那个信封,既兴奋又疑惑,她问:“您不是还要帮石厂长往香港出一批货吗,您不管了吗?”

父亲疲惫地说:“我都联系好了,老黄和姓石的已经从新田出发了,明天早晨香港方面在海上接货。如果姓石的没出问题,那就是老黄命大,他会跟着货一起过去。以后也会到汤加来找我们。要是姓石的出了问题,那老黄……唉,我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欧阳兰兰心里隐隐有点难过,尽管她并不喜欢老黄,但父亲的语气仍使她心里掠过一丝物是人非的悲凉。想想自己,又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她不由感叹一声:“还是香港人利索,护照机票,一下子全替咱们办妥了。他们还真给您办事。”

父亲冷笑:“他们不敢不给我办,我要出了事,他们也不安全。他们的情况老黄、建军不了解,我可是全都门儿清,他们不能不担心我这张嘴到时候会跟公安说什么。再说,我对大陆的这种买卖太熟了,他们以后还用得着我。将来把大陆这条线再做起来不是没可能的事。”

欧阳兰兰也笑笑,打开信封,一样一样查看着里面的东西:护照,从广州到福州的火车票,从福州到汤加的飞机票。还有钱,一小叠又新又脆的美元。护照用的是假名字,上面既有入境的印鉴又有出境的印鉴,还有一些在其他国家出入境的记录,伪造得足以乱真。她一一鉴赏,似乎觉得还缺了什么,凝神想想,忽然猛醒,豁然变色。

“哎,怎么没有肖童的护照,他怎么走?”

“兰兰,”父亲板着脸,“你别再糊涂了,咱们只有这一条路了,活得成活不成在此一举,为了咱们的安全,现在只能甩了他。”

“不行。”欧阳兰兰的心一下子乱了。“我不能甩了他,他是我孩子的父亲!”她拉住父亲的手,“爸爸,我求你让他跟我们一起走吧,我求你!”

父亲的态度缓和了一些,说:“兰兰,跟我们一起走是绝对不可能了,就是现在我同意了,护照也来不及办,机票也来不及搞。如果这次我们能出去了,以后可以再想办法把他也办出去。那时候就简单了。”

“不行,爸!”欧阳兰兰急得眼泪几乎掉下来:“咱们一走他到哪儿去?让公安抓住还不得枪毙了,我以后到哪儿找他去?”

“兰兰!”父亲突然目露凶光,“是我重要还是他重要!”

欧阳兰兰红了眼圈也红了脸,她几乎叫喊起来:“这关系到我今后生活的大事,你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一下!”

她说完跑出了茶座,跑到了花园里。她以为父亲会跟过来劝她,但父亲没有。他阴沉地喝完杯里残剩的咖啡。把桌上的信封收在皮箱里,然后结了账,向建军使了个眼色,建军出去了。父亲这才走进花园,走近她身边,用令人不敢相信的冷漠的口气,在她身后说道:“那你就找他去吧,我和建军自己走。就算我,算我没你这个女儿!告诉你,我现在怀疑给公安局的那个电话就是他打的。不怕死你就找他去吧!我,还有建军,我们不会跟你去垫背!你……好自为之吧。”

父亲拎着皮箱走了。他的话故意说得冷静,但那声音几乎哆嗦得失了调子,这是欧阳兰兰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父亲对她如此冷酷无情。他的面孔和声音陌生得让人不寒而栗,一下子打垮了她的任性和激动,让她心寒让她恐惧让她只能唯唯诺诺。是的,父亲说得明白,现在就是想把肖童带走也没辙了,因为护照和机票都没有他的。她知道一切都已无可挽回,她只能扑在栏杆上无声地痛哭。

建军已经在饭店的门口叫好了一部出租车,父亲上了车,坐着,没有急着开,他们等着她从饭店的大门里丧魂落魄地跟出来,低眉垂首地蹒跚着上了车子。

出租车离开了花园饭店,绕了几条街,把他们带到了火车站附近的东方宾馆。他们从新田开来的那辆子弹头面包车,就扔在了花园饭店的停车场上。

在东方宾馆开了房间,父亲亲自督着她给白天鹅宾馆的肖童打了电话。电话拨通了,她问肖童在干什么,肖童说没事在看电视,在等你。她想哭但忍住了。她按照父亲替她编好的说法骗他,她说,我在我爸的一个朋友家呢。他们要玩儿麻将三缺一,你就先睡吧,我明天一早就回去。肖童问,你那边有没有电话,有事的话我好找你。她看着父亲的眼色,支支吾吾地说,电话呀,人家家里的电话不想告诉别人,反正我明天一早就回去,你先睡吧。再见,晚安,我爱你!

挂了电话,她又想哭,眼泪在眼窝里转着圈,没出来。她想,和肖童的这一场爱,难道就这样完了吗?时至此刻她不能不承认,肖童至今也没有真正地爱上她。但是,她的追求。努力,和计划,就只能到此为止了吗?她得到了什么?难道只有一个孩子吗?如果没有了肖童,她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又算是什么!

这个晚上父亲就住在了她的屋里看着她。他们几乎都是一夜未眠。早上早早地,父亲就把她叫起来,他和建军寸步不离地带她下了楼。建军在服务台结账,父亲和她坐在大堂的沙发里等。建军不知是因为什么账目搞不清,跑过来对父亲说,可能上一个房客还留了一笔账没结,让父亲过去核对一下自己的消费。父亲去了,皮包和手机都放在茶几上。欧阳兰兰左顾右盼见父亲没有注意,便拿起手机,快速地拨了白天鹅宾馆的电话,她知道这是和肖童最后告别的机会。

电话打通了,接到了肖童的房间,她一听到肖童的声音就止不住想流泪,肖童在电话里问:“兰兰吗,你在哪儿?你什么时候回来?”她哆嗦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肖童……,再见了,你千万,保护自己,实在不行你可以再回西藏去,你找钟老板让他再把你藏一阵。我会回来找你的……”

肖童在电话里沉默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你告诉我,兰兰,你在哪儿?”

“我,我在,在火车站附近。我要走了,我会来找你的,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就这样吧。”

她不等肖童回答就挂掉电话,因为这时她看见父亲和建军已经结完了账,已向这边走来。她把电话在原位放好,料想父亲没有发现。

父亲走近了,毫无察觉地拿起皮包,收好电话。他的神情已明显轻松下来,对着女儿笑了一笑,说:“走,我们去吃个早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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