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很多天,肖童都赖在床上昏昏沉沉,常常一整天一整天地处在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中,但夜里又顽固地失眠。他面色苍白。动作迟缓,对包括吃饭在内的每天必须的生存活动都变得无所谓,连春节那天他都没有下楼和他们一起吃饭,只是到了半夜才爬起来吃了一些冰冷的残汤剩菜。但是他对毒品的依赖,则无论是精神上还是数量上,都表现出越来越明目张胆的贪婪。

他和欧阳兰兰照例争争吵吵,比过去更加易怒易躁,争吵时一句也不相让。除非在那小金盒里为数不多的烟吸完了,他缠着欧阳兰兰要烟的时候,才会做出一副万般温存,低声下气的嘴脸。欧阳兰兰每一次给他一根,多了不给。那一根根混合着海洛因的粗大的纸烟,就成了欧阳兰兰不战而胜的武器,成了调整双方关系的一个法宝。

这一天上午,欧阳兰兰把他从被窝里拉起来,让他马上起床。她在他耳边大声说:“我们要出发了,到拉萨去!”

肖童毫无兴趣地翻个身又躺下,嘟哝着说:“我不去,我要睡觉。”他自然没忘了说:“你把烟给我留下,你们去多久?”

欧阳兰兰手忙脚乱地收拾着东西,把一切摆在外面的用品,包括她在这里集市上买来的玩意儿,一古脑地塞进包里。她说:“你要不起你就一个人留在这里吧,你就死在这里吧。我们要走了,要离开西藏了。”

肖童像弹簧一样坐起身子,似乎一下子恢复了以往敏捷的反应。他的声音颤抖着问:“咱们要走吗?”

欧阳兰兰直起腰,喝问:“你到底起不起?”

肖童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生怕自己被丢下似地忙乱地收拾着东西。他的脑海里刹那间闪现的,不是拉萨而是北京,但稍纵即逝。在那一秒钟内他几乎感觉马上就要回到自己的家了。

他们下了楼,欧阳兰兰果然没有虚言,欧阳天和老黄。建军他们都行装齐备地在院子里和钟老板的老婆孩子告别。钟老板本人则把那辆越野吉普车擦得程亮,并且跳上车把引擎发动起来。那一下一下像脉冲一样轰鸣的油门声,穿过高高的石墙,几乎响彻整个儿荒原。

欧阳兰兰被优待地安排坐在车子前边,肖童和其余三人一起挤在后座上,离开了村子。他们沿着一个多月前来到这里时早已被风卷走的轮迹,穿过了干枯的河流和狂风大作的山口,进入了一片荒无人迹的不毛之地。车行很久才会偶尔看到远处一个黑色的牛毛帐篷和一片土林地貌的遗址废墟。没有牛羊,也没有一个人,以及一棵植物,汽车把荒原的苍凉和悲壮,渐次抛向身后。肖童在后座上和他们挤着,颠簸一路,他和欧阳兰兰几次停车呕吐。欧阳兰兰吐的是早上吃的饭,他肚子空空吐的是胃里的苦水。

他们终于回到拉萨。

他们在拉萨住了两天,除了大昭寺和八角街之外,哪里都没去,第三天上午便乘飞机去了成都。在飞机的轮子振动着离开贡嘎机场黑色的跑道时,肖童的心却仿佛怦地一声落了地,心里欢呼般地念了一声:“唵、嘛、呢、叭、咪、哞!”他以前差点以为会死在西藏这块高原极地呢。

在成都下了飞机他们没有停留,匆匆赶往火车站,他们几乎是盲目地买了车票登上一列火车,半路上又不断换乘着车次和路线。但方向并不盲目。他们一直是朝着南方,朝着广东的方向,辗转而来。肖童到后来已经记不清他们换了多少次车,在铁路上颠簸了多少昼夜。长期的旅途劳顿使他食欲不振,精神疲倦,昼眠夜醒,晨昏错乱。每天就靠躲在列车上的厕所里吸毒维持体力。在不知多少大以后,他们终于不再换车前行了。因为他们已经走到了海边。

他们在广东沿海的一个小镇上下了火车,又搭了一辆拉沙子的卡车,沿着海边崎岖起伏的丘陵继续走了好几个小时。肖童坐在沙子上,他看得出他们并不是往人烟稠密的城镇走,前方的路越来越荒僻,他们渐渐地走进了丘陵的深处。但他心里却萌发出一股活力和生机,因为在高原幽闭了那么多天之后,他终于看到了蔚蓝的大海,看到了成片的绿荫,嗅到了南方早春的湿气和暖意。这满目的绿色和海的涛声再一次使他鼓足了勇气,信心陡起。他想,这回只要安顿下来,他一定再把毒给戒了,他一定要像过去那样健康地,生气勃勃地回到北京去。他一定要把大学的课程坚持读完,然后出国留学。然后学成归来,然后成为那些大企业大公司都求之若渴的人才,然后平起平坐地和他所爱的人相爱!

他们在天黑时来到一个看上去很穷的小村子。这里山环水抱,风景很美,但交通不便,四周没有大的集镇,村民的房子都比较破旧,村里的街上,也只能看到两个点着灯泡敞着门做生意的商店,和一家门前污水横流的饭馆。他们在村头下了车,用钱谢了司机。步行穿过这个只有一条街的村子,来到村子的末梢。丛林掩映之下,在村边上竟奇奇怪怪地露出一间小小的工厂,工厂的小院里赫然停着一辆全新的子弹头面包车,和一辆半新的广州“标致”,加上三两间厂房和一支细细的烟囱,给这个还残留着些原始蒙昧痕迹的村落,多少带来一点现代文明的气息。

厂房的外表显得有些破败,但烟囱里却升浮着袅袅青烟。院子的墙根下,长了一些自开自谢的闲花野草,早被青烟落下的尘埃熏染得枝叶枯黄无精打采,剩下一点勉强的残红,虚应着春天的气氛。墙外几株南方的矮树,也是枝杠开裂,萎靡不振,一副苟延残喘的败相,而院子门口的牌子上写着的“新田化工制剂厂”的字样,似乎解释了一切。这厂子的一位厂主模样的中年男人似乎知道他们要来,操着本地口音迎出院门,但并不像西藏的钟老板那样久别重逢似地寒暄个没完。他把他们稍稍安顿便领着他们去了村里的那家餐馆,要了一桌子菜还要了酒。餐馆的老板娘和伙计都喊他石厂长,他向老板娘介绍说这些都是我们总公司的老板,来我这里检查工作,你可要招待好了。欧阳天和那位石厂长喝着酒吃着菜,说一些陈年旧事。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一种无可掩饰的黯淡。

晚上他们就睡在厂里,肖童听他们聊天说这里离汕头很近,就想不通这村子为什么守着粤东重镇还会如此贫穷。厂里的屋子十分简陋,临时搭起的床铺散发着怪怪的霉味儿,墙上地上,不但潮湿且有爬虫出没。住下来几乎比西藏还不舒服。不过肖童这半年来的千般苦难使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在哪一天早上已然百炼成钢,对任何艰苦的条件都满不在乎。但他还是在欧阳天踱过来看他们的房间时间了一句:我们要在这里住多久?欧阳天说:住多久是我考虑的事,你就好好照顾兰兰。肖童理直气壮地说:这儿大潮太脏兰兰怀孕了住这儿不合适。肖童的理直气壮毕竟是借了欧阳天的女儿和未来的外孙的名义,让欧阳天不由沉默了一会儿,但他依然措词含混没做任何答复。欧阳兰兰出于领情和回报也对父亲说肖童身体也不好住久了也会生病。欧阳天最后沉吟着说:我琢磨琢磨吧,但是不可能马上走。

晚上在石厂长的陪同下,他们在这问只有几栋平房的小厂里转了转。这厂里设备的简陋和零乱让肖童疑惑不解。他留意地四面观察,竟连一部电话都没有找到。那位石厂长有一两次和什么地方联系事情都是用手上的“大哥大”。直到晚上上了床,欧阳兰兰才告诉他这间小型化工厂生产的唯一产品,叫做甲基苯丙胺,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冰毒”。

“我也是才知道,是建军告诉我的。”欧阳兰兰拱在他的怀里,嘟哝地说道:“这石厂长原来一直是靠我爸给他出货的,他的货大多数都是出给香港,再运到外国去。”

欧阳兰兰的口气平淡,就像是谈论一段父辈的家常。而肖童却听得心惊肉跳:“他怎么这么大胆,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就开厂子弄这个东西?”

欧阳兰兰见怪不怪地一笑,很内行地说:“所以他们才把厂子开到这么个穷乡僻壤来,这种没人注意的角落挺安全的。这儿的农民只要你给他们点钱,说是租地开工厂,没有不乐意的。这儿没人懂这种化学玩意儿。石厂长自己就是学化学出身的,从海洛因中提炼这东西是他的专业。从当地再雇几个小工,再有我们帮他进货销货,这就齐了。”

肖童背脊上冒着凉气,问:“你爸来找他,是想就住下来跟他一块儿办这个厂吗?”

欧阳兰兰说:“不是,现在警察肯定在找我们,我们只能先到西藏或者这种没人想得到的地方躲一躲。”欧阳兰兰满脸风霜地说:“唉,本来这些年我爸的生意一直做得特顺,没想到去年连折了几笔大买卖。据建军说去年夏天光在云南就赔了几千万。还有我爸存在龙庆峡十八盘旅店的一批货,刚存进去公安局就来抄。幸亏藏得巧,没让他们抄走。可这次老袁在天津又栽了。去年不知道是哪儿出了毛病,这么背!多少年打出来的天下,说垮就垮,弄得现在东躲西藏,真是不知道哪儿出了毛病。刚才建军跟我聊的时候眼圈都红了。他说我爸想先设法到香港去。我们在香港有个天蓝公司,是我爸让一个香港人替我们注册的。我爸答应帮香港方面再出一次货,然后就坐他们的船走。到了香港再想办法往其他国家走,到了那儿就好办了。”

欧阳兰兰一边说,一边用手在肖童身上摸索,肖童知道她又想要他了。于是翻了一个身,想用问话来打断她:“那我们在这儿还要等多久?”

欧阳兰兰仍然急急地把他搂过来,嘴里胡乱地答着:“你急啦?放心吧,会带你出去的。”

肖童再次挪开身体,说:“如果在这儿要住一段时间的话,那我想再戒一次毒。”

欧阳兰兰的动作越发表现得难耐难忍了,嘴里漫不经心地应付着:“等咱们出去再说吧,就别在这儿折腾了。”

肖童索性直截了当地挡开她的手,说:“别闹了,我决定了,从现在开始我就戒毒,你别再耗我体力了。”

欧阳兰兰愣了一下,怒不可遏地狠狠打了他一个嘴巴,气急败坏地说:“我他妈真恨死你了,你别老再拿戒毒当幌子冷淡我,我还看不出你这一套!辛辛苦苦帮你戒了半天,一转身,又觍着脸跟建军要,你要真想戒早戒了!”

肖童瞪着她,发誓说:“建军是他妈王八蛋,他是成心毁我,你也是成心毁我,我就是让你们给毁的!这回我非戒给你们看,我不服!这回你们看着!”

欧阳兰兰恨恨地转过身去,不跟他吵,不时重重地喘气,发泄胸中的积郁。肖童关了灯,闭眼躺着。床很窄,偶然翻身碰着她,她便报复似地发一声狠:“别碰我!”肖童在黑暗中心平气和地说:“我也是为你考虑,你现在怀着孩子,再干这种伤身子的事,对你对孩子都不好。”欧阳兰兰回嘴道:“你别假惺惺的了,你要真关心我关心孩子就不会这样对我,就应该让我顺心。”肖童问:“那得怎么让你顺心呀,你要干什么就干什么,一切都得随你的意是吗?”欧阳兰兰说:“你至少得让人家痛快吧。”肖童支起身子,把她的身子扳过来,说:“那好,今天我让你痛快,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你,你把孩子打掉吧。”

欧阳兰兰直愣愣地看了他半天,说:“肖童,我怎么老弄不明白,你究竟爱不爱我,我弄不明白!”

肖童又躺下来,他不再说话,躺在这间四面露风的小屋里,和一个自己根本不爱的人挤在一张小床上,他觉得这日子过得跟地狱差不多。他也不敢再想自己未来的生活和自己所爱的人。因为除了毒品之外。”欧阳兰兰肚子里的孩子,又成了压在他心上的一个沉重的负担!无论对庆春还是对欧阳兰兰,他觉得自己都是一个戴罪之人。

夜里的风很冷,在他还没有睡着时毒瘾就突然来了。他咬牙忍着,在床上翻来滚去,他叫醒欧阳兰兰,求她把自己捆起来,但欧阳兰兰置之不理。她说,你不是有骨气吗?你不是说要戒给我看吗?我看着呢,我祝你成功!

后半夜他们谁也没睡,一个苦苦挣扎,一个冷冷旁观,像是要互相赌个输赢。到天亮时肖童精疲力尽,开始求欧阳兰兰给他烟抽。这次决心最大的戒毒,经历了最短的过程,再次以失败告终。

欧阳兰兰把烟给了他,掩饰不住脸上的幸灾乐祸。

他抽完烟便昏然睡去,直到中午才醒。醒来后他的脸上被一片灰白色的挫折感占据着,沮丧得一句话也不想说。为了表示一点歉意,欧阳兰兰拉着他去找父亲要钱,准备和他一起到村里的饭馆去吃饭。

父亲说:“石厂长已经叫人做了饭,我们刚才都是在这儿吃的。你们不要搞特殊。”

欧阳兰兰说:“那饭我看了,一看就没胃口,怎么吃呀。我们昨天一宿没睡好,得补一补。”

父亲说:“这次带出来的现金花得差不多了,信用卡上的钱又不敢取。咱们在这儿还住几天也说不清楚。你花钱不能像以前那样由着性子了。”

老黄从旁插嘴:“兰兰,你出来的时候,不是带了一万美元现金吗,这毕竟是沿海开放地区,这儿的人再不开化也认得美元呀。”

说到这一万美元,欧阳兰兰转脸看肖童,肖童说:“就在厂里吃吧,别出去花钱了。”

欧阳兰兰不知是任性较劲儿还是真的馋了,皱着眉说:“就先用你这钱吧,我又不是为我自己嘴馋。别那么守财奴似的好不好。”

肖童肯定不想动他这钱,他想自己不可救药一无所有了,只有这钱,还能帮他完成以前许下的一个心愿,那就是让庆春和她的爸爸出国。于是他像葛朗台似的小气地说:“那我不去吃。我不想把这钱破了花在饭馆里。”

建军说:“现在是非常时期,钱都得拿出来统一使用。”

这话似乎提醒了欧阳天,他问肖童:“兰兰在你身上到底放了多少钱?”

肖童说:“多少钱都是我自己的,和你们无关。”

欧阳天说:“现在这时候,还分什么你我,现在要有难同当。当初你到我们家里每天又吃又喝的我没亏待过你,兰兰在你身上也没少花钱,你现在倒分得清了。”

肖童斜眼看欧阳兰兰,“你问她,她搞得我倾家荡产。”

建军上去一把揪住他的脖领子,“你废什么话,把钱拿出来!”

肖童拼命挣扎大叫:“你他妈松手,你再不松手别他妈后悔!……”

欧阳天喝住建军:“算了!”他看一眼兰兰,说:“你看你找的这人!”他阴沉着脸踱到屋外去了。

建军悻悻地松了手,也走了。老黄也一脸鄙夷地出了门。欧阳兰兰脸上挂不往,恨铁不成钢地埋怨说:“真没发现你这么贪财,你没见过钱是怎么的,你这不是让我没面子吗!等出去了还怕我没钱还你?再说,你在钱上跟我分得那么清,你这不是让老黄建军笑话我吗,役听我爸刚才说的那话吗,你不觉得难听是怎么着!”

肖童说:“我就不想去饭馆吃。”

“我想!”欧阳兰兰叫道:“我怀孕了,应该增加营养,你怎么那么不知道心疼人。”

肖童说:“你是馋了,照你这么说,那贫困山区,农村的人,还没法生孩子了!”

欧阳兰兰说:“我不是为了我,我是为了孩子。孩子是你的,你连孩子都不知道心疼,你配要孩子吗!”

肖童一时理屈词穷,恼羞成怒口不择言地嚷嚷:“我就没想要孩子,就没想要这个孩子!”

此话一出,自然又是一顿大吵大闹。他们吵闹惯了,再也没人进来劝,没人进来给欧阳兰兰做主。欧阳兰兰骂了一通哭着跑出去了,屋里只留下肖童一人。

这是石厂长睡觉的屋子,又像是这厂子的办公室。屋里有一张单人床,一张桌子和相应的椅子,屋角还放着文件柜。家具都很简陋。肖童看欧阳天正在院子里和老黄建军石厂长他们摇头叹气他说话,便不想出去。他在椅子上坐下来,也一点不想吃饭。桌子上一个黑黑的家伙怦然在他的视线里撞了一下,几乎把他的双眼撞得金星万道,——他看见桌子上放着的,是一只开着机的“大哥大”!

那是石厂长的“大哥大”。

他全身打了个冷战,看看窗外,他们还在聊着。他把那手持电话拿起来,假装把玩着东看西看,眼睛的余光却留意着外面。依然没人注意他。外面的光线亮,屋里的光线暗,也许他们不会看清他的细小动作。他想事不宜迟,这是他两个月来的唯一机会。他哆嗦着按动了电话的号码,电话机发出的嘀嘀声把他的心震得几乎跳出来。他连拨了两次都拨错,第一次没拨北京地区码,第二次拨到一半他竟拨得自己也乱了。终于,他拨通了庆春家的电话。电话铃一声一声响着,没人来接,他突然省悟到现在是中午,庆春不会在家,他正要挂断,不料这一瞬那边竟有人接了。他一听那熟悉的声音就像终于见到亲人那样激动万分。

他颤抖地说:“是伯伯吗?”

电话里问:“你找谁呀?”

显然庆春的父亲没有听出他声音,他说:“伯伯我是肖童。”

“肖童?”对方听出来了,“你回来了吗?你在哪儿,喂,你大声点,这电话听不清楚。”

他哪儿敢大声,他说:“我在广东呢。伯伯你告诉庆春,我在广东!这儿好像叫林西县,新田村,新田村,您记住了吗?……”

庆春的父亲在电话里沙沙的杂音中吃力地问:“什么,你再说一遍,我听不清楚……”

紧接着电话就断掉了。他小声地喂喂了半天,听筒里才传出嘟嘟的盲音。他又拨了一遍,这次他拨的是庆春办公室的电话。电话通了,他急切地听着那一声声的振铃,不知是渴望马上把情报送出去还是渴望庆春的声音。但是听筒里的铃声不厌其烦地响着,没人来接。这时他不得不再次挂掉电话,因为他看见建军已经走到门口,推门进来。他心头狂跳,跳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建军看了他一眼,他知道自己脸上非常不自然。但建军没问什么,只是拿了放在桌子上的香烟,一边点着火一边出去了。肖童深深地透出口气,这才把藏在手里的“大哥大”放回了桌上。紧接着,石厂长也进了屋,打开屋角的柜子从里边取出了一包东西,又把柜子锁上,走出屋子,临走时拿走了桌上的“大哥大”。

一切都过去了,屋里和院内都显得静下来,大概他们都到车间去了。这次突如其来的冒险,尽管可能井没有成效,但毕竟是肖童这么多天孤身虎穴第一次真切地听到千里以外自己人的声音,这无疑给了他一个激励,一线希望。他兴奋地想,毕竟能找到机会!但下一个机会还会有吗?他又茫然。

回到自己屋里,欧阳兰兰背朝外躺在床上,还在生气,听见门响也不回头。他在门边的一张破椅子上坐下来,和解地说:“你还在生我气哪。还是起来去吃点东西吧。晚上我再陪你出去吃,我请客行了吧。”

欧阳兰兰还是没理他,也不去吃饭。别扭了一下午,到晚上才和缓下来,拉着肖童出去吃饭。她还是跟欧阳天要了钱,因为用百元的美钞付钱确实也不方便。她要钱时老黄和建军都表示了不满。建军说,兰兰你怀孕了,你特殊点吃好点我们没意见。他凭什么沾这个光啊,他吸毒还吸出小灶来了,连老板都没吃小灶呢。欧阳天说,算了,让他们吃去吧,就算是让他陪兰兰。

肖童就陪着欧阳兰兰去那村里的饭馆吃了晚饭。避着欧阳兰兰,他和饭馆的老板娘做了简短的攀谈,他问她你们这里除了饭馆。小杂货店还有什么?有储蓄所吗,有图书室吗,有邮局吗,有电视吗,有录像吗,有卡拉OK吗?好像你们这儿连电话都没有吧?他绕了一个大圈子拉了许多陪衬,目的其实只是问邮局和电话。老板娘用十分艰难的普通话词不达意地说了一大通,肖童连猜带分析大概知道了她的意思是这些统统都没有。

第二天中午他们就在厂里跟着大伙儿一块随便吃了点工人做的大锅饭。到了晚上欧阳兰兰又拉着肖童跑到了这家饭馆来了。当然她并不像在北京时点菜那么挥霍,挥霍得带着点炫耀。她只是点了两三样普通的菜,主要是图这里的菜炒的味儿还可以。一顿饭下来也很便宜,昨晚他们要了两菜一汤两听可乐,不过花了二十元钱。

南方的初春,天一样黑得早,不到七点钟,落日的余辉便已经泯灭在村里唯一的这条短街上。只有这个餐馆和那两家敞开的小杂货店里泻出的灯光,凸现着门前泥上的坑洼。饭馆里又来了两男一女三位新的客人,咋咋呼呼地坐下来点酒点肉,门口停了一辆拉货的卡车。这村子经常有长途货运的司机路过打尖或留宿。那两个男的听口音像广州一带跑长途的,那女的少言少语低眉羞目。肖童无意中抬眼去看,他的眼珠子顿时凝固在眼眶里,半张着嘴差一点叫出声来。

那个女的就是欧庆春。

肖童几乎不敢相信地盯着她看,他想他会不会是看走了眼,这么多天久思不得出了幻觉?天下的美人都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会不会这女的与庆春仅仅是外表酷似?欧阳兰兰看他眼神不对,也回头去看,半嗔半恨地用筷子戳了一下桌子:“嘿,看什么哪,没见过漂亮姑娘是怎么的。”肖童这才醒悟过来,低头吃饭,额上却渗出一片汗迹。

欧阳兰兰说:“怪不得你现在对我没兴趣了呢,原来你还真是个花花公子,见个漂亮点儿的眼就直了。”

肖童见她声音大得有些过份,怕欧庆春听了产生误会,连忙低声压制道:“你说什么哪!”

“上次在西藏你就粘乎邮局那个小姑娘来着,你也太没起子了,连少数民族你都不放过。”

肖童的耳朵已经被心跳塞住了,什么也听不清楚。他低头吃饭,用余光瞟着对面的饭桌。越瞟越觉得那女的正是庆春无误,她的装束尽管变了,打扮像个搭车赶路的大学生,但她的动作,举手投足,却是那么熟悉和亲切。肖童想:这真是从天而降!

他们要的汤来了,是一碗皮蛋鱼片汤。肖童知道欧阳兰兰对菜无所谓,最重视的是汤。于是捂着肚子说:“不行我要上厕所,我好像有点要拉肚子。”欧阳兰兰说:“你是不是水土不服呀,快去吧你有纸吗?”

肖童故意大声问老板娘厕所在哪里并且要了几张餐巾纸,起身从欧庆春身边目不斜视地出去了。他绕到餐馆的房后,那儿有一个砖墙围出来的厕所,看上去男女不分。四周黑黑的,餐馆里的声音显得很远,几棵高大的古榕也树静风止地沉默着。他四面观察,附近没有人,就站在树下心焦如焚地等着。

两分钟后,果然有人过来了,从步伐上一眼可以认出庆春的特征。终于,他们站到了一起,近得咫尺相隔,互相能把对方的脸看得非常清楚。他看见庆春的脸上沉着而矜持,不像他那么激动难抑。庆春说:“肖童,真高兴还能见到你。”肖童此时千言万语,但他忍着,只说了一句:

“我们住在村东头,新田化工厂里。”

“欧阳天在吗?”

“在。还有他的助理和司机。那厂子里还有个姓石的,都是一伙的。”

“我们很可能今晚就动手抓他们。你准备好,别让他们伤了你。到时候你趴在地上不动就行。”

“好。”肖童点头的这一秒钟,知道自己是熬到头了,这两个多月来,以至近一年来,他倾力而为的这件事情,就像一个西天取经式的长途跋涉,在九九八十一难之后,马上就要功德圆满,以理想中最棒的一种方式,终成正果了。他难以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究竟是兴奋还是疲倦。他万幸地说:

“你们要再晚来两天就来不及了,欧阳天打算再替那姓石的出一批冰毒,从海上运到香港去,然后他们就坐香港那边接货的船一起偷渡过去。”

庆春似乎对这个情况格外重视,问:“他们说了在哪一天和香港的船接头吗?在什么地方交货?”

“不知道,可能就是最近几天吧。”

庆春思索一下,说:“肖童,你今天晚上还是按我说的做好准备,但如果我们今晚没动手的话,你就想办法摸清关于香港那条船的情况。我会想办法再联络你的,你记住一个电话号码65007852,这是广州的电话,广州的地区号020,有紧急情况你就打这个电话。你就说你是肖童就行。这号码你记住了吗?”

肖童点头:“65007852!”

“你快回去吧。”庆春伸出手和他握了一下,“保重!”

这个他盼了整整两个月的秘密接头竟这么短暂地结束了,他握着庆春伸过来的手。这只手的感觉和他第一次在医院里拉着她的手去卫生间时一模一样,既柔软又有力度。他在她抽回手的刹那竟突然一把抱住了她,眼泪几乎是轰的一声,奔涌而出!

他说,庆春我想死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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