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半个月就已经立春,京中春寒料峭,及至元月尾,气候才逐渐转暖,天儿亮得越来越早,冻了一个冬的枯枝也悄悄地发出新芽。

胤禟抄着手立在院里,估摸着再有几日癸水又要来,心里很是烦躁。他总觉得这妞已经乐不思蜀了,她从思想上就出了问题,这做派压根没在为换回来而努力……正盘算着怎么才能再见对方一面,臂上就一疼,教习嬷嬷拿着戒尺站在他侧后方,脸黑透了。

胤禟眼神一个游移,动作倒是挺麻利,赶紧松开环抱起来的胳膊。

近段时间嬷嬷简直心力交瘁,要不是提督府给的酬劳实在高,她早撂担子不干了。要她说,换做规矩再差的,一天天这么下来也该学好了,这位宁楚克格格真的能耐,你说她不走心吧,态度还是挺端正,听说还会关上房门加练,就是练来练去也没多大成效,哪怕已经改掉不少陋习,身上还是一股爷性。

想说两句,瞧他这样又开不了口。

再有,要是说说就能顶用,那他早该修成京中贵女的典范了。

嬷嬷只得叹口气:“格格未来笃定能前程似锦,奴才只求您一件事,别砸了我这块招牌。”

胤禟那眼神飘得更厉害,宁楚克会不会砸她招牌难说,左右要是换不回去,往后应该没人会请这两位嬷嬷上门教规矩了。摸着良心讲,他已经尽力了,所有人都觉得他不开窍,也不想想他是从什么状态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以前他大口喝酒,如今细细品茶;以前他迈开腿大步流星往前走,如今仪态万千款步轻移;从前坐下之后两腿往椅子扶手上一扔,怎么舒服怎么躺,如今得将双腿合拢,坐姿还得从容优美;从前随便抹一把脸就能出门,如今起床之后得对着银镜坐上大半个时辰,假如有计划要出门,这个时间还能更长些……有些动作一开始做起来十分别扭,时间长了总归能习惯,近来胤禟总在想,他要是真习惯下来,换回去之后该咋办?

就比如说,贵人们都爱戴护甲,为了好看也为了不影响行动,在接茶盏端汤盅的时候她们习惯挑起两指……这动作风流妩媚,好看得很。

因为好看,大家都这么学,嬷嬷当然也教了他。

本来爷们端碗都很随便,怎么顺手怎么来。胤禟几经矫正,如今甭管是拿手帕、调羹、点心或是翻书、执盏,尾端两指都会不自觉挑起,这已经变成不经意间的动作,有时候他低头看见了会默默地收回来,更多时候直接注意不到。

真要换回去了,这些在提督府学成的习惯能逼死他。

让兄弟们瞧见还不得笑晕过去?

想到这些,他心里真的沉重,顶着宁楚克的身份这些必须得学,学得越多,回头全都变成负累。瞧他无精打采的,嬷嬷以为是这几日练女红烦着他了,就说:“天一回暖,跟着就会有贵女相邀,或者游园或者骑马……格格不抓紧点练习仪态,老奴真不敢放您出门。”

胤禟:你当我很想出门?

就宁楚克搞的那些事,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出去将面临什么。

然而有些事情是没法逃避的,又几日,温度更高一些,贵女们脱掉厚重的披风,穿上稍薄的春衫,她们组织起诗会,吃茶踏春放纸鸢。宁楚克格格作为时下最炙手可热的贵女,想一睹她风姿的自然不少,连着几天提督府日日有帖子上门,觉罗氏筛过一遍,又请两位嬷嬷看过,最后留了两张。

一张是尚书府递来的,觉罗家几个表姑娘约宁楚克游园赏花。一张是庄亲王福晋递来的,庄亲王博果铎没有生儿子的命,他比皇帝还年长四岁,膝下无子,只得一双女儿。女儿到岁数之后纷纷外嫁,王府就显得有些冷清,平素连个笑语也听不见……便因此,庄亲王福晋很爱下帖子请人过府小聚,见着这些比花还娇艳的格格围在跟前她就高兴。

筛选出来之后,觉罗氏将帖子送去鹤鸣院,交到胤禟手里,胤禟一看,跟着就吹了个口哨。

是庄亲王府。

庄亲王不能生儿子这个梗在皇室也是很出名的,都不用请太医去看,猜也能猜到问题出在谁身上。没嫡子还能说是福晋不中用,没儿子,那只能是当家的不给力。

想起这茬他就不自觉露出笑意,紧跟着就觉得周围有些森冷,这天儿已经很暖和了,咋还感觉冷呢?

胤禟扭头一看,教习嬷嬷简直无处不在,吹个口哨又让她听见了。看胤禟立刻收敛起来,还露出纯良的表情,只差没提笔将“我错了”“我会反省”“我一定改正”写在脸上。

嬷嬷又是一声叹息。

在提督府呆的时间越长,她就越觉得金字招牌保不住。从前也带着武将家的格格学过规矩,这么糟心真是头一回,来之前想也没想过。

就她这样,偏偏还挤掉董鄂格格入了九阿哥的贵眼,这就跟做梦似的。

嬷嬷又想起她前两天听说的,听说正黄旗都统到御前请过罪了,说自己教女无方,说他闺女不堪为皇子福晋,请皇上三思,请皇上撂牌子放他闺女回家自行婚配……这传言有几分真暂且不知,左右九阿哥已经通过那本册子告诉八旗子弟他中意谁,九福晋很难旁落。

到底是九阿哥眼瘸还是他真就看上了宁楚克这张脸,眼下不得而知。

甭管什么原因,有一点可以确定:宁楚克真的命好。

嬷嬷没再多说,只道今儿有几身新的旗服送来,让他试穿一遍择出两套出彩的,再把珠钗配齐,别临到那日手忙脚乱。

竹玉跟在一旁听着,说:“格格天生好相貌,上什么妆就像什么样,淡扫蛾眉可,盛装也可,往常不用刻意打扮就能胜过许多格格,要是怎么出挑怎么来,怕是要扫主家面子?”

嬷嬷瞥她一眼:“假如没那本册子,随便些是无妨,九阿哥将格格夸成那样,你想想看别家会不会服气?今次怕都卯足了劲,咱随随便便过去不得丢个大脸?九阿哥都那么说了,格格就得将旁人都盖过才好。”

竹玉恍然大悟,应说还是嬷嬷看得明白。

胤禟听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忍不住又在心里问候了宁楚克一轮。

那册子和本阿哥屁干系没有,本阿哥才没夸过那离经叛道无法无天的女人。

能耐成这样,给她搭个梯子她能爬上天去!

庄亲王福晋递来的帖子上落的日子在二月初五,竹玉知道以后还在心里嘀咕,得亏格格从来很准的月事在头个月提前了几天,这个月也跟着提前到初一,要是照往常的规律初五来,疼得死去活来哪能出门?

胤禟就没有她这么庆幸,他从二月初一接连痛了三天,到初四才勉强缓过劲来,血量也减少很多,初五这天身上还不干净,几乎已经感觉不到疼,就感觉体虚。

一方面每月这几日的确虚,另一方面是他心理作用,哪怕这已经是第二回,他还是不敢相信女人们每个月都要放出去那么多血,得吃多少药膳才能补回来?

初四这天他临镜自照,总感觉脸颊苍白了许多,嘴唇上血色都少了。

多看一会儿越发心痛,赶紧招呼宁楚克那奶嬷嬷:“嬷嬷你去趟膳房,给我烧个鸡来。”

嬷嬷有些迟疑:“福晋吩咐了,不让膳房给格格单独开火。”

胤禟简直不敢相信,问:“我怎么没听说?”

“前几日才吩咐下来,说这一个多月格格胃口好了很多,连带着长了一圈肉,再吃下去旗服恐怕塞不下您,让您克制。”

“我放了这么多血不用进补的?”

“膳房煨着汤,待会儿就给您送来。”

光喝汤能顶什么事?

“我想吃肉。”

奶嬷嬷都想跪下求他,谁家姑娘每月不放血呢?蜂蜜水喝了,姜枣茶喝了,补汤喝了……亏出去那点早已经补回来,还吃什么烧鸡!谁家贵女天天想着吃肉?

奶嬷嬷又是一番好言相劝,胤禟伸手掐了掐腰又捏了捏腿,宁楚克骨架子小,是有点肉细细嫩嫩的摸着多舒服,要是丁点肉没有那不得吓死人啊?

再者说,他过去这一个多月吃的东西多半都长在胸前了,老感觉沉甸甸的,他起床时就瞄了一眼,宁楚克这资本真的雄厚。

旗服是不咋的显身材,还不是因为不收腰,脱得只剩个肚兜你就知道她多标志!

胤禟睡觉的时候偷捏过她腰间的嫩肉,真的嫩,真的滑,真的舒服。

撇开那糟心的性子不谈,谁娶她谁享福。

真恨不得站在男人的角度剖析剖析,让人知道吃个烧鸡并不会给她减分!连放了四天的血,这么虚弱,吃个烧鸡还要给人管着,这还有没有人性了?

因为非常难过,胤禟在圈椅上摊成个饼,舒尔哈齐刚练完拳脚,偷溜过来找他玩,就看他满身绝望。

“阿姐!阿姐你怎么了?”

“我饿。”

“我带了点心,你吃吗?”

“我想吃肉,想吃烧鸡。”

舒尔哈齐听说额娘对他姐进行了全方位管制,不让多吃一口之后……他自告奋勇偷溜去了膳房,仗着人小身手灵活,从那头顺出了半只猪蹄,回来还一脸的愧疚,说闻了一圈没找着鸡。

胤禟从前真没感觉猪蹄有多好吃,今儿个闻到那香味儿啊,差点感动得热泪盈眶,他盘腿儿到榻上坐下,舒尔哈齐就跪坐在旁边,小豆丁还端了个热腾腾的茶碗,看他姐吃两口就递过去给喝一口解腻。

真不愧是宫里长大的皇阿哥,盘腿儿啃猪蹄的样子也不显得粗鄙,瞧着居然是一身洒脱劲儿。他每一口都啃得很虔诚,感谢宁楚克有个这么乖巧懂事的弟弟,胤禟保证说往后一定罩着他,带他过好日子。

舒尔哈齐听着就笑,他笑眯眯问说:“阿姐你明天要出府去?去哪家玩?”

“怎么你也想去?”

“想去!我想去!”

胤禟想了想说:“明天不行,下回可以带你。”

……

庄亲王府这场小聚,哪怕许多年后依然为人所津津乐道,因为一出接一出太精彩,经历过的人想忘记都难。

就像早先料想的那样,胤禟的确是被宁楚克坑惨了,他一过去就接了大波眼刀,抬眼一看,各家格格都在笑,有好些都笑得不自然。

董鄂氏阴阳怪气的起了个头:“这是谁啊?是提督府的宁楚克格格?”

紧接着将军府的也开口了:“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人盼来了,咱们都好奇呢,格格怎么认识了九阿哥?”

胤禟咋心里嘀咕:来者不善,来者不善啊。

他脸上还是带着笑,玩味的说:“我也挺好奇的,先前还听说董鄂格格要做九福晋了,怎么九阿哥那么不待见你?那册子上咋写的来着?翩然若仙?人蠢似猪?……我听了都不敢相信,九阿哥咋能这么说你,退一万步讲就算真不聪明,好歹也是姑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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