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娉婷和其他人的联系方式,都是那天在顾放为的出租屋里见到后强行给的,说是有事就找他们。

鹿行吟没有想到叶娉婷立刻给了他回复:“思风,你现在有时间接电话吗?”

鹿行吟看了看周围,预备铃已经打了,预计上课,下节课是宋黎的数学课。

他快步往科技楼走。

等到了完全没人的地方时,鹿行吟回复:“有的。”

叶娉婷给他打电话过来:“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鹿行吟小声说:“我和他在一个班,新班主任问我……他的情况。”

叶娉婷在那边咯咯地笑:“懂了,他在那边很让人头疼是不是?我上次见顾叔叔顾阿姨,他们也很头疼,毕竟放着好几个名牌高中全奖不去,跑来国内念一个嗯……这样的学校。”

她顿了顿,“好像还念得挺认真的,在学校外面还租了房子。”

“这没什么不能说的,只是他没跟我们说。我们基本上不过问他的情况,我隐约只知道是他中考后有一次什么竞赛放榜回来,他就成了这样。”叶娉婷说,“我们特意去查了一下,是他那届竞赛的第二名跳楼自杀了,听说当着他的面跳下来的,他之后突然就放弃了好几个学校的offer,一意孤行回了国内,听说还跟顾叔叔他们吵了一架。”

鹿行吟指尖摩挲着光滑冰冷的墙壁瓷砖,静静地想着。

他们这种面向初中的竞赛,与真正的化学会主办的奥林匹克竞赛不一样,一方面是避免初中学生挤占高中学生竞赛通道的名额,另一方面也是给竞赛生减负,把初中的竞赛价值明确圈定在了“直升名校高中”这一点上,全区域的中学生一起竞争,因为有个报考学校的地域限制,所以也被称为小国初(小国家初赛/省赛)。

赛制上,只要每年在小国初里拿到金奖的学生,就可以降分录取本省名牌高中。而如果学生有意继续竞争无条件保送名校的条件,则要进入省赛之后的全国决赛(小国决)。

也就是鹿行吟当初参加的比赛。

这种比赛获奖人数一般由主办单位进行总量控制,每年一等奖人数分到各省市。

因为涉及到生源筛选和国家队预备队、四大名牌大学少年班的预备选拔,一等奖的人数也会根据各省竞赛实力强弱进行分配,力求筛选出真正的竞赛苗子。

s省虽然有最出名的鹰才中学,位列全国四大名校之一,拥有100%的一本率和近乎可怕的top5大学输送能力。但s省因更重视高考而不属于竞赛强省,竞赛生源也不太受重视——身在弱省,基本就被视同于竞赛训练质量、数量、生源情况都不如强省,组委会评定也会自然而然有偏重。

高中竞赛是这样,初中竞赛更加是这样。

s省当年分配的一等奖名额只有二十人。

鹿行吟所在的冬桐市属于c省,属于竞赛强省,当年分配的一等奖名额足有八十人,原因之一也是c省有四大强校中竞赛排行最高的繁星中学。

繁星中学是初中、高中连读式私立中学,每年稳定向国家集训队输送人才,也出过奥林匹克世界冠军。

对比之下可见一斑。

顾放为能身在s市拿下小决赛的一等奖,基本可以确定他纯靠单打独斗考上去的。鹿行吟自己也是单打独斗,清楚初中竞赛难度没有真正的奥林匹克竞赛难度高。

一等奖虽然有二十人,但分数依然有高低排名。听叶娉婷的意思,顾放为是当年的理论、实验分双第一。

“那他是,见到第二名跳楼,所以有了阴影吗?”鹿行吟轻轻问。

“不会的,思风你不要对你这个放为哥有什么误解,他不是那样脆弱的人。小时候我们遇到过当街暴.动,他一个人拖着我们好几个人从死人巷子里跑出来,整的跟没事人一样。”叶娉婷说,“这件事可能有影响,但绝对不止这么简单,更具体的我们也没能从他嘴里撬出点什么。”

“你可千万别主动问他这件事啊,他不喜欢别人跟他提这件事,而且最讨厌有人试着来管他或者指手画脚。”叶娉婷说,“听说他闹回国那时……顾叔叔把皮带都抽断了,他还是一声不吭地回来了。”

她又问了一下他们两人在校园里的情况,随后挂断了电话。

*

鹿行吟回教室时迟了五六分钟,宋黎没发现他,讲评完这次月考试卷后,开始进入新的课程。

今天学生们学习氛围都很好。

宋黎感叹了一声:“你们新班主任老师挺好的啊,有手段,要是每节课都能这样就好了,以后也不用我天天在你们耳朵边上喊一声争气了。”

底下有学生尬笑了几声。

宋黎却认真起来:“你们知道一班老师们怎么说你们的吗?这几天都是说你们很不错,有冲劲,陈老师夸咱们班学生有礼貌态度好,也肯学。你们不信啊?有什么不信的,人家顶级阳光班老师闲着无聊来夸你们?”

提到陈冲,那天跟着去围观的几个学生都讪讪地对视一眼,不由得坐直了身体。

好像他们被夸了——还是被化学组唯一的特级教师夸了!

曲娇在后面即将陷入魔怔,她拼命传纸条给鹿行吟,要他帮忙解答生物试卷的几个问题,随着生物课的临近,这个姑娘的焦虑逐渐达到顶峰。

鹿行吟认真地给她写解题思路和过程,知识点标注。

下节课生物课,课间的27班出现了一个奇观。

预备铃还没打,没有人大声说话或是跑来跑去地串座,每个学生都安安静静地呆在自己的课桌上。沈怒那一帮男生想闹出点动静,最后都因为没人搭理而偃旗息鼓了。

鹿行吟前座的女生小声回头跟他们讨论:“谢老师给我们每个人都准备了礼物,也给每个人定了个人物,每个人还不一样,你们的是什么?”

曲娇愁眉苦脸:“让我讲一个题,说讲好了给我送一支口红。”

那女生平时性格怯弱,连大声说话都不敢,还有点口吃。这时候眼睛闪闪发亮:“谢老师让我去,去老宋那里问一个复杂的题,问完回来讲给她听,讲,讲好了她带我去教职工食堂吃自助餐。”

旁边立刻有人小声说:“靠!教职工食堂!神秘领域啊!你快快快去问,回来跟我们说里面什么样的!”

鹿行吟对这个女生隐约有印象,她几乎从来不去食堂吃饭,因为强烈的社恐,让她甚至不敢对食堂掌勺的大娘报出自己想要的菜名。

鹿行吟垂眼看自己桌上的教职工版生物书。

“她没给我布置任务,只给我送了两本书。”

翻开一页,第一页就是高中生物阶段的重难点基因部分,从物种起源开始讲,有很多超纲内容,宛如一本复杂的故事。

清脆的上课铃响起,谢甜踩着冷硬的黑色高跟鞋进入了教室,一声冷定的:“同学们好。”

27班早就没人坚持上课起立这种刻板模式了,但是孟从舟条件反射地喊了一声“起立”,27班学生居然全员“腾”地一下都站了起来,齐声:“老师好。”

“声音宏亮一点,让教导主任办公室听见我们的声音。”谢甜说。

“老!师!好!”声如震雷。

走廊外,不少刚赶着去上课的老师都纷纷停下脚步:“刚听错了吗?声音从二十七班来的?”

同层的25班康玫老师往上看了一眼:“没错,是27班。”

“我知道有些同学很紧张,因为我布置的任务的原因,没关系,下面两节课连堂,我先讲月考试卷。”谢甜说,“大家做的不好,或者做错了,也没关系。从今天起我们班更新一个值日生规则,任务成功的同学有我的个人奖励,任务失败的同学负责当天班上的值日活动,如果人数太多,就地顺延。”

“不要以为值日活动只有扫地拖地擦黑板,咱们在三楼,搬运水桶、各班倒垃圾、帮课代表发作业等等事情,你们都必须义不容辞地进行帮助。”谢甜说,“做的不好的,同学们可以投诉他/她。”

底下一片笑声,随后又很快安静下来。

谢甜讲试卷目的很明确,调动学生的积极性,尤其是差生中想学却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学的那批学生。有的因为家庭,有的因为自卑,有的单纯因为身在27班却没有蔡静和孟从舟的勇气,认为学习是一件丢面子的事。

她提前与学生约定好,比如曲娇,因为不知道自己会被点中哪一题,所以提前就把试卷整个理解了。剩下的重难点,学生实在不懂的,她再讲。

讲好的,她带头鼓掌表扬,没有讲好的也会夸奖学习态度,这些孩子们眼里慢慢都有了光彩。

刚毕业进入高中,就被甩手安排了这个差班,谢甜也很清楚自己面对的是什么:青墨改制,人心惶惶,她就是个被派来充数的。年轻老师教差班,带差班班主任,最好欺负也最好磨灭一个人的斗志。

27班学生的配合,却远远超出她的意料之外。

“有些题一般来说,我不讲,比如十七题,书里能找到答案。”谢甜说。

所有学生的视线都转到了17题上。

那是一个无比简单的选择题:rna分子中三个一组的遗传规律为:

a.氨基酸

b.密码子

c.核苷酸

d.基因

这里考察的是书中原话:【密码子指信使rna分子中每相邻的三个核苷酸编成一组,在蛋白质合成时,代表一种氨基酸的规律】,答案选b。(引用)

“这个题我要单独拿出来跟大家讲一讲。”谢甜停顿了一下。

“这个题我们班写对的人不多,但是全年级的错误率也不少,按理说是非常简单的一个记忆性题目。”谢甜说,“我仔细想了一下为什么大家会觉得这个题不好写。”

“教材是这样写的,为什么氨基酸有氨基酸的名字,还要搞出一个密码子来?”谢甜问,“孟从舟,你知道吗?”

孟从舟犹豫了一下,站起来:“因为氨基酸是氨基酸的名字,密码子代表的是一种遗传规律,它是规律本身,而不是氨基酸。”

“对了,这是一个点,这个知识点关键在于大家要学好语文。”谢甜的话又引发了一阵笑声,随后她接着问,“那么为什么教材里不直接总结,遗传学上存在一种三个核苷酸编写一个氨基酸的规律,而非要再搞个对应的命名叫密码子呢?”

“为什么不能通过已有的定义去解释这个东西,而要把它设置成一个新的、让我们混乱的规律呢?”

教室里鸦雀无声。

这个问题对他们来说很困难,并且从来也没有人这样思考过。教材上写的东西,背就是了,谁需要再想这些问题呢?

谢甜的视线转向鹿行吟,“鹿行吟,你来说。”

鹿行吟猝不及防被点中,他在自己贫瘠的生物知识中搜索了一下,没有找到答案。

但这一刹那,他迅速知道了该怎么做。

谢甜没有跟他说,但他现在知道了。

这是他这节课的“任务”。

他垂下眼,翻动着谢甜送给他的教师版生物教材,在里面找到了遗传学部分。

“因为……”鹿行吟放轻声音,念道,“第一,地球上存在生物和人类不使用同一套编写方式的遗传系统,就像人类用c语言,而另一些人用java。第二,之所以叫密码子,就是因为它的这种组合规律承担着基因定位功能,赋予一个定义,也能让我们的遗传信息从简单到更加复杂的时候,需要一种容错度更高的编译方式,类似我们用二进制表示数字,更简单,也更便于数据储存。”

谢甜鼓了鼓掌:“回答正确,请坐下。”

她环视周围学生。学生们都一脸惊讶——这些内容都是教材中没有提过的。

“我们所使用的每个版本的教材都不可能是完整的,我很遗憾有些非常有趣、也非常酷的东西,变成了单纯的记忆性内容,而大家有时候也并不太理解它出现的意义。”谢甜说,“不过我会跟大家讲,不会花费太多时间。我希望我的课,能够让大家真正爱上生物这门学科,因为这是离我们最近的学科。”

“我也希望,我们班的大家能够真正地在学习中获得乐趣。”谢甜说,“大家翻到教材,现在我们来讲新课。”

一整节课时间,鹿行吟沉迷地听着课上内容,翻阅着这本生物书。他艰难地啃着以他的基础完全没有接受过的生物知识体系,而且很神奇的,这个体系与框架,和他喜欢的化学,是相交的。

月考中他做错的稳态系统,一旦经过他的真正了解,几乎都不用再去刻意记忆。生物上的这些反应流畅自然,就如同化学方程式反应一样顺滑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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