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宁三年八月里,陆正起复,陆家一大家子人开拔,前往开封赴任。

银线那时候怀了第二胎,没有跟去,跟着丈夫陆通,随公婆留在了余杭。她的大伯哥陆续、二伯哥陆延,都是能干的人,都跟着陆正去了开封。

淳宁四年三月,银线生了一个男孩。

陆大管家虽然一家人都是仆人,可实际上,他们在自己家里也是呼奴使婢的。银线都还有一个小丫头伺候着,比小户人家的少奶奶也就只差一个良家的身份了。

作为一个婢子,她能嫁进大管家家里,连生两个儿子,真是婢子们的理想生活了。

过得太好,以至于五月里大伯哥陆续扶着温蕙的灵柩回到余杭的时候,才出了月子没多久的银线整个人都懵了。

怎么就死了?

怎么就死了?

去年走的时候,还好好的!

待懵劲过去,追问死因,大伯哥袖子抹抹泪:“先是风寒,一直咳嗽,专门买了别苑给少夫人养病,结果在那里突发了急性的肠痈。”

银线哭得傻了,险些把眼睛哭坏。

她想再看一眼温蕙,陆续道:“别看了,在开封停了一个多月,路上又一个多月,虽用了生石灰,也压不住腐了,已经封棺了。”

家里也拦着:“这样子看不如不看,你记住少夫人的笑模样不比这个好?”

终是没看,下葬了。

眼泪擦干净,日子还得过。只银线没精打采。

余杭陆家隐隐有一些闲言闲语,无非是说她没有靠山了。

她长得也不好,配不上陆通。又没有娘家,以前全是背靠着少夫人,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陆大管家的儿媳妇,都是娘家在主人跟前有体面的人家,这个银线以后不知道怎么样呢。

银线知道,这都是嫉妒她嫁得好,过得好。

结果打脸的是,陆通一家子都对银线很好,甚至比以前还好。一点没有因为温蕙不在了,就慢待她的样子。

银线感激涕零。她还是觉得,这都是温蕙的遗泽。

大伯哥还给她带回来温蕙给她的遗物,道:“说是少夫人病里就叫刘富家的给你的。唉,少夫人那时候咳得厉害,大约怀疑自己是肺痨了,放心不下,提前给你准备了。”

陆续的话一套一套的,总能自圆其说。不愧是大管家的预备役。

银线把匣子拿回房里揭开盖子一看,就哭了。

密密整整码着的,都是银锞子。

想对一个人好,还有什么比给她银子更实在的?

当初温蕙初嫁到陆家,夫人和姑爷第二天就是直接给她银子,把这个嫁妆微薄的少夫人撑起来了。

温蕙病了,出去养病,担心自己病好不起来,竟提前准备好了银子给她,以防备以后有什么万一。

银线哭得胸口疼。

陆通说她:“再这么哭,奶水没了。”

银线就一边喂孩子,一边哭。

银线其实不缺银子。她公公为陆正经营着偌大的产业,她两个伯哥都在陆正跟前听用,虽丈夫弱了些,但家里过得十分好。她的私房银子都攒了不少。

温蕙给的这一匣子银子,她好好地收起来了,没动。

这时候陆睿点了探花的消息也到了余杭。

银线知道家里人已经不爱看她再哭了。她躲起来偷偷地哭。

就差几个月,温蕙就可以做进士夫人,丈夫是探花郎!

温蕙的梦想银线怎能不知道。从和陆睿订了亲,温蕙就在梦想这一天了。

嫁个夫君中进士,簪花游街,那是每个女孩子都有的梦啊!整个大周,每三年才有三百个女子能实现这个梦。

温蕙就差一点点,带着遗憾走了!

人死如灯灭,便连尊重也没了。

又开始有别的闲言闲语,笑温蕙命薄,没有诰命夫人的命。

“升官发财死老婆”这句话,在银线耳边飘过去好几回。

不会的,银线想,诗礼之家,怎么会。

八月里,忽然听人说,杨妈妈一家被打发回余杭庄子里去了。

银线懵了一下:“哪个杨妈妈?”

“还能有哪个杨妈妈。”旁人撇嘴,“就那个杨妈妈。”

能被这么说的杨妈妈就只有一个,就是陆夫人昔日的陪嫁大丫头,陆家内宅的仆妇首领杨妈妈。

银线惊问:“为什么?”

旁人说:“说是没伺候好夫人,触怒了老爷。”

杨妈妈和乔妈妈一脉相承,从温蕙嫁到陆家就对温蕙很好。后来温蕙掌家,刘富家的立不起来,仆妇首领依然是杨妈妈,她们两个人处得很好。

银线便抱着二小子,坐了车去庄子上看望杨妈妈。

杨妈妈一家现在降为庄头,比起庄子上的佃农当然好多了,但她穿着粗绸的衣衫,老了好几岁的样子,跟从前完全没法比。整个人都没精神。

见到银线,她的目光非常黯淡。

提起温蕙和陆夫人,她默默地掉眼泪。

银线问起陆夫人,她只道:“夫人身体不太好了。”

银线说:“我回去日日给夫人念经。”

杨妈妈道:“好,你有孝心。”

临走前,杨妈妈问:“银线,你过得怎么样?”

银线道:“我过的很好。”

杨妈妈点头:“那就好好过日子吧。”

神情和目光都让银线困惑。

眼看着婆婆的生辰快到了。银线很有孝心,想给婆婆打一对分量足足的银镯子。

她自己攒的私房,大多是以前的打赏,银锞子都是有着精巧花纹的那一种。她不舍得用。

想起温蕙给她的那一匣子银子。那一匣子很实在,都是普普通通没有花样,可以直接使用的银锞子。

银钱取出了匣子,起出两个银锞子,这时候,发现银锞子下面压了东西。之前银锞子太密,没发现。

掏出来是一张薄薄的纸,打开一看,是她的身契。

银线望着那身契许久,许久,心中终于生出了疑窦。

因谎言即便说得再圆满,也一定有让人觉得违和的地方。

温蕙是死于急症肠痈,这种病是没法预料的。但之前的风寒咳嗽,怎么就到了要给她留银子托付的地步了?在别苑养病的时候,莫非就已经病入膏肓,预感自己会死了吗?

把身契给她是干什么呢?

陆通一家子,她公公的爹就已经是陆家大管家了。旁人求着放出去做了个良民,陆通一家子是认准了跟着陆家不离不弃的。

杨妈妈多大的体面,怎么就因为伺候不好夫人,给发去做庄头了呢?

陆夫人注重养生,这年纪了,一头黑发瀑布似的,脸上的皮肤都比旁的同龄人好很多。怎么就身体不行了?

开封陆家,到底发生了什么?

之前听到的那些闲言闲语仿佛又响在耳边——

一边中探花,一边死老婆。

不过是个军户女。

这多么年,都没生出儿子来,还不如银线。

诗礼之家,真的就不会作出乡闾间那些逼死儿媳的丑恶事吗?

人的直觉有时候是非常敏锐的。在这样满心的疑窦之下,面对着公公婆婆和丈夫,银线选择了去问杨妈妈。

杨妈妈看到那张身契,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银线立刻明白,开封那边,一定有事情!

“妈妈,你跟我说实话!”银线逼问,“开封到底怎么了?我们家姑娘是怎么死的?”

杨妈妈却把身契折好,又塞回银线的手里,把她的手合拢,用力道:“你别问!你孩子都两个了,你就好好地过你的日子就成!”

她硬是把银线推了出去,“砰”地关上了房门。

银线拍门,她也不给开,只隔着门说:“你看看我现在。你别多问,人死如烟灭,你回去过日子!”

银线把身契塞进怀里贴身收着,回到了家里,咬了咬牙还是对丈夫说:“我怀疑少夫人死得不明白。”

丈夫是一个女人最亲密的人。银线没想到,丈夫的脸色当时就变了。

和大伯哥、二伯哥比起来,丈夫差了很多,单是那份面不改色说谎的本事,他就差得远。

银线指尖发凉:“你,你知道些什么?”

陆通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你不要胡思乱想!少夫人是病故的!”

每一句,都得反着听。

银线揪住他衣襟逼问,陆通推开了她。

“不管少夫人是怎么死的。”他说,“你记住,我们家,永远跟着当家的男人走,不跟任何一位夫人走!”

此时陆家当家的男人,是温蕙的公公,陆正陆中明。

银线浑身发抖。

一个晚上她都睡不着。

第二天她想明白了。

“你自然要跟着老爷走。”她道,“可我,我得跟着我的姑娘走。”

她不是刘家那种半路才跟了温蕙的。

她是从小就卖进温家,跟温蕙一起长大的陪嫁丫头。

她不是陆家的人,她是温家人。

温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死前,把身契留给了她,就是怕她因身契受陆家钳制。

银线想明白了。

“你要么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她咬牙道,“要么,我自己去开封问去!”

两夫妻大吵了一架,陆通怒而摔门出去,再回来,拍了一张纸在银线面前:“你要么在家好好带孩子过日子,家里不缺你吃不缺你穿。要么,你拿着这个去开封,永远别再回来!”

他说完,转身就走了。

那张纸是一张休书。

在陆通看来,是对银线的威胁。

在银线看来,是恩断义绝。

因为人活一辈子,不能只顾着过自己的日子。

更何况,以她的相貌能力,怎么就能压过那么多强过她的丫头,嫁给了长得也好,家里也好的陆通,过上这样的好日子呢?

她的好日子,都是温蕙给的。

银线抓起了那张休书,和自己的身契一起贴身收好。

陆通再回来,见她不哭不闹了,以为她屈服了,得意起来。

女人怕什么呢,最怕夫家嫌弃。她没了少夫人这个靠山,怎么硬得起来。

大哥和父亲本来交待,一定要稳住银线,不要让她生疑。没想到她竟还是发现了。

好在被他压下去了,陆通放心了。

陆通没想到,银线暂时的安静,是因为她还缺一样出门必须的东西。

就是路引。

幸好这个家里不同于别人家里,陆大管家常要去巡视陆家产业,有些产业不在余杭本地,在周边。

他们这样的官宦之家,路引这种东西很容易办。

银线悄悄地进入她公公处理事务的小书房,偷了一张路引出来。

收拾了衣服和银子,她看了看两个孩子。

大小子已经四岁了,活蹦乱跳,是他爹的心头宝。她拍拍他:“去找祖母玩。”

大小子蹦跳着去了。

二小子才八九个月,才会爬,还没断奶,他还离不开娘。

银线包袱背在背上,把儿子用布兜子兜在身前,揣着身契、休书和路引,推开房门,离开了这个安逸的家。

这时候,是淳宁四年十一月,北方寒风呼啸。

银线毅然走出了家门,把她的好日子丢到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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