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翻了年,已经淳宁五年。

二月里,陆睿看着站在他身前弓着腰的陆续。

陆续是陆大管家的长子,不出意料的话,将来会接任大管家的职务,并将先后侍奉陆正、陆睿两代家主。

他的能力和忠诚都是毋庸置疑的。在过去,一直受着陆家男主人的信重。

陆续道:“聘礼都送过来了,翰林要的一万两银子也在。老爷说,今年翰林的花销有些大,请翰林注意些。”

陆睿坐在书桌后,漫不经心地回答:“京城居,大不易。这里的物价,不是开封余杭能比得了的。况我还有许多应酬。”

然而陆睿这一年来陆陆续续伸手向家里要的银子数量实在有些大。

他所谓的应酬开销甚至远远超过了陆正好几倍。

只他是陆家独子,陆正这一房偌大的产业,将来都是他的,他要的钱虽多,也没多到陆家供不起的地步。账房报上来,陆正大手一挥,便同意了。

独儿子便是有这点好处,没有兄弟跟他争家产,所有的都是他的。

“我母亲怎么没来?”陆睿问。

陆续道:“老爷原是想让夫人过来主持的,只自少夫人去了之后,夫人十分倦怠,不爱理事。老爷心疼夫人,怕来回奔波劳累,故已经写了信往六老爷那里去,请六老爷和夫人全权代我们老爷夫人主持翰林的婚事。”

陆睿没什么表情,只道:“知道了,辛苦了,去歇吧。”

陆续从书房出来,并没有立刻去歇息,他先找了平舟。

平舟是书童出身,能写会算。他自己也是个有成算的人,晓得往管事的方向上努力。如今,他是陆睿身边的第一人。

陆续责问平舟:“翰林在京城怎地开销这样大?”

平舟张口就来:“这里是京城啊。”

陆续道:“那也用钱太多了,都花在什么地方了。”

平舟道:“很多应酬呢,如今公子做官了,跟以前不一样了。随便买幅画送人,便要千把两银子。”

陆续又问了问,平舟都能堵住他。听着似乎就是陆睿作了官之后,更加大手大脚了一些。

陆续点点头,又问:“府里怎么许多面生的丫头小子?”

平舟道:“都是在京城买的。”

陆续责备:“这边要用人,写信去家里要就是。开封离得又不远。”

平舟道:“家里都是余杭人,到这边水土不服的,还有就是说话。京城北方人多,咱们说的官话,好些北方人就是听不懂,说咱们像鸟叫。翰林觉得还是该用些本地人,就买了。”

陆续又点点头。

他道:“我原想给你保个媒的,去找你爹娘,怎地你却写信给他们叫先不要给你订亲了?你莫非还想着元儿?别想了,咱们身为下仆的,就是这种命。再另找一个吧。”

平舟“嗐”了一声道:“早不想了。我是想着等新夫人来了,再看看呢。”

陆续恍然大悟,笑道:“你小子,滑头得紧。”

平舟嘻嘻地笑。

陆续捶捶肩膀:“行,你慢慢看吧。新夫人是乐安宁氏,带来的丫头必然不错的,你好好挑。我先歇去了。”

平舟道:“可累了吧,快好好洗个澡,睡一觉。”

陆续又问:“稻子麦子呢?我好久没见他们了。”

平舟指了。

待陆续走了,平舟脸上的笑消失,转身去了书房。

陆睿坐在书桌后,听他禀报。

“果然问了银子和新买的奴婢的事,我都对付过去了。”平舟禀道。

陆睿道:“他若想往这边送人,就说人够用了。”

平舟道:“是。”

陆睿又道:“最近进的几个丫头,让刘稻家的利落点,赶在我成亲之前都调理出来。”

平舟躬身:“是。”

陆睿如今已经出仕,家里改口,不再以“公子”相称了,按着时人的习惯称官职。

这称呼一换,明明公子还是那个公子,可感觉就是不一样了。

只平舟现在,看不透他。

又不要家里的人,又不想将来的新夫人带来的人占太多的位子。

这一年来,翰林作的许多事,总让他感到惴惴。

陆续溜达去找了刘家人,正好看见刘麦。才二月,这大小伙子就打着赤膊。

“麦子!”陆续喊了一声,“练功呢?”

刘麦起身见是他,喊一声:“续管事。”披上衣服迎过来。

陆续道:“好像长高了?”

刘麦喷笑:“别臊我了,我都多大了?还长高?”

陆续十分亲热地搂住他脖颈:“怎么样,京城还习惯不?想没想余杭?想没想你银线姐?”

他说着话,眼睛看着刘麦。

前少夫人温氏统共就带了仨瓜俩枣,她的陪房就这么几个人。贴身的银线嫁给了陆续的三弟陆通,对刘家人来说,就等同于他们家也跟陆续一家成了亲戚。

是以他们一家跟陆管事家也十分熟稔。

刘麦自然而然地道:“想啊。银线姐还好吗?一年多没见着她了。”

陆续松口气,道:“她好,在家带孩子呢。”

刘麦道:“让她好好先带孩子吧。京城这边……唉。”

刘麦知道,银线姐以前的梦想是成为乔妈妈、杨妈妈那样的管事妈妈。只以前有他们姑娘在陆家掌家,银线姐的梦想是很容易实现的。

可如今,姑娘过身了,银线姐没有依靠了,京城这边要娶新夫人了。银线姐的梦想就有点难,还能不能实现,得看陆续家支持不支持了。

晚上刘家一家人吃饭,刘麦道:“我看续管事对咱家还是挺亲热的。”

刘富家的道:“那是,你们三个在翰林跟前有体面的。”

她给小儿子夹了菜道:“只你们记得,银线现在没依靠了,以后咱们家就是她娘家。”

刘稻、刘麦都道:“那肯定的。”

刘家父子如今是陆睿跟前得用的体面人。银线是陆大管家的儿媳妇。

这京城的陆府即将有新的女主人入主。他们这些青州来的人更得抱团,守望互助才是。

时间转眼到了三月,京城里也春暖花开。人们都换了色彩缤纷的春衫,就等着上巳佳节。

没有女人不喜欢上巳节的。

霍决走进上房的次间里,看到温蕙在榻上,斜倚着引枕,撑着头,闭着眼睛似是睡着了。

次间的窗户没有糊纸,只嵌了一块一块的琉璃。春光透过琉璃打进来,洒在温蕙肩头。这暖暖的光里,的确容易睡着。

霍决凝目看了片刻,放轻脚步走过去,缓缓俯下身去。

眼看着那柔唇近在咫尺,都已经能感觉到温蕙呼吸的时候,温蕙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了片刻。

霍决抿抿唇,站直了:“吵醒你了?”

“就想闭会儿眼,不知怎么就睡着了。”温蕙转头用手挡着眼睛看了看琉璃窗。晒得太舒服,把她晒着了。

“春困,都这样。”霍决就势挨着她坐下,道,“后日就上巳了,我想着,去别苑里住几日?踏踏青。”

温蕙问:“具体去哪里?住几日?”

她掌中馈,若要出门多日,得收拾准备。

“去住上十天半个月,”霍决道,“别苑有四十处,你挑。”

“这么多吗?”温蕙道,“我是看到单子列的很多,我没数。”

“不算多。”霍决道,“牛贵在京畿共有别苑房宅三百多处,我只留下了四十处,其余的全上交了。”

温蕙无语半晌。

“你成日里到各地办的都是剥皮实草的事。”她道,“从来不照照镜子?”

霍决笑了笑:“上面许的,便不是贪。上面不许你还伸手的,才是贪。”

温蕙的目光凝了一息。

霍决俊眉修目,偶笑起来,阴厉气散去,好看许多。

有一段时间,他是很爱笑的。那段时间,温蕙也爱笑。

只好的时光易碎,总留不住。

霍决的目光投过来,温蕙随即移开了目光。

“不必十天半个月,若想踏青,出去走走便是。”温蕙道,“陆嘉言三月初六娶亲,我不用特意躲开。不关我的事。”

小陆探花守了一年妻孝,与宁阁老的孙女宁九娘订下了婚事。

这婚事其实早就谈好了,该准备的都已经准备好了,就差一个走礼的程序了。陆睿一出妻孝,两家便在一个月里过完了六礼,定下婚礼在三月初六。

霍决道:“是,你说的对。”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给温蕙:“这个,陆大姑娘。”

霍决注意到,经过之前的事,倘若他喊“陆璠”甚至“璠璠”,温蕙的身体就会绷紧。相比之下,他喊“陆大姑娘”,她会放松一些。

那之后他就一直只喊“陆大姑娘”。

温蕙凝目看了一会儿,道:“你又放了人在她身边?”

“陆府一直在采买奴婢、小厮和护院。”霍决道,“倒方便了我们放人进去。”

温蕙蹙眉:“在京城采买吗?”

霍决道:“是。”

明明开封和余杭还有那么多世仆家里的儿女没有差事,眼巴巴想进府当差呢。

温蕙捏着那张纸没说话。

霍决捏住她的手:“有这些人帮你看着陆大姑娘,她有什么事你都能立刻知道。纵她有了后娘,也不怕。”

“我本就不怕。”温蕙道,“她是女孩子,陆家不差她的嫁妆。不管陆嘉言再娶的是谁,只要脑子清醒的,就知道好好把她养大发嫁,落个好名声。”

“和你比,后娘算得了什么?”

霍决揽住温蕙的腰,将她箍在怀中,把脸贴在她肩头,道:“再有一次,你杀了我。”

温蕙没说话。

霍决道:“我现在只想好好和你过日子,再不想别的了。”

温蕙扯扯嘴角:“我本来一直就在好好过日子。”

霍决道:“是,都是我不好。”

三月初六,又是一个让京城女子们心碎的日子。

小陆探花娶亲了。

宁九娘十里红妆,陆嘉言一身吉服。

这是京城人第二次看到小陆探花穿红袍,当真是公子无双。

人们都涌到迎亲队伍要走的路上,摩肩接踵的围观。盛况不亚于进士游街的那一天。

陆睿骑在骏马上,目光扫过密密麻麻的人群。

高头大马做新郎,该是人生得意事,大家都想看小陆探花的笑,只看不到。

当那红袍公子远去,人群中许多女子流下眼泪,有抽噎的,有默泣的。

当队伍过去后,人群散了。羡慕流泪的女子们也散了。

独有一个妇人,蓬头垢面,宛若乞丐,哭得涕泪泗流。

人们都散了之后,她就坐在路边的地上哭,鼻涕眼泪一起流。

旁人不由觉得好笑:“人家待嫁的姑娘哭一哭,羡慕一下。你个妇人,还背着孩子,也为小陆探花哭,不怕你丈夫揍你啊?”

那妇人不答,只哭得伤心,像死了亲人。

有路人看不下去,过去说:“行啦,收收泪,你挡着人家店铺生意了。孩子一直绑着多难受,也放下来松快松快……”

这好心人说着,扒拉了一下那妇人背后遮盖了孩子头脸的襁褓。

只她忽然脸色大变,连退了两步,啐了一口道:“疯子!晦气!”

转身匆匆走了。

周围的人似乎察觉到什么,开始用异样的眼光看向那满脸泪水的妇人。

妇人抹抹脸站起来,望了一眼相亲队伍消失的方向,紧了紧襁褓的绳子,转身大步地离开了。

路边的人也散了。街上行人来来回回,不一会儿,从这里走过的人已经不是刚才的那些人了。

过了些时候,有三个年轻人来到这里,向路人打听是否见过一个圆脸的妇人。他们尽量描述那妇人该有的模样,只刚刚路过的这些人并不知道。

三个年轻人在街上找了一通,也没有找到。

刘稻道:“会不会是翰林看错了。”

平舟道:“翰林眼力利于常人,不会看错。”

刘麦道:“可是找不着呢。”

刘稻道:“许是去别的街上了?我们去近的街上找找?”

刘麦道:“就不能问问续管事吗?”

平舟厉声道:“翰林说了不许!”

“可是,续管事之前还说,她在家带孩子呢。”刘麦挠头,“我还是想不通,银线姐怎么可能在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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