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名女子。

从她眼睛周围的皱纹和皮肤的肤质来推测,年纪应该与笙之介的母亲里江相仿。但光凭第一眼印象无从得知此人身分。她完全不像武家妻女,也看不出是否像里江一样贵为人母。虽然不像是商人的妻子,却完全不显一丝寒磅。

简言之,应该不是什么良家妇女。

她顶着一头笙之介从未见过的发型。大大的发髻缠着一块淡紫色的绞染布,插有金莳绘的发梳。千筋图案的和服系上子持条纹的衣带,虽然满是条纹,但意外典雅。内衬衣领的深紫色,衬托出女子的脸部肤色。

今天“利根以”同样许多客人光顾,但过用餐时间,二楼的包厢开始有空房。女子待在包厢一隅,面向贯太郎送来的茶点,侧身而坐。

“我听说关于这家店的涂鸦传闻。”女子的声音风韵十足,嗓音圆润。“还听说店里的菜色不错,专程从牛込前来一探究竟,当我一提到我看得懂上头的文字时,老板和老板娘马上大呼小叫起来。拜此所赐,我快饿死了。老板说,在我念出这些涂鸦文字之前,料理和酒先搁着。”

只有茶可以喝——女子斜眼瞪贯太郎一眼。女子下巴有点突出,说话时嘴巴的动作很特别。

“真的很抱歉。”贯太郎直冒汗。“马上就会为您送上,不过希望您先解读密文。”

女子目光移向笙之介,嫣然一笑。“这位年轻老师,听说您就是涂鸦的发起人?”

“在下名叫古桥笙之介。”

笙之介低头行礼。女子眼角一震,双眸游移,似乎颇为惊讶。

——果然没错。她对这个名字有反应,那就没错了。

“听说您是私塾的老师?年纪轻轻就当老师,真不简单。”

“受雇帮忙而已。在下一介浪人,您直接称我古桥就行了。请恕冒昧,敢问您尊姓……”

“我叫志津江。我只是位教小曲的师傅,您就称我师傅吧。”

女子旋即收起惊讶之色,享受这种打太极的回答方式。贯太郎以挂在脖子上的手巾擦脸,就此退下。包厢里剩他们两人,笙之介开门见山地问道:

“师傅,迟迟没上酒菜款待您,真抱歉。不过,我们并非是为了标新立异才涂鸦,而是因为某个原因,亟欲找寻解读文字的人。既然您会解读,可否请您告知上头的文字为何?”

志津江的衣领未有一丝凌乱,但她还是伸手整理衣领,抬头望向一旁的纸门。

“坦白说,我不会解读。虽然以前会,但现在忘得差不多了。”

笙之介心中一亮。这名女子以前知道密文的设计。这下真的押对宝了。

“师傅,您该不会认识古桥笙之介这个人吧?”

“这不是您的名字吗?”

面对中年女子风韵犹存的媚笑,笙之介正色以对。

“是一位和我同名同姓的人物。年纪应该比我父亲大。”

“老师,您不认识那位古桥先生吗?”

志津江原本就有一双像狐狸般的细眼,现在眯得更细。形状犹如往下弯的弦月。

“我不认识。不过,对于古桥先生这种像密文般的独创文字,我擅自取名为‘赝字’,我想知道他如何构思得来。”

这样啊——志津颔首。“他七年前就过世了。”遗骨早化为尘土——志津补上一句。

“更早之前,我先被他抛弃。”

长堀金吾郎……不,奥州三八野藩的老藩主小田岛一正要找的古桥笙之介,早远赴阴曹了?

“他是病故吗?”

“酒毒攻心。他这人生活靡烂,死在榻榻米上算万幸。他与我分离的那段时间就算死在路旁,或遭人斩杀也不足为奇。因为他也斩过人。”那是知之甚详,毫不踌躇的口吻。“说起来,他是很会占人便宜的男人。既奸诈又厚脸皮。明明是自己将人弃之如敝屣,但又厚着脸皮回来。最后是我养他,送他走完最后一程。”

原本一直模糊不明的“古桥笙之介”,他的真实身分因女子的这番话逐渐成形。个性奸诈又爱占人便宜——不过这名女子到现在还深爱着他。

“听说他是新阴流的剑术高手。”

志津江那对细眼这次不光是流露惊讶,还带着怀疑。

“老师,您对他可真了解。”

“这也是有原因的。”

笙之介简短回一句话后不再多言,与志津江对望不语。先移开视线的是那位不光风韵犹存,还带些许狡狯的中年女子。她并非在逃避笙之介一本正经的神情,而是轻松地将之化于无形。

“这一行。”志津江指着纸门右边的一行字。“我还记得。”

她微微阖眼默诵。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笙之介感到掩盖四周的浓雾瞬间被风吹散。

是汉诗。东谷的直觉没错。

“您刚才说的……”他从怀中取出笔墨和纸本,重复刚才那句话,并且写在纸上。

“写成文字的话,是这样吗?”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哎呀,好美的字。您一定是好老师。”志津江望向那行字,刻意转移话题。

“这是出自汉诗里的《乐府》。昔日汉武帝设立掌管音乐的官府,创作宫廷进行祭祀仪式时所用的乐曲,或是搜集各地流传的民间歌谣。这些通称乐歌,但后世对这个官府所选用、整理出的歌谣体诗文,改称之为乐府。”

笙之介一本正经地说明,但志津江像在听什么甜言蜜语般一脸陶醉之情。

“其、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笙之介顿时语塞。“一般来说,乐府大多是歌颂战乱时的哀伤,或是男女情爱,很贴近我们的生活。这也是用来表明友、友情的一首诗歌吧。”

志津江优雅地单手托腮说道:“可是我曾经收过哦。”

“咦?”

“我收到的书信中写有这首诗。不是别人写给他的信。我那位不务正业的笙先生说,这是一首情歌。”

“有、有后续吗?”

“好像是这一块。”志津江圈起纸门上的某块涂鸦。“不过,不知道是否真的就像我记得的那样。感觉好像少了些字。这上头的字数少了一些。”

上了年纪的小田岛一正如果凭记忆写下文字,遗漏几个字也不足为奇。

“这行字我有印象。”志津江指着边边的两行字默诵而出。

“夏降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笙之介急忙记下,然后仔细检查内容。

夏降雪地天合乃敢与君绝

“‘降’或许可写成同音的‘雨’字……”

“不管怎样,指的都是夏天降雪吧?这句的意思是,若非发生这种天翻地覆的大事,我绝不会与你分离。”

“……您可真清楚。”

“我跟那个不务正业的男人学的。”志津江移开托腮的手,抬起脸并重新坐正。“老师,您是三八野藩的人吗?不过,您没有当地口音呢。若说您是我们昔日的熟识又太年轻了。”

正当笙之介大感踌躇,不知如何回答时,志津江突然转为轻浮的眼神,炫耀似地叹息道。

“我发誓,我和少主很早就断绝关系了。我原本就对他没意思。不管他再怎么苦苦追求,我也不想当藩主夫人。”我才不想过那种笼中鸟的生活呢——志津江不屑地说道。“而且还是在那种穷乡僻壤。老天保佑哦。”

她再次很刻意地以轻浮的口吻嫌弃。

“您口中的少主,现在已经隐退,人们改称他老藩主。”

志津江的狐狸眼显得无比认真,与笙之介四目交接。

“您说的是三八野藩的藩主吧?”

“是的,这是当然。”

“他都隐退了,为何现在重提二十多年前的往事?难道是引发夺嫡之争,四处找私生子?”

“他有私生子吗?”

“怎么可能有嘛,开什么玩笑。”

虽然无法看清事情的全貌,但隐约瞧出端倪。笙之介逐渐变得冷静。眼前这名女子是那位“古桥笙之介”的相好。而当初古桥笙之介与三八野藩藩主小田岛一正交好时,这名女子也接近当时的少主,少主对她萌生爱意。

“不是这么俗气的事,请您放心。”

笙之介这句话似乎发挥极大的效用,超出他的预期。志津江突然唤起昔日的记忆,对位于深川一隅的这家居酒屋纸门上的密文,竟是显得这般惊讶、畏怯。她风韵十足的媚笑与放荡的姿态或许是天性使然,同时也是掩饰心中不安的障眼法。

“请告诉我,古桥笙之介是什么样的人。”

笙之介很诚恳地问道。志津江感受到他的真诚。

“我不是说了吗?他是个不务正业的男人。”

虽然说着同样的话,但志津江的声音带有令听者动容的怀念之情与浓浓爱意。

“他是江户人。是穷旗本家的三男,生性风流。”是在家吃闲饭,游手好闲的人——志津江笑道。“就算待在江户,要是找不到肯招赘的人家,一样没容身之所,无法独立营生。所以他才会说要当一名画师,云游各地展开修业。”

“他不是一名武艺家吗?”

“剑术再怎么磨链也不值钱。而且他在绘画上确实造诣颇深。他也不排斥追求学问,所以懂得吟咏汉诗。”

“您是陪他展开修业之旅吗?”

“我对外宣称是向他学画的女画师,同时也是照料师傅生活起居的女婢。当然了,这件事一直没让他的遗孀知道。因为我也是游女。”

像这种情况,游女一词或许可以单写成一个“娼”字。他们在哪里邂逅,又是怎样认识呢,笙之介暗自思考这个问题。

“我们四处旅行。”志津江的眼神飘向远方。“途中发生许多趣事。之所以一路平安,没遭遇凶险,全是因为我们年轻,想到什么就放胆去做,以及他拥有一身过人的剑术。说到这点,若不感谢他会遭天谴的。”

她连口吻也变得愈来愈恭顺。

“当时好像经历很长一段旅程,不过现在回头缅想顶多六年时光。因为同一个地方我们不会待超过一年,所以过得很匆忙。”

“你们两位很享受这样的生活吧。”

志津江微微点头。

“后来为何各奔东西呢?”

志津江没马上回答,她独自望向笙之介看不到的远方。

不久,她的眼神恢复一开始刻意转移话题时的媚态,斜眼望着笙之介,朝他凑过来。

“老师,您应该很会让女人为你落泪吧?”矛头突然转向笙之介。

“我、我……”

“世人都说女人阴晴不定,但实在是天大的冤枉。男人的本性才真是阴晴不定呢。为了一点小事就动心。”他另外有了女人——志津江说。“真是的,我都这把年纪了,对年轻人讲这种事还是难以启齿。这点请您多多包涵。”

“是在旅途中遇上这种事吗?”

“他终究还是没丢下我一人不管。他派人送我回江户。”

那位古桥笙之介在旅途中找到他觉得可以安身立命的场所,以及让他产生这念头的女人。应该是这样没错。所以才会与一直跟在身边的志津江断绝关系。

“会是出仕任官吗?”

“哎呀,那个不务正业的男人怎么可能在城里当差嘛。他说他找到一位愿意赞助他的金主,今后要认真展开绘画修业。而且那位金主有位年轻貌美、个性纯真的独生女。说来说去,他真正看上的是那位小姐。”

原来是这么回事。

“所以我现在仍对奥州怀有恨意。我有头痛的毛病,应该朝北睡比较好,但心里有疙瘩,我总是脚朝北边睡。”

这番话很孩子气。

“果然还是北边的藩国吧。”听志津江的口吻,似乎不想明说是哪里(因为她现在仍旧很不甘心),笙之介柔和地反问。

“没错,是盛行西洋画的地方。不是三八野藩。”志津江说完后吐出舌头,面露苦笑。“我记得可真清楚。我当时一定很不甘心。”

她高高抬起下巴。她的眼神清楚写着,她现在一样心有不甘。

“我们在三八野藩顶多住十个月。那位少主莫名地爱亲近我们,我就不用提了,他也觉得很不堪其扰。”

不管少主再怎么赏识我,再怎么说服我,我也不会出仕任官——这样吗?

“少主应该是日子过得很无聊,觉得像我们这样的流浪者很有意思。不过,我们可不是马屁精与艺者的搭档。我们一点都不喜欢。而且城里那些高官也很讨厌我们。”还派刺客对付我们——她露出严峻的眼神低声道。“真是麻烦透顶。当时我们心想,既然那么碍眼,那就早点离开。”

看在三八野藩的重臣眼

里,这对男女就像迷惑少主的狐狸精。就算采取行动对付他们也是情有可原。笙之介从小在乡下小藩长大,很能理解这样的情况。

“这密文,”这次换笙之介抬头仰望纸门。“是古桥先生当时在三八野藩的城下想出的吗?”

“不,他还在江户时就创造这种密文,以此玩乐。就算是会被幕府问罪的落首,只要用这种方式写,就只有懂密文解读法的人看得懂。”

“的确。”

“当初他要是别那么做就好了,偏偏他告诉少主解读法……藩臣最重视的少主和我们走得很近,光这样就难以容忍了,竟然还和少主以看不懂的书信往来,难怪目付大为惊慌。”

“看他们慌张的模样,你们觉得好笑,结果对方派刺客来对付你们吧。”

“我们确实开玩笑开得有点过火。”愈来愈想喝酒了——志津江再次单手托腮,衣袖处露出白皙的手臂。“该不会要将我五花大绑,带去三八野藩吧?藩主现在还在生我们气吧。”

她问话的态度应该半认真,半开玩笑——笙之介有这种感觉。

“我并不是三八野藩的人。我只想找出解读密文的人,如果可以,最好是古桥先生本人,但我并非要对他不利。”

“那您为何要找他呢?甚至不惜大费周章。”

笙之介平静地回答,“因为三八野藩的老藩主现在仍旧很思念你们。”

志津江仍是维持单手托腮的姿势。

“就像您至今思念着古桥先生一样。”

笙之介并未预想志津江用什么话语和表情动作回应。他只是在心中抱持期待,希望看到她给予特别的回应。志津江却说道,“乡下人还真是执著呢。”

这回答一点都不特别,但确实很像她,至少可以确定是她真实的感想。

“非常感谢您说了这么多涉及个人隐私的事。”笙之介再度恭敬行礼。“我已经达成目的,这些纸门和拉门会重新贴过。我保证此事再也不会为您带来困扰。”

“真这样就行了?”

“是的。”

志津江重新坐正,转为正经的神情。“老师,虽然不清楚您究竟站在什么立场,不过……”

“我的保证,您可以等同视为三八野藩的保证。”

“应该不会给那人的妻子添麻烦吧?他有孩子。现在应该长大成人了。”

“这点您毋须担心。”

那位古桥笙之介选择和其他女人一起过着脚踏实地的生活,而志津江则被他抛弃,心有不甘,这一切就像昨天发生的事,尽管她很不甘心,却处处替对方着想。

“绝不会以任何方式怪罪任何人。”笙之介斩钉截铁地说道,对志津江投以一笑。“您至今惦记着他吧。”

笙之介原本想说“您只是外表刻意摆出高傲的姿态,其实您不是这样的坏女人”,但后来他改变想法:心想这么说一定会被她反驳,索性作罢。

“不过话说回来,一度与您别离的古桥先生,后来和您重逢了。”

“哦,因为啊……”志津江眼中再度恢复生气。“我知道一定是这样的结果。他跟我以外的女人成婚,一定无法长久。我知道他早晚会回来找我,事先做了各项安排,好让他轻松找到我。”

没想到会等这么久——她再度显得很不甘心。

“不过都这个时候了,那个重要的人也长眠于九泉之下,真是万万没想到连三八野藩的少主也在找他。”

笙之介道:“他已经不是少主,一切都过去了。”

说得也是——志津江颔首。“那是老师您出生前的陈年旧事了。如今我也是个老太婆。”

我该告辞了——志津江流畅地起身。

“再等下去,他们也不会拿小菜出来招待。这家店真不懂招呼客人,当真是名过于实。”

尽管她嘴巴毫不客气,但眼中满含笑意。她在经过笙之介身边时轻抚他的肩膀。

“老师,千万别遇上我这种女人。但若是您能遇上我这种女人,那也是您一辈子的福分。”

她斜眼望着笙之介嫣然一笑,又突然停步,高歌似地用充满抑扬顿挫的语调补上一句。

“这一行我也看得懂。”

走廊木格拉门的方格中各写一个赝字。这一定是阿文所写,她字字工整。

“不应有恨 何事长向别时圆”

是一首离别的诗歌。

——明月理应对人不怀恨意,但为何偏偏在人们因别离而哀伤时满月呢。

“这是我们离开三八野城下时,少主最后给我们的书信。”

志津江离去后,留下微微的薰香。

“已经可以了。”笙之介出声叫唤,长堀金吾郎从隔间用的屏风后露面。

令人惊讶的是和香也在,今天她戴着淡黄色的头巾。

“原来您发现了。”

“是的,不过那位叫志津江的女子并没发现。”

先前离开富勘长屋时,笙之介拦住刚好结束工作返家的太一,托他跑腿向村田屋的治兵卫传话,告知看懂密文的人出现了。治兵卫会妥善安排后续的事。和田屋的和香姑且不提,如果是向三八野藩邸通报此事,太一毕竟还是个孩子,无法托他处理。

“长堀先生……”笙之介唤一声后无法再说。长堀金吾郎和志津江一样望着旁人看不见的远方。

“老藩主他……”他用沙哑而细微的声音说。“长期都在单恋。”

和香从头巾间露出的双眼与笙之介四目交接。她缓缓眨眨眼,微微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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