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利根以”的贯太郎和阿道很跃跃欲试。

“我先生作的蒲烧鳗又硬又咸,难吃极了。如果能因有趣的设计而招揽顾客就太感激了。”

阿道毫不避讳地说道。

“内人说得一点都没错。”贯太郎也不觉得难为情。

笙之介没退路了。他惴惴不安地询问武部老师的意见。

“让孩子们在拉门和纸门上涂鸦?不行不行,要是孩子们得意忘形,养成爱涂鸦的习惯,那该怎么办?”

武部老师可没说这么不识趣的话。

“有意思。等我家里的孩子痊愈,我也想参一角。”他也跃跃欲试。

尽管如此,笙之介还是争取到两天的考虑时间。这段时间要是长堀金吾郎来访,就不会演变成我瞒着他恶作剧的局面了——笙之介一直祈祷他能出现,结果老天爷听到他的请求。第三大傍晚,金吾郎再度拖着疲惫的步伐,出现在富勘长屋。

笙之介向隔壁的阿鹿分了点酱菜,急忙准备开水泡饭。

“抱歉,感觉就像在催您似的,不知道后来情况怎样?”金吾郎很过意不去。

“先来吃饭吧。肚子饿无法上场打仗。”

阿金送来红烧鱼慰劳,稍微有点款待的样子。笙之介觉得不再那么难以启齿。

道出事情的始末后,金吾郎手中的筷子差点掉落。

——会生气也是当然的。

他在缩着脖子的笙之介面前搁下筷子摆好,用力一拍枯瘦的膝盖。

“习惯喝江户水的人,想法果然就是不一样。”

这什么意思?

“在下是乡下武士,只想着要到处找名为古桥笙之介的人。但阁下就不同了。您打算把那位古桥笙之介引来这里对吧!”

又多一位跃跃欲试的人。

“他不见得会来。不过,您、您真的同意这么做?”

“在下没理由反对。不过,要是解开密文后,内容公诸于世,那可有点不妥……”

“这点我当然会严加保密。”

“这就没什么好担心了。明天就会进行吗?”

“是的,只要长堀先生您没意见。”

“在下可以在一旁见证吗?不知道会不会妨碍您?私塾的孩子们看到我这位满脸皱纹的武士,不知道会不会害怕?”

“这点您不必担心。武部老师的长相比长堀先生还要粗犷,学生早习惯了。”

“这也是江户才有的情况呢……”金吾郎莫名地叹息。

市街生活里没有武士和町人之分,而且没人在乎身分差异,笙之介来到江户,习惯这种现象前会有同样的困惑。对于金吾郎真实无伪的感叹,他有种说不出的奇怪感受。

私塾的学生闻言后大乐。

“老师,真的可以吗?”

“可以在这里写字吗?”

他们手里拿着毛笔,兴奋不已。

“这是范本。”笙之介将之前抄写的密文誊本发给他们,仔细吩咐。

“听好了,得完全照范本写。不能添加多余的字、随便乱写、改写字的顺序,或是在上面画图。你们可以写的地方就只有包厢的纸门和拉门上的纸。注意别弄脏其他地方。”

“遵命!”话才刚说完,孩子们涌向砚台和墨壶的笔尖已墨汁飞溅。纸门和拉门底下事先铺有旧手巾和废纸,不过涂鸦结束后还是得用抹布擦拭。一旁见证的长堀金吾郎不知道作何盘算,他提起裙裤的裤脚,身上缠着束衣带,端坐在包厢角落地来回望着孩子,当孩子开始进行涂鸦,他那张皱纹密布的脸庞逐渐展露欢颜。

“这些孩子真有精神。”他一再夸他们是好孩子。

“连这么小的孩子也会写字啊。这赝字很难写吧。”

“因为还不会读写汉字,所以不会在意赝字的古怪,反而很顺利地书写。”

对孩子们而言,这就像是古怪的图画。

“老师,可以写大一点吗?”

“可以,请写成拳头般的大小,让人连细部都能看清楚。”

“可以写得像小婴儿的头一样大吗?”

“不能像初生婴儿的头那么大。”

字写得太大就很难一眼看清全体。这应该是连贯的文章,至少希望一次看完整个段落。

贯太郎和阿道在走廊上观看。贯太郎笑着说,大家都写得很好。

“老师,其实我和内人都不识字。”

“那一楼的菜单是谁写的?”

“原本贴的是我爹以前的菜单,但经过多年日照已经残破不堪。所以我模仿字的形状,重新写过一递。”

孩子们欢声喧闹,全神投入涂鸦,这对夫妇俩在一旁娓娓道出此事。

“这是我爹开的店。当初他在经营时,店里风评绝佳,号称是这一带最好吃的蒲烧鳗。”

“可是我先生的手艺太差。”阿道苦笑。“其他菜肴和下酒菜还可以,唯独鳗鱼不及格。”

八年前贯太郎的父亲中风过世后,蒲烧鳗的口味每况愈下,客人逐渐流失。

“没想过做其他生意吗?做居酒屋或饭馆就不必刻意烤鳗鱼了,不是吗?”

听笙之介如此询问,贯太郎为难地搔抓着后颈,阿道代为回答。

“我已经对他说过不下百回。但他总是说这样很不孝,不想这么做,始终不听劝。”

这真是复杂的问题。是收掉父亲一手创立,佳评如潮的鳗鱼店比较不孝,还是持续作难吃的蒲烧鳗,流失客源,砸了父亲的招牌比较不孝呢?到底何者比较严重?

“这样问好像有点太过深入,你们这样还缴得出店租吗?”

贯太郎闻言,一双小眼眨眨,接着露出奸笑。“有些客人有要事要谈,就是需要没其他客人碍事的包厢,在这些客人的圈子里,我们算小有名气。”

这些客人不去贷席而选择这里的包厢,还会意外多给他们一些赏钱。

这笔钱里头包含了封口费。笙之介暗自思忖。

“原来是这么回事……”

“不过老师,就做生意来说,这算是走偏门。”阿道严肃地说道。“所以我建议,干脆由我来代替他烤蒲烧鳗,也想过到其他店家学手艺。但每一家鳗鱼店都不让女人进伙房。”

不光是鳗鱼店,具相当规模的料理店全都有这项规矩。

——梨枝小姐也说过类似的话。

“在下这么说,或许各位会觉得我多管闲事……”

听到这个声音,三人同时转头,只见长堀金吾郎端坐角落,一本正经。

“人天生就有擅长与不擅长的事。”

是——以利根夫妇张着嘴,点了点头。

“你可有充分接受过令尊的手艺调教?”

“手艺调教?”

“他的意思是,你是否学过鳗鱼的料理方法?”笙之介帮忙解释。

“学过。所以我才会切鳗鱼、刺串。”

“但你做的蒲烧鳗味道还是达不到令尊的水准,这就是天命。你就干脆一点,看开吧。”

“但这样是不孝啊……”

“这是问题的重点。你自己好好想想。”金吾郎移膝向前。“令尊真正希望的是什么?是你继承家业,任凭鳗鱼店的招牌受尽风吹雨淋,不走生意人该走的正途,靠走偏门过活,还是虽然没继承家业,但走的是生意人该走的正途,守住这家店?”

也就是说——金吾郎清咳一声,清清喉咙。

“究竟是招牌重要,还是生意重要?是面子重要,还是志向重要?”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利根以夫妇已端正坐好。“武士先生……”

“在下叫长堀金吾郎。”金吾郎行了一礼。

“长堀先生,也许真如您所说。坦白讲……”

学生早跑到其他包厢去了。喧闹声远离,贯太郎的低语声格外清楚。

“我根本不喜欢鳗鱼。从不觉得好吃,也很讨厌切鱼。摸起来滑不溜丢的,很恶心。”

阿道听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拜托,你怎么现在才说这种话?”

“我要是对你说,你一定会摆出这种脸,所以我迟迟说不出口。”

阿道双目圆睁,沉默不语。

“我从小就这么觉得,但对我爹根本开不了口。这是家好吃的鳗鱼店,他又以手艺自豪。”

“老师,请再多给我们一些墨!”

笙之介将墨壶递给冲进房的孩子后重新坐正。

“令尊要是在世,听你这么说,一定又生气又伤心。”金吾郎的表情无比严峻。

“我猜也是……”

“不过,令尊已离开人世。先人皆成为祖灵。是守护这家店和屋子的神。同时,先人将化身神佛,对你而言是无限慈悲的神。”这里聚集你该尊敬的神佛——金吾郎接着道。“你应该正视内心,如果你走的是生意人的正途,神佛岂会动怒?它们一定会守护你。即使你改做别的生意,只要不辱商人的志向,令尊也会为你高兴。”

这才是真正的尽孝,不是吗——金吾郎道。

“哎呀,真是冒犯了。”金吾郎突然回神似地一脸难为情。“孩子们好像到楼下去了。在下去看看他们。”他霍然起身,说声“抱歉”就此走下楼梯。

贯太郎与阿道各自陷入沉思。笙之介莞尔一笑。“真是金玉良言。”

“那位武士先生是何方神圣啊?”

听阿道这样询问,笙之介代为说出金吾郎一定会说的回答。

“是位为人和善的乡下武士。”

三人相视而笑,这时突然有人走上楼梯。是村田屋的治兵卫与胜文堂的六助。

“进行得很顺利嘛。”

“笙兄,墨够吗?”

仔细一看二楼包厢的拉门和纸门全写满赝字。

“孩子们问我,大门口的拉门可以写吗,我说可以。因为那是最显眼的地方。”

六助环视包厢,开心地拍手叫好。“真壮观!如果这是菜单,不知道会是什么料理。”

笙之介斜眼偷瞄“利根以”夫妇。虽然他们一脸恍惚,但表情开朗许多。

“看来可以确定不是白烧鳗或蒲烧鳗。”

中午时分,梨枝带着川扇的厨师晋介和女侍阿牧前来。两个女人捧着方形包袱。晋介则背个大竹笼。“来来来,吃午餐喽。”今天又是川扇的餐盒,孩子也有份。

“只有饭团和炖菜,不是什么精致料理。”晋介客气地问候贯太郎和阿道,接着开口问:“老板,您方便的话,可以借伙房一用吗?我想准备一些烧烤和汤品。”

他背后的竹笼塞满蔬菜和干货,也有鸡肉和水煮蛋。

“没问题啊,而且我们店里那个也称不上什么伙房。”

贯太郎很没自信地应道,但看晋介俐落地用束衣带缠绕衣袖,贯太郎眼中逐渐浮现光芒。

“请问你是厨师吧?”

“是的,在下负责川扇的伙房工作。”

“那我可以在一旁帮忙吗?想请你教几手料理工夫。刚才的餐盒很可口呢。”

“谢谢您的夸奖。如果您不嫌弃在下的手艺,随时欢迎。”

老板夫妇和两位女性都走下楼,于是笙之介和治兵卫把孩子叫回二楼。准备妥当前得先让孩子远离他们的午餐。

“那就来确认一下各位的字吧。如果有写错,要剪下来重贴。”

“好,我也来帮忙。不习惯看这些字的人最适合挑错了。”

个性轻浮的六助很擅长逗孩子,很快就和孩子打成一片。

治兵卫朝笙之介使个眼色,于是笙之介凑近耳朵。“和香小姐不会来。”

笙之介要是突然拜访和田屋,或是写信给和香有所不妥,所以他请治兵卫代为告知此事。

“要她到这里来实在有困难。这里人这么多,她应该很不适应。”

笙之介低头望着地面,点点头。

“都是小孩子,他们应该会很在意她的头巾。尽管孩子没恶意,但难保不会说些什么。”

“这我知道,可是……”

“她明明是提议者,对吧?”治兵卫一双粗眉往上挑,露齿而笑。“别看我这样,以前年轻时,每次有人说我是炭球眉毛,我也在意得不得了。和香小姐的辛苦远非我能比拟。”

她已经是大人了。在同样是大人的梨枝面前,她也曾拿下头巾展现真面目,光凭当时那股不认输的倔强还不能克服一切吗?

“你用不着那么沮丧。她很期待完成后过来。等没有其他客人在场时,你再邀她过来吧。”

笙之介其实希望和香一起涂鸦。

“治兵卫先生,是因为我还不够替她着想吗?”

我应该多设身处地替她着想。

“和香小姐说过

,希望孩子也来帮忙涂鸦。所以我满心以为她会一起来。”笙之介忍不住叹口气。“我应该先跟和香小姐一起涂鸦,就算只有一扇拉门也好。”

治兵卫打量起笙之介。“笙兄,你们孤男寡女在鳗鱼店二楼共处一室,未免太早了。”

笙之介羞得满脸通红,正要开口解释时,楼下传来梨枝与晋介的声音。他们叫唤着“大人”“东谷大人”。

“咦?”笙之介冲下楼梯,只见东谷一身便装,正将斗笠交给阿牧保管。他还顺便从衣袖取出几个小纸袋,一并交给阿牧。

“卖糖小贩的叫卖很有意思。一时听得入神才这么晚到,但看来这顿饭还是赶上了。”

坐在角落酱油桶上的长堀金吾郎马上起身立正站好,想必看出此人不是一般浪人。

“不必拘束、不必拘束。”东谷挥着他的大手笑着说道。“在下就是一般的鳗鱼店客人。被香味吸引才到这里。”

他肯定从梨枝那里听闻此事,可是他这么闲吗?笙之介大感惊诧。一行人聚在一楼用餐。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招待,孩子看得眼花缭乱。

“要是有剩,可以让我带回家吗?”

“与其带回家,不如全部吃光,不要剩。”

“可是,我想让我爹娘也尝尝。”

阿文令人敬佩的这番话,梨枝听了一时说不出话来。这时,人在伙房里的贯太郎马上回应。“放心,你等着。叔叔我已经学会这道料理,改天在店里煮给你吃。我算你便宜一点,到时候大家一起光顾。”

“真的?”

“当然是真的。包在我身上。”

贯太郎原本就不排斥做料理。之前只是没觉醒罢了。这都是长堀先生的功劳——笙之介望向金吾郎,发现他眼眶泛着泪光。菜还没吃完,笙之介便在东谷的要求下带他前往二楼。

“还在门上写字呢。”大致看完一递,坂崎重秀从容地笑道。“不过笙之介,你不够用功。”

“咦?”

“写文字给别人,不见得都是书信,这点你没想到吗?”

“可是……这是书信。”笙之介伸手一挥,指着包厢里的赝字。

“虽然是书信,却又不是一般的书信。”东谷注视着写在眼前那面纸门上的一行密文。“依我看,这像是和歌。”

和歌。

“向人赠答的和歌。”

“照这字的排列来看,似乎不是我国的和歌。可能是汉诗。”

这是笙之介从未想过的解释。

“眼前明明有一位和你互有好感的姑娘,为了你这傻大个好,希望解开谜团的人早日出现。”

笙之介完全没在听。因为他得到新的看法,正全神投入纸门上的密文中。

三天后,“利根以”取下鳗鱼店的招牌,做起居酒屋生意。这表示从那天到学生返回武部老师私塾上课的三天里,贯太郎学会这项料理。

连店门口纸门也涂鸦的决定真是做对了。路过的人们起初面露讶异,接着几个人穿过暖帘走进店内,得知原本很难吃的鳗鱼店,现在竟然推出价格便宜,口味精致的菜肴及定食,马上一传十,十传百,打响名号。

笙之介每晚都到“利根以”来。长堀金吾郎与他同行。不论是与伙房对望的酱油桶座位,还是二楼的包厢都坐满客人,每次来访的人数不断增加,他们又惊又喜。

“虽然生意兴隆,但解读的方法还是迟迟没出现……”

贯太郎和阿道一脸歉疚,笙之介扬起手说道“我们明天再来”就离去。笙之介与金吾郎的交情渐笃,金吾郎提到故乡三八野藩的事,笙之介听得津津有味。之前村田屋委托他改写那本读物,并要求他“不光是誊写,要让它更有意思”,如今金吾郎说的事对他在改写故事的润饰上助益不少。但很遗憾,偏偏就是没有报仇杀敌的故事。

——现在“利根以”生意这般兴隆,那就愈难请和香小姐来了。

当初为了什么目的而涂鸦,他逐渐搞不清楚。就这样过了约半个月。因为忙着处理杂务,他现在终于开始进行搁下的川扇起绘了。笙之介往往投入某项工作就把一切抛诸脑后,只见阿道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他大为吃惊。

“怎么了?”

“你还问呢,老师!”终于来了——阿道说。

“看得懂赝字的人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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