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田伊势町的陶瓷店加野屋举办了赏花会和大胃王比赛。

赏花会的座位是为顾客而设,但“比赛”就得有人潮才办得成。用一派悠闲的姿态前往参观并非难事——东谷这么说。加野屋究竟是怎样的店家,被他们奉为上宾的人又是哪些人物,你不妨查探一番。

“若顺便和加野屋里的人混熟,自然再好不过,但叫你一次做这么多事也太强人所难。”

因为这个缘故,在三月十日正午举办的赏花会到来前,笙之介并未特别事先准备。江户市内的樱花逐渐绽放,开了五成,接着八成,步步接近完全盛开。富勘长屋后方河堤的樱树也随着花愈开愈多而枝橙低垂,宛如上头结的不是花瓣而是果实,显得沉甸甸。樱树映照水面的姿态带着一股慵懒之美。

宗之介苦恼着村田屋治兵卫难以达成的要求,毕竟这不是光交代一遍就可以回答“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当他不知如何是好,单手托腮,望着樱花发呆时……

——就让主角和他妻子站在这样的樱树下吧。

他顶多想到这样的程度。让他们站在樱树下固然不错,但说些什么才好?想到这样的场景后又陷入死胡同。要是一直深陷其中,心情很沉闷,于是他将抄本栘向一旁,试着动手复制八百善起绘。他逐渐掌握个中诀窍,接下来打算从头作川扇的起绘。这件工作有趣多了,抄本的工作自然搁置下来。

工作到九日的早上。刚到附近澡堂忙完烧柴工作返回的太一,对笙之介出示一张广告传单。他一路跑来,气喘吁吁,特地将传单拿给笙之介。

“笙先生,竟然有这种东西呢。”

是澡堂的客人给我的——太一说的这张广告传单竟然出自加野屋。

“还有大胃王比赛。听说任何人都可以参加,这上面真的是这么写吗?”

太一每天忙着挣钱糊口,不太上私塾,大字不识几个。

“嗯,上头写道——自认有希望夺冠者,请踊跃参加。”

太一两颊泛红,眼睛一亮,不断挨近笙之介。

“听说有点心组和白饭组,真的吗?”

比赛进行分组,参赛者自己决定要吃什么。

“大家都说,如果有点心组,我应该可以得第一名。”

广告传单上写着“点心组”、“白饭组”、“鳗鱼组”、“酒组”,共四组。

“连鳗鱼也有啊?”太一双手一拍,几欲跳起来。“哇!我要参加!可以馒鱼吃到饱吧?”一阵鬼叫后,他突然急起来。“可是,参加要付费吧?”

笙之介低头望着广告传单,摇头说道:

“一律免费。而且不管参加哪一组,赢得冠军就能得到五两的赏金。”

“五两!”这次太一真的跳起来。“我要参加!是明天对吧?我要去!我一定要赢得冠军!”

太一不断叫嚷,一旁的笙之介仔细看广告传单。上头确实这么写没错……

“好奢华的活动啊。”笙之介毫不掩饰地表现出心中的讶异,不自主蹙起眉头。

“不会有问题吧?”

“什么嘛,笙先生,你可别在一旁泼冷水。”

“你不觉得条件太好了吗?主办的加野屋花这么多钱,有什么好处?”

笙之介以为这场“大胃王比赛”是规模不大的小聚会,只是赏花的余兴节目,对象是加野屋的客人及附近神田一带的居民,光这样就够奢华了。这在藩国不可能出现,笙之介惊讶莫名。

“找这么多人办这样的活动,怎样看都不划算吧。”

别说神田一带了,广告传单甚至跨越大川到深川一带。都做到这份上,应该整个江户市都知道有大胃王比赛。届时到底会聚集多少人,投入多少资金,完全无从猜测。

太一暗啐一声,横笙之介一眼。

“就是这样,大家才受不了乡下土包子。江户商人都财大气粗,庆典愈热闹,他们愈喜欢。这种‘比赛’一点都不稀奇。”

“太一,你嘴巴上说不稀奇,但也很惊讶吧。”

怎样啦——太一又暗啐一声。他个性率直,此时不免露出尴尬之色。

“我是有点惊讶;因为最近很少看到了。”

“以前很多是吧。”

“听说我爹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平均每个月都有一次,在各地举办。”

当真是庆典不断。

“我爹说,景气变差,这些活动减少许多。有钱人变得斤斤计较,赚得的钱守得死死的。以前有钱人都会用这种方式和穷人分享欢乐。”

平时太一对他那贪杯又懒惰的父亲总是很严厉,但倒很敬重寅藏的话。长屋管理人富勘常说,贫富差距愈来愈大,世上的钱财愈来愈少流通,连年纪还小便忙着挣钱的太一也感同身受。

“贫富不均这件事,我也深有同感。”

如果拿江户町的生活和藩国相比,确实有这种感受。在藩国时就感觉得出城下与乡村生活的差异——不过只是听闻得来。江户与捣根藩的生活差距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贫穷家庭聚集的富勘长屋,好歹一天有一餐吃的是白饭。但在藩国,尽管贵为藩士,但下级武士家中吃白米掺杂粮却是理所当然,而且遇上歉收时,过年吃的麻糬会改为粟饼或稗饼。捣根藩“一般”的生活,若以江户市的标准来看算是“贫穷”。

“既然这样,笙先生你也参加嘛。”这种乐趣不容错过啊。

“有机会沾有钱人的光就得好好沾个够才行。你可以参加点心组啊。笙先生,你爱吃甜食吧?既然这样,我参加白饭组。”

我们两人联手赢得十两的奖金吧!斗志高昂的太一无比开朗,不显丝毫自卑。

“我就免了吧,不过……”

既然太一要参加,自己就不再单纯是一名参观者,能更进一步接近加野屋。

“那我就去看你的好表现吧。”

“好!”太一双手使劲一拍说道——那也带姐姐一起去。

“那寅藏先生呢?要不要参加酒组?”

“不不不,我爹他不行。笙先生,你应该也知道我爹酒量不好。他虽然爱喝酒,但酒量奇差无比,他不会有胜算。”

太一已经展现出要和人一较高下的表情。笙之介心想,那我就展现出军师的模样吧。

令笙之介吃惊的事接连发生。他到日本桥,胜文堂的胜六也知道大胃王比赛,他也有那张广告传单。听说是一名衣着华丽的男子在店面附近边喊边发传单。

“那好像是帮间。可能平时受加野屋老板不少关照。”

为了让更多人知道明天举办的大胃王比赛,甚至四处宣传。

“笙先生,你很少见这种情况吧?”

这可是江户的华丽流水席呢。

“嗯,我想见识一番。”

笙之介提到太一有意愿参加,胜六闻言后,丝瓜脸露出悠哉的笑意,接着说道————这样我也去吧,不去看看怎么行。

日暮时分,外出工作的人们返回后,富勘长屋里也在讨论这个话题。有人从太一那听闻此事,有人和胜六一样在路上拿到传单,有人听到小道消息。更夸张的是管理人勘右卫门竟然手里晃着那张广告传单,将房客们全召到井边。

“明早大家一起去伊势町。看来会是好天气,而且樱花都开了,应该可以好好赏花。”

一手牵着佳代的阿秀,靠向笙之介悄声说道,“管理人向来不愁钱,才讲得那么好听。”

“以前大家一起去赏过花吗?”

阿秀皱起鼻头笑道,“怎么可能。我们赏花,顶多就赏河边那株樱树。这还是第一次呢。”既然难得有机会,那就好好享受吧——阿秀朝笙之介和佳代嫣然一笑。这时,佳代说出惊人之语。

“武部老师也会去哦。”

武部老师——武部权左右卫门是佳代的私塾师傅。与笙之介一样是浪人,但他的身分是私塾师傅,受众多学子景仰。

“听说他要参加酒组的比赛。”佳代说完后,阿秀悄声道,“老师好像是位酒豪,但平时没办法喝酒。”

武部权左右卫门用私塾收得的学费养妻子和五个孩子。

“老师说,到那边可以尽情喝酒,得冠军还会有奖金,好像势在必得的样子。五两可是一大笔钱呢。”

大家想得都一样。

“好像会很热闹。大家真的可以两手空空去参观吗?”

“才不是两手空空去呢,你放心吧。”

猛一回神,富勘在一旁。他今天短外罩的衣绳还是一样长。浓密的眉毛形成一道柔和的圆弧。

“因为我早订好方格席。”

“方格席?”

“就是观众的位子。附带一提,我自掏腰包出了点钱,好歹会提供餐盒。”

富勘用力一拍胸口,阿秀嫣然笑道——哦,到时候可有口福了。

“不过,您说的方格席……”

“那是村田屋的特别安排。”富勘打量着笙之介。“治兵卫先生为了带客人参观,特别留很大的方格席。听说还有空位,他特地告诉我这件事。这也许是托古桥先生的福。”

是治兵卫出的钱吗?

“参观果然要收钱吧。”

“这是当然。不过,加野屋办这项活动不是为了赚钱。他们办得这么气派,真阔绰啊。啊——有机会的话真想像他们一样。”

这个梦想恐怕没有实现的一天——富勘叹息道。

“我们大家都很感念管理人的恩情。”

“是啊,如果只有恩情的话倒是免费。对了,古桥先生。”

“啊,什么事?”

“明天请您带大家去伊势町。我在那边等。方格席上应该立有村田屋的牌子,请不要找错位子。”一切有劳你了——富勘说完后踩着轻快的脚步离去。阿秀对他的背影扮鬼脸,竖起小指说:

“看他那开心的模样。看来明天可能会和管理人现在的相好碰面呢。”

“咦?这么说来,不就要瞒着不能让夫人知道?”

勘右卫门应该有位正室夫人。笙之介听治兵卫说过。

“没错。这是当然。”

“阿秀姐,你见过富勘先生的夫人吗?”

“没见过。搞不好连多津婆婆也不知道呢。”笙先生,这就表示——阿秀转为大姐般的表情。

“到时候管理人带来的女人就是他的夫人。你就当作是这样吧,明白吗?”

佳代没理会大人的交谈,鼓着圆圆的双颊,天真地低语道:

“不知道武部老师会不会赢。”

隔天也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艳阳高照,春风送暖。河边那株樱树,枝头的花瓣静静飘落。

众人满怀雀跃的心情,带来家中的食物装进盒里或包成饭团,女人一早便忙个不停。阿金和阿秀第一次在笙之介面前系上腰带,头插发簪。阿鹿与鹿藏夫妇说他们要顺便做生意,和平时一样是小贩装扮。全员到齐只有五户人家,不过迟迟不见辰吉。好不容易看到他人,他却满头大汗。

“我娘还是不肯出门。”难得大家说好要一起赏花,真是抱歉——辰吉很羞愧地说。

“没关系,那就麻烦她看家吧。”

经阿秀这么一说,辰吉马上脸红。他就像要掩饰难为情般蹲下身。

“佳代,你这身和服真好看。”

经这么一提才发现,佳代这身和服是鲜艳的元禄图案。虽是旧衣修改而成,但应该是佳代的外出服。

“太一,寅藏先生呢?”

听见笙之介的询问,阿金和太一姐弟马上回答:“不用管我爹!”

“不用管?”

“我们事先把他绑在门柱上了。”

笙之介瞠目,众人倒习以为常。

“要是他在赏花会里喝醉酒,头伸进茅坑里,那我就羞死人了。”阿金连珠炮似地说完后补上一句“来,我们走吧”,迈步走去。太一则对笙之介悄声道——我姐还很在意上次那件事。

“呃……那我们就出发吧,小心别走散。”

根本没人担心迷路。最不熟江户市的人反而是笙之介。不过毕竟是勘右卫门委托带队,他还是带领着众人前往目的地。一行人穿过春阳下的市街,途中鹿藏和阿鹿被人叫住,做起生意,当真是悠哉之至。

阿金与笙之介并肩而行。

“早安,笙先生。”她娇柔地嫣然一笑。“好在今天是好天气。”

“嗯。”

“笙先生在藩国时也常赏花吧?”

捣根樱花的花季比江户市晚些时日。不过,有种名为山花的花朵倒会在这时节盛开。

“与其说赏花,不如说在山林或原野建行。”

“大家带着便当一起出外健行吗?”

阿金

就连说话用语也和平时不太一样,似乎还化淡妆。可能是因为赏花才不一样。

“今天早上我作了煎蛋。”

阿金的脸凑得很近。这样啊——笙之介应道,略微加快脚步。

“我听说您喜欢吃煎蛋。”

“啊,谢谢你。”笙之介这才发觉自己从来没和女人并肩而行。母亲与家中的女侍不会与他同行,他也没认识与他同行的年轻女孩,因此一直没机会。

——所以我才会搞不懂。

在押込御免郎的复仇故事中,他想添加或改写主角与妻子的对话以及两人共处的场面,但不如如何下笔,归咎起来全因为他欠缺体验。

阿金身子贴近,笙之介马上移开。他不经意地回身而望,发现鹿藏夫妇、辰吉,以及缓缓跟在后头的阿秀都目光交会,暗中互使眼色。这怎么回事?正当他纳闷时,阿金朝他衣袖拉一把。

“笙先生,要是太一拿下冠军,赢得五两的赏金,我们……”

后方传来粗犷的声音,盖过阿金娇柔的声音。

“喂,早啊。”

回头一看,原来是武部权左右卫门。他刚从小巷里来到大路,朝他们挥手。

“你们要去伊势町吧?我们一起同行。”

他是个学生们暗地里称为“赤鬼”的红脸大汉,身旁跟着一名身材纤瘦、肤色白皙的女人及五个孩子。

“啊,夫人。”阿金唤道。“小哲、小义、小组、小三、小实,早安!”

那五个孩子与太一马上聚在一起,佳代也很开心地加入他们的圈子。

“他们是内人以及我的孩子们。请多指教。”

笙之介还是第一次与武部夫人见面。他们在寒暄时,孩子们在一旁大声喧哗。

“我们先走一步了!”

太一带头,一群孩子不约而同地往前冲。

“别迷路哦。”武部老师大喊。

“谁会迷路啊!”太一显得意气风发。跑步的话更容易肚子饿,这样正好。

“佳代也要跟吗?”

太一似乎察觉阿秀的担心,到前方转角处蹲下身,一把背起阿秀俐落往前奔。

“机会难得,孩子们从昨晚起就很兴奋。”

武部权左右卫门过了很多年的浪人生活,听说快满十年。不过他妻子聪美的谈吐举止很高雅,不显一丝穷酸。

“可以赏花真是不错。”武部老师迈开大步,严重磨损的草屐沙沙作响,一脸喜孜孜的模样。尽管没喝酒,依旧满面通红的赤鬼老师其实拥有过人酒量。要是他敞开肚喝,不知道会是什么脸。

“我从以前就认为村田屋的治兵卫先生是个大气的人,果然够豪爽,真令人感激啊。”

私塾需要教科书,所以武部老师与治兵卫素有往来。他开设的私塾也用笙之介的抄本。

“其他学生今天放假吗?”

“嗯,许多孩子打算到伊势町。”

“我是个乡下人,第一次见识这么热闹的庆典。江户果然是个奢华之地。”

笙之介与武部老师很自然地并肩而行,这时阿金硬挤进两人中间。

“不过笙先生,就连我们也是第一次见识这种大胃王比赛哦。”

“以前倒是不少。”

武部老师不光个头高大,体格更壮硕,有着厚实的胸膛。想挤进的阿金旋即被弹开。

“这种活动能藉由这次机会变得愈来愈多就好了,这是最快的办法提升店里名声,对吧?”

阿金硬要往两人中间挤,接连撞向老师和笙之介,顿时一阵踉跄,差点栽跟斗。

“阿金,你怎么还像个小孩似的。用不着那么急。”

面对朗声大笑的武部老师,阿金朝他投以怨怼的眼神。一路上都是这样的情形,笙之介走得很不安稳。

一行人越过大川到神由町后,轻快的鼓声顺着春风传来。

眼前景象委实壮观。

加野屋并不如笙之介想像那般是具规模的店家,店面将近四公尺宽,店内深长。亦即像“鳗鱼洞”般的狭长建造,而狭长的一楼几乎都是陈设商品的卖场。

客人不是穿过这处细长的卖场,而是在店面右侧一条宽约两公尺的小巷里边逛边买东西。地上铺有踏脚石,还安设长板凳,甚至种植树木,与其说是巷弄,不如说是一处细长的庭院还比较贴切。在巷弄的另一侧,有一栋外观与加野屋相似的建筑,似乎不是店铺。今天这栋建筑的一楼和二楼皆敞开所有窗户,露出一张张满怀笑容的脸庞。

穿过这两栋建筑包夹的巷弄,眼前是一片盛开的樱花。这是加野屋的庭院。若是不走巷弄,从房子左右两旁绕路的话,可以隔着包围庭院的木板墙,眺望从气派十足的老树到姿态柔美的新树皆有的十几株樱树,枝头上朵朵樱花怒放。

没错,宽敞的程度足以用“眺望”来形容。

附有坚固门闩的围墙木门,今天毫无顾忌地完全敞开,像笙之介这样的参观者全都是经那扇木门在庭院出入。一群年轻伙计穿着印有加野屋店名的短外衣和围兜,不断朝涌进的人潮高喊“欢迎光临”。

从刚才便不断传进耳中的轻快鼓声,是一名在庭院外侧绕行,告知有大胃王比赛活动的男子所敲的鼓。男子一身像卖糖小贩般的南蛮风服装,以及前端突尖的鞋子,样子很有意思,一大群孩子跟在他后头走。

庭院里拉起绳子,区隔出参观者的位置,而大胃王比赛似乎在场中央举行。里头摆了几张长桌和折凳,还摆个大水缸。长桌的正面有两列椅子,上头放有小坐垫,这应该是为受邀的宾客所准备。一般的参观者开始自行在庭院找地方坐。现场一片混乱。

“哗……”阿金四处张望。“真应该早点来的。现场这么拥挤,已经没地方坐了。”

这时,武部老师朗声笑道。“用不着担心。喏,村田屋老板不就在那里挥手吗?”

高大的武部老师越过站着看热闹的人潮,发现村田屋治兵卫的那对炭球眉毛。

“你们全都一起来啦。”

治兵卫喜孜孜地前来迎接众人,带着他们到绳子围成的一块方格席内。上头铺有红色毛毯,还备有一个小火盆。

“草地很软,可以直接坐。来,大家别光站着,快进来。”

“富勘先生呢?”

“他应该随后会到。放心,他晚到也没关系。方格席附赠餐盒和好酒。”

治兵卫很勤快地招呼众人。

“阿金,你手上那包东西是什么?放这边。啊,阿鹿太太,一路上都在做生意吧。真勤奋呢。既然这样就整桶给我,我拿去卖给加野屋的伙房。顺便帮你推销,说这是你作的酱菜。”

其他方格席的客人开始就座,孩子们开心嬉闹时,樱花花瓣翩然飘降。笙之介抬头看得无比入迷。加野屋竟然有这么漂亮的庭院,不知有多少财力。真不简单,他们一定常出入于那些比捣根藩更有地位的大名家中。

——波野千和他们会有什么关联呢?

笙之介印象中的波野千颇有声势地位。

——如果只是生意往来就没有查探的必要了。

尽管心里这么想,但望着春意烂漫的景致,心情自然跟着愉悦起来,笙之介脸上肌肉放松:心想——先不管那么多了。

另一方面,武部老师和太一根本没半点赏花的心情。两人干劲十足。

“我要参加大胃王比赛!”

“该怎么参加呢?”

“我来替两位带路。”

治兵卫正准备带他们到不是店面的另一栋建筑,于是笙之介赶紧说道:

“请让我看他们办手续的情形,供日后参考。”

阿金紧跟在一旁。“村田屋老板,人还真多呢。”

她紧抓着笙之介的袖子,一双眼睛眨呀眨地环视四周。

“加野屋另外有房子吧?这两间屋子都归加野屋吗?”

“何止这两间啊,他们的住家另有他处。就是庭院南侧的那栋屋子。”治兵卫指向樱树对面的砖瓦屋顶。“下雨天来往于店面与住家之间,非得撑伞不可。真够气派的。”

“那这边呢?”笙之介抬头仰望那些窗户,里头露出一张张笑脸,应该是来参观的人。

“那是贷席。是客人从自己喜欢的料理店带菜肴来这里举办宴会,或做才艺表演。”

在这种宴席中出租器具也是加野屋的生意之一。

“加野屋最擅长的就属伊万里烧了。他们今天也邀请许多客户,应该会摆出来招待。例如一个就价值五两的大盘子。”

经他一说才发现,从贷席窗口探出头观看的人们服装远比庭院里的人来得称头。

“真厉害……”阿金发出一声可爱的轻叹。“笙先生,世上竟然有人过这样的生活。”

嗯——笙之介应道,对于阿金以人多为借口而不断挨向他的举动感到不知所措。

贷席一楼有专为参加大胃王比赛的人们设置的报名窗口。接洽男女老幼报名的负责人头上缠着白头巾。办完报名手续的人们则将拿到的红色、蓝色、白色、圆点图案的手巾卷好缠在头上进行分组。

笙之介和阿金在一旁看太一报名。负责人很俐落地询问姓名、住址、年纪、过去是否参加过大胃王比赛、到目前为止吃最多的纪录为何,太一很豪气地回答,但对方告诉他:

“小弟弟,你是没有胜算的。最好趁现在退出吧。”

听对方这么说,太一嘟起了嘴。“为什么!”

“因为今天来了很多大胃王名人。没有外行人出场的份。”

江户很久没举办这种大规模的大胃王比赛,以前那些厉害的大胃王名人全赶来参加。这种“比赛”能成为一种娱乐就很令人惊讶了,没想到竟然还有所谓的名人。笙之介听得目瞪口呆。

“这次换我当上名人不就得了?”

太一很不服气,呲牙裂嘴。治兵卫笑着居中调解。

“请您就当作是凑热闹,让他参加。这孩子是佐贺町村田屋的自己人。”

负责人一听到村田屋的名号,表情丕变。

“哦,原来是这样。村田屋老板都这么吩咐了,自然没问题。小弟弟,你就卖力吃吧。”

“好!那我要参加鳗鱼组!”

“哎呀呀,这可不行。鳗鱼组和酒组只限成人。请选白饭组或点心组。”

太一鼓起腮帮子,直嚷着“不要,我要鳗鱼组,我要鳗鱼组”,就连治兵卫也劝阻他。

“以你现在的年纪,吃太多馒鱼对身体有害。而且今天是第一次参赛,就选白饭组吧。”

太一接过圆点图案的手巾。大胃王比赛最先比的是白饭组,接着是点心组,再来是酒组,最后是鳗鱼组。手拿红色手巾返回的武部老师,虽然目前滴酒未沾,但宛如赤鬼的脸庞变得更红了。

“看来会是一场真正的对决。”

笙之介问,“像这种情况,做些事前准备是否比较好?还是说,饿肚子保持空腹比较好?”

武部老师呵呵大笑。“在下会好好地喝。因为是来赏花的。”他大摇大摆返回方格席。

笙之介望着太一的脸。“你打算怎么办?”

“我去吃点煎蛋。”

“还不行!等管理人到了再说!”

阿金制止,但太一置若罔闻。庭院里热闹地展开赏花酒宴。

“唉——真拿他没办法。”

“笙兄,你们也去。大胃王比赛是余兴节目。得先欣赏眼前的樱花才行。”

笙之介真正在意的事另有其他。“治兵卫先生,你好像和加野屋老板交谊匪浅呢。”

“是啊。对方还说,既然村田屋老板都这么吩咐了。”阿金也在一旁颔首。

治兵卫显得神色自若。“做我这种生意,各地方都有我的客人。他是卖我面子。话说回来,刚才负责的那名男子不是加野屋的人,是附近一家人力仲介店的掌柜。今天应该是被派来帮忙。”

的确,穿着加野屋的短外衣和围兜的男女着实不少,不可能全是他们店内的伙计。

“不过,您在大川这边名气不小。村田屋可是名店呢。”

面对坦然露出感佩之色的阿金,治兵卫的炭球眉毛往上挑,露出微笑。

“没错。我们村田屋算是名店。虽然财力连加野屋的十分之一都不到,不过,要是比谁人面广,我可不输他。”

“治兵卫先生,您邀请来方格席的客人都是什么样的人啊?”

阿金的提问令笙之介想起这件事。那方格席并非是专为富勘长屋的居民而设。

这次治兵卫的双眉下垂。

“这个嘛……对方说,和我们坐一起,他觉得难为情,所以到贷席那里去了。我待会也会改到那里,你们就尽情使用方格席

这边吧。”

啊,对了——治兵卫轻拍笙之介的肩膀。

“本所横川町代书屋的老板夫妇应该会连袂前来。他们与胜文堂很熟络,胜六先生说会带他们过来,笙兄,你可以好好利用这个机会。”

代书屋吗?笙之介眉毛抽动——不,应该没动。治兵卫的炭球眉毛也文风下动。

“这样啊。谢谢你。”

治兵卫朝贷席走去,阿金仍抓着笙之介的手肘。

“笙先生,难得有这个机会,我们去逛逛加野屋。一个值五两的盘子,不知道长怎样。”

笙之介心想,那么昂贵的商品不会摆在店头,但他的猜测彻底被颠覆。

加野屋陈列的商品绚烂华丽,与眼前的樱花相比毫不逊色。有的附上价目表,有的没附,但没附的应该价格更高。那些是挑好货后,能与店家交涉价格的客人才会看的商品。

笙之介知道的陶瓷店都会将商品满满地堆叠在店门前,有时上头还覆上一层灰,但加野屋就不同了。有的收在桐木盒,有的大方陈列,让人看清楚五个有连续图案的画盘。果真如治兵卫所言,有许多出色的伊万里烧,但不光如此,也有像笠间烧这种邻近捣根藩的知名陶瓷产地的作品。

店内也贩售玻璃物品。诸如色彩鲜艳的高脚酒杯、内侧附有灯芯,宛如细长灯笼般的物品等等。询问店内伙计后得知这是来自长崎的“洋灯”。

而令阿金看得无比入迷并赞叹连连的,是三十几个摆在木框里的酒杯,颜色和图案各有不同,而且不分开单卖。直接当饰品,配合不同的季节搭配。也有风格相近,附有十二生肖图绘的酒杯,它的木框采涂漆处理。笙之介的目光被里头一个直径一尺多的大盘子所吸引。这是一个颜色鲜艳的蓝染盘子,描绘一条拨开云端遨翔天际的飞龙。

——是升龙。

龙的腮鬃和龙须前端都涂上金泥,浮云就像为升龙开道般往两旁流散,金龙与灰暗的云色形成强烈对比,不知是出自哪位画师之手。绘画若稍有闪失,大盘子的价格便会大打折扣,是一项艰困的工作。就连在纸上要画出如此栩栩如生的飞龙也都不容易。

飞龙眼中栖宿着精光,活灵活现。确实像龙游九天。

“不知道这盘子用来装什么样的料理呢?”阿金悄声说道。

笙之介莞尔笑道,“不会用来装任何东西。是用来当摆设欣赏的。”

“说得也是。不能用来装糖煮地瓜哦?”

也不能用来装煎蛋对吧?要是蒲烧鳗应该可以吧?那整尾的鲷鱼生鱼片呢?阿金一本正经地思考这个问题。她似乎逐一说出自己想吃的东西,模样甚是可爱。

这里贩售的并非全是富勘长屋的住户买不起的商品。卖场角落有个大笊篱,里头装有茶碗和汤碗,向路人贩售。其中完全看不到在本所或深川一带的陶瓷店常看到的瑕疵品。

“太一的茶碗边缘满是缺口。”阿金含着手指仔细端详,笙之介这时决定展现一点男子气概。所幸刚从治兵卫那里领取制作起绘的工钱。

“就当成今天请我吃煎蛋的回礼。”

你可以选三个你喜欢的碗——笙之介话一说完,阿金马上两颊泛起红晕。

“可以吗?真的可以吗?”我不应该吵着要笙先生您买东西送我的——阿金咬着衣袖不断蹦蹦跳,兴奋的模样仿佛背后着火。

“这是我对你的回礼。”

“既然这样,那我先收下您这份心意。下次我们再一起去四目的夜市。到时候再请您买东西送我,好不好?这份心意我就先收下了。”

店员和客人都笑了,笙之介也难为情地急忙离去。阿金的两颊更红了,她拉着笙之介的衣袖。

“喏,在宣布了。大胃王比赛好像要开始了。我们快去吧。”

太一非常卖力,可惜他遇上这些对手。双方实力相差悬殊。

在白饭组的大胃王比赛中,参赛者展现出不像是人类的水准。众人在那名身穿南蛮服的男子敲一百下鼓前,比赛谁吃的量最多,而十五名参赛者中,吃最多的男子配了十杯开水,共吃下七十七碗白饭,令人啧啧称奇。太一吃了二十二碗饭,敬陪末座,还就此倒下。

“什么嘛。那家伙是怪物啊?”

询问后得知,优胜者是浅草的茂左右卫门,五十五岁。十年前曾在当地举办的大胃王比赛中夺冠,当时他吃下八十二碗汤泡饭,令人惊叹。根本就是胃的构造不同。每当参观者因难以置信或惊讶而发出欢呼时,盛开的樱花便飘落四散。

至于点心组,各自以包子、羊羹、莺饼做喜欢的搭配组合,比赛看谁吃得多。夺冠的是麴町的米屋彦三郎,他吃了包子八十个、莺饼二十个、羊羹十三条。这名男子不光吃得多,速度更惊人。点心一个接一个往嘴里塞,几乎完全没嚼便直接吞下肚。

“我光看就觉得饱了。”阿金按着胸口,沉声低语。笙之介深有同感。

治兵卫邀请来的横川町代书屋夫妇在点心组比赛时到格子席。丝瓜脸胜六也喜孜孜地和大家问候。

“这位是代书屋的井垣公三郎大人,以及阿陆夫人。”

胜六很郑重地介绍,但这对夫妻倒完全没半点架子。

“我是沦为浪人的御家人。当浪人前贫穷,当浪人后一样贫穷。欠了村田屋和胜文堂一屁股债。”

他说起话来不显一丝难为情,与富勘长屋的住户一同观赏令人瞠目结舌的大胃王比赛,打成一片。这对夫妇都年过六旬。掺杂白发,发量稀疏的发髻上停着几片花瓣。老旧的衣服,搭上磨损的草屐,不过这对夫妻脸上透着开朗的光采。

他们的代书屋没有屋号也没店名。听说在市街里,人们都称呼他“井垣老师”。他主要办理长屋或出租房屋的字据,很多顾客是长屋管理人。他还从事附近市街的邮务工作,所以不光是代写书信,还会提供信件内容的建议,也常有人委托他代念来信内容。

“你在村田屋底下誊写抄本吧?”

“是的。大多是教科书,不过最近也经手读物。”

井垣老先生闻言,面露微笑,一副心领神会的神情。

笙之介眨眨眼。“这么说来,井垣大人您也是如此?”

井垣的妻子早他一步笑出声,朝笙之介颔首。

“村田屋老板就是这样四处找擅长处理读物的写手。”

“村田屋老板想找到村田屋的马琴老师。我老早就请他另请高明了。”

年轻人,你要多加把劲,成功的话可能大赚一笔呢——井垣说得一派轻松,虽说他是浪人,但身为武士说起赚钱的事竟然脸不红气不喘,这在藩国里是不可能的事。

笙之介见这对夫妻为人和善,鼓起勇气问道:

“井垣大人,我想请教您另外一件事……”

您可曾模仿过别人的笔迹?您开设代书屋,应该有承接过这种委托案的经验吧?面对笙之介的询问,井垣老生先并未太惊讶。

“毕竟这世上无奇不有。”他那老迈的皱纹与笑纹充分融合,眼角带笑,态度沉稳地回答。“就生意上来说,我没接过这样的案子,但就算有也不奇怪。况且,模仿他人笔迹的事,大家应该都做过吧?”

“您这话的意思是?”

“看着范本习字。你不也做过吗?不断练习,想尽可能写出和范本一模一样的字。”

“哦……话是没错,不过,不可能完全一样。”

“没错。每人都有不同的个性和特质。字各有不同。兄弟姐妹也都是不同的笔迹。”

笙之介与大哥胜之介的字截然不同。这也是因为个性、体格、爱好不同使然吗?

“在下认为笔迹的不同,在于每个人眼睛的不同。”

“眼睛吗?”

笙之介试着瞪大眼睛,井垣老先生似乎觉得有趣而呵呵轻笑。

“人们描绘出自己见到的事物。就这点来说,字和画都是同样的道理。看到的事物不同,照着抄写、仿画的结果也不同,这应该很自然。”

“那我请教一下。”笙之介前进一步问,“如果有人可以将他人的笔迹模仿得微妙微肖,就连被模仿的当事人也难辨真伪,那此人会是何方神圣呢?”

这个嘛——井垣老先生轻抚下巴。“此人应该能配合模仿笔迹的对象,更换自己的眼睛吧。”

更换眼睛。

笙之介沉思时,阿金朝他伸长脖子说道——可以别再聊这些艰涩难懂的事吗?

“大酒王比赛要开始了。”

十三名参赛的男子登场,围观群众欢声雷动。武部老师将红色的手巾绑在头上,威风凛凛之姿宛如要报仇杀敌。

“武部老师还算是年轻的呢。”

难怪辰吉会发出惊讶的声音,因为参赛者当中还有名驼背老者。

“酒量的深浅是天生的。与年纪无关。”井垣老先生的解释,令众人大为吃惊。

“这么说来,我也会像我爹一样,很容易喝醉喽?”

“打从一开始别喝就行了。一旦成了酒鬼,要戒就难了。”

听太一与阿金的对话,武部老师的夫人聪美嫣然一笑。

“懂得适可而止就行。也有人说,酒是百药之长。”

“听说武部老师很会喝酒。”

“是的,在我们的藩国,都称呼我相公这样的人是‘笊’。”

不管再怎么喝,都像用笊汲水般,酒只会从中穿过,完全不会醉。

“既然这样就赢得冠军,拿下五两赏金!”

聪美温柔地望向兴奋的太一,以及向父亲加油的五名孩子,微微低头说道:

“就是因为具有像笊一样的体质,我相公才会失去奉禄。”

听到这声低语的只有笙之介与井垣老夫妇。其他人的注意力全放在比赛上。聪美似乎也仅告诉和他先生一样是武士身分的笙之介等人。井垣夫妻互望一眼,夫人阿陆先开口道:

“这真是……是因为喝太多酒而造成职务疏失吗?”

聪美的微笑转为苦笑。“如果是那样,就能怪自己疏忽而就此看开。”

听说干杯不醉的武部老师,见一名酒品差的上司因喝醉而欺负同僚,出面阻止,把这名上司打倒在地,招来怨恨。对方喝得酩酊大醉,根本不知道适可而止,因此要加以阻止,非这么做不可,但被他打倒的上司又恼又怒。醉鬼向来都是醒来后完全忘了丑态,所以他恨透武部老师。

“在工作上常被挑剔,被当牛马使唤,但因为对方是上司,只能默默忍受,结果对方嫌他这样的态度看了凝眼,甚至暗中偷袭他。所幸当时逃过一劫。”

——再这样下去,不是我杀了对方,就是被杀。

“我相公苦思良久,决定抛弃身家和职务,带我们一起逃离。”

那是八年前的事了。原来他们吃过这样的苦。笙之介重新端详聪美那楚楚可怜的身影。

“从那之后,我相公说,再也没有比酒更无趣的东西,就此不再碰酒。这次不知道吹什么风,连我也很惊讶……”因为五两的赏金可不小啊——聪美的低语带有一丝不安。她望着开心的孩子们,眼中闪着泪光。

“他一定会赢的。”井垣夫妻安慰聪美,和孩子们一起为武部老师加油。参赛者各自坐在折凳上,负责击鼓的人手持鼓棒。这时笙之介突然感到某人的眼神。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有这种感觉委实奇怪,但有人正注视着他。

他猛然抬头,环视四周。视线停向贷席二楼的窗户,蓦然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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