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多亏川扇丰盛的一餐,笙之介一早就工作顺利,村田屋早在起绘前便托他处理抄本工作,他赶在中午前完成。笙之介心想,虽然比约定的时间提早完工,不过正好,届时和起绘一起送去。这是集结三篇报仇故事的读物抄本,但他不光是照着抄写,还加上村田屋治兵卫的特别要求。

“难得是这样的忠义故事,但恶徒的行径过于残忍,而且情爱描写过于露骨,不太恰当。”

这样不会有太多人租借,我希望你删除一些孩童不宜的场面,适当地衔接故事并改写。

“里头的人名都很相似,会让人混乱,请适当替人物改名,尽可能在旁边标上假名。”

这句话后面的要求,并非只有这次,村田屋委托笙之介抄写书本时常这么吩咐。

但这次笙之介隐隐感到一丝不安。

这本书的作者取了个玩世不恭的笔名“押込御免郎”,与其说作者想描写杀敌复仇的美谈,不如说想让人欣赏恶人无法无天的恶行及他们的风花雪月。要是真的删除治兵卫吩咐“改写”的部分,整个故事便大幅缩水。也就是说,它原本就是这样露骨的读物。

根本没必要刻意让孩子看这种书籍——笙之介不只一次在抄写时如此嘀咕。如果是杀敌复仇的忠义故事,更好的书多得是。大刀阔斧删去许多文字,抄写时没花太多时间,但治兵卫为了这样的书给他比平时更多的工作时间,请他好好处理,笙之介实在无法捉摸治兵卫的意图。笙之介甚至心想,治兵卫该不会和其他书搞混吧?不过,之前谈的全是起绘与《料理通》,一时忘记询问此事。

笙之介将原本与抄本放在下方,起绘摆在上头,以包巾轻柔包好。与其用手提,不如像武家的女侍一样用双手捧着比较好。因此,当他抵达佐贺町的村田屋时,一如平时背对着堆积如山的书本,坐镇在帐房围栏中的炭球眉毛店主对他唤道:

“哦,您这动作可真优雅呢。”

村田屋除了出门做生意,也会请客人走进店头,当场租书给顾客。很多租书店担心书本破损,或一不留神而失窃,不愿这么做,但治兵卫几乎时时在帐房紧盯店内情况,而且他深信生意的一环包含与恰巧路过的客人交谈。

治兵卫在木地板放下坐垫,笙之介坐下后解开包袱。

“哦,原来已经作好啦。”

治兵卫仔细端详组装好的起绘时,笙之介告诉他自己复制一份相同的起绘,打算试着从头制作川扇的起绘,另外,川扇的梨枝向他透露,八百善还有其他不同的起绘。

“东谷大人和梨枝小姐是否一切安好?”

“是的,他们都还是老样子。”

治兵卫透过东谷认识梨枝,似乎也常光顾川扇。

“如果尝试倒还无妨,不过笙兄,你可不能直接和梨枝小姐谈生意哦,得透过我才行。”

这方面治兵卫向来很精打细算。

“川扇是小店,用它尝试刚好。虽然与平清的合作案眼看就快谈成了,但要是突然要你画平清的起绘,你应该会打退堂鼓吧?”

得找一天尝尝那里的料理才行,顺便当成勘查。

“不过话说回来,不愧是笙兄。组装得真好。”

治兵卫说最近要召集风雅之士,举办一场《料理通》观赏会。

“虽然没办法自掏腰包到八百善大吃,但知道八百善的人们应该会认为这是一场欢乐的聚会。”

治兵卫兴高采烈地将起绘收进屋,接着改由掌柜向笙之介问候。治兵卫外出时,此人便坐镇帐房。这名老翁像随时会向人鞠躬哈腰似驼着背。不知为何,治兵卫不称呼他掌柜而是叫他老爷子。其实笙之介到现在还不知道这名老掌柜叫什么名字。

“还有这个。”治兵卫返回后,笙之介取出抄本。“我照您的吩咐处理后,内容少了一半。”

治兵卫拿起单边用纸绳串起的抄本迅速翻阅一遍,接着他抬起脸,炭球眉毛皱在一起。

“笙兄,这不对啊。”

笙之介暗自说了一句:“唉,果然。”

“果然什么?”

“治兵卫先生,你弄错书本了吧?”

炭球眉毛依旧紧蹙。“我可没弄错。”这是我托笙兄你处理的书没错——治兵卫严肃地说。

“这样的话……有什么问题吗?”

“你还不懂吗?”

治兵卫敲着纸绳串起的部分。

“我请你删除口味太重的地方。可是,不该只有这样吧?我还请你衔接故事并改写。”

“我应该已经……衔接起来了。”

“没错,你是衔接起来了。只是删除,然后衔接,所以内容少了一半。”

删除的部分要另外编写补上。

“咦!”笙之介后退一步。“你要我编故事?”

“不然还有其他方法吗?”

“可是我对大众读物这种东西……”

笙之介不自主结巴起来,治兵卫瞪大眼睛紧盯着他。

“像大众读物这种无趣的东西,笙兄无法花心思在上头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既然这样就请帮忙写。杀敌复仇是武士的舞台。笙兄应该很了解三个故事里的武士心情。”

笙之介回望治兵卫。

东谷是村田屋的上宾,两人是熟识,因为有东谷代为说情,笙之介才有这份工作。但东谷到底对治兵卫透露多少关于自己的包袱,笙之介无从得知,偏偏不能主动说。

刚才治兵卫是表示知道内情,暗示他些什么吗?对了,治兵卫常不时担忧地望着笙之介。原以为他担心笙之介能否靠这个行业糊口,现在看来不全然是这么回事。

“关于这三个故事的主角……”笙之介说。

“是的,一共有三人。”

“嗯,虽然名字不同,但三个人的情况大同小异。”

因为父亲或主君被恶人的奸计所害,燃起胸中怒火,誓言杀敌复仇。

“三人都有漂亮的妻子,而妻子为了帮夫君复仇,反而被奸人所夺。”

“没错、没错。”治兵卫频频点头,在这三个故事中,年轻貌美的妻子都被恶人玷污(或是差点被玷污),这其实是卖点之一,而这正是治兵卫口中“该删除”的场面,所以笙之介毫不犹豫地大笔一挥,直接删除。

“要改写这样的段落,或是写新的内容取而代之,这都不是我能力所及。”

治兵卫突然莞尔一笑。“是因为笙兄没有漂亮的妻子吧?”

这番话毫不避讳。

“呃……我不是这个意思。”

“就算没有漂亮的妻子,好歹也能想像如果有漂亮妻子会是什么情形吧?就算留下漂亮的妻子,令自己陷入九死一生的险境,也非为父亲或主君报仇不可。唉——武士难为啊。”

治兵卫夸张地沉声低吟,重新恢复悠闲的坐姿。

“笙兄,我想说的是,人们有形形色色的生活方式。身负血海深仇的年轻武士并非全是类似情况。就连杀敌报仇这件事,每个人的想法也不一样。我希望你在这点上多多着墨。”

这么一来,故事内容就能扩充了。

“就连没佩刀的市井小民看了,也会对这样的故事感同身受,大为感佩。”

话是没错,但为什么非得做这种事不可?笙之介大感困惑。

一开始的抄本工作只是私塾教科书的抄写,像《名头字尽》、《伊吕波尽》、《庭训往来》、《消息往来》等书都是私塾的教科书,需求量大,写得准确、工整,马上就能成为商品卖钱,笙之介就是从这里开始。而且不光是内容,教科书上头的文字也会直接充当习字范本,笙之介端正秀丽的笔迹正好得以发挥。

他还抄写不少本算盘教科书《日用尘劫记》。在这些书中,光用文字描述不易让人了解算珠的移动方式及“立柱”的大小,所以笙之介提议插入小图当解说,试着画给治兵卫看,他画得非常精细,治兵卫看了大乐。近来江户市内可以看到的私塾算盘教科书,不少都附上插画。这是村田屋首创,也是笙之介的点子。虽然没什么好得意,但还是能当作茶余饭后的话题。

笙之介每天投入教科书抄写的工作中,三个月后被委派更高阶的工作。不是私塾学生的读本,而是老师的书,例如儒家学者针对孩童教育的《比卖监》、《和俗童子训》等书;也夹杂几本随笔《风土记》、《道中记》等读物及孩子爱看的《御伽草子》、《妖物草子》等书,不过这种通俗的……讲白一点,就是低俗的读物,笙之介还是第一次承接。

删除不当的部分倒还可以理解,但要他考量故事人物的心情并且补充、改写,恐怕超出抄写的范畴。

果然——笙之介暗自揣测。“治兵卫先生,你这是在向我出谜题吗?”

炭球眉毛故意露出惊讶的表情,至少笙之介这么认为。

“我出什么谜题?”

“故意和杀敌复仇的故事扯上关系。”

治兵卫那双大眼张得更大了。“哎,笙兄,你背负着深仇大恨吗?还是说,你在找寻仇家?”

被转移焦点了。治兵卫为人敦厚,但绝不能忘记他是干练的商人。如果有必要,装糊涂、扯谎想必都难不了他。

“不,当我没说吧。”笙之介一遇上这种情形就打退堂鼓,常有人说他怯懦。但他掩饰不住脸上的不悦,也常有人说他孩子气。治兵卫朗声而笑,眯起眼睛,像在看一名小孩。

“我觉得很怀念。”

他温柔地说道,他刚才以手指轻敲着抄本,这次改用手掌轻覆其上。

“这位叫押込御免郎的人,是我爹的熟识。”

这当然是笔名,而且此人早过世。

“他是浪人,一面承接工作糊口,一面四处求官,但始终寻不着。最后在里长屋度过余生。写这样的书也是为了生计。”

听说他字丑,不适合从事抄本的工作。

“可是,这正本的笔迹……”虽相当老旧,但上头的文字工整秀丽。

“这是当然,因为是我爹亲笔誊写的。”治兵卫笑开了。“这不能随便交给别人处理。传出去可会砸了村田屋这块招牌。”

上一代的村田屋还没从事租书业。不过,听说他们经营书籍批发时不光卖书,还兼作书——也就是从事出版业。

“这就像我爹的嗜好,所以作出这样的书来。”

这阵子在整理书库时,意外从里头翻出书来。

“押込先生尽管落魄,却不改高傲本色。我小时候最怕他了。明明缺钱,气焰却比谁都高,动不动就大吼大骂。”

尽管如此,上一代的村田屋店主兴兵卫对他毫无半点怠慢。这本书据说是用押込大人写的故事制成书,支付他一笔钱。由于销售无门,这笔费用由村田屋自掏腰包。

“说起以前的事,真令人啧啧称奇,但我在翻阅过这本书后,逐渐明白我爹的心情。到我这一代,尘封已久的书再度问世也是一种缘份,所以我想出版此书,一来也可以当成一种供养。”

“既然这样,何不原汁原味出版呢?这应该是最好的供养啊。”

咦——治兵卫发出一声惊呼。

“笙兄,你这番话是不是有挖苦我的意思啊?”

他这么一说,笙之介顿时羞红脸。

“别那么坚持嘛,就当作是转换心情,照我说的试试吧。所以这次我给你很长的时间。这本书不赶着要,交稿时间往后延也无妨。”

“如果是要转换心情,起绘发挥效用了。”

“那是突如其来的案子,我也没料到,而且即将是生意的一部分。至于这本书,就真的是在生意范畴外了。”

尽管眼神还是一样柔和,但治兵卫收起笑容,转身面向笙之介。

“也许你自己没发现,最近笙兄无精打采。之前也是,一早便望着尚未完全绽放的樱树发呆,料想是在思念藩国吧?”

村田屋除了笙之介,还有其他承接抄本工作当副业的武士。当然,他们全是浪人。

“我也算有些阅历,我不会看错的。碰到这种事,一定都郁郁寡欢,闷出病来。尤其早春这个时节更糟糕。我猜你也会有危险。你到江户已经半年,如果急着要有个结果,反而不妥。”

的确,昨天笙之介脑中一直萦绕着一个念头——啊,已经半年过去了。

“情色的内容,你应该不排斥吧?”

治兵卫抬眼望着笙之介说道,笙之介急忙干咳起来。

“……这太低俗了。”

“既然这样,那就把它改得高尚一点,靠你多花点心思了。”

你一定办得到——治兵卫轻拍他的肩头。

“从独自离开藩国到人生地不熟的江户来看,故事

的年轻武士和笙兄还真有几分相似。”

“就只有这点而已。”笙之介特别强调。

“是是是。请从这着手,好好构思。若能改写成一本出色的读物,我可以提高报酬。”

在治兵卫的极力推销下,笙之介重新将押込大人的杀敌复仇故事包进包巾。

这时,因为治兵卫提到那株樱树,他猛然忆起前些日子在河畔樱树下看到的女子。

“治兵卫先生,这带可有一位留着切发的姑娘?”

说完事情经过,治兵卫夸张地挑动他的炭球眉毛。

“这就怪了。”

“不过,对方长得很美呢。她不是鬼魂,是活生生的人。”

“你不是在做梦吧?”治兵卫询问,又挑起他的眉毛。“这附近及富勘长屋附近,都没印象有这位姑娘,留着一头罕见的切发。”

言谈显得很诧异,但治兵卫的眼神很乐在其中。笙之介刚这么想,治兵卫果不奇然又冒出一句话。

“笙兄,你虽没有漂亮的妻子,但有这么一段美丽的邂逅呢。”

嗯——治兵卫开始搓起下巴。“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用不着笑成这样吧。”

“我不是在笑你。我只是想,笙兄还真是不可小觑啊。”

说这什么话。我也只是看到对方而已。

“如果你在意的话,我就帮你调查看看。”

因为做生意,加上为人亲和,治兵卫人面甚广。

“不,不用了。用不着这么大费周章。”

笙之介显得退缩,就此站起身,可是治兵卫紧迫不放。

“是樱树化身的精灵。”治兵卫道。“因为你一直盯着它,樱树的精灵对你有意才化身人形,出现在你面前。”

你要多加小心哦。

“对了,有一种留着切发的妖怪,名叫‘大秃’。不过祂好像都出现在深山里。不管怎样,出现在水边的向来都是女妖。”

今天真是不太走运。去时慢如牛步,回时迅如脱兔。笙之介捧着包袱,飞也似地逃离村田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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