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四年前的事。初春的时候,本所相生町发生了火灾。除了烧光数十家小舖子和商家,也有不少为了扑灭火焰而遭敲毁的住家,灾情非常惨重。

那时全部烧光的屋子里,有栋邻居称之为“今元大杂院”的大杂院。今元是大杂院地主所经营的点心舖字号,大杂院正是因此得名。

相生町的那场火灾,把今元大杂院烧得精光,房客暂时散居各地,等着地主重盖大杂院。然而,火灾之后不久,却传出无法重盖的消息。因为今元家道中落,凑不出钱重盖面向大街与两家舖子毗邻的两栋大杂院,以及后巷的两栋大杂院。

既然地主家道中落,房客们也束手无策。结果,由今元大杂院的管理人当保证人,安排房客搬到新的住居。直到这些房客都安顿好了之后,成了废墟的今元大杂院依旧是没人管的空地,不但成了附近孩子们最适当的游戏场所,一些妇女也在那里打下桩子绑上绳子晒衣服,倒也十分方便。

空地长了各种花草,置之不理的话,不仅会影响外观,而且夏天蚊子成群飞舞,也会惹人不快。原本邻居会来拔杂草,不久,有人——大概是个多少具有风雅的人——想在这里种油菜花。种菜的话,得花心思照顾,但是油菜花不理不睬也能长得好;花漂亮,花茎也可以趁嫩时摘来食用。那人认为一举两得。

因此,今元大杂院的废墟便成了一片油菜花田。在盖满住屋的相生町,只有这里别具洞天。地主今元也没多抱怨什么。多亏了那个人,现在甚至有人风闻此事特地前来参观。

就这样,春天又来了,正是油菜花的季节。附近居民经过商讨之后,订出规矩,规定采摘食用的分量,也因此,适度摘拔的油菜花田,盛开得比去年更美,除了附近的居民之外,也令路过相生町的人赏心悦目。

系吉正是其中之一。

极乐澡堂采买燃料的门窗舖,正好位于相生町。因是制造门窗的舖子,所以木片层不多,但每隔一天便将木片批发给极乐澡堂,是极乐藻堂采买最频繁的舖子之一。

系吉每次前往这家门窗舖,都会路过今元大杂院废墟的油菜花田。他喜欢花,非常喜欢在这里观看欣赏。实在太美了,所以他曾拉着茂七头子娘来这里赏花。那时,凑巧附近的妇女在除草,他向对方赞美花很漂亮,对方甚至采了一包嫩茎给头子娘,要她带回去做凉拌。系吉心想,即使今元恢复家道,最好也不要在这里盖任何建筑物,让油菜花田维持现状。

系吉,正是爱上了这油菜花田。当然这只是换个说法,其实对方是活生生的姑娘,但系吉第一次着到她时,觉得她宛如油菜花花精。

她是个肤色白皙、身材苗条的姑娘。她虽然瘦,但鲜黄的油菜花映照在她的双颊上非常美。姑娘身穿淡绿色衣服、黑腰带并系上黄色腰带绳。这身打扮的她,飘然站在油菜花田,膝盖以下淹没在黄色的花海里。她侧对着系吉——也就是侧对着道路——双手有如合掌般轻轻放在胸前,微微低着头。

系吉停住脚步,眨了眨眼,呆立好一会儿。那光景美得简直可以说太过分了。还来不及想她是谁、在做什么,系吉便已因那令人想剪下的光景看得呆住了。

接着他突然觉得难为情。如此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万一姑娘突然回头会觉得很尴尬。系吉急忙离开油菜花田,拐弯时又回头看了一眼,她仍像刚刚那样站在原地。系吉的心怦怦地跳。

系吉在回程时加快脚步回到了油菜花田,但姑娘已不见踪影。他非常失望。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开始思索那姑娘到底是谁。之前,他从未在相生町这附近看过她。那么美的姑娘,年轻的系吉只要见过一次肯定会记住。

那晚,系吉总觉得难以入睡,一闭上双眼,便隐约看到油菜花田那姑娘白皙的侧脸。

翌日,不需要到门窗舖的日子,系吉却仍前往相生町。他算准了昨天的那个时刻才出门,却没看到姑娘,他再度感到失望。系吉在油菜花田逛了逛,磨蹭了一阵子才回极乐澡堂。

第三天,系吉精神抖擞地前往相生町。他觉得姑娘可能会在那油菜花田,尽管没有什么根据,却如此认为。光是这么想就令系吉兴奋不已,他边走边笑。

可是姑娘不在那里。系吉突然不想去门窗舖,但今天是领回木片昀日子,不去不行。系吉假装在观赏油菜花,等了一会儿,姑娘仍然没有出现,他只得前往门窗舖。

系吉与门窗舖的师傅们天南地北地闲聊。那是因为他不想这么快回去,经过没有姑娘的油菜花田,他觉得只要打发一些时间,那位姑娘有可能会出现。可是,在闲聊时,系吉却突然想到,或许那个姑娘正前往油菜花田,在他不在时来到油菜花田。一想到此,系吉连忙起身离开。

姑娘出现了。

今天她站在路边,脸朝着油菜花田,依旧是微微低着头。她今天的穿着与上回系吉过见时一样,简直就是油菜花的化身。话又说回来,她的肤色怎么这么白?系吉不禁感到脸颊发烫。

因为姑娘就站在路边,系吉可以比上回更靠近地凝视她。她的发髻有点松散,鬓角的地方垂着拢不上的短发。系吉暗吃一惊。

做过各种工作,现在帮茂七做事的系吉,尽管年轻却也见识过各种不同风情的女人,当然也遇过非常漂亮的女人。不过,能令系吉如此动心的这倒是第一次,尤其是对女人这垂落的发丝。尽管俗话说,无论多老的女人,只要是湿濡、拢不上的垂落发丝都很撩人,但系吉对此却不怎么喜欢。他总觉得那样很邋遢,即使撩人,也觉得那是要吸引男人的目光才故意那样做。

可是,这油菜花姑娘的垂落发丝不同,有股令人想帮她悄悄拢上的冲动。

不知姑娘是不是没有发现系吉,她一直站在那里凝望油菜花田,丝毫没有要回头的样子。系吉也一直站在离她六尺之遥的地方,不仅无法开口搭话,也无法探看她的脸,他就像个木头人似地站在那儿。

这时,姑娘的身子突然动了一下,她往前跨出一步,看似想走进油菜花田。

“喂,你!”

右边传来这样的声音。于是姑娘朝那边望去,系吉也跟着转过头。在油菜花田一旁的住屋门口,有个用束带绑住袖子的女人,探出上半身怒瞪着姑娘。

“你不能走进油菜花田啦!上次也进去了是吧?我们好不容易才照顾得这么漂亮,你不能就这样把花踩死呀。”

姑娘明显地惊慌了起来。她往后退,差点撞上系吉,系吉赶紧退了一步。姑娘转动脚跟,以惊人的速度朝大川跑去。系吉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眨巴着眼睛目送她离去。

“喂!你也不能踩进油菜花田!”

这个妇女也对系吉大吼。系吉直到姑娘那小小的背影消失不见了,才回头看这个妇女。

“大婶,你认识那姑娘吗?”

“不认识!”

女人粗壮的双手叉着腰,咬牙切齿地说完后,砰一声关上门。那门被压得倾斜,这住屋面向油菜花田的板墙,全是形状不一的木板钉成的。看样子是火灾之后,以现成的木板整修的。

系吉回头望着姑娘跑走的方向,姑娘早已消失无踪。

那晚,系吉在茂七家吃晚饭时,试探地提起相生町油菜花田的话题。他认为或许头子知道关于那个那姑娘的事。

可是,茂七似乎毫不知情,只有头子娘愉快地说,今年的油菜花大概又开得很漂亮,改天去看看好了。

“你今天好像没什么精神?”茂七看着系吉吃饭的模样,如此问道。“你不是最喜欢吃烤土魠鱼吗?”

“是,很好吃。”

“你的样子看起来不像很好吃。系吉竟然不再添饭,明天搞不好会下冰雹。”

系吉吃饭时就一直缩着脖子。他觉得胸口好像堵住了,他今晚确实是食不知味。

第二天和第三天,系吉都前往油菜花田。但这两天都没遇见那姑娘。忙碌的系吉,也不可能一整天都守着油菜花田,只得频频地往返极乐澡堂。明明吃饭时比任何时候都快乐的系吉,竟逐日感到食不知味。

然而,系吉第三天又去时,不知是不是到附近的稻荷神社参拜见效了,他发现姑娘就站在油菜花田里。她今天穿着深蓝底的黄色花纹衣服,这身衣服与她那白皙的脸庞十分相称,而且益发像油菜花的化身了。

系吉由于太高兴了,不顾一切快步挨近姑娘。姑娘察觉了,暗吃一惊地抬起头来,与系吉四目交接。

姑娘在哭泣。那双漂亮的凤眼,簌簌地落泪。

“喔,对不起……”系吉惊讶得就这么脱口而出了。

姑娘向系吉很快地打了个躬,便转身跑开。系吉呆立原地目送她离去。可是,当姑娘拐进相生町街角消失踪影时,系吉突然想起来似地拔腿追赶。正好在街角瞥见姑娘放慢脚步,用手背擦拭脸颊,然后又加快脚步跑走。

系吉小心翼翼不让姑娘察觉,尾随在后。姑娘朝大川走了一会儿,再往南走,过了一目桥。她沿着御船藏旁的水路有气无力地往前走,来到新大桥桥畔时,穿过人潮之后左转。系吉躲在来来往往的人潮里,一直跟在姑娘后面。

这一带是深川元町。新大桥往东的街道旁,小饭馆或小梳妆舖林立。姑娘走进其中一家挂着“葵屋”招牌荞麦面舖。

格子纸门旁的格子窗棂缝隙飘出荞麦面香。要是平常的话,那味道肯定会教人感到肚子饿,但系吉闻着那味道,竟只是不知所措地呆立原地而已。这时凑巧有个看似商人的男人开门出来,系吉叫住了他。

“对不起,请问一下,刚刚有个年轻姑娘进入这荞麦面舖……”

“啊,你是说阿时吧。”

“阿时姑娘?是这舖子的女儿吗?”

“是啊。大家都是因为她慕名而来的。”男人说完,将牙签斜咬在嘴边,皱起眉头说:“这一年来,听说身体不好,整个人看起来完全没有精神。有阵子,又听说不知到哪里养病,一直没看到人。”

系吉向男人致谢,男人离开后,他又想了一会儿。他原本打算进荞麦面舖,最后因为犹豫不决放弃了。现在闯进去大概也只会吓到她而已,耐心等的话,她一定还会去油菜花田。

事实上,果然如此。第二天,系吉在与前一天同样的时刻前往油菜花田,刚好看到那姑娘正从街上走来。系吉露出微笑,以免姑娘看到他时拔腿就跑。

她低着头,始终看着地面走着,因此没有马上察觉到系吉。几乎就在同时,她一看到系吉便呆立原地,系吉则是出声和她打招呼。

“姑娘,不,你不要走。”系吉尽可能温柔地说。“我不是坏人,你不用怕。我在这儿看过你几次,你看起来好像有什么烦恼,所以想和你谈一谈。”

由于太紧张,系吉说得结结巴巴的。他打算遇见姑娘时要说的那些话,半句也说不出来。

“这个,阿时姑娘,你是阿时姑娘吧?是深川元町荞麦面舖葵屋的女儿吧?我叫系吉,在北森下町一家叫极乐澡堂做事……”

姑娘缩着脖子,一副打算趁系吉不备时逃开的样子,系吉见状更感焦急。

“不过,除了澡堂,其实我也帮回向院头子做事,是帮幕府抓罪犯的工作。所以不是什么坏人,你明白了吗?”

姑娘稍稍松开眉头。她那白皙的脸庞,第一次开口说话。

“幕府的……”她如此喃喃自语。

“是的,是的。”系吉猛点头。“所以啊,也许我多管闲事,但看到阿时姑娘好像很烦恼的样子,我心想,不知道能不能帮你忙。”

姑娘歪着头端详系吉,接着声音颤抖地说:“是的,我是葵屋的女儿阿时。你怎么会知道?”

系吉单手在鼻前作揖,尽快地道歉。“真的很对不起,上回我跟踪了你。请原谅。”

系吉打了个躬,然后抬起头来,只见阿时缓缓地眨着眼睛。她已经没有像刚才那样一副随时要逃开的样子,系吉松了一口气。

“阿时姑娘……我就叫你阿时姑娘喔……你是不是有什么伤心的事?告诉我你的名字的那个葵屋客人也很担心你,他说你的身体不好。再说,你上次到油菜花田来时,哭了吧?”

阿时顿时垂下双肩看着系吉。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然后回头望着油菜花田,又回过头来看着系吉。

“你会相信我说的话吗?”

“嗯,我相信。”

“我讨厌轻言许诺的人。”

“不是的。我是……我只是很担心你。”系吉不知如何是好,直冒冷汗。“我每次在这里看到你,总是很担心。”

阿时低着头。系吉以为她不信任他了,感到很失望。但是,过了一会儿,阿时抬起头,以虽小却比至此都还要清晰的声音说:“既然这样,我就告诉你。请你帮我的忙。”

系吉带她到附近的一家糯米团舖,两人坐

在角落的凳子上,阿时小声地吐露心事。之后,系吉惊讶得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

阿时说:

“那油菜花田下,埋了一个被父母杀死的可怜小婴儿。我虽然知道这件事,但知道是一回事,不管我怎么说,都没有人肯相信我,所以我才觉得很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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