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跳神的在做什么?”

茂七问道。系吉噗哧笑了出来。

“头子也真是的,一提到日道就一副要打架的样子。”

两人正前往两国桥途中。他们因公务打算到神田明神下。虽然今天的风没那么强劲,不过依旧冷得呼出的气马上要结冰似的,冻得手指僵硬。系吉更是鼻头通红。

跳神的日道——其实是御船藏后面一家五谷批发商的儿子,名叫长助,是个才十岁的孩子,但是却传出这个小鬼与生俱有很强的感应力,帮人找回遗失的东西、或是找人、驱邪等自不在话下,而且光看面相就能断人的寿命。如果只是自我吹嘘倒也没什么,茂七看不惯的是他每次为人做法总是收取很高的费用。

即使不是这样,茂七本来就很讨厌这种事,所以系吉才会取笑他。

今年秋天,“杨流”租船旅馆发生案件时,茂七首次与这日道打照面,一开始便不投缘。之后,茂七时时留意日道的动静,但找不到可以插手的事儿,只能忍着不快直到眼前的年底。

那个日道,据说在河内屋出入。

“那个嘛,月中的时候,河内屋不是发生一个下女逃走的事吗?”系吉说道。“河内屋拜托日道找出那个下女的行踪。”

“找他的是河内屋老板还是老板娘?”

“老板吧。那儿的老板娘,是个千金小姐,人十分恬静,听说好像完全不懂生意和家务,这事可出了名的。”

“找到了吗?”

系吉摇着头,他连脸颊都冻得通红。

“好像没找到。只是,听说日道说那下女已经死了。他一开始在河内屋跳神时就说:‘啊,这个已经死了。’”

茂七停住脚步。“什么?”

“他说跳河死了。听说接下来就只要找出尸体而已。”

“河内屋老板相信日道说的?他拜托日道是为了找出尸体?”

“大概吧。大概是觉得太可怜了,最起码也要打捞她的尸体,帮她办一下丧事。河内屋这舖子对佣工蛮体贴的。”

茂七无法像系吉那样说出这么令人觉得温暖的话。河内屋松太郎,真的钻牛角尖钻到这种地步?

“办完公事,我们回程绕到永代桥,到今川町河内屋看看。原来那咸鲑鱼事件还在作祟。”

看到茂七突然来访,松太郎露出惊讶的表情,但是茂七看到他的脸也同样大吃一惊。松太郎在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竟整个消瘦憔悴了下来,像是患了一场大病,肌肤松弛、缺乏元气,而且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似乎没睡好。

“头子,您是不是有阿里的消息?”

一在榻榻米房对坐下来,松太郎立即如此问道。

茂七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慢条斯理地喝着送上来的茶,思前想后。据说这房间是松太郎的起居室,但挂在壁龛的山水庭院挂轴,无论如何都不像是松太郎的兴趣。可能是上一代老板的起居室,他只是照单全收罢了。看来,河内屋这条船,不愿意乖乖地听从松太郎这船夫的话。难道松太郎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请来跳神会在佣工之间引发什么风波吗?

“到底是怎样呢?头子。”松太郎探身问道。“找到阿里了吗?”

“听说,你叫来跳神的日道。日道怎么说?”

松太郎缩回身子。“您知道了?”

“嗯。日道在本所深川这一带是出了名的跳神人。”

“听说最近也有人远从高轮或千驮木来找日道大人。”

松太郎低声说完,接着垂下眼帘说:

“日道大人说阿里已经死了。”

茂七点头地说:“这个我也知道。河内屋老板,所以你现在不是要找阿里,而是要找到她的尸体吧?”

松太郎眨巴着眼,呼出一口气。

“我也希望她还活着……”

“可是,日道为什么知道她死了?”

“据说他摸了阿里之前的围裙,脑中浮现那个影像,说是从心眼看到阿里跳进河里。”

系吉一副看热闹的眼神望着茂七,茂七回瞪他一眼,接着转而看着松太郎。

“我保证绝不说出去,希望你老实回答,河内屋老板……不,松太郎先生,你和阿里之间,以前是不是有过什么事?”

松太郎睁大双眼。此时,茂七觉得,这男人长得虽不怎么端正,但眼睛很清澈。

“阿里是个性情温和的女孩,”松太郎说道,缓缓抬起手摸着额头。“也很勤快。我……以前喜欢阿里。”

“阿里大概也察觉了吧。”

“我从没说出口,但是我想她应该察觉了。这种事,大抵都不是单方面的自以为是吧?”松太郎说道。“入赘的事还未公开之前,有次,我以伙伴间随口说说的口吻告诉阿里,我说,与其要我照料这么大的舖子,尝与身分不相称的苦头,我倒宁愿跟阿里这种女子成家,为那小小的幸福尝苦头。”

“当时阿里怎样说?”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笑。”

茂七心想,她大概也只能笑吧,真教人不忍。

“阿里是个很爱笑的女孩。”松太郎继续说道,眼尾的线条看似放松了下来。“她老家有上了年纪的父母,必须寄钱回去。她的身世相当令人感到辛酸,不过,她却很开朗,也很细心。虽然上一代的老板和老板娘都很满意她,但还是会动不动就严厉斥责。有时明明不是自己的错也会挨骂,佣工都是这样的。可是,阿里在乖乖挨骂之后,会吐舌头笑一下。在她身边,我的心情总是能平静下来。”

“可是,松太郎先生,最后你还是成了这家的女婿。”

“这是我升任伙计总管那时就已经决定的事。”

“阿里同意了?”

“同不同意都……”

松太郎露出苦笑。茂七这时才想起,他第一次看到这男人的笑容。

“这家人希望我入赘,阿里大概认为我不可能拒绝。因此,就这一点来说,是的,她也许同意了,或许对我死心了。”

“因为身分不同?”

“应该吧。”

松太郎微微皱起眉头;或许他将与阿里之间的事深藏在心底,一触及便会令他心痛。

“正式决定要成为小姐的夫婿后,我以为阿里会辞职,不,不仅阿里,我以为那些对我不满的掌柜也都会辞职,可是,没有人辞职。这事很奇怪。”

“他们要是辞职了,你是不是比较轻松?”

听茂七这样说,松太郎噗哧笑出声。

“没那回事。要是那样,舖子根本无法经营下去。”

茂七点头。“应该吧。所谓舖子,并非只靠老板一个人就可以经营。再说,那些掌柜也得过日子,他们应该会有这层顾虑,或许他们也不想白白浪费至今的辛劳。你认为他们不满意你当老板,认为他们可能因此辞职,这可就错了。”

松太郎默不作声。茂七继续说道:

“可是,阿里的情况和其他掌柜不同,这是你们之间的感情问题。你成了这家的女婿,直到发生这件事为止,阿里一直没有辞职,你对这事心里有数吗?”

“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成了女婿之后,有没有做出什么想留下阿里的事?”

松太郎在茂七和系吉面前,脸色霎时变得苍白,与他背后壁龛装饰的山水庭院挂轴一样,全身好像都褪了色。

“我不是那种下流的男人。”他声音颤抖地说。“我很珍惜这舖子和小姐。那种不诚实的事,我做不出来,也从没想过。”

可是,既然如此,阿里为什么没离开河内屋而留了下来?难道她不觉得尴尬?而且,为什么如今却只为了掉了一条咸鲑鱼这种小事便急急忙忙离开舖子……。

茂七怀着这些疑问、缩着脖子离开河内屋。两人沿着大川一路静默地走着,来到御船藏前面时,茂七兴起了到日道家瞧瞧的念头。

“突击?”系吉吓了一跳地说。

“说突击太难听了。那小鬼说阿里已经溺死了,我只是想问他为什么这样说。”

“是心眼啊,头子。”

系吉以嘲讽的口吻说道,跟在茂七身后。

三好屋位于御船藏后与门卫小屋同一侧。沿着细长的河道往前走,眼前出现了门卫小屋的灯笼,一旁的亮光正是三好屋舖子前的挂灯。在日暮冻僵般的夜空下,所有商家都已关上大门的此刻,只有三好屋在关上大门后,仍为了前来拜访日道的客人点着灯。据说,三好屋本业的五谷批发生意也很兴盛,但日道赚的钱比本业还多。

真放肆——茂七边这么想边挨近那挂灯,这时,三好屋大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人。

茂七倒吸了一口气,系吉也赶紧停下脚步。

“头子,那是……”

嘘,别出声……茂七制止系吉。

从三好屋出来的,正是那个在富冈桥桥畔摆摊子的豆皮寿司老板。

他转身面向三好屋,对着大门里的人郑重行礼。他只手提着素色灯笼,脚趿竹皮履。

趁豆皮寿司老板转身面向这边之前,茂七抓着系吉的后颈,急忙跑到附近的巷子里。两人缩着身子躲着偷觑,只见老板用灯笼照亮脚边,微微低着头往万年桥方向走去。

茂七两人走出巷子,看到老板手上的灯笼亮光随着猛烈的北风摇曳,渐行渐远。

那老板来找日道——难道老板相信日道具有灵力?不,难道那老板之前就已经拜托过日道了?

回头一看,三好屋大门关上了。只有冷冷的挂灯亮着光。

“头子说那老板以前是武士?”

“你没去过他的摊子?”

“没有。天气这么冷,再说我又不喝酒。”

“最近也卖起甜点,那是专给人吃美食的摊贩。”

喔,是吗,系吉边说边望着茂七,茂七的表情则显得有些困惑。

“没事吧?头子。”

大概茂七看起来一副失神的样子。系吉拍了拍他的手臂。

“嗯,没事。我只是有点惊讶。”

“不去三好屋了?”

茂七静静地摇头。

“今晚算了。”

相较于日道,今晚茂七更想先听听老板怎么说。茂七很想知道,那老板来问什么事——为什么来找日道?也许就这当中的理由,茂七可得改变对日道的看法。对茂七来说,这豆皮寿司老板已经具有这么大的影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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