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吃过完早饭,茂七马上前往北森下町的极乐澡堂。茂七的一个手下系吉在这澡堂工作。

系吉是个才二十岁的年轻小伙子。平时几乎与住宿佣工无异,都住在茂七家。但碰到眼下这种闲暇时期,系吉自己似乎不好意思无所事事地过日子。也不知他从哪儿找到门路,最近发现了这家极乐澡堂,说是闲暇时要在这儿工作。

“澡堂的话,烧水啦、砍柴啦,要做的事很多吧?所有起居都在男澡堂二楼的话,也不需要再找睡觉的地方,再说,对公务也有帮助。”

澡堂的确是町内消息流通的地方。尤其男澡堂二楼是开放的游乐场所,不分身分阶级,常有许多人进出。茂七探问了一下,结果极乐澡堂似乎也希望系吉过去露露脸,大概是把系吉当保镖吧。

如此这般,当茂七信步来到澡堂时,系吉正躺在男澡堂二楼读插画小说。八丁渠的大爷们早上来洗过澡后,此刻正是清闲的时候。

“你怎么在读妇孺之辈的东西?”

茂七开口说道,系吉嘿嘿傻笑地起身。“咦,头子,怎么这个时候来?”

茂七先说明不是急事,接着说出日道的事。他认为耳尖的系吉也许会听到什么消息。

“啊,那个啊,”系吉双眼闪着光。“大家都说非常厉害。”

“哪里厉害?”

“那个日道是御船藏后面一家五谷批发商三好屋的儿子,应该只有十岁左右。”

“嗯,我家老伴儿也这样说。”

“其实他叫长助,三岁左右开始说些怪话,他的父母也吓了一跳,最后才帮他取日道这个名字。”

“全身白色装束的事是真的假的?”

系吉吃吃笑道:“大概是开始收费帮人驱邪或寻找失物时才那样打扮。那也可以说是类似戏子的舞台服装吧。”

茂七环视四周,将烟草盆拉到眼前,从怀里取出烟管。烟草盆清得很干净,不见半点烟灰。这大概也是系吉的工作。

“他的父母为什么吓一跳?日道那个小鬼到底做出什么惊人的把戏,其实我也不太清楚。”

系吉换了个坐姿,像说开场白的卖报小贩,比手画脚开始说了起来。

“一开始的时后,他可以在半年前就说中当年红豆、大豆的收成。”

不愧是五谷批发商的儿子。

“问他为什么知道,他说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知道。他又说可以知道十天后的天气,而且,也真的说中了。”

茂七呼地吐出一口烟。“应该是偶然的吧?”

“听说他连傍晚的阵雨和打雷都说中了。对了、对了,大约三年前,浅草寺山门附近的行道树不是被雷击吗,听说日道也说中了。他在前一天吃中饭的时候说,明天傍晚浅草寺的行道树自大门算起的第四棵樱花会被雷击。”

茂七苦笑地说:“还有呢?”

系吉突然伸出指头说:“这个厉害,他可以让火钳弯曲。”

“那个相扑的人都会吧?”

“不是用力弄弯,而是用指尖抚摩而已,就像这样……结果火钳就软绵绵地弯了下来。”

“驱邪的事呢?”

“和三好屋有生意往来的舖子老板娘被狐狸附身,家人把她关进榻榻米房,结果他花了一个晚上做法就把她治好了。”

“遗失的东西呢?”

系吉愈说愈起劲。“某将军直属部下的旗本宅邪,遗失了一副传家宝挂轴。因是家门危急存亡的重大事,却怎么也找不到。”

“嗯,嗯。”

“对方听说了日道的传闻,便不假思索地托他寻找,结果就只是年轻夫人换了收藏的地方却忘了而已。尽管如此,听说日道一进屋内,就直直走到那地方指了出来,就在壁橱里的上方。这事还有个后续,这位夫人本来是庶民出身,是个家产富裕的商家女儿,她先成为这旗本家亲戚的养女,然后再嫁进来。”

武士要娶庶民媳妇时,通常会先依此行事。由于那女子一度先成为养女,所以便算是武家女儿了。

“那旗本家本来就过得很拮据,应该是看中嫁妆才娶商家的女儿。可是,这次的传家宝事件,老隐居非常生气,说是把比性命还重要的传家宝塞进壁橱上方成何体统?结果夫人因此被休了。对方还说,没被斩死算是幸运。夫人就那样两手空空地被赶了出来。大家都说,那对年轻夫妻感情很好,实在可怜。”

茂七把玩着烟管,缓缓地点头。系吉眼尖地说:

“头子,您讨厌日道那种人吧?”

“总觉得看不顺眼。”

“可是,刚刚说的那个被狐狸附身的老板娘就是因为他才得救。”

“那个日道,收费很高吧?”

“现在三好屋把生意都交给掌柜照料,父母两人都陪在日道身边。他们明明才刚继承没多久,话虽如此,也没听说舖子逐渐衰败。日道总是穿得一身白,身上找不到半点脏污,听说到哪里都坐轿子,看来确实很赚钱。”

茂七益发觉得不快。他敲掉烟灰,边收拾烟管边对系吉说:“这阵子,你多留意日道的消息。对方还是个小鬼,在背后操纵的应该是他的父母。如果有日道失手的消息,或有人受骗什么的,你能不能帮我问出详情?”

系吉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茂七又吩咐系吉偶尔回家吃饭,这才下楼。

茂七离开极乐澡堂朝河道方向走去,来到北桥前,右边传来“头子、头子”的喊叫声,是权三。他便服的下摆随着步伐翻飞,正快步往这边来。

“问了头子娘,说您到系吉那儿。”

权三也是茂七的手下,但年龄已四十出头,以前是大舖子的佣工,现在在茂七住居旁的大杂院租屋,过着无拘无束的单身生活。这权三不但会算盘也能记帐,擅于待人处世,大杂院管理人非常仰赖他,公务闲暇之时,便帮管理人的忙,贴补家用。

“怎么了?”

“是凶杀案。”权三简短地回答。“龟久桥一旁的租船旅馆里有个男人被杀了。那旅馆字号是杨流,希望私了,老板娘疯了似地在找头子。”

龟久桥是仙台渠上的桥,位于北森下町稍南的地方。茂七转过身,与权三并肩同行。

“虽然同情对方,但凶杀案可不能私了。不找出凶手不行啊。”

“这个,”权三以天生和乐的声音说道。“凶手已经缚手就擒了。”

茂七不禁停住脚步。“什么?”

“简单地说,凶手杀人之后,自己下楼到帐房,说他刚刚杀了人。据说,之后便一直乖乖在那里等着。”

过了龟久桥就是大和町,租船旅馆“杨流”便位于町内一隅;面向河道,以及四周环绕着两层楼高的细长柳树,不知这是否就是旅馆字号的由来。新绿时的这些柳树应该很美,但枯叶飘落的这个季节,茂七觉得,仿佛看到惊慌失措、面无血色的幽灵,很是扫兴。

杨流老板娘是个眼睛炯炯有神看似好胜的娇小女人,年约四十出头,声音却尖锐得与年龄不相称,一见到茂七便滔滔不绝。

“拜托您了,头子啊,我们要是卷入这种事,生意可就做不下去了,我背着债,丈夫又行踪不明……”

茂七举起双手安抚老板娘,然后问:“死者和凶手在哪里?”

“二楼。上楼后右边最前面的榻榻米房,那是我们这儿最好的房间,才刚新换榻榻米……”

老板娘似乎一逮到机会就要抱怨。

“还有谁在里面?”

“我们的一个船夫正看着。虽然没有逃走的样子,但总是不放心。暂时用腰带绑住他的手,他并不抵抗,只是闭上眼睛垂着头,动也不动。”

茂七才跨上通往二楼的楼梯,便催促着权三,要权三先上去。权三也动作熟练地不发出脚步声上楼。

“这儿没有别的楼梯吗?”

“是的,没有。”

“那,暂时应该没问题。老板娘,我先问你一些事,被杀的客人是谁?”

老板娘顿时双唇紧闭,正打算说“不知道”,茂七笑着打断她:

“我虽是第一次踏进这儿,但也听过风声,杨流不是陌生客人随便进得去的地方。至少,老板娘,你应该认识死者或凶手吧。”

老板娘垂下眼睛。她微微皱着眉舔着嘴唇,呼了一口气地说:

“反正说谎也没用。是的,我认识,是万屋的清次郎先生。”

“万屋?”

“猿江神社附近一家梳妆杂货批发商。清次郎先生是那儿的伙计,大概很会做生意,老板好像很器重他。”

不过是个伙计,竟敢在白天离开舖子跑到租船旅馆!的确,他若不是非常讨老板的欢心,就是极为厚脸皮,否则不可能这样。

“他第一次来?”

“不,今天是第四次。”

“每次都在这个时候?”

“是的,大致上是这样。”

“他都找同一个女人?”

老板娘微微一笑。“每次都是同一个。”

“那,是那个女人杀了清次郎?”

结果,老板娘睁大双眼。“不是,杀死清次郎的不是女人。”

“不是女人?那,是男人?”

“难不成还有别的?”

“只有两人在房里?”

“是。”老板娘稍稍镇定下来后,她说,“清次郎先生今天带他哥哥来。”

“是兄弟……”

老板娘点头说:“清次郎先生是川越人。由于他是次男,所以双亲送他到江户做事,由哥哥继承家业。我曾听他说,反正是贫农,到江户做事反而比较好。”

“这么说来,是穷哥哥到江户来找弟弟?”

“大概吧。那个哥哥,穿着打扮很寒酸,连发髻好像都泡到泥水了。”

喔,真讨厌——老板娘抖着全身,这么说道。在江户租船旅馆老板娘的眼里,或许近郊的农民都是这副德性。

接下来的问本人比较省事。茂七两步并一步地上楼。命案现场的房间纸门敞开着,从走廊便能看得一清二楚。权三坐在门口,年轻船夫靠在窗口,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榻榻米房中央,有个整整齐齐穿着外褂、梳着商人发髻的男子坐在地上,上半身趴在矮桌上,此时只能看到他的后脑勺和背,但往前伸出的双手手指弯曲得像在抠桌子,可见他临死前很痛苦。

有个东西吸引了茂七的目光;尸体旁有个盒盖脱落打翻的盒子,似乎是点心盒。里面的东西散落在榻榻米上,是颜色和形状各异的点心。

茂七一移开视线,便看到杀死弟弟的那个哥哥,他坐在壁柜纸门前伸出双脚,双手反绑在后,垂着头紧闭双眼。权三静静地向茂七点头。

茂七向年轻船夫致谢后,让他离开房间。待关上了纸门,茂七挨近男人身边蹲下,视线与对方齐高,茂七喊道:

“喂,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睁开眼睛。是双混浊、毫无生气的眼睛。

“我是这里的捕吏,叫茂七。听到你在这儿杀死自己弟弟的消息才赶来。这死者,真的是你弟第、万屋的伙计清次郎吗?”

男人缓缓地晃动脖子点头。

“听说你是清次郎的哥哥,从川越来找你弟弟。你们约好在这儿见面的吗?”

对方再度点头。果然如老板娘所说,身上衣服和细筒裤都十分肮脏而且快磨破了,脖子上挂的手巾一端也破破烂烂的,身上有一股臭味。

“你叫什么名字?”

他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张开干燥的嘴唇,好不容易才回答:“朝太郎。”

“是你杀死你弟弟的吗?”

“是。”

“之后,你告诉老板娘说你杀了人?”

“是。”

“为什么杀死弟弟?”

朝太郎的眼珠子缓缓地往旁游动,一副很吃力地晃动脖子摇着头。

“你不想说?”

朝太郎点头,接着说:“是我杀死的,请不要问我原因。是我杀死的,请把我抓走。”

他的语气,像面棍撖过那般,没有抑扬顿挫。茂七往前稍微挪动膝盖。

“这不行。你为什么杀死你弟弟,如果没有查出原因,没法结案。验尸公役大概马上就会赶来。他们不会像我这样好声好气地问你。趁现在说出来,对你比较好。”

朝太郎看似充耳不闻,视线涣散地望着下方,不断梦呓般地说道:

“是我杀死的,请把我抓走。”

此时,楼下传来女人的吵闹声。老板娘好像与人争辩。茂七向权三示意,权三站起身走往楼梯,但立即又传来轻轻上楼的脚步声,权三倒退着回到榻榻米房。

有个年轻女子一副要撞倒权三似地冲进榻榻米房。茂七起初不知她是谁。女子身穿黑衣领麻叶几

何花纹窄袖服,下摆露出华丽的京友禅染内裙。茂七暗忖这真是个时髦的姑娘时,她张大嘴巴:

“清次郎先生!”

然后扑向趴在桌上的男子。茂七一听这个声音,立即察觉她是上总屋的女儿阿铃。

“你不是上总屋的小姐吗?”

你为什么来这儿,茂七边说边挨近她时,就这一眨眼的工夫,朝太郎迅速起身。直至方才为止动作笨拙得像头牛的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奔向窗口。

那动作快得连让人暗叫“糟了”的时间都没有。权三比茂七先一步冲上前想抓住他的袖子,但薄薄的衣服只轻轻地飞舞了一下,权三抓了个空。

“不是兄弟的话,该有多好。”

朝太郎朝着窗外半空如此咆哮,自敞开的窗口一跃而下。前方柳叶摇曳,飞往秋阳的朝太郎身影,清晰地在茂七眼底留下了黑影。

外面传来沉重的咚一声。

茂七奔至窗口。本以为只是两层楼高,未必会摔死人,但看了一眼,便知道没救了。或许朝太郎是头部先落地,脖子扭成了活人不可能有的局度,眼神与刚才一样呆滞地望着茂七。

奔下楼的权三,跪在朝太郎身边,马上仰着脸摇头示意没救了。

阿铃在茂七身旁哇地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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