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音次郎是杀死阿势的凶手,大概就不会回野崎屋了,可是,如果他与案子无关,或打算佯装无关,便会在今晚回来,所以,无论如何都没必要追到川崎。让系吉盯着野崎屋,茂七和权三两人先动手调查源兵卫大杂院的阿势住处。

源兵卫大杂院是十户毗连的房子,房子后面是宽约十八尺的河道。从阿势的房间可以看到河道,越过堤防便是河面。

阿势的房间是个只有单薄的被褥和几个箱笼的穷住所;厨房用具也都是用了很久的旧货。

“阿势大概是从这儿落水的。”权三说道。“虽然不知道是他杀还是自杀,不过,地点应该是这儿。”

“为什么?”

“阿势是全裸的,不可能在外面走着。”

“也许是在别处被剥光衣服,衣服随手扔了。”

“箱笼里有两件夹衣、三件贴身裙、三件内衣,加上其他腰带、腰带绳什么的,这大概就是阿势全部的衣物。”

“大概吧,我也这么认为。”

另一个箱笼,放着两套阿势出门做生意穿的衣服。挑卖酱油的买卖,通常会掖起衣服的下摆,里面穿细筒裤,头上蒙着头巾,避免头发掉进卖货里。这些做生意穿的衣服,一套看似洗过才叠好,但搁在上面的另一套,显然是昨天穿过的,衣领的地方有些脏了,布袜底也沾着尘土。

“昨天阿势做完生意回来,不知什么时候,在这儿脱下衣服,然后跳河……我觉得是这样。”

“为什么脱下衣服?”

“这我就不知道了。”权三表情黯淡地说。“女人有时会做出激烈的事。”

“我也有同感。”茂七转头望着泥地水缸旁叠放一起的酱油桶和扁担。“也认为昨天阿势曾一度回到这儿。”

茂七走到泥地,触摸散发酱油味的木桶。用久了的扁担光看就觉得重。旁边靠放着另一套类似的挑卖工具,这大概是父亲猪助病倒之前用的,上面布满灰尘。

“那,果然是在这儿落水——”

茂七制止权三,接着说:“我认为阿势是他杀,只是没有留下痕迹。既然她的衣物和布袜都在这儿,地点大概也是这儿吧,时间可能是昨晚深夜。这样的话,依据涨潮和水流的情况,一个晚上漂流到下之桥那附近也就不足为奇了。只是,不知为什么要脱光她的衣服。”

这点一直让茂七悬挂在心里。为什么要脱光衣服?

走出阿势房间,茂七和权三向源兵卫大杂院居民打听阿势最近的情况,以及她昨天的出入状况。大家都说,阿势本来和大杂院的那些妇女交情很好,但自从与音次郎交往,便突然疏远了。

“我们不赞成她和音次郎先生的事,所以她很生气吧。”一名妇女说道。“我曾明白告诉她,你被骗了,对方不是真心的。阿势对这种赚一天吃一天的生活感到不安,省吃俭用存了一点钱,我跟她说,那个音次郎还不及这点钱来得可靠。”

茂七将钱的事牢记在心里。据他自己的调查,阿势房里没有任何钱。

关于阿势昨天的行踪,虽然查不出她到底何时出门做生意,却找到一个目睹她回来的人。据说,住在对面的新内节师傅,在昨天傍晚六刻(下午六点)看到挑着扁担的阿势开门进屋。

“也不是只有昨天而已。我每天傍晚结束外头的教授课程通常在那个时候回到家,也看过好几次阿势在那个时候回来。她总是在六刻钟响时回来,这一定是她的习惯。”

“你是看到她的背影?”

“是的,不过不会看错的,那的确是阿势。衣服和头巾都跟平常一样。”

“时间也确定吗?”

“每天都是这个时间。再说,那时刚好响起六刻钟声。”

既然如此,表示是在那之后才发生命案,音次郎——他大概就是凶手——在那个时间之后才来找阿势,进到她的房间。音次郎应该会避开耳目,所以或许是更晚才偷偷前来。

茂七认为,他可能是突然来找阿势。如果是事先约好的话,阿势不可能就光一个人在家等着。即使音次郎不准她说出去,让她无法跟邻居说什么,但这毕竟是心爱的男人第一次来访,她应该会准备吃食和酒,可是房里看不出有这个迹象。

权三又打听到另一个线索。源兵卫大杂院附近有个替人缝制衣物的零工,据说阿势托对方缝制窄袖服。

“是新年过后交货。”那缝纫师傅说道。“她坚持要我在新年过后的佣工休息日之前缝好。听说她有个互订终身的人,佣工休息日要和那人去见他母亲。窄袖服正是那天要穿的。”

阿势肯定是红着脸告诉音次郎订制新衣的事,而他听了之后到底有什么表情呢?

“对一个想自女人身边逃走的男人来说,肯定在心里暗叫惨了、惨了。”权三面无表情地说。“阿势是个可怜的女人。”

“更重要的是,怎么也找不到阿势的那件衣服。”茂七说道。

茂七问了许多源兵卫大杂院的人,尤其是仔细问了住在阿势隔壁的人,却没有人在昨晚听到可疑的声音或女人的哭泣声,也没有人听到东西掉进河里的水声。话说回来,杀死阿势的凶手应该也会注意到这一点,茂七本来就不应该抱这种希望才对。再说,要是有这种骚动,应该也会有人马上察觉,过来敲阿势家的门了。

这里的居民大多白天不在家,茂七要权三等他们回来时再打听,他自己则是快步走在即将日落的街上,前往小石川。他是去见住进养护所的猪助。

穿过陡坡尽头的大门,茂七向门卫说明事由,门卫说猪助正在里边等着,看来大杂院的管理人已经先派人来通知了。

“只是,不能待太久。这儿都是病人。”门卫说道。

“猪助病况如何?”

“没问过医生,我也不知道。但是你不能对病人动粗。”

养护所是个让穷人感谢的地方,但对捕吏来说,这种严加拒绝的态度很麻烦。苦于病痛的穷人似乎视替幕府做事的捕吏为仇敌,实际上,那种坏捕吏确实很多,茂七边这么想边走往门卫指示的大房间。

猪助坐在薄褥上,身上裹着养护所发给病人的衣服,他非常瘦削,整个肩膀好像都是骨头,但比想像中要有精神。他说,这儿的医生告诉他,再忍耐半个月就可以回家。

“我知道阿势有了情人。”猪助声音嘶哑地说。“因为大杂院的管理人常来探病。我只能祈祷阿势没有被骗,没想到竟然发生这种事。一个月前,她来只待了一会儿。”

猪助丧气地垂着肩膀,眨巴着充血的双眼。大房间里的其他病人,尽管故意不看这边,但有时仍会投来同情的目光。

“穷人只能拼命工作,一辈子都必须工作,尤其是她那种身材,不可能有好亲事。我一直告诉她,要她自己赚钱过好日子。没想到……”

“阿势毕竟也是女人。”

“女人里,也有那种不能只靠白日梦过日子的。”

这令茂七无话可说。

“你不气音次郎?”

“生气也没用。”猪助撇着嘴角笑道。

“阿势啊,她说只要和音次郎结婚,就可以让我过好一点的日子,可以摆脱赚一天吃一天的生活。音次郎那人的确是商家伙计,只要认真干活,应该可以过好日子,和我们这种当天赚当天花用的穷人不同。难怪阿势会做那种白日梦。头子,我啊,认为阿势在死之前,能做那样的美梦也不错。意思是说,她不是自己跳河,而是那样做着美梦被杀了还比较幸福。至于那个男人,其实不重要,本来就是阿势错了。”

这话充满了死心的意味。

猪助又说,关于阿势的葬礼,全交给大杂院管理人办理。葬礼在后天举行,当天养护所会让他回家待上一天。

“你今晚不能回家吗?”

“事到如今,回家有什么用?不管今天回去还是后天回去,阿势都不会活过来了。”

茂七心想,不是养护所不让他回家,而是猪助自己不想回家。他不想看独生女的遗容,不忍心面对这件事。这也表示,其实猪助并没有那么坚强。

“阿势拼命工作存了一些钱,”茂七说道。“但是那笔钱不见了。为了你往后的日子,我至少要找回这些钱。”

猪助没有说什么,只是向茂七行了个礼。

茂七离开养护所走下坡道时:心想,如果猪助没有病倒,两人健健康康一起工作的话,或许阿势就不会陷入那种莽撞的恋爱。父亲病倒后,阿势突然深深感受到一个人的孤寂,以及赚一天吃一天的这种不稳定的将来——这种内心的空虚,令幸福的幻想悄悄乘隙而入。阿势也许真的爱上了音次郎,但她或许也同样憧憬商家伙计的生活。她每次去采买酱油,亲眼目睹他们的生活,便更会让她这么想:和那种人结婚的话,我也不用每天四处走得双脚沾满尘土,雨天也不用淋得像只落汤鸡,更不用穿得像挑担叫卖的男人,而且可以让人叫我一声伙计娘,不,马上就是掌柜了,所以是掌柜娘,肩膀的扁担痕也会褪去……。

(阿势,商家伙计的生活,也不是每天都有好事。)

他们也必须靠劳力拼命工作,生活和挑担叫卖的一样,不,也和捕吏差不多。大家都一样啊!阿势。

茂七全身都快冻僵了,他在坡道尽头一家荞麦面摊吃过晚饭,在全然日落的街上快步往东走去。这个时候音次郎应该已经从川崎回来了。

(如果他没有逃走的话。)

他没有逃走;音次郎回到野崎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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