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南聿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他站在一间朴素的宅院内,院里有一棵高高的银杏树,待到秋日时,铺撒下一地金黄。

青年夫妻依偎在树下谈天,他们身边,一对少男少女正在舞剑,银杏树上有一个简陋的树屋,两个孩童在那树干爬上爬下,灵活的就像两只猴子,他们的笑闹声回荡在院内,久久不衰,但元南聿就是看不清所有人的脸。

元南聿想要凑近一些,甚至想要爬到树上去看看,可他刚走过去,眼前的景象瞬间变换,他已然站在了城头之上,黑压压的蛮夷大军正在逼近,残暴的杀气弥漫在空气之中,令他的心肺都被揪紧了。当万千箭矢朝他飞来时,他发现自己根本一动也无法动弹,只能惊恐地闭上了眼睛。

预想中万箭穿身的痛苦却没有降临,他睁开了双眸,眼前出现了一条长长地、望不到尽头地路,四周都是戴着镣铐,衣衫褴褛的犯人,他们被官兵押解着,一步一步,颓丧地往前走,其中有一个干瘦的少年,他的背影是那么地熟悉。

元南聿追了上去,一把擒住那少年的肩膀,扳过了他的身体。

少年抬起头来,他面容俊秀,眼睛清亮,可左额上却有一块狰狞的、血淋淋的“囚”字,被烫焦的皮肉已然溃烂,正淌着发臭的脓血。

那张熟悉的脸,让元南聿手足无措。

下一瞬,地面龟裂开一道深壑,他足下一空,身体狠狠地坠落,那株巨大的银杏树开始飘落万千金黄的树叶,每一片都化作一副熟悉的画面,他自有记忆以来的一切,一股脑地随着天地的崩塌而从头顶雨落,那些画面、那些声音、那些快乐与痛苦,纷沓至里,彻底将他淹没在了深渊。

“啊——”元南聿发出一声惨叫,身体在床榻上狠狠抽搐起来。

守着他的太医和下人吓了一跳。

太医忙道:“快,快按住将军!”

众人全都扑上了上去,想要压住元南聿的四肢,可他力气奇大,狠狠将一个壮实的男仆甩到了地上,众人见他在梦中状若疯狂的大吼大叫,都吓坏了。

太医举着银针,轻轻刺入了元南聿的桥弓穴和百会穴,元南聿的狂躁这才逐渐有所平复。

闻声赶来的封野推门而入:“将军怎么样了?”

太医抹了抹额上的汗:“将军梦魇了,应该是快醒来了。”

元南聿果然不再大叫和抽搐,他的眼皮不住地轻颤,像是真的要醒来了。

太医连忙拔出了两穴的银针。

封野挥挥手:“退下吧。”他坐到了床边,皱眉看着元南聿。

没过多久,元南聿缓缓睁开了眼睛,目光从茫然到清明,再从清明到幽森,最后,他的眼神里布满了痛苦地挣扎,以致变得空洞无物。

封野道:“你醒了,你只是轻伤,应该……”

元南聿微微偏过头,怔怔地看着封野,突然,毫无预兆地,眼中淌下了泪水。

封野不解道:“你怎么了?”他张嘴就要喊太医,却被元南聿一把抓住了手腕,死死地、用力地抓着,力道之大,像是要把他腕骨捏碎一般。

“我想起来了。”元南聿失神地望着封野,声音中满是痛苦,“什么都……想起来了。”

封野震惊地瞪着元南聿:“你……你说什么……”

元南聿泪流满面,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我全都……想起来了……他是……他是我二哥……”

他想起了一切,他想起了他是元家的幺子,他想起了九岁那年被他爹从街上捡回来的他的二哥,他想起了俩人一起长大,想起他爹被冤杀,想起他为二哥顶罪流放……

从过去到现在,所有的一切,他全都想起来了。

封野如遭雷击,一时甚至忘了呼吸。

元南聿挣扎着从榻上爬了起来,一把揪住了封野的衣领,带着哭腔吼着:“他是我二哥,他是燕思空!他是燕思空啊!”

封野脸色一片惨白,心口的地方像是被挖空了一样地疼,满腔地悔恨排山倒海地袭来,几乎将他溺毙。

燕思空,燕思空,燕思空。

从始至终,那都是他的思空,他的……空儿。

其实他并非真的不知道,他心里早有怀疑,或者说,对元少胥的话,从未真正相信过。

那个曾与自己青梅竹马的少年,他的盖世聪明,他的脾性,他的笑容,他的神态,与阙忘,没有一丝一毫的契合,分明是与他朝夕相处的燕思空,更像“燕思空”。

只是他不愿意相信,他心里溢满了怨恨,他不愿意那个工于心计、不择手段、阴险狡诈的燕思空,那个背叛他、欺瞒他、抛弃他的燕思空,是他儿时的同伴,仿佛只有燕思空不是“燕思空”,才能解释令他痛苦的一切。

可那就是燕思空,他的眼睛、他的耳朵、甚至是他的大脑都在自己骗自己,独独他的心无法受到蒙蔽,他所属意的、他所心悦的、他所迷恋的,天地间只有那么一个人,无论那人头上按的,是谁的名字。

元南聿痛苦地抱住了脑袋:“大哥骗了我们……大哥为什么要做下这样的事……他是燕思空,他才是燕思空,是我自愿为他顶罪的,他为了给爹报仇,忍辱负重了二十年,我却误会他、不相信他,为什么……为什么我没能早点想起来!”

封野只觉肝肠寸断。

他都做了什么?他强逼着燕思空否认自己的名字、否认自己的一切,他羞辱他、痛骂他、折磨他,他为自己的怨恨找到了宣泄的借口,他觉得自己在报复一个心机深沉、冷酷无情的骗子。

真正的骗子,是元少胥,是他颠倒黑白,互换了两兄弟的身份,就连燕思空通敌那件事,事后看来,亦是蹊跷,如燕思空所说,定也是元少胥搞的鬼。

封野痛苦地弯下了腰去,面上不余一丝血色。

他都干了什么?

燕思空没有害封家,反而冒着杀头的风险去劫狱救他们,他从未对自己的身份撒谎,也未对万阳和孩子的事撒谎,甚至通敌一事,都是陈霂的离间之计。

燕思空从未背叛过他,反倒一直在帮他……

可自己都做了什么?只是一再地、一再地、一再地猜忌他、折辱他、利用他、伤害他,甚至还娶妻纳妾……

燕思空没有背叛过他们的感情,是他背叛了他们的感情。

是他。

封野感到自己的心要被揉碎了。他踉跄着起身,双腿却几乎难以支撑,险些跌坐在地,他紧紧抓住了床帐,语无伦次地说:“空……我的空儿……我……我要杀了元少胥,我要……”

元南聿含泪瞪着封野的仓皇的背影,哽咽道:“狼王最该怪的,难道不应该是你自己吗!”

封野身形晃了晃。

元南聿咬牙道:“为什么,与你朝夕相处之人,你会认不出来?为什么,你对那心心念念的挚爱之人,却没有一点信任?”

一席话当如万剑穿胸而过,几乎将封野扯碎了。

元南聿哭道:“我也是、也是混蛋,二哥一心为我,我却一直怀疑他、误会他,还把他只身一人留在敌营。他为了给爹报仇,才变得……浑身是刺,我却嫌他不够磊落正直……”

封野咬紧了牙关,含泪道:“我要去救他,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救回他。”

他现在只想把他的空儿紧紧抱在怀里,告诉他自己有多少悔恨,多少歉疚,他一定会把人救回来,他现在什么都有了,他可以给他的空儿一切,他们还可以重头再来!

元南聿狠声道:“狼王,让我做前锋,我要杀进楚军的大营,我要救出我二哥,我要手刃陈霂!”

封野抹了一把脸,眼神糅杂着至深的痛苦与疯狂的杀意,如狼一般令人毛骨悚然:“我等不及他有什么脱身的招数了,我们这就整军,连夜袭营,杀陈霂个片甲不留!”

元南聿翻身下床,披甲带剑,一身肃杀的戾气。

此时已是深夜,正值人熟寐之时,尽管有些仓促,但他们兵力倍于陈霂,大可放手一搏。

俩人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就在这时,侍卫一路狂奔着进府,甚至顾不得此时是深夜的礼数,大喊道:“狼王,有捷报,有捷报——”

封野三步并做两步地迎了上去,厉声道:“什么捷报,快快说来!”

莫非是燕思空逃回来了?

“楚军、楚军……”那侍卫激动得口齿不清,“粮草被烧了!”

封野与元南聿对视一眼,都想到这定是燕思空干的。

“阙忘,带三万兵马为前锋,火速奔赴楚军大营,我带大军随后赶到!”

“是!”元南聿旋踵快速离去。

“来人,更衣!”封野在院中大吼一声。

仆人托着厚重的铠甲奔了过来,为狼王披甲戴盔。

封野握紧了双拳,他目光坚毅,锐气正盛,就像熊熊燃烧的火。

空儿,等等我,我这就去救你,我犯下的错、造下的孽,我会倾尽所有去偿还,我会好好待你,我们一生一世,再也不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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