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他们把他的证词读给他听,他静静地坐着,大气也不敢出,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他一边听着一边发现了自己的证词里面有几处不实的地方,他害怕极了。

但即使很疑虑,他也知道他要坚持自己的立场。他还是坚持听完了他自己的证词,但他还是在想那几个不实的地方应该怎么样来应对。第一个问题是到底是什么让他决定改变主意,不回他自己房间去拿东西,反而去了图书馆。

“一首诗,你是这样说的?”

第一个警察问道:“那是一首什么诗呢?”

哈利说是的,想也没想就回答了,希望自己没有提到勃朗宁,他觉得光是这样说他就已经露馅了。接着,他们逼问他到为什么他必须要在几乎半夜的时候检查瑞秋提出的问题,为什么不等到第二天早上再来做呢,他真的要有麻烦了。哈利觉得自己的胸前和手臂下都是汗,他希望自己的额头出汗千万不要那么明显。他说瑞秋对他不能立刻就解答她的问题感到很吃惊,这让他觉得很反感。他们在吃晚饭的时候对此有过小小的争吵,她还因此嘲笑他,尽管她知道他一直都是一个对别人的想法很敏感的人。她还不讨喜地说他的记忆力已经大不如前了。在他们的轮番拷问下,他几乎就要投降了。他们问瑞秋关于勃朗宁都提了些什么问题,他完全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几次他们问到晚餐时的小争执,但他们没有细问。

接下来,他就说到了早上放到我们的酒店的那张明信片。

“现在我有一名警员正在你的房子里找这张明信片,加德纳先生。”

他们说完,便有一个人打断了审问,放了一张纸条在桌子上。

“只是,他们找不到你说的那张明信片。你能不能告诉我们你把它放在哪里了?”

哈利说那个时候他觉得很不舒服,他在考虑是不是要说其实他写的是一张纸条,写在他在图书馆找到的一张纸上的,在回家的路上就放到我们的酒店了。但是他立刻就发现这样说根本没意义,说了的话他们也会去酒店找。

因此他最后只说他很累了,能不能明天早上再问。但他没想到的是,这样也是没什么意义的,因为警察已经看到他了。

“但是你找到了你的答案,是吧,加德纳先生。”

他们又接着问他。正当哈利在犹豫的时候,他们拿出了之前问话时的带子,放给他看,他听见自己说是的,他找到了答案。接着他们停止了播放,看着他,他不得不否认。

现在,他已经考虑得很清楚了,他决定打死也不说自己回忆起来都发生了什么。

如果这些事情都不算太难的话,接下来的这个问题就比较棘手了。警察问他为什么在听见瑞秋的尖叫,看见我跑下楼梯,同时又看见另一个身影之后,他还决定要回家。为什么他不去湖边看看发生了什么?他告诉他们,瑞秋和我已经不是学生了,无论我在晚餐后做了或者没做什么事,比如在学校里跑,或者不在学校里跑,他都管不着。当时那种情况,他觉得那个奔跑的身影完全有可能是一个夜跑者,还有那声尖叫听起来也是从学校外面而不是从里面传来的,但他还是忘了接下来他应该去收拾东西的,因此他就决定回家去,这就是事实。

最后他们还是放他走了,之后他们再也没去打扰他。他猜想是不是他们觉得自己的回答有点带攻击性,是不是他们还是有点怀疑他的故事。他们只是像对待所有被审问的人一样地对待他,这个方法可以分辨一个人到底是无辜的还是犯下了罪行的。

审问结束的时候,他觉得非常地不舒服,他站也站不稳,因为疲劳而觉得有些头晕,还在为刚刚发生的一切感到后怕。

之前回答问题的时候他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所以当警察告诉他瑞秋已经死了的时候,他表面上只觉得吃惊,其实他感觉身体所有的毛细血管都瞬间收紧,紧得快要爆发出来了。他觉得时间瞬间慢下来,仿佛他们坐的车正在厚厚的油脂上滑行,不能正常地移动。但是他可以从窗外的东西移动的速度上看到,他刚才不是在滑行,现在也不是。他离开警察局的时候觉得心烦意乱,那一刻他在想他是不是在做梦,是不是困在短暂的噩梦里了。回到大学的房间之后,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坐在自己的沙发上,还期待着安东尼能够如约来喝一杯咖啡。

最后谁也没有来敲门,也没有人打电话来。时钟指示到了中午的时候,他又给艾薇打了个电话。这次打通了,他问他们能不能见个面,电话里头说不方便。她让他去她阿什莫尔的办公室。

当他走在路上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终于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有艾薇在秘密花园都看见了什么,因此他觉得有些放松。但是,等他和艾薇见面之后,艾薇说她什么都没看到,原因很简单,因为她根本就没到那儿去。

哈利说,一开始艾薇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他说他看见她从秘密花园跑上来,跑到广场这儿,然后他问为什么之后她不打电话来告诉他都发生了什么,她说她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但是你知道瑞秋的事吧?”他完全被她的回答搞糊涂了。

“我他妈的当然知道。”

她几乎是冲他喊着回答道:“亚历克斯在警察局给我打了电话。真是太糟糕了,我居然是从那该死的亚历克斯那儿听到这个消息的。但你知道我之后都做了什么,是吧?”

“不。”哈利说:“我不知道。”

“你难道觉得是那个该死的去辨认她的尸体的,哈利?你知不知道那对我来说有多难!”

“艾薇,对不……”

“我没指望你能知道,上次我去辨认尸体已经是他妈的16年以前的事情了,那是瑞秋的妈妈。天哪,哈利。你真不该问我这些愚蠢的问题,至少不是现在啊。”

“是的。”哈利说。他的呼吸很急促,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很快。但是艾薇还没说完。

“除非你获得了有用的信息,比如那个混蛋安东尼现在在哪儿。要不你就滚,让我一个人静静,我会很感激你的。”

“是的。”

哈利又说:“你已经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了。”

然后他就不知所措地听着,她说她没看见他留在她办公室门下的纸条,她也不知道那之前的一个晚上,或者是事发的那天晚上他联系过她的。她说她不是在洗澡,就是把电话调到静音了,可能她当时正在听募捐会上的演讲。

“坦白地说,”她说:“聚会开始的时候我就想走了,我决定让你们自己去处理这事儿,不论结果如何。”

“不论结果如何?”

哈利重复道,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听见的东西。

“算了吧,哈利。你是不是想把发生的一切都怪罪我的头上啊,是吧?事情早就不在我的掌控之中了。再说我从来就没有参与到其中,所以你就别说了。天知道我的伤心已经够多了,你看不出来吗?”

他回答说是的,他当然看得出来。但是他还是不明白那天晚上她都做了什么,她没有接他在回家路上打来的电话之后她都做了些什么。

她真的大喊了:“看在上帝的分上,哈利。这真他妈不关你的事。”

“那好,”哈利说:“好。但是我们接下来怎么处理安东尼?”

这时她稍稍冷静了一点,她说她还没有给安东尼打过电话,她觉得现在这样做不是很明智,他也没有给她打电话。按照她的看法,她还是继续等着,哈利也应该等着。哈利回答她说,本来安东尼和他约好了早上见面的,但是他没来,现在他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

“什么都不做,哈利。”

她说:“你什么都别做。我们就等着,然后再看事情会怎样发展,就这样。”

接着她站起来走到门边,打开门,然后转过身对哈利说:“我很抱歉对你说这些,哈利。但是我觉得你现在还是离开比较好,我是说立刻。她已经死了,这是你和我都改变不了的事实。如果我们继续去调查什么的话,我们也会被牵扯进去。我觉得我们都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真的觉得我们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你有我的邮箱地址,如果你真的有需要联系我的时候,就发邮件吧。”

在他从阿什莫尔回到伍斯特的路上,哈利一直在消化艾薇告诉他的事情,真的让他觉得事情快要完结了。他回到他的房间里,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他都昏昏沉沉的,他坐沙发上俯瞰着广场,他想着安东尼说不定会出现,虽然知道这儿其实听不到楼梯的脚步声,他还是尖着耳朵希望自己能听见。然后他回到家去睡觉,第二天接着等。他说他一开始并不承认他是在等安东尼,他告诉自己说这只是一个平凡的星期六而已。通常这天他都会去农贸市场,要不就是走到酒吧去吃个午饭。而这个时候他觉得最好还是回到家去,收拾一下暑假要用的东西。把那些再也用不着的废纸都丢掉,要不就再批改一下最后交上来的一些期末卷子。直到我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他一直在等待着安东尼的出现。他的心一直“扑通扑通”地跳着,一股肾上腺素从他的胸腔川流而过。他发现如果安东尼来了或者打电话了,他也不知道该跟安东尼说什么,也不知道应该从哪儿开始说起。

门卫告诉他,打电话来的是学校以前的学生,但是没有说名字。当哈利听到电话里传来的是我的而不是安东尼的声音的时候,他有点吃惊,再加上我说我们应该见一面,他更是摸不着头脑。这次会面让他觉得很难受,他说,这算得上是他有生以来最痛苦的一次谈话了。但是,能说的他都说了,谈话还是很顺利地结束了。谈完之后他觉得很疲倦,于是他离开我住的酒店之后就回学校去了。然后他去了高级休息室吃午饭,坐在椅子上两眼无神地盯着空气。不久,桌子就坐满了,他看见哈顿正在他的对面坐下。他点点头,很清楚地传达了他不想谈话的意思。早上他们俩已经谈过了,他们在广场偶遇的时候,哈顿说的话没让他觉得有多惊讶。哈利说,他说话的语调几乎就是在骇人听闻,好像他只是在讲述电视上的神秘谋杀电视剧一样,而不是像说着关于他的学生的事情。

当他等着上下一节课的时候,哈利断断续续地听到哈顿和他旁边的一个大三年级的学生的谈话,他当时就感觉很生气。

他准备靠近桌子,告诉哈顿他这样说瑞秋很没有礼貌,应该受到谴责的。但是他突然听到了艾薇的名字,于是他决定先听听再说。谈话是如何开始的他没有听到,但是按照他的理解来看,好像是哈顿刚刚和某个教美术史的同事喝完咖啡过来。这个同事前一晚去参加了阿什莫尔的募捐会,还在那儿看到了艾薇。

“哦,是的。”

他听见哈顿对这个大三学生说:“我和她有些小过节。如果你明白的话,她真是个泼妇。”

哈利描述说,这个学生张大了眼睛,感到自己接下来会听到什么猛料。接着,轮到哈利瞪大眼睛了,因为哈顿说艾薇很明显去参加了阿什莫尔的聚会,而且待了很久。但是,哈顿说她突然站了起来离开了房间,一起走的还有一个比她年轻的男人。

“真没劲啊。”

哈顿说:“照我看来,像她这样的,应该就待在这儿,然后和其他的募捐者聊天。但是她好像要做别的事儿,不知道是什么事儿?”

哈顿冲着大三学生微笑,尽情享受大家投去的关注目光。

就在这时,哈利发现他其实只有独自面对这个问题,因为安东尼消失得毫无踪迹。如果哈顿说的是真的话,艾薇和安东尼那晚上都去了阿什莫尔的募捐会,他们七点左右就一起离开了,这样他们就都有足够的时间换衣服,然后在午夜前赶到学校。有了这些推测,他肯定艾薇当时在秘密花园里,而且他所看见的那个沿着广场跑上来的身影肯定是她。这样一来,他就有足够多的证据来质问艾薇为什么要向他撒谎了,她到底都隐瞒了些什么。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哈利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这些问题。那个夏天,有好几次他都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在牛津的大部分时候他都是一个人,每天在学校废寝忘食地反复思考,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思考接下来他可以做些什么。一开始他想过要联系我的,但是好几次他都不知道该如何告诉我他所知道的。他猜想我的反应肯定是直接就去警察局,虽然他也很想这么做,但这样一来他就有可能变成嫌疑人,说不定还会因为作伪证而被起诉。他为了保证自己的清白,决定还是不这样做,但即便是这样,他还是有些担心。当警察们开始还原现场的工作的时候,他从房间的窗户那儿看着他们在广场上工作。他说他发现重现的这一幕是在所讲述的故事当中至关重要的一幕,于是他开始时不时地觉得有没有可能整件事都是他自己编出来或者幻想出来的。

天气渐凉的时候他去伦敦旅游了一圈。九月中旬的时候,他强迫自己回到英国图书馆去,强迫自己暂时放下瑞秋的事,他需要让自己的生活稳定下来,因为他觉得恢复之前的日常生活可能是最好的方法。当然,刚回去的时候他遇到了些难题,他被安排去另一间阅读室,他不能在之前他和瑞秋一起工作的那个房间舒服地待着了。有时,他发现自己喜欢穿过犹斯顿路,然后站在安东尼的公寓外面,就站在街对面。在那儿一站就是半小时左右,他希望自己能看到安东尼。但是他什么都没有看到,也没听到他的消息,直到后来接到了一个神秘电话。

那已经是九月的末尾了。他开始觉得越来越不安,因为已经形成一种固定模式了:每个下午的同一个时间,门卫那儿都会转接电话到他的房间,然后说打电话的人不愿意告知姓名。他接起电话之后,只听见从一条很热闹的街上传来的声音,接着几声“哔哔”信号声后,似乎钱用完了时间到了,电话就断了,接着第二天同一时间又打来。他说,他几乎可以完全确定是安东尼打的电话。他发现自己每天都在期待这通电话打来,想着说不定今天安东尼愿意跟他说话。他考虑让警察去跟踪这些电话,但是如果他要这么做的话,他就不得不把一切都告诉警察,而顾虑到他之前作的那些伪证,所以他还是觉得不好。

哈利说,在十月份准备瑞秋的追悼会时,他觉得稍有些慰藉,因为这让他觉得他还是能帮到我的忙。随着选定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安东尼还是没有对邀请作出回复,他觉得似乎他再也见不到安东尼了。

但是他还是想着说不定安东尼会悄悄地出现。有一天我提到我去拜访,仪式开始之后,我看到有个跟安东尼很像的人溜到教堂后面去了。一开始他还在想我是不是真的看到安东尼了,但是尽管安东尼会做这种厚颜无耻的事,他还是觉得不太可能是安东尼。

无论如何,在那之后,每天下午的电话再没有来过。他竟然有些想念那些电话,想念电话里的那些沉默的时刻。几周的时间过去了,他又开始担心起来,他担心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恐怖的事情。这是他一直一来都有的这么一个不怎么具体的想法:安东尼可能是对瑞秋死的那个晚上他所做的事情充满了懊悔,他再也不能忍受自己了,所以他才选择了消失。他说他的担心后来被证实了,几乎所有的猜测都被证实了。

在十一月中旬的时候,他接到了一个从都会区警察厅打来的电话,请他去霍尔本警察局一趟接受一下调查,因为有个人失踪了。一开始他很惊慌,他觉得警察肯定识破了他,而且还发现了他和瑞秋、安东尼两人有联系。但是令他惊奇的是,问话头十分钟过去之后,他发现都会区警察局和牛津郡警察局的这两个案子之间没联系,因此他就觉得好多了,没有那么害怕了。

警官告诉他,安东尼的邻居打电话报警,说有一股很强烈的令人不安的味道从安东尼的公寓里面传出来。而且已经好久没有人看到他在公寓进出了。按着这种案件的一贯处理手段,首先他们会检查公寓。

他们发现公寓是空的,而且已经好久没人住了。接着他们发现,那股味道是从没有清空的厨房垃圾桶里产生的,里面全都是已经腐烂了的垃圾。他们把这案子定义为非紧急案件,然后就开始一些常规检查。

他的老板告诉他们说,六月初的时候他就上交了他的请假通知。他的同事也注意到已经很久没有他的消息了;安东尼从未与他们深交,他们还提到说在他走之前,他还请了假去旅行。查看了他的护照之后发现他其实哪里都没有去,护照至少六个月之内都没有用过了。他们推测他可能还在国内,可能在准备他的旅行。

几周之后他们联系安东尼的母亲的时候,她告诉他们说六月之后他们就没有联系过了,现在她越来越担心他了。他给她写了封信说他需要些时间单独待待,他知道她有多爱他,但是他还是希望她不要联系他,也不要找他,她不用为他担心,也不要告诉别人他联系过她。她说,他们打来电话的时候她正准备联系警察。然后她不顾安东尼的嘱咐,把信的事情都告诉了他们。

然后警察在桌子对面对着哈利微笑说:“看看这些东西,这个安东尼真是会写信。”

说完他递给哈利一个信封。看起来安东尼把这东西留在他公寓的餐桌上了。

信是寄到伍斯特给哈利的,信封上贴了邮票。

他们打开看了一下就把它归档了,因为里面其实没什么特别的东西。但是,哈利说,最近几个星期,安东尼的妈妈开始给他们被他称之为“欺诈行为”的东西,所以他们又把信拿出来开始重新调查。他们发现了一封寄给哈利的信,所以他们决定要联系一下他,看他能不能帮上他们的忙,不然他们就只好归档了。

警官说,现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还没有怀疑谁,也还没有排除谁。安东尼把他的银行账户都关闭了。在英国根本找不到他的踪迹,他们的决定就是现在就对这个案子做个了结,只能把安东尼的消失看作是警察们说的“自发式的”。

哈利说他也觉得很奇怪,这个用于失踪人士的术语让他想起他离开教堂的夏夜,晚课已经结束,风琴演奏者即兴创作的音乐声在广场上变得越来越大,那个时候他觉得他就快要哭出来了。他觉得现在就释放自己的情绪有点不明智,他只能咬着舌头忍住眼泪,然后低下头开始读信。

哈利觉得松了一口气,同时又觉得很失望,因为安东尼在信里虽然作出了一些解释,但是也没说什么。信里面一点线索也没有,只是邀请哈利到他的公寓去,然后可以带走任何他喜欢的书,因为安东尼说他要出去旅游一段时间,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警察说,很明显是安东尼忘了邮寄出去了,然后哈利向警察表示抱歉,说他帮不上什么忙。

这位警官说陪他一起去安东尼的公寓,这样他就可以在安东尼的妈妈下周来收拾东西之前选几本自己喜欢的书带走。哈利和他们就一起朝朱迪街走去,去看他们能在那儿找到些什么。

哈利说,这公寓比他想象的要干净,一点也没有警察所说的那种恶臭了。

“已经完全清理干净了,”警察解释道:“你知道,是邻居们过来收拾的。”

但是厨房里还是有几只苍蝇在飞。警官打开安东尼书房的房门对哈里说,书都放在里头。哈利说,他看见的情景让他觉得恶心。

很明显有几只苍蝇被关到这个房间了,然后它们繁殖出了更多的苍蝇。所以在房子中间大概有三十到四十只苍蝇在空中盘旋,地板上到处都是小小的蓝黑色的尸体。

“就像希区柯克电影里的场景一样,”哈利对我说道,“真的非常怪异。”

接着,警察挥手驱赶自己头上的苍蝇群,打开房间的窗户,尽力把这些苍蝇都赶出去,然后回到厨房拿来了垃圾桶和扫帚。哈利站在房间对面,他看见一小本勃朗宁正躺在另一张空桌子中间。这下他意识到,事情就是应该这样发展下去的,安东尼故意让他在警察的陪伴下来这儿找到这本书。这本书就是瑞秋被谋杀那天晚上,他看见从她包里掉出来的那本。

他假装走到书架边,在那儿挑选,镇定地浏览着,好像没什么不正常的事情发生一样。接着他走到书桌边,用他觉得恰到好处漠不关心的语气对警察说:“啊,罗伯特·勃朗宁,我一生的挚爱之一啊。”

接着他把这本书拿起来,放到他从书架上拿出来的书中间。

直到晚上他坐在回家的火车上的时候,他才把那本书从他的包里拿出来。一打开书就看到《紫质症之爱》,然后他把书拿得近一点,他觉得自己看到在角落,有一点像血渍一样的东西。然后他立马把书拿开,随之而来的就是他的悲伤、害怕和疑虑。

时间一晃就到了十一月中旬,接下来他要给我讲的故事在他脑子里越来越清晰。接下来的两个星期,他考虑了很久要不要联系我,或者要不要直接去警察局,但是最后他决定先请我去牛津,然后告诉我他的故事,借口就是他发现了一些有关瑞秋的东西,他觉得我应该想要拿回去。

“所以,亚历克斯。”

他站起来,走到窗户边说,“就是这样。我们已经聊了很久了,我觉得我已经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你了。如果可以,我想开始做一些总结了。”

他开始总结之前,又泡了些茶,还去冰箱拿了些煎饼,然后把他们串成串放在火上。这时我想起了瑞秋,我想到了和她的会面,我真的非常希望她也能在这里,和我一起听哈利即将告诉我的事情。

哈利说尽管有时他看着的这张照片还是让他很迷惑,因为在上面只看到已经不成形的东西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他一开始就知道,真相很可能就是对这次谋杀案最简单的那个解释:那晚安东尼对着瑞秋发了脾气,然后用重物把她打死了,接着又设法逃离了学校;而艾薇在秘密花园里看到了这一切,然后也逃跑了,因为她觉得自己也有罪,所以她不敢承认这事儿。

唯一有偏差的地方就是他觉得安东尼很可能一开始就想要杀死瑞秋,艾薇设法帮助了他,这使得她也同样有罪,因此她到现在还不敢承认那天晚上她去过秘密花园。

无论她怎样说自己没有去过,对于哈利来说,她确实去过那里已经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了,因为哈顿说过看见艾薇和一个年轻男子一起离开了阿什莫尔的聚会。

几周前他去过朱迪街,他发现是瑞秋那天带在身上的那本勃朗宁,她还带着这本书去了湖边,这就让他肯定了自己的怀疑。很明显,安东尼在她的包里找到了这本书,然后带着它一起回到了伦敦,然后在警察肯定能发现的地方留了封信给哈利。他还是想找到安东尼,因为怀疑是他杀了瑞秋。

他知道把这一切告诉警察的后果,所以他一直守着这些秘密。

他说在证实他的这些假设的时候,只遇到了一个障碍,如果他确定在楼梯上从我身边跑过的那个身影是艾薇的话,那么安东尼是如何在杀死瑞秋后立刻就逃离学校的呢?那天安东尼在学校是我和哈利都知道的事情,至少我们都基本上确定他在,因为我们在签到簿上看到了他签名。哈利推测,这件事情的神秘程度已经让警察很混乱了,他们肯定觉得是恶作剧之类的,然后就忽视了这个案件的发展。但是,关于那天晚上他是如何从案发现场离开的真是让哈利想破了头。

警察在学校周围部署了很多警力,相当于学校过去五年所用的总和,他不明白为什么安东尼逃跑的时候没有被发现。当哈利对我说这些的时候,我回想起我给探长建议,除了每次都要提到的那个奔跑的身影和所有入口处的监视器以外,他们可能应该要扩大一下搜索范围。瑞秋死前后四十八小时内,所有在记录上进出过学校的人都被他们盘问过,而且都被排除了嫌疑,因为没有别的出口了。

他们是对的,哈利说,学校的围墙很高,而且墙头上都铺有碎玻璃片。除了湖南边沿着水流方向蔓延的墙比较矮以外,真的没有别的出口了。他还去看了几次水流边安东尼可能会选择的逃跑路线。

他发现在碰到水之前他要走下去,就必须考虑到在深夜这样做的危险性,他觉得即使安东尼可以把树枝堆起来在道路和墙之间做一个屏障,但这样做风险太大了。

这样一来,剩下的可能性就是安东尼根本就没有到这儿来过,哈利说,在湖边等着瑞秋并把她杀死的人其实是艾薇。但是接着,我们喝第二杯茶的时候,我把门卫说的关于运动场背后的那扇老的大门的话告诉了他,他觉得他终于有了答案。为了更深入地调查这事儿,他要打发我走,于是建议我穿过了鲍勃尔山,又穿过了怀特姆树林,到了阿什莫尔。他说他一整天都待在伦敦就只是一个幌子而已。

哈利说,门卫说的事情是对的。这扇大门被关上已经二十多年了,尽管哈利来学校接受他的终身成就奖的时候还在被使用,之后不久,通往那边的路就被改道了。那个时候他也没有多想,也记不得那扇门的具体位置了。

当他向门卫确认我已经出去散步了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老图书馆,去查从那时起学校的规划图。

哈利说,到图书馆后他才发现要找到规划图基本是不可能的。很明显门卫对我说的是对的,他说除非一个人自己去那里找,不然他是永远也找不到的。接着他又出了运动场,穿过去走到另一边。他来回走了几次,然后认定了他认为是对的地方,但是他找不到穿过灌木丛的路,什么都没发现。正当他要放弃,考虑着是否离开这里,然后去到园丁的小屋借把斧子,然后把这些灌木都砍掉,随便弄一条路出来的时候。他居然在灌木丛中发现一个空缺的地方,他就顺着走了上去,一边用手尽力保护自己的脸,一边推开灌木。然后踩到了一个硬的东西,他把手从脸上拿下来去看他踩到了什么,然后他看见自己踩着的是一块墙砖。他又朝左边走了些,灌木树枝挂在他背后,扯着他的外套,最后他终于找到了大门。他站在墙面前,脸几乎都堵塞在木头间,一串生锈的链子和锁抵着他的胃让他觉得非常不舒服。他突然意识到,他对于安东尼会这么做的猜测是多么的不合理,而且他自己居然还要来这儿,真是很荒谬:警察能做的就是在门外沿着围墙走一圈,然后站在街上看门。他说他的努力完全没什么意义,简直就是白费力。

走在回房间的路上,他拿掉头发上的木枝才发现他的外套已经有好几处被弄破了,他觉得自己居然还像个白痴一样认为自己可以查到别人没有查到的东西。哈利说忘掉这些还有待解答的问题,但是安东尼确实是真的失踪了,因此,他更加确信安东尼是有罪的。根据哈利的猜测,安东尼不是逃到国外去了,就是像哈利预测的自己结束了生命。至于艾薇,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她要否认她去过那里,除非她做了安东尼的帮凶。

哈利说自从瑞秋死的第二天,在阿什莫尔的时候,她请他离开她的办公室之后,他就再没听到她的消息。然后有一天,在她即将去东京之前,她给哈利打了个电话说她要走了,有些东西想要交给他,可是她认为她不应该把这个东西放在门卫那里,所以她请他过去博物馆拿。

他挂了电话之后就直接过去了,他想着可能他们还能聊一下,他还可以问她有没有安东尼的消息。但是当他到了博物馆的时候,他发现只有艾薇的秘书在那儿等着他。秘书给了他一个小包,说艾薇没留下什么话。

他走回到自己房间,打开包裹看到了装满信和勃朗宁论文的文件夹。他说据他所知,安东尼在卡萨布兰卡舞会的时候给了艾薇这个文件夹,然后她就一直保管着。之后我告诉哈利,在他的这个故事里,我也有我的角色,但是是他所不知道的,我向他描述了我回到伦敦的那天晚上,我按照艾薇的指示找到了这个文件夹,然后派人快递给了她。我们一起讨论了一下,觉得卡萨布兰卡舞会过去了这么多年,艾薇很可能把这些信和论文给了瑞秋,然后很可能从她搬进来那时起,这些东西就一直在我的书架上。我们又讨论了一下这些问题,最后哈利建议说他觉得这些信可能就是艾薇用来劝服瑞秋去和安东尼见面的工具。

她把这些文件夹拿给她,如果不是威胁要揭穿她的话,就是让她为自己所做的事觉得愧疚。

哈利说,无论以何种方式,他打开文件夹,阅读里面内容的经历都让他觉得很痛苦,所以他觉得我读起来肯定也是这种感觉。他觉得最好我现在就处理掉这包东西,当然还是要看我怎么处理他告诉我的这些事情。

“什么意思?”

我问他,“什么意思,什么叫看我决定怎么做?”

哈利揉了揉他的眼睛,把双臂伸到头上,让自己舒服地躺在沙发上。他说没事儿,他就躺一两分钟。我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他摇晃着,然后坐起来看着我说:“这就是我的意思,亚历克斯。我告诉你的只是我这个视角的事情,没有别的了。我自己不能决定是要公开这些事情,还是应该继续封存它……”

“你真的觉得这还有必要考虑吗?”

我打断他,不敢相信他居然觉得这事儿还有考虑的余地:“你知道你现在是在提议吗?你明白……”

“亚历克斯,”哈利站起来说,“别把我当成傻瓜。我当然明白。我当然知道我这样是在犯罪。我只是觉得这个决定不是直接就可以完成的,至少现在不是。”

“从哪儿看出来的?你从哪儿看出来不是直截了当就可以作决定的?”

“你准备谴责我的话其实很不成熟。这就是我的想法而已,亚历克斯。我觉得太快作决定的话,就会忽略了事件最复杂的地方。你其实有很多选择,你没看到吗?”

“不是的,哈利。实际上我真的觉得我有选的。这事儿没什么特别的。你一直都在对我撒谎。即便是你信里也都充满了谎言。那我现在为什么还要听你的呢?”

“我撒谎了,你是对的。对于这个指控我无法狡辩,我也没有想过要狡辩。那时候做那些事情都是有原因的,我已经向你解释过了。我撒谎是因为我也被人骗了,现在我希望你能越过这些事情来作决定。我不觉得警察来敲我门的时候,我的反应有多高明。相反,我们在一起的最后这几天里,我把我最不堪的事情都告诉了你。在我把你请过来之前,在你让我告诉你这一切之前,这些事情都被我深深地埋藏在心里。我向瑞秋保证过,我会把她的秘密藏在心里,我也确实是这样做的。那晚上我绝无恶意地完成了审问,亚历克斯,这你一定要知道。”

“然后呢?”

“然后既然已经开始了,我就会一直这么做,因为我一个人被丢在那里,我也找不到别的方法。不要觉得我没有深思熟虑过,我不能让事情有些变化。不要觉得深夜的时候,我没有失眠直到天亮。想着我走过来的每一步,我甚至还在想多年以前他们三个人第一次走过我的门的时候。不要认为我没有想过我走的每一步。

“我有过一系列的判断错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应该强硬或者严厉,什么时候我应该表现出我的同情。我一直尽力想要公正,亚历克斯。但是我该问问题的时候我没有问,我应该只听瑞秋声音的时候我却听取了别人的意见。那天她想要告诉我的是:她害怕安东尼,而且她完全有理由害怕他。最后,对于执行的这个计划我犹豫了。有一天我在惊恐中醒来,我想对于安东尼这个人我可能看错了,我没有让自己一个人面对这个问题,我去找艾薇寻求帮助,问她对于这个计划有什么意见,很明显又让瑞秋完全失望了。接着,突然在一个仲夏的夜晚,你们俩都出现在我的门口。那天下午我有一种预感事情要超过我的控制范围了,大家都开始放弃了,大家都开始对我有所隐瞒了。但是事情发展得太快了,朝着一个我完全看不懂的方向发展着。我尽力了,亚历克斯。我尽力想掌控事情的发展。我真的尽力了。但是,接下来……”

“接下来怎么了?”

他停顿了一下。

“快说,怎么了?”

“但是接下来一切都太迟了。”他静静地说着,却不敢看着我。

“所以你就开始撒谎了是吧,为了掩盖你自己的罪行。看看现在吧,如何?你要我跟着你一起撒谎吗?”

“那天晚上我对警察撒谎是因为我相信瑞秋还活着,亚历克斯。最多就是受伤了,但至少是活着的。再加上我对她作出过承诺,所以我只能保持沉默来保护她。”

“所以呢?那当他们告诉你事实真相的时候呢?”

哈利没有立刻回答我,他又坐了下去,紧缩在沙发里,感觉好像很冷,双手环抱着自己。他又开始说话,他在每句话之间停顿了很久,我每次都以为他说完了。

“亚历克斯,”他又站起来,双臂把自己抱得似乎更紧了,他接着说:“我请求你原谅我,请你帮助我。我与安东尼之前达成一致的那个计划失败了,而且带来了如此巨大的灾难。我一个人陷入了最极致的绝望之中。我把我的故事告诉你,是希望你会与我分担一下,希望你会和我一起想出接下来该怎么做。所以,这更像是你的责任而不是我的。在这个故事中你几乎没什么重要性,但是你和瑞秋非常相爱,我知道。现在你掌控着瑞秋死亡之谜的关键,如果你要把这些事情告诉那些可能会知道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人,去吧,我不会阻止你的。我现在只是想让你在作决定之前再好好考虑一下。”

我踌躇了一下,我脑子很乱,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应他的这席话。接着我尽可能保持冷静地说:“我恐怕我还是不能理解你,真的。”

“好吧,亚历克斯。你完全有这个权利。我请你过来之后就知道我这是在冒险。”

他又站了起来,走到窗户边靠着窗户框。我以为他在俯瞰着广场,但是接着灯光闪烁了一下,我看到窗户上哈利的影子,他也在里面看着我。

“就像我在一开始说的那样,到底要不要了解这件事是你的选择,你才能决定。我们是不是还要继续装无辜,我是说艾薇、安东尼和我,或者不管我们三人在瑞秋的案件里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你得决定是不是要把我们送进监狱。我觉得,我们几乎可以确定是安东尼杀死了她,至于我自己,我觉得继续讲故事已经没什么意义了。猎人追赶野兔的时候,一开始它的气味会非常的新鲜和浓烈,但是它跑得越久,这种味道就会越淡。就算继续这冗长而痛苦的工作,我觉得我们也不能证明他有罪,因为我们根本不知道他在哪儿。”

接着他沉默了一会儿,这时灯光又变了,这让我不能在玻璃上看到他的影子了。

“我们必须要这样做,是吧,亚历克斯,我们要找出点什么,我们要作出判断,这样说不定能对过去作出些补偿。但我们很容易出错。如果我们达到了目的,或许最终发现其实只是为了自己得到慰藉。我真的只希望你在作决定之前能够确定,这事儿不会以另一种方式结束,我们不用寻找其他方法来弥补。当你考虑清楚之后,你可能会同意我说的,我们可以给这个故事画上一个句号,关上这本书,让一切尘埃落定。或者为了让别人知道这个故事,也为了让坏人得到惩罚,你也可以出版它。”

他在窗边转过身来,穿过房间走向我。

“如果可以,我的建议是你去好好休息一下,或者出去散个步好好想一想。我也准备这样做,而且我希望你下午会回来,大概三点半左右的时候回来,然后告诉我你的决定。或者,如果你需要更多的时间来考虑清楚的话,也请你能告诉我你思考到哪一步了。再见,亚历克斯。”

他一边为我把门打开一边说:“谢谢你愿意听我说了这么多。我非常感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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