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里,乌托使者玛宁布恭敬的立在一边,等着身后的随从不断地献上送给大魏皇帝的礼物。

一株金子打造的石榴树,一对白色的孔雀,两只象牙,拳头大的会发光的石头……文宣帝兴致勃勃的看着,神情很是满意。

“这都是乌托百姓对陛下的诚意。”玛宁布恭敬的欠身,对文宣帝行了一个大礼。

文宣帝心中舒坦极了。

当初先皇有好几个儿子,他是资质最平庸的那一个,可因为他是嫡长子,是太子,先皇就将皇位传给了他。文宣帝继位以后,果真如他少年时一般,在政事上无甚建树,若非当初有徐敬甫帮衬着,只怕连皇位都坐不稳。

这么多年,他从一开始的野心勃勃,到后来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普通人,再到后来打心眼里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好。从坐上皇位到现在,总算是办了一件漂亮事,扬了大魏国威,这是足以记载进史册的功德。

“你们乌托国,先前伺机侵略大魏国土,这一点点赔礼,岂能作数?”文宣帝沉声道。

玛宁布有些惶恐的低下头:“陛下,这都是一场误会,乌托国国力微弱,如何敢与大魏相提并论,就是借乌托国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行侵略之事。只是过去之事,回头再言种种,都无济于事。不仅是这些礼物,国主还请在下为陛下奉上一份赔礼。”他看向文宣帝,“便是准允在乌托国商人在大魏境内开设榷场。”

文宣帝皱眉:“在大魏境内开设榷场,分明是有利于你们,怎么成了赔礼?好狡猾的乌托人!”

太子站在一边,道:“父皇,不妨听听他是怎么说的。”

玛宁布跪下身来,“陛下,乌托国人绝无侵略大魏之心,开设榷场,对大魏亦是百利而无一害。陛下可曾记得史书记载前朝明君,曾派使者去西月国开设榷场,从西月国习得牧马之术,后来国内战马赫赫,骑兵英勇。”他顿了顿,“乌托国百姓穷困,若是能在大魏开设榷场,同大魏互通有无,乌托国民便可不再如从前一般过食不果腹的日子。且每年榷场内的收成,乌托国愿意分出五成献给陛下。”

若说前面的戴高帽子只是让文宣帝心里舒坦,还不至于心动,玛宁布的最后一句话,却是恰好戳中的帝王的心思。

要知道,这几年国库空虚。因为华原和润都一战,更是耗费了不少银两。养兵是很费银子的,文宣帝为何要接受乌托国的求和,除了他本身不喜战争之外,也因为囊中羞涩。

打一场仗,不知要休养多久才能休养回来。况且银子都没有,怎么去打?而如今开设榷场,每年就能收到五成的红利,大魏这样大,乌托国商人也不少……听上去,是一笔不错的买卖。

文宣帝下意识的看向身侧的徐敬甫。

徐敬甫,他还是信任的,如果当初不是徐敬甫的扶持,他也不会在这个位置安安稳稳的坐了这么多年。

徐敬甫只微笑着站在一旁,并未说话。文宣帝顿时明了,就道:“求和一事,朕能够接受。不过设立榷场,事关重大,朕是大魏的天子,不可随随便便的回应你。还是等朕思虑清楚后,再做答复。”

玛宁布并未失望,闻言感激的跪下身去:“谢陛下仁恩。”

身后的乌托使者一同跪下,长呼皇帝万岁。文宣帝心情极好,站在一侧的太子却脸色有些难看,看了一眼徐敬甫,眸中阴鹜难掩。

待乌托使者离开后,殿中只剩下徐敬甫与皇帝二人。身侧的内侍扶着文宣帝往后殿走去,文宣帝问:“徐相以为,在大魏开设榷场如何?”

“虽然玛宁布提出愿意分出五成收益献给陛下,但老臣认为,此事还是不要轻下结论。”徐敬甫道:“如今与乌托国的交锋,正是大魏占上风,不能被乌托人牵着鼻子走。且现在说是五成,可乌托人狡猾,真到了那时,倘若隐瞒收益,陛下也难以一一对证。所以,现在还不到时候。”

文宣帝一听,也觉得徐敬甫说的颇有道理,点了点头,感叹道:“徐相,朕身边如今能为朕分忧的,也就只有你了。”

“朕相信你。”

徐敬甫微微一笑,“为陛下分忧,是为人臣子的责任,老臣理当如此,为陛下肝脑涂地也甘愿。”

……

太子一回府邸,便气的一脚踢翻了眼前的桌子。周围的婢子小厮吓了一跳,立刻跪了下来,无一人敢上前。唯有从里走出一名红衣的婢子,不顾太子的暴怒,走到他身边,温柔的开口:“殿下怎么一回府就发脾气,可是在外遇着了讨厌的人?”

广延看向身侧的美人,在整个府邸中,所有人都惧他怕他的时候,只有这女子什么都不怕,如常的走来。可是这点无畏,并不让人讨厌,反而让人觉得她是在真心的关切自己似的。

“是遇着个讨厌的人。”太子揽着应香往殿里走,边走边道:“徐相这个老不死的,竟敢坏我好事!”

他在塌前坐下来,随手拿了酒壶倒了杯酒饮下,平复着自己的怒气。应香依偎在他怀中,笑道:“怎么又是徐相?近来光是奴婢听着,徐相就已经惹殿下不痛快了好几日。”

“你说的没错,”广延哼了一声,“那老不死的如今仗着自己年纪大,连本宫的事也要插手管,本宫看着,过不了多久,连本宫的后院都要管。我看老天爷就是觉得他太多管闲事,这辈子才叫他绝后!”

这恶毒的话逗得应香“咯咯咯”的笑起来,也伸出纤纤玉手,接过太子手中的酒盏饮了一口,娇笑道:“那自然是,如殿下这般的,日后定然多子多福。”

“你这是在暗示本宫什么?”广延捏了一把她的脸蛋,美人笑嘻嘻的躲避着,叫他心中的那点怒火不知不觉转化成欲火,正要扯过来一亲芳泽,外头有人道:“殿下,有人求见。”

“谁啊?”广延被扫了兴,颇不耐烦的开口。

“乌托使者玛宁布先生。”

太子一怔,随即放下酒杯,皱眉挥手道:“让他进来吧。”

应香也跟着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裙,站起来随侍太子身侧。

玛宁布走了进来。

他是典型乌托人的长相,矮矮壮壮,看上去憨厚可亲,然而眼珠子转动的时候,就显得有些奸诈狡猾起来。他笑眯眯的走到太子身侧,欠身行礼:“殿下,咱们又见面了。”

太子见到玛宁布,方才在殿中的烦躁又被勾起一点,只道:“坐吧。”

玛宁布在太子对面坐下。

“开设榷场一事,你也看见了。”广延道:“不是本宫不帮你,本宫已经尽力了。”

玛宁布仍旧笑眯眯的,丝毫看不出半分恼意,“殿下和国主之前已经说好了,帮助乌托国在大魏开立榷场,乌托国自会帮助殿下得到殿下想要的一切。莫非……”他不紧不慢的开口,“殿下已经放弃那个位置了么?”

“胡说!”广延怒道:“你知道什么!”

“如今大魏朝中,暗中支持四皇子的人不在少数。太子和那封云将军素有过节,大魏皇帝偏爱四皇子……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殿下都很不利啊。”

太子咬着牙不说话。

虽然他占着太子这个位置,可只要文宣帝一日没有立下传位诏书,他这个太子就一日坐的不得安稳。原先好容易将肖怀瑾给赶出了朔京,没料到济阳一战,却又让他重新得了名声。

让广朔那个软蛋坐皇位,如何甘心?

“这可不是殿下的原因,”应香嘟囔了一声,“明明就是徐相从中阻拦。我们殿下也很愿意帮着乌托国在大魏开设榷场的。”

玛宁布忍不住抬头看了说话的人一眼,见这婢子美的国色天香,也忍不住有片刻惊艳。

不过很快,他就从美色中回过神来,他道:“徐相?徐相近来频频阻挠,当初在济阳一战时,就因为他才走漏了风声。殿下,”玛宁布微笑道:“您真的确定,徐相是您这边的人么?”

“你什么意思?”广延警觉道。

“没什么,”玛宁布笑道:“在下只是认为,徐相是聪明人,当初肖仲武就是死在徐相手中。既是聪明人,从来不会将自己的底牌暴露于人前,殿下凭什么就相信,徐相表现出来的支持殿下,就是真的支持殿下呢?”

“你勿要挑拨本宫与徐相的关系!”广延冷笑道:“狡猾的乌托人,本宫怎么会上你的当?”

“殿下不相信也就算了。”玛宁布笑道:“不过,在下还是要多说一句,如果殿下只是舍不得徐相手中的人脉和关系,而并非是对徐相本人过分在意,其实也不必如此为难。因为……”玛宁布轻声道:“大魏朔京,徐敬甫,并非唯一可以帮助殿下的人,就如肖仲武能被肖怀瑾替代,徐敬甫,当然也能被更年轻的人替代。同样的手段和人脉,年轻的雏鹰,比已经成年的毒蛇更容易调教,不是么?”

广延若有所思的看着他,玛宁布却哈哈大笑着,站起身来,“殿下不用太快给我答复。等过几日,陛下设宴款待乌托使者时,再回复在下也不迟。”他吩咐身后的随从,“在下就先回去了,等过几日,听殿下的好消息。”

玛宁布离开了。

殿中又只剩下应香和广延二人。

广延神色不定,想着方才玛宁布的话,虽当时义正言辞的表示自己并不会为对方的话术挑拨,可是心里,到底有了一丝丝动摇。

徐相是个聪明人,他近来频频于乌托人一事上与自己唱反调,明明知道自己要是不按照乌托人所说的做,便可能一无所有,却还是不顾自己的立场任性为之。原以为他是越老越不着调,可现在……广延却不确定了。

难道从很久之前起,徐相已经被广朔收买了么?

……

禾家这几日,却是一片热闹。

白容微与肖璟,前几日又登门了一次。说的是禾晏与肖珏的亲事。众所周知,当初庆功宴上,陛下给楚昭与徐娉婷赐婚,禾晏与肖珏赐婚,楚昭与徐娉婷下个月就完婚了。肖珏与禾晏的婚期,在白容微请高人算过之后,确定了两个日子。

一个是大年初七,一个是大年初十,都是宜婚嫁的良辰吉日。

禾晏不在府上,虽然是个没什么实权的官儿,每日还是要做事的,虽然都是些杂事。禾云生听到白容微的话,第一时间就皱起眉,道:“那岂不是只有一月多的准备时间,是否太匆忙了些?”

禾绥原本也是很高兴的,听禾云生这么一说,自己倒也觉得有几分不妥。

“禾二公子不必担心,”白容微笑道:“怀瑾的亲事,其实我和如璧在两三年前就已经为他着手准备了。只是怀瑾这孩子一直没有喜欢的姑娘,纵然准备了,也只能放着。如今陛下赐婚,怀瑾又喜欢禾姑娘的很,自然就不必耽误。聘礼单子,明日我就让府里的人送过来。”

“两三年前?”禾云生尚且怀疑,“你们连肖都督喜欢的人都不知道是谁,如何能准备好聘礼?”

这一次,开口的是肖璟,肖璟认真道:“在肖家,姻缘一事,不看门第高低。只要是怀瑾喜欢的姑娘,定然就是最好的。所以聘礼一定不会少。”

“云生不会说话,肖大公子勿要见怪。”禾绥瞪了一眼禾云生,“我们不是嫌聘礼多少。晏晏是我的女儿,我夫人过世的早,晏晏是我拉扯大的,虽然我们家里并不富裕,不过晏晏从小也算是娇身惯养。旁的我并不在意,只是……”他看向白容微,向来随和憨厚的脸上,多了几分认真的陈肃,“我女儿所嫁之人,必然会疼她爱她,如我待她之心一般。聘礼是给别人看的,我和云生平日里也用不了几个钱,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晏晏进了肖家过的日子。”

他笑了笑:“我是个粗人,不会说话,知道肖家在大魏地位不同凡响,是我们家高攀,不过……不是我自夸,放眼整个大魏,我女儿也是独一无二。我就想知道……”他的语气一反常态的尖锐起来,“待晏晏进了府,肖都督可还会纳妾收人。倘若会,我不介意再等个一两年将女儿嫁出去,倘若不会,初七或者初十,我没有任何意见。”

禾云生惊讶的看着自己的老爹。

他一直瞧不上禾绥对肖家的好脸色,总觉得像是上赶着攀上人家似的。纵然是陛下赐婚,可禾晏是姑娘家,当然得矜持一些。倘若让人家觉得他们禾家好拿捏,日后岂不是把禾晏吃的死死的?别说是这些高门,就算是住在他们这样普通百姓的巷子中,隔三差五的也能听到夫家一起欺负新进门媳妇的传言。

他以为禾绥会顺着肖大奶奶的话,很快同意禾晏与肖珏的亲事,但没想到禾绥的问题如此尖锐。

他们家穷,禾绥娶妻,就算妻子死后,也从未想过续弦和纳妾一事,这是自然。禾云生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但是穷人家都是如此,多养活一个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高门大户却不同了,禾云生自打上了学馆,学馆里许多家境不错的同窗,府上多多少少都会有几个姨娘。

大户人家如此,更不要说贵族子弟。

禾云生不是没有想过这一点,但每每想到此处,便被他刻意避开。因为陛下的赐婚不可变,而世情就是如此,有钱有势的人家三妻四妾是常态,倘若没有,主母就会被别人背后骂善妒。

但如今,禾绥丝毫没有掩饰,就这么直接的说出来。而且这话里,还带了几分若是肖珏敢纳妾,就不将女儿嫁给他的威胁。陛下赐婚又怎么样,说句不好听的,陛下如今年纪也不小了,禾晏才正值妙龄,大不了熬个几年,人都仙去了,谁还管赐婚不赐婚的。

一朝天子一朝臣,谁知道明天又是个什么样,规矩,没得选的时候是规矩,有的选的时候,那就是个屁!

白容微和肖璟对视一眼,片刻后,白容微“噗嗤”一笑,道:“禾老爷说笑了,肖家上下,从来都没有纳妾的规矩。”

“公公婆婆在世的时候,府中就无小妾。我与如璧成亲多载,之间亦没有旁人。怀瑾理当如此。”

肖璟也道:“禾老爷此言,或许太过轻看怀瑾。正因为禾姑娘是大魏独一无二的女子,怀瑾才会对她情根深种。怀瑾的性子,我这个做大哥的很清楚,认定了一件事,就不会再看旁的一眼。我敢拿整个肖家起誓,怀瑾此生,除了禾姑娘,不会有别的女子。倘若禾老爷信不过我,可以再当面问怀瑾一遍。不过,”他微笑着道:“誓言这种东西,说过千万遍,不遵守承诺之人,还是会背弃。真正重诺之人,不必说,也会放在心上。”

禾云生望着肖璟,心中暗暗道,就如他维护禾晏一般,这个肖如璧,看起来,也格外维护肖怀瑾。兄弟二人感情这样好,家风应当还不错。

肖家两位少爷,一位和若春风,一位澶如秋水,俱是人中龙凤,说出的话,就一定能做到。

禾绥哈哈大笑:“不必了,我信得过大少爷,也信得过肖都督。初七还是初十,我都没有意见!”

白容微也跟着笑了,“那就太好了,今日起,我就开始写帖子,免得耽误了吉时。”

又与禾绥商量了一阵子亲事的有关事宜,白容微才和肖璟起身离开。待他们二人离开后,禾云生看向禾绥,问道:“爹,肖大公子方才所说,肖都督日后不会纳妾,你以为此话可信几成?”

禾绥道:“五成吧。”

“什么?”禾云生差点跳起来,“你刚刚不是说,你信得过他们兄弟二人吗?你说的如此笃定,我还真的相信了!”

“我又没有同他们一起长大,这等人家,也只是听人说过。我怎么知道他们说的是真是假,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才见了几回,你当你老子会读心术啊?”禾绥骂道。

“那你……”

“我只是要他们一个保证罢了,也让肖家人知道,虽然我们家穷,也不是什么官家,但我们家也不是好欺负的。要是晏晏在他们家受了委屈,我拼了这条命,也不会让他们好过。”

“得了吧,”禾云生不信,“咱们两条命一起拼,都不一定动得了人家一根手指头。”

禾绥一巴掌拍他脑袋上,“怎么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什么时候能跟你姐姐学学。”

“学什么学,学她看见肖都督就喜笑颜开?”禾云生嗤道,“再说了,如果日后肖都督真要纳妾,咱们在这头急的上蹿下跳,说不定禾晏那个缺心眼儿自己都不在乎,还傻乎乎的帮人数钱呢。”

“她不会。”

“什么?”

禾绥低头笑了一下,“晏晏不会。”

“这孩子,看起来骄纵的很,心肠并不坏,有时候有点固执。肖如璧说他弟弟认定了一件事就不会看旁的一眼。晏晏又何尝不是,”他很怀念的道:“小时候带她去集市上挑裙子,她看中最漂亮的那条,就一定要拿到那一条。旁的更贵的更好的给她,她也不要。”

“我说那些话,只是想吓唬吓唬肖家人而已。晏晏真要嫁,我不会拦着她。我看得出来,晏晏喜欢肖怀瑾,她看肖怀瑾的眼神,就像当年你娘看我一般。”

禾云生先还被禾绥的一番话感动到,待听到最后一句话时,感动之色立刻收起。他牙酸道:“别说这些了。再说,也别说的禾晏多固执一般,之前她还不是喜欢那个姓范的喜欢的要死要活,如今也没看她再提起此人。”

还有一句话禾云生没敢说,范成当时死的时候,禾晏平静的像是死了路边一只蚂蚁,眼泪都没掉。

禾绥:“那能一样吗?姓范的又不是人。”

禾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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