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里正是一年最热的时候。

午时刚过, 毒日当空,街衢两旁的排水沟散发着臭气,聚满了蝇虫, 乌云似的一坨坨, 人马从旁经过, 便成群结队”嗡嗡“地叮上来。

车马行人皆是灰头土脸, 只有一人鹤立鸡群。

楚王尉迟越玉骨冰肌, 从头到脚被沉香、龙脑和薄荷腌透,那些腌臜虫子自惭形秽, 不敢靠近半分。

他虽是微服出行, 却不失体面, 戴了紫玉冠, 白衣用银线绣了云纹, 腰系白玉带,外罩烟青色轻纱薄衫, 身下的黑色大宛马毛色油亮、骨大筋粗,配上金银闹装鞍、锦绣障泥、五鞘孔绦带, 别提有多神骏。

这一人一马,长安百姓并不陌生——楚王殿下每回上街,都是一道夺目的风景。路上行人纷纷驻足观看, 胆大的小娘子纷纷向他抛花掷果。

尉迟越灵巧地避开一个照着他面门砸过来的林檎果,又堪堪与一小串葡萄擦肩而过, 心中很是无奈——他已经竭尽所能收敛光华, 奈何太过引人瞩目, 每回出行都是险象环生,着实叫人苦恼。

一路苦恼着到了西市,他径直去了全长安最大的那家书画铺子。

店主人一见他便满面堆笑地迎上前来行礼:“三殿下辱临敝肆, 有失远迎。”

楚王殿下出了名的喜欢书画,是他头一号大主顾,且从不吝啬财帛,只要看入眼,一掷千金是常事。

哪个做买卖的不喜欢这等冤大头?

尉迟越微微颔首,一边摇着折扇跨进店堂,四下里环顾:“这几日有什么新到的佳作?”

店主一张脸都笑成了菊花:“前日才搜罗来几轴难得的上品,小人正寻思着送到王府请殿下品评,不想殿下恰好光降……殿下请入内室稍坐,待小人将来与殿下过目。”

一行说,一行将他迎入殿后的雅室,墙壁上挂着一幅溪山雪意图,正是他的平生得意之作。

他时不时将自己的画作拿来寄售,署名云山居士,倒不是为了趁几个钱,只是平日里画了画只能与亲友分享,尉迟五郎嘴里没一句好话,母亲只知夸好看,夸不出个所以然,王府的僚佐一个个阿谀奉承说得天花乱坠,却也夸不到点子上。

他常常叹惋知音难觅,只好孤芳自赏,难免衣锦夜行之感。

店主人亲自端了冰镇的葡萄、蜜瓜与酪浆来。

尉迟越拿起碗抿了一口酪浆,指指自己的大作,状似不经意地道:“还是没卖出去。”

店主人道:“殿下的丹青乃是无价之宝,令敝店蓬荜生辉,时常有客人询问,只是喜爱的人多,可寻常人都叫这千金之价吓退了,也只有殿下这等天潢贵胄出得起……”

尉迟越不以为意地点点头,若是俞伯牙那么容易找到他的钟子期,那知音也就不稀罕了。

店主人暗暗长出一口气,叫小僮将新近觅得的上品取来。

片刻后,小僮抱了四五个卷轴进来。

尉迟越取了一卷展开,端详了片刻便放下,摇摇头:“平平无奇。”

店主人不以为怪,这一位自己的画技不怎么样,眼睛却是一等一的毒——到底是一出生便见惯了好东西的人,也只有对自己一叶障目。

尉迟越很快将三卷画都看完,没有一幅能入眼的。

他掀起眼皮道:“就这些?”

店主人忙道:“倒是还有一轴,也是贵客寄售的……请殿下稍等。”

便对那小僮耳语了一通。

小僮不一会儿便抱着个嵌螺钿的红漆长盒来。

尉迟越轻轻一敲折扇,乜了店主人一眼:“有好东西还藏着掖着,难道我出不起价?”

店主人道:“岂敢岂敢。”一边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卷画轴呈给楚王。

尉迟越展开画卷,不由眼前一亮:“展子虔?”

店主人道:“小人不曾听闻展子虔有这《平林晴霁图》传世,虽那贵客说是展子虔之作,可小人眼拙,分辨不出来,这画又没有落款,故此不敢呈给殿下过目。”

尉迟越默默端详了半晌,点点头:“是展子虔无误了,我在宫中曾见过他的《游春图》,这笔意笔法一脉相承,绝不会看错……”

话音未落,帘外忽然传来一声轻轻的嗤笑,像是一片羽毛拂过尉迟越的心头。

他有些羞恼,抬起眼,隔着稀疏的珠帘隐隐约约看到个人影。

他挑挑眉:“足下有何高见?何不入内一叙?”

店主人正要起身迎客,一柄竹骨扇挑开珠帘,一个青衫少年走进内室。

尉迟越一怔,只觉有人将一泓清泉直直泼到了他眼底。

那少年约莫十四五岁年纪,身量还未长足,生得雌雄莫辨,俊俏非常,尤其是那双灿若晨星的眼睛,顾盼间闪现出灵慧狡黠,叫人一见之下便难以忘怀。

尉迟越不期然地叫他晃了一下眼,回过神来,心中不由气恼,从来只有他晃别人的眼,岂有叫别人晃的道理。

最可气的是,这小子一举手一投足显然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偏偏穿了件不起眼的青衫,鸦羽似泛着微青的乌发用一支素牙簪随意绾起,越发凸显出姿容过人来。

对比之下,自己这一身讲究的华服便略有雕饰之嫌。

饶是他不甘心,也不得不承认,这少年生得并不比他差,肌肤还更细腻白皙,笼着层莹莹的光泽,仿佛吹弹可破。单凭美貌能叫他多看一眼的,这少年还是头一个。

楚王殿下不动声色地打量来人时,沈宜秋也在打量他,她随父母从灵州回长安才数日,这是头一回逛市坊,不曾见识过楚王殿下招摇过市的盛况,不由叫这花孔雀似的年轻男子晃了一下眼。

她在帘外听这人头头是道地大放厥词,忍不住发笑,此时见到他真容,倒不忍心刻薄他了,无他,此人虽一身傻气,奈何脸长得好,她待美人总是格外宽容。

她向男子一揖:“汝南邵冬春,见过足下,方才多有冒犯,请足下见谅。”

尉迟越见这少年彬彬有礼,恼意消了大半,起身还以一礼:“汴州尉氏刘玉珏,行三。足下可是与邵员外有亲?”

沈宜秋丝毫不慌:“邵员外是某隔房的叔父。”

两人叙过年齿,相让入座。

店主人眼光毒辣,一看便知这少年郎非富即贵,连忙殷勤地奉上茶菓。

寒暄了几句,尉迟越佯装不经意道:“方才某言此画乃展子虔手迹,足下似有异议,还请不吝赐教。”

沈宜秋瞟了一眼摊展在画案上的《平林晴霁图》:“不敢当,不过这画并非展子虔所作。”

尉迟越听他说得斩钉截铁,暗暗不忿:“足下何以断言?莫非足下见过展子虔的真迹?”展子虔流传于世的画作不多,几乎全在宫中,也不知她是在哪里见过。

沈宜秋点点头:“在洛阳洛阳云花寺看过他画的壁画。”

尉迟越道:“仅仅见过一回壁画,足下如何断言?恕某直言,无论是‘空勾无皴’的笔法、设色的方法还是题款的书迹,都是展子虔无误。”

顿了顿接着道:“不瞒足下,展氏真迹某倒是有幸见过几幅。”

沈宜秋将手上半个玉露团塞进嘴里,拍拍手上的米粉:“某敢肯定,这幅并非真迹,。”

尉迟越心道这破小子年纪不大,气派倒是不小,不过面上不显,仍旧做出虚心求教的样子:“愿闻其详。”微弯的嘴角却暴露了他的心思。

沈宜秋走到画案前,伸出纤细玉白的手指,指给他看:“一来没有落款,二来,你看这处山石运笔的偏向和收笔,是用左手画的,可见作画之人左右开弓,双手并用。三来……”

她撩起眼皮,冲着男子得意地一笑:“三来这画是某的拙作。”

尉迟越和店主人都吃了一惊。

店主人张口结舌:“小公子可是认错了?此画乃是一位贵客放在敝店寄售……”

沈宜秋道:“那位贵客可是姓沈?”

店主人支支吾吾不敢接茬,沈宜秋便知自己没猜错,这是祖母去年寿辰时她亲笔画了随父母的贺礼一起送到长安的,因为祖母喜欢展子虔的山水,她便模仿展氏的笔法戏作了一幅,也不知被沈家哪一位拿出来寄卖。

她先前在灵州时一无所知,回了长安几日便察觉出来祖母不待见阿娘和她,想来是祖母恨屋及乌,随手将她的画给了别人。

沈宜秋倒也说不上难过,做亲人也是讲缘分的,强求不来,她和父亲那边的亲人不是一类人,倒是和舅父一家亲近,连她阿耶都与几位伯父叔父不亲近。

尉迟越却是满腹狐疑,这幅画功底深厚,笔法老辣,便是如他这般天纵奇才,自问也未必画得出来。

这少年郎不过十四五岁年纪,莫非是从襁褓里便开始学画?

沈宜秋见他不信,指了指一株远树的树干:“我画的画不落款,但都会找不起眼处藏一个‘丸’字,这里便是。”

尉迟越仔细一看,果然是个“丸”字,但依旧有些将信将疑:“可否请足下挥毫,让某开开眼界?”

沈宜秋大大方方应承下来,对店主人道:“请借笔墨一用。”

店主人立即命小僮备好彩墨,亲自将上好的益州白麻纸铺在案上。

沈宜秋左右手各拈起一支笔管,随意蘸了蘸墨,不假思索地往纸上落。

她画起画来信马由缰,东一笔,西一笔,一丛竹子画到一边,又去点染那边的山石,也不知是谁教出来的。

偏偏这么胡画一气也不乱套,尉迟越手中的茶还未凉,少年已将一幅夏山小景画完,撂了笔,悠然地抿了一口茶,掀起眼皮看了眼尉迟越:“献丑了。”

少年用的是展子虔的笔法,还有模有样地题了展子虔的款,只是在旁用朱砂画了个小小的红圈。若不是亲眼看着他画出来,尉迟越多半也要把这画当成展子虔的真迹。

楚王殿下心里酸得像是灌满了醋。

少年犹自不知:“许久未画,有些生疏了,某仿展子虔不像,若是戴安道和张僧繇,勉强可以以假乱真。”

尉迟越抿了抿唇,不知该说什么。

青衣少年放下茶碗,不经意地抬头,看见墙壁上楚王殿下的大作,不由自主轻轻“嘶”了一声,秀眉微蹙,神色古怪,既像牙酸又像眼疼。

尉迟越心头一跳,便听那少年对店主人道:“这画也是卖的么?”

店主人觑了一眼楚王,硬着头皮道:“回小公子的话,此画也是一位贵客寄售的。”

少年道:“什么价?”

店主人后背上冷汗直冒,却只得照实答:“一千金。”

沈宜秋以为自己听错了:“一千金?不是一千文?”

她百思不得其解,走上前仔细看了看,摸摸下巴:“纸倒是好纸,卷轴也是上好的沉香木,若是没有上头的画,倒也值个十金八金的,添上画,我最多出三金……”

楚王殿下的脸都绿了。

店主人暗暗叹息:“回小郎君的话,的的确确是一千金,少一文都不卖。”

沈宜秋“嗯”了一声,便去看别的画。

尉迟越忍了半晌,终是憋不住:“依某之见,这《溪山雪意图》虽不能称上品,却也差强人意,不知足下为何嗤之以鼻?”

少年撩起眼皮,一双青白分明的凤眼似要看进他心里:“这位云山居士莫非是足下的相识?”

尉迟越微露赧色,避过脸低咳了一声,赶紧撇清:“非也,某不曾听说过这位云山居士,不过是见这画作尚可……”

那就是真的眼瘸了,沈宜秋看着那对漂亮的桃花眼,心中暗暗惋惜,此人长得金镶玉裹的,不想是个草包。

她正要直抒己见,忽听店堂里传来一个声音:“七郎,你可在里头?”

沈宜秋“啊呀”一声站起来,匆匆向尉迟越一揖:“家兄在等某,不能久留,就此别过了。”

尉迟越想听他点评自己的画作,奈何人家急着回去,强留不得,只得起身施礼:“后会有期。”

沈宜秋撩起帘子走到外面,见到扮作少年郎的表姊,笑道:“阿兄逛完了?有什么斩获?”

邵芸扬了扬手中鼓囊囊的纸包:“杏李萘脯一大堆。”

两人并肩走出店堂,汇入人潮中。

邵芸掏出一小包杏干给她:”怎么还是两手空空?”

沈宜秋道:“本来看上一幅画,谁知那店主人漫天要价。”

邵芸道:“你自己什么画不出来,还要去买画?”

沈宜秋莞尔一笑:“就是画不出来。你不知道,一般的画差一点丑一点,都还丑得有章法,这画却是独具一格,第一眼觉着丑,多看一会儿便觉有些憨实,怪好玩的。奈何那店主大约把我当作外州来的冤大头了,竟敢要价千金。”

邵芸道:“噫,叫你说得我都动心了,改日我也去长长见识。你方才是在和谁说话?”

沈宜秋道:“你可听刘玉珏这名字?”

邵芸摇摇头,沈宜秋也没在意,转头就将此事抛在了脑后。

楚王殿下却对这个邵冬春念念不忘,他平生得意之作叫人贬得一文不值,实在难以释怀,连着好几日寝食难安,不顾天气炎热,不时往那家书画铺子,只盼能逮着那小子问问清楚。

他遣人去查邵家的亲眷,发现压根没这号人物,一想便知“邵冬春”只是个假名。他连那少年是否还在长安都不知道,人海捞针谈何容易。

不知不觉过了一个月,他也没能找到那少年,心绪虽平复了些,但心里始终挂着件事,没着没落的。

这一日是嫡母张皇后的寿辰,他照例要去宫中贺寿,车驾到得甘露殿门外,一个黄门迎出来行礼道:“沈侍郎夫人与小娘子正在殿中谒见皇后娘娘,有劳三殿下去堂中稍坐片刻。”

尉迟越点点头,便即跟着那黄门沿着回廊穿过殿庭。

走到半路,隐约有环佩声入耳,尉迟越抬头循声一望,只见一队人沿着对面的回廊往殿外走,宫人黄门在前引路,后头跟着两个女子,一个作妇人装束,另一个梳着双鬟髻,穿着薄红衫子郁金裙,看身量应当是个十几岁的少女,她正偏过头与母亲说话。

想来那两位便是那沈侍郎的家眷了,尉迟越暗忖。

沈侍郎先前在灵州任刺史,最近才回京任吏部侍郎,朝中都在暗暗猜测,太子和张皇后有意让他为宰辅之臣。

太子比他大一年,至今还未迎娶正妃,听闻张皇后属意的人选便是沈侍郎的独女,沈家行七的小娘子。

沈夫人带女儿来谒见皇后,大约就是为了与太子的婚事来相看。

这些念头只是在尉迟越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只是个富贵闲人,这些事与他没有半点干系。

正想着,那沈家小娘子忽然转过脸来,尉迟越不经意一瞥,忽然觉得她有几分面善,定睛一看,却不正是他找了许久的“邵冬春”?

作者有话要说:  平行番外时间线会跳得比较快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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