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只是当天来回,但平四郎已很久没离开江户了。

上次到外地是什么时候呢?连试着回想都想不出。奉行所公役是无法随心所欲地外出旅游或参拜神佛的。

不过,任何事情都有漏洞可钻。平四郎认识的同僚中,便有人善于找借口远行。只要表面上理由说得通,大可游山玩水。平四郎出不了门,只能怪自己懒。

阿德依约定时刻备妥饭盒送到八丁堀,彦一也一道。这阵子两人都凑在一起,看来就像姐弟。天还没亮,四周一片漆黑,彦一提着灯笼为阿德照路。

阿德极其周到地向平四郎的细君问候,细君也以相同礼数回报。平四郎趁这时候绑绑腿、系草鞋。

“大爷,你左右脚的绑腿不一样高。”

阿德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后,才想起细君就在身边,大为惶恐。细君柔声说道:

“我也这么觉得呢。”

两人一同为他调整好。彦一在一旁忍着笑。

细君、阿德与彦一都不知道平四郎这回到川崎的目的,平四郎只说是“公务”。正因如此,阿德担心地眨巴着小眼睛,问道:

“大爷要去的地方,离大师很近吗?”

让阿德以如此恭敬的语气对待,好像会折寿。

“没有,还要再远些。怎么了?”

“路过时,可不能想着要‘顺便拜一下大师’,会激怒神明的。”

阿德解释,川崎大师以除厄闻名,但只能专为此目的前往,若是旅游或工作顺道前去,反而对神明不敬,万万不可。

“哎呀,原来是这样啊,我都不知道。”

细君老实表示惊讶。

“那好,今天途经大师时,我就过门不入了。”

“相公,请务必这么做,然后明年带我同行。”

“为什么是明年?”

“明年是我的厄年。”

细君的大厄早就过了。平四郎笑出来,说“少扯谎啦。”一听这话,细君不高兴了:

“相公真是的,厄年也有很多种哪。瞧瞧年历,白纸黑字写在上头。”

“就是啊!大爷,夫人讲的一点也没错。”

好好好。平四郎向女人们挥挥手,出发了。对细君叮咛的“路上千万小心”,小平次以“呜嘿,夫人我们走了”回答,小心翼翼地背着阿德精心制作的三层套盒便当。

秋天天黑得早,称为“秋日如吊桶”。但日头短不光是天黑得早的缘故,而是天亮得也晚,却没有专门的讲法,这是为什么呢?两人聊着这些没要紧的话,信步而行。小平次提着灯笼。

前往新桥的路上,经过南町奉行所。这个月轮北町值班,南町的门是关上的。也许是看到町奉行所才想起,小平次问:“大爷,今天这事您是怎么向上级报备的?”

“不怎么着,就直说啊。”

守规矩的中间眼睛睁得好圆。

“您说要到凑屋的别墅?”

“没那么仔细,就说无论如何都要去向一个离开江户、移居川崎的人问话。”

“这样就批准了吗?”

“嗯,还托我顺便买东西。品川驿站一家叫美轮屋的佃煮铺的海苔酱,井本大人爱吃这个。”

这井本大人便是平四郎的上司,本所深川方的与力。

“海苔佃煮酱城里到处都买得到啊?”

“似乎是味道与众不同。吃过美轮屋的,便觉得江户城里的难吃得不堪入口。我也买一点回去试试好了。你也喜欢佃煮不是吗?”

稍稍思索后,小平次回道:“是,尤其爱吃海苔佃煮。但我还是不吃的好,再也吃不下别处的佃煮就难过了。”

摇曳的灯光中,平四郎笑了几声。“原来如此,倒也有理。那买给阿德,要她把美轮屋的味道学起来不就得了。”

“哦,真是个好主意。”

恭恭敬敬提出申请才出的门,路途却闲散无比。两人想到途中有饭团可吃,到了凑屋还有餐盒里的美食,早起来只吃了一碗泡饭,走不上几步肚子便有些空了,因此谈的全是吃的。平常愣头愣脑的小平次,这会儿却细心起来,准备了江户到川崎一路上的名产名店介绍,所以除了美轮屋外,平四郎脑袋里也多了不少想顺道瞧瞧的店铺。

到高轮的町大门时,天亮了。朝阳耀眼,小平次熄了灯笼,叠起来收进行李。昨天政五郎才说,这个季节到高轮一带就能熄灯了。果然分毫不差。

平四郎忽然想到,政五郎是不是也为公务而认真在城里奔走呢?除了忙自己托他的事,不知其余时候他都怎么打发,也只晓得他在当上冈引前似乎有段相当黑暗的过去,其余平四郎一概不清楚,也认为用不着知道。

政五郎今天准备陪大额头和弓之助前往芋洗坡,调查杢太郎所说的佃农之女阿初遭劫的案子。时值收获之秋,加上农家的早晨原本就比商家早得多,要造访农家的政五郎等人,应该已出门了。

然而,政五郎一行人比原定的时间晚出发。

只是从本所到六本木,距离不远,迟一点也不要紧。政五郎在河合屋的后院晒衣场安慰弓之助。

因为,弓之助又尿床了。尿湿的铺盖仿佛在向弓之助扮鬼脸,吐着舌头自竹竿垂下。缘廊上,弓之助面向那铺盖,坐在自己的书案前写着:

“我再也不尿床”

母亲严厉地命他写完一百遍,否则不准出门。

弓之助哭丧着脸。

坐在他身边的大额头也哭丧着脸。

政五郎咬牙忍住笑。

“少爷,谁都会尿床的,用不着如此懊恼。”

这句话不知反复了多少次。然而,看到弓之助那股沮丧劲儿,政五郎不得不一说再说。

默默书写的手不稍停留,弓之助重重叹了口气。

“可是,大额头就不会尿床吧?”

“不不,会的。”

听到政五郎的回答,大额头一脸“冤枉”地望着他。政五郎连忙使眼色,要他当是这样。

但弓之助心知肚明。“不必编这种话安慰我。”

难得听他用这种赌气的口吻说话。想来不止觉得丢脸,也在生自己的气吧。

“今天要出门办事,我昨晚就睡不着。糟就糟在这里。”

上回清扫芋洗坡的出租大宅时,“刚才我从杢太郎那里听到这样的事……”井筒大爷如此提起阿初,弓之助便皱着眉头陷入沉思。政五郎当然也认为事有蹊跷。同一个地方连续两次发生勒颈事故,也许和葵的命案有关,只是看不出其中究竟有何牵连。

井筒大爷今儿个将前往位于川崎的凑屋别墅。定好启程日时,弓之助请示大爷:姨爹出门期间,可否托政五郎头子找那名叫阿初的女孩。井筒大爷自是没有异议。

然而,政五郎有些担忧。弓之助虽自己主动提议出门,却显得有些闷闷不乐。刚才那些话绝非口头安慰,而是发自内心。

弓之助非常聪明,普通大人十个加起来都及不上。但他的灵魂还是个孩子,仍有许多与年龄相符的稚嫩。会不会是他那非比寻常的脑袋看出了事端,心却无法跟上,而饱受折磨?

据井筒大爷说,弓之助常做恶梦,做了恶梦就尿床。政五郎认为,这一定是弓之助内心悲鸣的具体表现。

井筒大爷也讲过同样的话。

“但是啊,政五郎,可不能因为这样,就叫那孩子不要动脑。他非但做不到,对他来说也是件苦事。那么,我倒认为尽管现在辛苦,也只有等他的心长大,没别的办法了。”

守候着不断写下“我再也不尿床”的弓之助,这回换大额头叹气了。

“怎么,连你也叹气?”

大额头仰望苦笑着的政五郎,说道:

“写得真好。”

原来是佩服弓之助的字。确实是一手好字。

“要怎么做,才能写得这么好呢?”

弓之助手上不停,同时回头向大额头盈盈一笑。总算看到他露出笑容,政五郎这才放心了。

“大额头的字一点也不差呀,比我还会写。”

“没的事。”

大额头用力摇头,这才真是在表示“不用说这种话来安慰我”。

“不不不,是真的。”弓之助皱起眉头。“我只是临摹习字先生的字。无论写得多漂亮,都不是我的字,是模仿。但大额头写的是自己的字,那才了不起。”

弓之助有点儿生气,但笔画仍不乱,流丽的字继续出现。

虽已见怪不怪,政五郎还是为这美丽孩子的聪颖感到吃惊。写得一手好字,却也是模仿吗?

“家母一生气,便要我这样习字。我不想写尿床的事了。要是写了就不会再尿床,一百万遍我也写。可是却治不好,写也是白写。即使如此,家母还是要我写。我就故意写得很漂亮。”

弓之助气呼呼地动笔。

“还有八遍。”大额头说。他好像一直不出声地数着。

“好,再一会儿,等我一下。”

一写完,弓之助便拿去给母亲看。不久回来时,掌柜的也跟来了。

弓之助是井筒大爷的外甥,也提过要迎他做井筒家的养子。由于大爷代为美言,河合屋才同意让一身冈引打扮的政五郎带走重要的少爷,但掌柜的眼神仍充满警戒。

“少爷请您多费心关照了。”

好的,没问题。政五郎恭谨至极地回应。

若政五郎带头,两个孩子跟在身后,看来总像拉着他们走。因此,政五郎让弓之助与大额头走在前面,自己跟在后头。两个孩子脚步倒挺快的,政五郎也不觉难走。

“可以说话吗?”弓之助问。

“当然可以啊,少爷。”

“头子,那个‘少爷’就请免了。”

“那么‘头子’也免了吧。”

弓之助笑道:“那么就是政五郎叔了。其实,没请姨爹同行似乎不太妥当,但我愈想愈不安,觉得不该将这事延后,浪费今天。再说,政五郎叔大可代替姨爹。”

“不敢当。那么弓之助今天想做什么?不光是向芋洗坡的杢太郎问阿初那小女孩的事吧?”

弓之助边走边用力握紧双手,大额头看着他。

“杢太郎喜欢小孩,告诉他详情的话,一定会爽快地答应帮忙藏匿那个叫阿初的小女孩吧!我就是想这么拜托他。”

江户城已充满活力。大路旁的店家打开大门,形形色色的行人在路上擦肩而过。深秋的天空清澈无比,微风送来市街的气息。

身在其中,与两个孩子一块儿走着,“藏匿”这突兀的字眼却找上政五郎。

“阿初妹妹,”弓之助叫得亲昵,“会被勒脖子,我想多半是威胁。”

“威胁?”

大额头似乎也一样吃惊,步伐有些乱了。

“是的。”弓之助点头。“威胁她的就是杀害葵夫人的凶手。”

听到这话,连政五郎都停了一步。

“原来如此。”他重新起步应道。“两桩绞杀案是这样连结起来的吗?”

“我是这么认为的。”

“换句话说,葵夫人遇害当天,阿初在芋洗坡大宅附近看到了什么人,是吧?看到了某人的长相。”

“是的,政五郎叔讲的一点也没错。”

“但她年纪还小,事后再问,也不一定记得那人的长相吧?”

阿初可不是大额头,是乡下佃农的孩子。

“是啊。所以刚才说的‘看到’,应该是‘见到’或‘遇到’才对。阿初妹妹见到的,是她相当熟悉的人。”

走在前面的大额头“呜呜呜”地呻吟出声。政五郎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阿初妹妹一定不明白在那里遇见那个人的意义,但那个人却很担心。万一命案发生当天,自己当时在那大宅附近的事,某种机缘巧合下从阿初妹妹嘴里泄露出来就糟了,才会加以威胁。”

大额头小声问道:“盗子魔?”

“是的,故意弄得像盗子魔作怪。”

这正是最巧妙的掩护,好比杢太郎就深信是盗子魔作怪。

自从发生过这件事,阿初便不肯出家门一步,无论杢太郎怎么问都不答,只一味害怕。

威胁生效了。

“话虽如此,这个威胁的人应该还无法完全放心。事实上,他原想当场杀死阿初妹妹,却没下手。也许是杢太郎等人到处找阿初妹妹,造成了妨碍,所以……”

今后也不能掉以轻心。

“弓之助,你是怎么想到这些的?”政五郎问道。“听井筒大爷说,弓之助一直认为葵夫人命案的起因不在葵夫人,而是机缘不巧临时发生的。”

“是的、是的。”弓之助用力回答。

“其实我也这么想。我怀

疑这一切或许与爱恨情仇无关,可能是一桩强盗杀人案。”

“政五郎叔这么说,我胆子就大了。”弓之助回头仰望政五郎道。

“因此,少爷——不,弓之助,听到阿初的事时,我便认为这两件案子不可能毫无关联,却又无法将两者连结在一块儿。若是四处行抢的强盗,不会为了被一个孩子看到面孔,而特地回来灭口。别说灭口,应该连阿初是哪家的孩子都不知道。”

政五郎的思考在这里进了死胡同。

“政五郎叔,我认为这次的事情,除了中了‘过路魔’的邪外,不做他想。”

“过路魔……是吗?”

政五郎却有不同看法。

向来举止如常的人,忽然发狂,干出杀人或自杀的事,罕见但确实存在。这就是过路魔,诚如其名,过了就没事。同一地点发生两次相同事故的例子,至少政五郎从没听过。何况,若杀害葵的凶手是因过路魔附身而发狂,应该会更吵闹。突然进房杀人也令人费解。

且在来找葵、杀害她时发狂,之后恢复正常,忆起自己的面孔被熟识的阿初撞见,想杀她灭口——这更不可能,中了过路魔的邪时会丧失心神,清醒后往往连自己当时做了什么都记不得。

政五郎提出疑问,弓之助在回答前放慢了脚步,大大吸了口气,缓缓吐出。

“所以呀,政五郎叔,我想杀害葵夫人的‘过路魔’,和一般知道的‘过路魔’有些不同。”

弓之助字斟句酌,似乎对无法好好表达自己的想法而着急。

“只不过,那是发生在凶手与葵夫人同处一室的时候,葵夫人才会惨遭毒手。等凶手回过神,仓皇逃逸时,不巧阿初妹妹撞个正着……”

半晌,三人默默地走着。已过了永代桥,从这里左转便是八丁堀的宿舍。

“无论如何,凶手就在芋洗坡的大宅旁,不会错的,现在应该也还在。这一点,我能肯定。”

弓之助恢复了宏亮的声音,笃定地说。

品川驿站的美轮屋由一个很会做生意的美人看店,逗得平四郎开心不已,买了各色佃煮,多得几乎塞不进一前一后挂在肩头的两包行李。

品川驿站自然是客栈旅店毗邻,但也有不少海庄提供现抓现烤现煮的海鲜。平四郎选了一家坐下,与小平次吃起饭团。

或许是考量到旅途辛劳,阿德的饭团放了大颗梅干,还配上黄色的腌萝卜干,奢侈地裹上漆黑的海苔。

难得来一趟,便吃了些烤乌贼,但忍着没喝酒。平四郎黄汤下肚就什么都懒得做,要是在这里喝起来,便到不了川崎了。

品川驿站是出了日本桥后的第一处驿站。除了做为街道驿站外,也具有游艺之地的风貌。对江户人来说,反而是这方面的意义大些。即便如此,因时刻还早,旅店还未出来招揽生意,也没有醉醺醺的客人。往来的行人虽多,喧闹中仍令人感到清爽舒畅。

吃着饭团,小平次难得地说起自己的回忆。他父亲是跟随平四郎父亲的中间,在小平次幼时曾带他到这里,买烤蝾螺给他吃,也曾来大森海岸赶潮。

“哦,原来弥平次这么疼小孩啊。”

平四郎也记得小平次的父亲弥平次,他是个很爱喝酒的人,但绝不会酒后乱性。而平四郎的父亲虽不太会喝酒,却极好女色。去找女人而醉倒,最后由弥平次背回家的事情,远不止区区几次。

父亲过世时,一心逃避继承的平四郎四处找寻,只盼父亲在外生了个男孩。那么好女色的人,有那么一、两个也不足为奇,平四郎如此认定。

当时,平四郎也缠着弥平次,要他说出有没有这样的女人。弥平次在平四郎的父亲过世前不久中风,身子有半边不管用,结结巴巴地答道,再怎么找都没用,要平四郎死了心。平四郎以为他是为父亲遮丑,便逼问:事到如今,听到父亲的任何作为都不会生气,尽管告诉我就是了。

结果弥平次抽动嘴角笑了。

“大爷虽爱女色,却不会做出败坏家门的举动。井筒家在外面没有孩子。”

平四郎暗叹,井筒家有什么家门好败坏的,真是太夸张了。

凑屋总右卫门难道不担心败坏家门吗?到处留情生子,还全部一口承认,出钱供养。他难道不会忧虑,当自己死后或因伤病倒下、无法动弹时,也许会有孩子造反,来要属于自己的家产吗?

即使依常理顺当地由宗一郎继承,又不知他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孩子。有无血缘,其中一半是赌注。难不成,他认为既是如此,就算私生子来争产,搞得天翻地覆也无妨,没把事情看在眼里?但身边的次男宗次郎,却毫无疑问是总右卫门的儿子,当然还是以风平浪静为上策吧?

那男人的心思实在难以捉摸。凑屋究竟重不重要?对女人和孩子究竟爱是不爱?

——反正就算问他,也只会避而不答吧!

“哦,有轿子。”小平次舔干净沾在手指上的饭粒,一面说道。

两顶轿子一前一后,穿过驿站。配合着“嘿呵、嘿呵”的吆喝声摇晃着,前一顶轿子放下了轿帘,后一顶则掀起来,里头坐着一个肤色透白、搭着水蓝色领围也显得婀娜多姿的女人。不知是想看风景还是想吹风,再不然就是想向路上人群炫耀自己的姿色。女人嘴角挂着浅浅的、满足的笑容。

“那不是什么正经女人。”平四郎说道。“前面那顶轿子坐的八成是男人,不过一定不是丈夫。”

因此,偶尔远行时,女人才会骄傲地掀起轿帘,男人则躲在轿子里。

“葵……”

平四郎望着轿子,喃喃道:

“与总右卫门出外游玩时,也是那样吧。”

阿六提过,两人常连袂外出。

不知道呢,小平次说着微歪他圆圆的头。

“姑且不论在京城如何,回到江户后,应该更加小心吧?”

两人最怕的便是让阿藤发觉。这样的处境,想必令人不快。

阿六写得极为用心,却断断续续,没有条理。曾发生如此这般的事,但不知是几时,也没依照顺序。无论事情大小,想到的都记下,相当有诚意,可惜不足以参考。

不过有段叙述却吸引了平四郎的注意。以幻术戏班摆平孙八后,葵曾讲过这样的话:

“很久以前那戏班子的人就答应要帮我一个忙。”

“我希望能用那种幻术骗过某个人。”

是指谁呢?葵不惜花钱费事也要欺瞒的是谁?久兵卫应该知道,一定要问出来。

平四郎双手往膝盖砰地一拍。“好,走吧!”

政五郎与两个孩子先拜访了芋洗坡的自身番。杢太郎不在,但钵卷头子在。

之前已先透过佐伯锭之介打了招呼,钵卷八助并未马虎应付政五郎,只对领着孩子的冈引打趣道:

“看来本所深川方的大爷捕吏们,都喜欢带小孩啊。”

杢太郎人在法春院。一听这话,政五郎立即扬起浓眉。

“听说先前在那儿上学、一个叫阿初的孩子被掳走,回来时脖子上有勒痕,后来就怕得不敢出门了,有这回事吗?”

“你还真清楚。”

“是井筒大爷听杢太郎兄说的。杢太郎兄似乎很担心,莫非是陪着阿初上学吗?”

八助连说不是。“他本来就常偷空到法春院,因为他目不识丁啊。这么着才总算学会写自己的名字,算盘也稍微会打了。”

阿初至今仍不肯离家一步,还是一脸惧怕的神色。

“钵卷头子,您对阿初这案子有何看法?”

向我打听也没用啊。钵卷头子说着,在自身番小小的屋里一屁股坐下,叼起烟管。

“阿初是在那出租大宅里找到的,半个月之内,同一地点发生了两起勒脖案。”

“只是‘碰巧’吧!”

八助大口喷烟,甚至飘到了在泥土地上的弓之助和大额头处。

“不清楚头子你的地盘如何,我们这儿草丛森林多的是,有些坏人一起歹心,就拉女人孩子进去欺负。加害阿初的便是那种人吧!与大宅里那位贵夫人无关。”

换个角度,事物也会呈现不同的风貌,但即使将地方偏僻的理由算进去,政五郎也无法同意这种说法。

“佐伯大爷已交代过,我不会妨碍你们的。爱怎么着就请吧!”

碰了个软钉子。离开番屋后,政五郎等人走向法春院。

刚迈开步伐,一直呆望着天空的弓之助突然低声说道:

“烟草。”

“弓之助,你说什么?”政五郎问道。弓之助仍旧出神。

“少爷,怎么了吗?”

弓之助猛地眨眼,眼睛亮了起来。“没有,我想也可能是烟草。”

“什么烟草?”

“葵夫人房里的香味呀!不是有烟草盆吗?”

葵抽烟,但那阵子感冒没抽,房里却端出了烟草盆。

“也许是招待客人的,便留下那香味……”

“烟草的香味,”大额头开口了,“和香袋一样?”

或许是不解,他的脸皱成一团。弓之助摇晃他的肩。

“是呀!喏,上次我们不是听过类似的事吗?爱抽烟的放款人被杀了,衣服沾满了他喜爱的烟草味儿,可那味道却和抖在长火盆里的烟灰不同。”

大额头的双眼凑近鼻子,正搜出脑袋里的记忆。

“明神下的放款人命案,”大额头像读文章般地说道,“凶手是放款人当木匠的外甥,凶器是钻子。”

“对对对,就是那个。”

看来会心的情景,谈话却是骇人。政五郎双手交抱胸前。

“但,有像香袋一样芬芳的烟草吗?我查查看。”

“麻烦您了!”

弓之助又恢复了精神,说着“法春院在那边对吧!”小跑步起来。

那既不是古刹,也不是名刹,而是随处可见的老寺。只有钟亭是新建的,显得格外雄伟而显眼,定是兼作这一带的报时钟。

法春院便是这样一座寺院。向本殿出来的小和尚问了学堂所在,说是在厨房后的别馆。三人踩着碎石路自本殿旁走过。

那学堂比起别馆,其实更像小屋,也许原本是供寺里杂役住的。木板屋顶上到处压着石块,窗户是上下开阖的木格子,以一截木柴撑开。

孩子们精神抖擞地齐声念道:

一要忠孝,

二要勤勉,

早睡早起,

用心学习,用心做事,

待人和善,

惜物爱物。

弓之助微微一笑。“真是些好教诲。”

“弓之助在佐佐木先生的课堂里也学这些吗?”

“汉文稍微多了一点。”

那是当然,政五郎心想。

过了一会儿,只听孩子们齐声答“是”,就都出来了。有男有女,少说二十人吧。在那小屋里,铁定挤得肩并肩、肘碰肘的。全是商家或农家子弟的装扮,不见一个武家孩子。

政五郎便站在这些随着喧闹声出现的孩子中。孩子们对他不屑一顾,却在眼尖发现弓之助与大额头时,或放慢脚步,或又回头。有个女孩吃惊得眼珠子快掉下来似地,直盯着弓之助。走回来催促同伴的另一个女孩,也在瞥见弓之助时愣住了。两人都张大了嘴。哎呀呀,真是罪过。

杢太郎晚孩子们一步,穿过小屋的门缓缓走出。还来不及出声叫唤,他便发现弓之助了。

“这不是弓太郎吗?”

“弓太郎?”政五郎与大额头同时复述。

“我在这里是叫这个名字。”

才说完,弓之助便像小狗般往杢太郎奔去,扑上去攀住他的脖子。

“哇——杢太郎头子!”

“喂喂,我不是头子,要讲几次你才明白啊!”

杢太郎乐得简直快化了。政五郎稍稍往后望,刚才那两个女孩还杵在原地,像是看呆了。政五郎弯下腰,手撑膝头,柔声说道:

“小姑娘们,快回家吧!”

两人仿佛当头淋了一盆冷水,赫然清醒。

“叔叔、叔叔!”

其中一个女孩指指缠着杢太郎撒娇的弓之助,问道:

“他是人偶吗?”

政五郎笑了。“不,跟小姑娘一样都是孩子。”

“好漂亮的脸蛋!”两人歌唱般地说。接着,眼神又转向近处的大额头。

“好大的额头!”

两人自顾自地讲完,便笑闹着一溜烟跑开。政五郎低头看大额头,说道:

“你也被连累了。”

大额头不以为意,答道:“是,早习惯了。”

“哦,有客人吗?”一个悦耳的女声问道。政五郎往学堂的门口看去。

年纪约二十出头吧?身穿莺色窄袖和服与斑点纹腰带,以俏拔的姿态站立,纤细的颈项上是一张小脸,下巴尖尖,鼻子细细。虽不是套用刚才那女孩的话,但这位也是婀娜如纸人偶的美女。

她就是学堂的晴香先生。两人视线对上,政五郎恭谨地行了一礼。

政五郎腰系捕棍,又是因公务来找杢太郎,晴香先生知情后显得相当担心,先问候政五郎执勤辛苦,又再次欠身,热心建议:

“若有机密要事相谈,请用这小屋。”

政五郎看看弓之助。他微微点头,开朗地答“头子,那我们就打扰先生吧。”

一行人进入小屋。里面排着几张长桌,木板墙上贴着孩子们习的字,还挂着能一人环抱的大算盘,想必是用来教学吧。刚才孩子们齐声朗诵的一连串话语,以流丽的字迹条列,挂在正面高处。

“课堂结束后,孩子们会齐声朗诵。”

晴香先生一面奉茶,一面说明。

“那边的是什么?”

墙上贴着一张小得多的纸,上面的字迹相同,可见也是晴香先生写的。大额头念道:

“长相美丑、穿着好坏、家境优劣、任性自私、吵架、易怒、诽谤、告状、闲话、秘密。”

“念得很好。”晴香先生笑著称赞大额头。“这是用来教导什么是不该做的事。”

政五郎内心暗笑。刚才那两个女孩已违背了先生的教诲,拿长相美丑来比较。

“这里男孩女孩都一块儿教吗?”

“是的。本来最好分开,但这儿不是到了七岁便要读论语的学堂,加上孩子们无论男女都得帮忙家里。”

“反正也没有武家的孩子会来。”杢太郎也帮着说。“还有别的学堂。睛香先生到这儿前,商家和农家的子弟都是去那里。但武家的孩子很骄傲,两边架吵个没完,怎么都制止不了。所以先生肯来这里办学堂,大伙儿都很感激。”

“有多少年了?”

“这个嘛,快五年了吧?”晴香先生确认般地看向杢太郎,杢太郎点点头。政五郎心想,那么,这位先生的年纪大概比想象中要年长些。

“先生住这里吗?”

“不,寺院原是女人止步的,我只是来这儿教书而已。”

这一点政五郎也知道,所以刻意发问。

晴香先生一点就通。“我借住在自身番附近的一户人家。只是那里地方太小,无法办学堂。这法春院的檀家总代是我家亲戚,由于这层关系,才得以租借这别馆。”

“这么说,先生是离开父母膝下了,真了不起。”

晴香先生微微一笑,这回没再接话。政五郎推测其中多半有难言之隐。

“请问,晴香先生曾进过那盗子魔的大宅吗?”

这话问得唐突,但弓之助的模样天真无邪,令人丝毫不以为意。他声音甜得像在撒娇讨回答。

“盗子魔那处大宅吗?之前独居的贵夫人……”

晴香先生难以启齿般吞吞吐吐,政五郎点点头。

“在先生这儿上学的一个叫阿初的孩子,先前突然失踪,最后也是在那大宅里找到。”

“您是为了办这个案子,才特地从本所赶来吗?”

晴香先生眼里浮现了些许疑惑。这也是当然的,因为管区实在相差太远了。

此时,弓之助又发出甜腻的声音:

“咦,头子,这样吗?不是吧!您是为了我哥哥才来找杢太郎头子的吧?”

转得真漂亮。“我哥哥”指谁呢?佐吉吗?

“是啊,我来调查完全无关的案子。只不过,碰巧听说了阿初这女孩的事,也就顺口提了。那屋子真危险啊。”

晴香先生大大点头,连身子都跟着摇晃。“孩子们怕得很呢!我也叮咛他们千万不能靠近。”

“驱驱邪怎么样?”弓之助说道。他直直伸出两腿,眼里尽是淘气。“请很厉害的和尚来,不然巫女道士也行吧?”

“说的也是。”

“还是杢太郎头子肯帮忙打鬼除魔?”

杢太郎耸了耸大大的肩膀。“我不行啊,比不上妖魔鬼怪。”

“没这回事,杢太郎头子很强的。大额头,杢太郎头子啊,空手打倒过拿着这——么大把刀子的强盗呢!”

弓太郎,也就是弓之助,似乎曾听说杢太郎的种种功勋。只见他比手划脚、口沫横飞,滔滔不绝地讲着杢太郎的英勇事迹。大额头两个眼珠子兜在一起(连这种事也要记)认真听时,好几次杢太郎试图要阻止,脸上一阵青红一阵汗,忙得不得了。政五郎暗暗苦笑,想必这些故事加了不少油、添了不少醋吧。

弓之助口才极佳,听得晴香先生又笑又吃惊,大为欢快。政五郎看准时候,插了进来。

“哦,不知不觉坐了这么久。我们只是来接杢太郎兄的,却厚着脸皮打扰,真是不好意思。先生,我们这就告辞。”

让弓之助的三寸不烂之舌,摆弄得晕头转向的杢太郎,也总算回过神来。“是啊是啊,重要的事都还没谈呢,真对不起。”

晴香先生出声挽留,表示有话不妨在这里谈。但政五郎婉拒,一行人便离开了法春院。杢太郎一脸搞不清状况地跟着走,弓之助却没理他,先来到政五郎身边耳语道:

“虽不是怀疑晴香先生,但俗话说‘千里长堤,溃于蚁穴’,要藏匿阿初,就得多小心提防。”

然后,弓之助将声音压得更低,加上一句:

“晴香先生身上没有香袋的味道。”

“你一直在闻吗?”

“政五郎叔还不是。”

政五郎点点头,转身面向杢太郎。杢太郎虽是个大块头,但政五郎也很魁梧,两人的眼睛刚好同高。

政五郎以“其实呢,杢太郎兄”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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