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五天来,卤菜铺的阿德那里有个客人天天上门。

他年纪约三十来岁,个头小,五官小巧端正,总是满脸堆了笑。但因眼睛细小,嘴角又下垂,看起来像是哭丧着脸。再加上眉毛稀疏,嘴唇很薄,这种长相的人通常显得有些刻薄,可是这位客人的眉毛和嘴唇,倒像反映了他的温和与谦退。

他是个过路客。第一天,他在店头拿竹签插起阿德拿手的卤芋头,津津有味地吃完就走了。隔天便端了大碗来。再隔一天,换拎着一个长柄锅来,说昨天的卤菜真的很好吃。之后,又空手来店头,站着吃了一顿。

阿德的个性是天下第一爱照顾人,别人常认为她爱管闲事,但这仅限在杂院里。她极少对光顾自己卤味铺的客人装熟搭话,问别人做何营生。顶多是客人主动与她攀谈、主动表示亲近时才回应一下。阿德卖的是卤菜,不是应酬和闲话。更何况,她讨厌大白天便赖在卤菜铺店头不走、聊天聊个没完的懒人。定町回井筒平四郎是唯一的例外。

因此阿德也没有主动向这位客人搭话。他是个生客,阿德猜他要不是这阵子才搬过来,便是刚开始在这附近工作,但她并未开口问。

这男子看起来挺正派,但依他的身形,做的应该不是靠力气的工作。阿德猜男子应该是某一行的工匠,但她在递碗收钱时,却不经意地瞥见男子的手指和手心,发现上头有好几处旧伤,内心不禁微觉奇怪。他右手食指的指甲呈红黑色,还变了形。是什么样的工匠职人,手会在学艺时弄成这样?

而且他总是一身整齐利落的打扮,手也洗得干干净净。是年轻时吃了不少苦,如今终于能舒服过日了吗?说到这儿,他来阿德铺子的时刻也不一定。有时傍晚来,有时像在等阿德生火开卖,七早八早就露脸。若是做生意,或是受雇于人,应该无法如此随性。

当然,这些疑问和推测阿德都没说出口,全闷在肚子里。

接着第六天,晌午过后男子来了。这回他手上又拎着长柄锅,开心地一一指着挑选味道卤透了的芋头和油豆腐。阿德应男子的要求,将卤菜自大卤锅底翻上来,浓浓水气登时升起,由店头飘向大路。今儿又是凉意森森的一天,深秋已至。

提到秋天,前不久井筒大爷才兴致勃勃地想约佐吉夫妻到王子赏枫。还夸口“到时候要请你做个豪华饭盒,当然是我请客”,最后却无疾而终。那位大爷看起来闲得很,每天也真的到处晃,但毕竟是货真价实的官差,也不能一心只想着游山玩水吧,会被上头盯上的。

说到豪华饭盒——阿德使着汤勺,却分心想着别的事,没听到那男子对她讲的话。

“啊,不好意思呀,还要什么?”

男子眯起小眼儿笑了,回道:

“不了,要结帐。”

阿德为他的锅子舀了满满的卤汁,边说着“每天都承蒙光顾,今天特别多送你一些”。

“真是太感谢了。”男子从小钱袋里取出零钱,动作慢得出奇。

“那个,老板娘。”

一边递出零钱,男子隔着水气看向阿德。

“老板娘在这里做生意多少年了?”

阿德眨眨眼,想了想。“这家铺子还不到一年,因为我是从别处搬来的,不过,卤菜铺我开很久了。”

“十年、十五年吗?”

“嗯,是啊。”

男子环视阿德的店一周。越过阿德,视线净往她身后店内望,然后问道:

“做这一行很难吗?”

“卤菜铺吗?”

“嗯,像要抓住客人会不会很难等等。”

“我也不清楚,不是多了不起的生意啦!”阿德笑了。“只要有一口大卤锅,谁都能做。”

“老板娘单身吗?”

阿德定是一脸讶异,因男子带着笑,一只手频频在她面前摇晃。

“不是的、不是的,我只是在想,光靠卤菜铺的收入,够不够老板娘生活。”

“托福,虽赚不了多少钱,也还过得去。”阿德回答,为了结束谈话而捞起了锅里的浮渣。“谢谢惠顾。”

然而,男子却没有离去的打算。一手拿着装了卤菜的长柄锅,神情尴尬地磨蹭着脚尖。

“老板娘,真不好意思。”

男子整张脸皱了起来,空着的那只手摸摸后颈。

“我实在不会讲话。刚才不是有意冒犯,其实,老板娘,我是个料理人。”

阿德将汤勺直接搁在卤锅里,睁大了眼。

“哎呀,这倒是没想到。”

男子嗯嗯应声点头。“不晓得老板娘知不知道?木挽町六丁目有家叫石和屋的餐馆,在那一带是相当出名的店,我就是在那里工作。”

阿德没听过那家餐馆。像阿德这种住杂院的升斗小民,与餐馆这种地方无缘。餐馆为客人提供用餐场所与厨师的厨艺,按客人的要求备齐食材,使用的器皿也很讲究。不是富豪权贵,没法儿在那种地方大快朵颐。餐馆和卤菜铺尽管卖的都是吃食,却有天壤之别。

阿德再次凝视男子那张有气无力的脸。只见他过意不去地微弯着腰,讪讪傻笑。

“那么了不起的料理人,还肯赏光买我的卤菜,真是谢谢了。”

“请别这么说,老板娘的卤菜真的很好吃。”

“我卖的只是家常菜,是用缺了角的大碗盛着吃也不打紧的东西,和餐馆完全不一样。”阿德露出笑容。“但你肯光顾,我还是很高兴。”

“嗯……”男子点头,换手拿锅子,视线落在脚边。听他这么一提,他身上的衣服确实相当高级,草鞋鞋底也是新的。既然是厨师,境况好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难怪他总是一身干净整齐的打扮。

“我们店失火,大概有十天了吧。”

是被波及的,并不是厨房失火——他连忙加上这句。

“因此在整修重建的这段期间,我们八个料理人无事可做。老板原本安排我们暂时到各处餐馆和外卖铺帮忙,但到哪里生意都差不多,没办法整天雇用。”

既然得聘上八名料理人,石和屋的规模想必不小。要请这种店的料理人做临时工,聘人的一方也很难拿捏分寸,给的薪资不能太低贱,可是太过礼遇的话,自家的料理人又会心生不平。

“那真是难为你们了。”阿德温和地说。也许是听到这句话很高兴,男子又露出了皱成一团的笑脸。

“哎,真的,实在伤脑筋呢!所以东家安排的工作也待不住,一天里有半天在闲晃。然后晃到这附近,闻到好香的味道,便闻香而来,找到这家铺子了。”

“原来是这样啊,那也算是有缘啦。”

阿德在卤锅口盖上木盖,她想陪男子多聊几句。

“店面烧掉了,你们的日子都不好过吧。”

“嗯。但火势其实不严重,只是东西都烧坏了,又淋了水。我住在店里,所以连睡觉的地方都没了。现在就在前面那边——”他回头看向身后的路口,“请朋友收留。大家都出门上工去了,白天连个说话的对象也没有。人还是不能不做事,一不做事,连饭吃起来都不香。”

听他有感而发的语气,想来是个勤恳的人。阿德喜欢勤恳的人,也慢慢觉得这男子不怎么可疑了。

“只要熬到餐馆修好就行了。”阿德鼓励他。“客人一定也等不及了。”

嗯……男子又以喉音回答。

“话是没错。嗯,话是没错,可是啊……”

他抬起头来,又往阿德铺子里扫视了一圈。这儿比当初在铁瓶杂院租的铺子宽敞得多,但应该无法与石和屋相比吧!只不过是一家穷酸的卤菜铺,男子的眼神却近乎憧憬。

“我开始觉得,也许该好好考虑一下自己的将来。我想,这可能是离开石和屋的好机会,开一家这样的卤菜铺,或做点小生意也不错。”

这话绝不能当真,阿德刻意豪爽地笑了。“哎,这算哪门子抱怨啊!”

“不,我是说真的。”

“客人,餐馆的事我不懂,但要成为独当一面的料理人,一定得学艺很久吧?而且也不是想当就当得了的。在那边连当客人都不容易吧。”

男子看着阿德的圆脸,哭丧着脸笑了。

“的确是有点久啦。我是十岁进石和屋的。”

“那不正是爱玩的年纪?亏你熬得过来。”

“是我娘劝我的,说进了餐馆就不愁没东西吃了。穷人多子,我家也不例外,加上我爹又是个酒鬼,说到底,其实是想少一张吃饭的嘴才被送出去。”

到餐馆当学徒,虽是在厨房做事,但自然没有一开始就会做菜的道理。得从“洗方”当起,工作内容便是什么都洗,所以汲水也是工作之一——男子解释道。

“我娘就是怕我这种身形干不了粗活,才选了餐馆。天晓得,用水的工作要费的力气可大了。头一天,我的手就因提太多桶水破皮了。手指甲也记不得脱落过多少次。”

男子把长柄锅放在大卤锅旁,比手划脚起来。讲的虽是吃苦的经验,却显得很开心。这又合了阿德的脾胃,她喜欢听这种不带怨气、开朗的吃苦谈。这位客人手上的伤痕是这样来的啊,阿德边点头边暗想原来如此。

“洗方又叫‘追着跑’,因为一天到晚被上面的人使唤‘喂,去做那个、来做这个’,让工作追着跑。从跑腿到带小孩,我可是什么都做过。然后,好不容易从洗方升上去,就称做‘立回’,帮忙盛盘之类的。这也是一点都不轻松啊!一样被使唤,而且稍微出错马上挨打。像我,一天到晚都在挨拳头。”

立回要升到接下来的“烧方”,需要八到十年的时间,很多人都无法坚持下去。而要经历再上去的“煮方”,才算是独当一面的厨师。但——

“厨房里的长幼顺序很严谨,最上位的料理人叫做‘庖丁人’,比谁都伟大。庖丁人之下的厨师大都看年资,不管手艺多好、多受客人喜爱,一样不能反抗师兄。”

说到这里,男子突然住嘴。也许是蓦地想到自己的话太冒失,但那感觉更像是突然清醒过来。

“啊,差不多就是这样子。”他打圆场般地哈腰笑了。“说了一缸子无聊的话。”

“哪里哪里,原来你吃了这么多苦啊,很了不起。这可不是谁都做得到的,嗯,真的。”

男子不知为何泄了气,阿德也就一股脑儿地鼓励应和。

“别想着要辞掉石和屋,太可惜了。你那是想太多啦!等餐馆盖好了,心境也会开朗起来的。”

男子总算拿起长柄锅,又搓搓后颈。

“是吗?但我还是很羡慕老板娘的生意。”

“别闹啦,我这种做一天算一天的。”

男子一脸正色,稀疏凌乱的眉毛形成笔直的横线。

“可是,老板娘,很多客人整天工作下来,就盼能吃上一顿您的卤菜,每天看看这些客人,和他们讲讲话,不是很开心吗?像我,就不会有客人来跟我说‘好期待吃到你做的菜’。不仅不能奢望,那些客人都吃惯了美食,舌头挑得很,唯有批评是一人讲上十人份,只在意场面派头。石和屋是家昂贵的餐馆,客人如何吃得起那种馆子我不知道,但确实不是流血流汗赚来的。那个价钱可不是血汗钱付得起的。”

他空着的那只手紧握成拳。

“当然,多亏在餐馆里学艺,我现在会做不少豪华菜色,但却没办法让我爹娘兄弟吃到。凭我拿的薪俸是吃不起石和屋料理的。这怎不教我怀疑自己二十年来到底在做些什么!”

对这一番怒气腾腾的话,阿德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两人隔着大卤锅,在蒸气包围中默默无语。

“糟糕。”

男人吸了吸鼻子,回神似地腼腆说道:

“东拉西扯,耽误了老板娘好多时间,不好意思。”

小个头的身量缩得更小,匆匆沿着大路离开了。

阿德在旁边的空酒桶坐下来,长叹了口气。一样米养百样人,而这百样人的烦恼更是千千百百款。

风自男子离去的方向扫来干枯的落叶,扫过阿德的卤菜铺前。阿德怔怔地看着这些落叶,粗壮的手臂交抱在胸前。

生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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