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吃晚饭,一碗泡饭就能打发。酱菜在嘴里嚼起来嘎滋有声,总觉得好冷清,阿惠速速把饭吃完。

点亮油灯,从壁橱里取出做零工的用具。她要做的是风车,等累积了一定数量,便过大岛桥到猿江町,交给那里的糖果铺。然后由叫卖的人背起糖果和风车,敲着太鼓一路从深川叫卖到大川端。

白天杂事多,这些活儿有一半得等天黑了才有空做,但如此一来,一个晚上不做上二十支就赚不回灯油钱。今日诸事不顺,更要加把劲才行。阿惠希望能在佐吉到家前全数做完,便迅速开始动手。

专心做着手边的事,时间过得很快。这时传来客气地轻拍后门的声音,不知已响了多久?

“阿惠,阿惠。”

听到有人这么叫,阿惠吓了一跳。连忙伸出沾了浆糊的指尖,将格子拉门开了一道缝。

“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来打扰,真是对不起啊。”

德松屈着身,青肿的脸露出万分过意不去的表情往里边看。

“噢,德松兄,怎么啦?”

阿惠膝行而前,将拉门大开,探出身子。

“太一发烧了。今儿一早就直打喷嚏,我想是感冒了。他整张脸通红,额头又烫,不停发抖畏寒。”

德松颤声说着,像在哭。这声音是天生的,使得这位仁兄总像在怕些什么,不过他本人也确实非常胆小。

植半的半次郎师傅手下有五名花木匠,其中三人是师傅的儿子,受聘的只有德松与佐吉。佐吉是今年才来的新人,德松则是五年前便跟着师傅干活,也比佐吉年长许多,应该已过四十五了,搞不好比半次郎师傅还长个两、三岁。一般而言,这种年纪还让人使唤是很不好受的。

“德松兄做事仔细,手艺是好的。只是胆子小,无法自立门户,更不用提独力干活了。”

佐吉鲜少在背后论人长短,说这番话时也相当委婉,但他确实如此形容德松。

“想必半次郎师傅也看不过去吧。”

好比今晚,佐佐木大人是植半的大客户,庆祝落成该由德松作陪才是,但师傅撇下他,带了自己的长子和佐吉同行。由此可见师傅对德松的评价。

“哎呀,阿太发烧了?真教人担心。需要帮忙吗?”

“嗯,不知道你这里有没有退烧药?有的话想讨一包。上回阿惠给的很有效。”

药是请娘家送来的。或许是地域的关系,王子那一带的药铺虽小,卖的药却相当有效。

“这是小事,请稍等。”

阿惠迅速下到泥土地,自厨房架上取过药箱。红纸包的退烧药还有五帖。

“来。”

一递过去,德松感谢地高举药包接过,接着以着实困惑的表情问道:

“是不是让头凉一凉比较好?”

“对啊,把手巾打湿……”阿惠答到这里,不禁奇怪。“请问,阿富嫂呢?”

阿富是德松的老婆。两人就只生了太一这个孩子,今年才五岁。老来得子,德松疼爱无比。阿富已年过三十,生下太一时年纪也不小了。

“出门去了。”德松答得含糊。“这两、三天都不在。”

“那真是不得了,阿太心里一定很怕吧。不嫌弃的话,我来帮忙吧!”

德松得救般地笑了,弯身鞠了个大躬。“阿惠,多谢了,真是不好意思啊。”

熄了灯、确认烛火都安顿好了,阿惠取了衣袖绑带,匆匆走下后院。沿着榊原大人府的墙,穿过半次郎师傅向地主租的两层楼房后方,便是德松的住处。佐吉家和他家几乎一模一样,都是急就章般搭起来的平房。深川这地方,过了十万坪,来到大岛村、须崎村这一带,这类房子比杂院来得多。除了这些小巧房子的聚集之处,放眼望去便是整片才刚开拓的田地,只有地主户和武家宅邸零星坐落其中。

德松的住处和往常一样凌乱。尽管心知家里有小男孩很难维持干净,但散乱的垃圾和厚厚的尘埃,仍让阿惠感到不快。家里乱成这样,孩子又发烧,阿富到底上哪儿去了?

太一的热度相当高,眼睛半睁半闭,不停呼呼喘息,阿惠立刻动手照料。搭着开水喂他服了退烧药,添了被子,拿湿手巾冷敷胸口和额头。其实最好让腋下降温,但太一畏寒不愿意,阿惠也就作罢。

一问德松,原来孩子没吃晚饭,天黑前就很不舒服了。

“今晚我还是待在他身边好了。退烧药一生效便会出汗,得帮他换衣裳。”

“可是借你出来,对佐吉过意不去。”

“别客气。”

佐吉回来了解情况后,肯定也会要自己待在太一身边。德松明天还要上工,阿惠劝他就寝。

“为这种事偏劳你,真不好意思。”

德松絮絮不休地说。听来不像是向阿惠道歉,倒像发牢骚。

“以前这种时候都是拜托师娘的,但现在又不能去劳烦她。”

半次郎师傅的老婆阿茑,去年因脚气病病倒以来,身子就不太好。阿惠嫁来的时候已是半个病人了,但听说在卧病前,她是个能干可靠的师娘。

“但,阿富嫂在的话,就不必担心阿太了呀!今天只是不巧罢了。”

阿惠开朗地说,还以为德松会随口抱怨一句“没错,需要她的时候偏不在,真是个没用的娘啊”,然后一笑置之。

不料,德松那肿胀脸上的阴影却更深了。

“也对……阿惠还不知道,佐吉应该也不知道。你们来了之后,这还是第一次。”德松嘴里打哑谜般地咕哝着。

“第一次?”阿惠不解。“阿富嫂经常出门吗?”

她到底是上哪儿去了?

老实说,阿惠不怎么喜欢阿富。师娘是病人,半次郎师傅的儿子们又还是玩心正盛的单身汉,对阿惠而言,阿富应该是最亲近的女眷,但平日阿惠便跟她不怎么熟络,就是因为不喜欢她。

阿富是个散漫的女人。这不是说她迟钝,她个子和阿惠一般高,背脊笔直,头发又浓又密,五官也算清秀,模样是好的,但言行举止总有些拖泥带水,也不怎么勤快。平日偶然瞧见时,她不是闲散地晒着太阳,便是心不在焉地摆弄头发,家里才会这么乱。

或许对方也懂得这边的心思,阿富也不来亲近阿惠。并不是讨厌或心怀恶意,而是不感兴趣的样子。现在想想,阿惠发觉她们除了平日的寒暄外,竟没交谈过。

“我那女人啊,”德松突然语带怨恨地说,“不是心甘情愿嫁给我的,所以三不五时会发病。”

“发病?”

“虫子会作怪啊,讨厌虫。每次一作怪,她就会离开这里,过一阵子才回来。我们成亲快八年,不知发作多少回了。”

阿惠不晓得如何作答,只能瞅着德松。但现在赌气似地向下望的德松,若是往这里瞧,两人眼神就会对上,那也教人讨厌,于是她赶紧站起来。

“我来烧个水吧。”

阿太一流汗就会口渴,她尽可能找话讲。德松以同一姿势定在那里,接着便这么背对着她说道:

“阿惠和佐吉可好了,你们是相爱才结为连理的。夫妇就该这样。”

阿惠边找火媒边轻快地回答:“讨厌啦,德松兄真是的,别取笑我了。”

“这不是取笑,我是说真的。”

“夫妇也有很多种呀!我以前在武家帮佣的时候,看他们那些有头有脸的人家,亲事都讲究门当户对,新郎新娘成婚当天才第一次照面呢!就算这样,也还是恩恩爱爱的。”

“有钱人当然可以啊,只要不愁生活都好说。”德松的语气更酸了。“像我们这种穷人,要是夫妇亲子感情不好,日子还有什么乐趣啊!我那女人却一点也不懂。”

一定是嫌我穷,他自嘲道。

尽管担心太一,待在这里却有些讨厌。阿惠的脚不由得蠢蠢欲动。

正好在这当口,门外传来佐吉的声音:“德松兄。”

阿惠一个箭步上前开门。一见是她,佐吉吃惊得倒退了半步。

“阿惠,你怎么在这儿?”

大概是喝了酒,佐吉眼眶泛红。他酒量很浅。

“你回来啦。”

阿惠很快地解释:阿太发烧了,阿富嫂又不在。德松也缓缓站起,看着他们。

“这样啊,那真是不得了。”佐吉举起拎在手上的包裹。

“佐佐木大人请客剩的,我想带给德兄,就顺道过来了。”

“师傅呢?”

“醉得很,大概睡了吧。”

阿惠凑近丈夫,在高过自己一个头的佐吉喉边悄声道:

“阿富嫂好像离家出走了,德松兄在闹脾气。”

佐吉睁大眼睛,也低声问是不是吵架了。阿惠摇摇头。

“不清楚。我担心阿太,今晚要留在这里照顾。老公,你带德松兄回家里过夜好吗?”

好主意,佐吉点头。有事时能立即掌握状况正是他的可靠之处。

“德兄,阿太交给阿惠,今晚睡我们那儿吧。”佐吉平静地说着,伸手拉德松。一开始拖拖拉拉的德松,也明白这么做最轻松愉快,便爽快地答应了。

阿惠总算能安下心来照顾太一,只见他额头、脸颊都出了汗,汗水都流下来了。拿手巾拭掉他的汗珠,伸手到被里一探,衣服也湿了。一定是退烧药生效了,阿惠松了口气。

话虽如此,阿富在这时候究竟跑到哪里去了?丢下正调皮好动的孩子不管,擅自离家。

“讨厌虫作怪。”

这是什么意思?

真是句讨人厌的话。是指虫一上身,人就会变吗?

仿佛有风从缝里透进来般,阿惠感到一股寒意。

“简直是在说我们。”

就像佐吉,有时候他也会突然变了个人,完全拒阿惠于心门之外。

这种事再想也没用。爹爹不就教导过,别在日落后胡思乱想吗!

四周一静下来,便能听见秋虫正轻轻鸣叫。阿惠守着发高烧、母亲却不在身边的孩子,侧耳倾听,不禁悲从中来。

于是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傍晚没听到官九郎的啼声。我真是的,今天整个人魂不守舍的。

会是白天飞得格外远吗?官九郎是只聪明的鸟儿,知道佐吉会晚归,也决定当只拂晓返巢的乌鸦吗?

但搬到这里后,官九郎没有一天不是傍晚就回来,停在晾衣竿上嘎嘎啼叫的。

“出事了吗?”

讨厌讨厌!阿惠伸手摸着额头。天怎么还不快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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