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光绪帝遣使李鸿章,曾至西太后处禀明,西太后立即应允。她因安维峻参劾李鸿章,奏中连及自己,不禁愤愤,自己不肯认错,所以把老李一方面也极力袒护,并嘱光绪帝道:“他初意固不欲战,你早从他意见,也不至败到这般。目今非他不能议和,好好授他全权,叫他去吧!”无非因移款筑园的好处。

鸿章奉命东渡,先电商各国驻华公使,请他臂助。各使复词,多半模棱,独俄使喀希尼力任调停,并言:日人如多方要求,有敝国在,愿代拒日本,保全中国疆土。这样好人,普天下难得的!鸿章得复,喜出望外,才航海东行。不数日到了马关。日本已派专使伊藤博文、陆奥宗光在埠头等候。鸿章登岸,由伊藤两人邀入春帆楼。伊藤博文掀须道:“好几年不见李伯相了。前时在天津议约,伯相勋高望重,一呼百诺,令人犹觉心悸。今日屈尊来到敝国,在此相叙,也是意想不到的事情。”鸿章闻言不禁又忿又惭,老脸上面突突地热起来了。看官阅过前文谅记得,天津和约也为了朝日的事,那时李伯爷摆着全副仪仗,去迓日使伊藤,所以伊藤有此谑词。补十八回之所未及。鸿章到这时光,只好任他奚落,奈心上总有些觉着,那得不面红耳热?勉强耐着性子支吾了一会。

至两下开议,鸿章先请停战。伊藤道:“欲要停战,非把贵国的天津、大沽、山海关三处为质不可。”鸿章不允。陆奥道:“李伯相休要坚持,敝国兵力虽弱,夺之三处地方恰似探囊取物哩!”鸿章道:“多年和好,为了朝鲜遂致开衅。贵国亦应原谅一点,方好议款。”伊藤道:“朝鲜与敝国定约,明说是自主之邦,贵国硬要认作藩属,这是贵国第一着错误。目今战衅已开,和议一无眉目,如何就要停战?”鸿章道:“既如此说,请贵国停攻大沽、山海关、天津三处,先行议和。”伊藤仍然不从。鸿章道:“今日初到贵国,心绪尚乱,且至明日再议。”当下辞别春帆楼,自至客寓暂宿。购阅日本新闻纸,知营口、澎湖均被日兵占住,不免失惊道:“北失营口,南失澎湖,海道统要中梗,连输运都不便了。可恨倭人这般利害,战不肯停,和又不许。奈何!”连岁整繕兵防,如何到这地步。越宿,又赴春帆楼会议。说得唇焦舌敝,仍是一些没效,没奈何惘惘归寓。途次,忽遇刺客,突发手枪,骨碌碌一粒弹子击中鸿章左颧。鸿章痛甚,忙唤日警捉拿剌客,自己掩面急归。一病数天,警问遍达欧美。那时各国舆论,统说日人无理,代鸣不平。日皇因众论难违,一面令日医赶紧调治,一面令伊藤、陆奥均往道歉。并说,刺客小山丰太郎,已由警察擒获,按律治罪。鸿章叹道:“为了国家重事,到此议款,不期被刺客所击,一身负痛不足借,只教贵国肯示通融,虽死亦无憾了。”伊藤、陆奥至此才自觉不情,允即议和。鸿章便要缔约停战,伊藤等允约而去。舍了一点颧血,还算值得。

越一星期,鸿章顴病略愈,更申和议。伊藤、陆奥提出条款:一要朝鲜自主;二要奉天南境及台湾澎湖各岛;三要赔偿兵费三百兆两;此外还有添开口岸、减轻税则、并机器进口、改造土货等款。限四日答复。鸿章允割安东、宽甸、凤凰城、岫岩州及澎湖列岛,并偿银一百兆两,通商权利仍照各国成约。伊藤、陆奥又强硬起来,不肯照允。再四磋商,割地内减去宽甸,赔款减至二百兆,进口货税仍照旧例。鸿章还想辩驳,伊藤愤然道:“照这约稿,敝国已让至极点,贵国允与不允,两言决耳,不必多议。”何等斩截,外人之办交涉也如是。鸿章不便再辩,只得惟命是从,互签约稿,定于烟台互换正约。方返归天津。

这约一传,京内外诸大臣,又纷纷地奏阻款议。两江总督张之洞、河南道监察御史易顺鼎,各抗疏数万言,异常愤激。想是停战好几日,又有些胆壮起来。光绪帝踌躇难决,不得已请命西太后。西太后道:“算了!连日警报纷乘,我被它闹得昏了,倘再迟疑过去,京畿也要戒严。你自主张开战,倒也无悔,我年已花甲,不愿担此惊忧哩!况署直督王文韶,曾奏称海啸成灾。天时、人事都未顺遂,此时忍着些儿苦痛,与他议和,或者恐惧修省,还可默迓天庥。”海啸事从太后口中叙出,可见太后此时已遍阅章奏。西太后说一句,光绪帝应一声“是”,至西太后说毕,方跪谢而出。遂决定和议,宣示全国,略云:

近日和约定议,廷臣交章论奏,谓地不可割,费不可偿,仍行废约决战,以冀维系人心,支撑危局。其言固出于忠愤,而于朕办理此事,熟筹审处,万不获己之苦衷,有未深悉者。自去岁仓猝开衅,征兵调饷,不遗余力。而将非宿选,兵非素练,纷纷召集,不殊乌合。以致水陆交馁,战无一胜。近日关内外事情更迫:北则近逼辽沈,西则直犯畿疆,皆眼前意中之事。况二十年来,慈闱颐养,备极尊崇,设使畿辅有惊,则藐躬何堪自问?用是宵旰旁皇,临朝痛哭,一和一战,两害兼权,而后幡然定计,其万分为难情事。言者章奏所未及详,而天下臣民所当共谅者也。兹批准定约,特将先后办理缘由,明白宣示。嗣后我君臣上下,惟期坚苦一心,痛除积弊,以收自强之效。为此通谕中外知之。

和议告成,准备换约。李鸿章回到天津,乞病请假。俄使喀希尼密函慰问,并愿联结德、法两国,代清廷索还辽东。鸿章复词感谢。俄使遂与德、法两使商定,电达本国,请速用公文,致日本外部抗议,并请飞调兵舰,游弋辽海。俄、德、法三国政府,料知有利可图,即日照办。日本闻警,颇觉为难:他虽战胜中国,总不免劳师糜饷,俄、德、法三大国要与他抗争,哪里还有余勇,好与这三国开仗?只是平白地归还辽东,心实不甘。遂复书俄、德、法三国:辽东可还,兵费须要增偿一百兆。毕竟不肯落空。俄、德、法三使各接本国电命,出来与中日调停:增偿兵费三千万两。日人勉强允从,议乃定,遂由中日两国各派使换约。

台湾人民因割台成议,统向清廷奏阻,清廷置诸不理。主事邱逢甲倡言自主,推署理台湾巡抚唐景崧为总统,拒绝日人,居然开议院,设内部、外部、军部等机关,悬起蓝色黄虎文国旗。部署未定,日兵已由基隆登岸。台北城中兵勇,自相哗噪,纵火焚抚署。唐总统仓皇失措,只好推位让国,微服内渡。台北遂亡。尚有台南一带,系由总兵刘永福驻守。先时曾奉清廷命,帮办台湾军机。台南士绅闻台北已失,上总统印于永福。永福不受,仍称帮办,集民为团,力抗日兵。自夏至冬,大小数十战,互有杀伤,卒因饷械告竭,不能持久,永福独力难支,弃了台南,乘德国商船内渡。于是全台尽隶日本。相传光绪帝曾得梦兆,屡见一老人问道:“几时还我旧物?”光绪帝不能答,嗣后奏闻西太后。太后道:“如再梦见,可说驴儿年还你。”光绪帝记忆在胸。果然后来又梦见老人,彼问此答,仓猝致误,竟说作马儿年还你,醒后追悔不及。中日开战,岁次甲午,午年肖马,时人谓为割台预兆,妖梦是践,定数难逃。这也不必絮说。梦兆未必真践,否则台湾本属郑氏子孙,何为割畀日本?

单说中日议和以后,廷议多归咎李鸿章。有旨召他入阁办事,置诸闲散,别命翁同龢、李鸿藻入直总署。翁系江苏人,是光绪帝师傅,李系直隶人,是同治帝师傅,当时已有南北派之目。翁主维新,李主守旧,政见又是不同。光绪帝因忍辱乞和,大为拂意,决计变法图强,挽回国势。巧值翁师傅与他意合,遂专心倚任。翁又纠合一班同志,如侍郎张荫桓,詹事府右中允黄思永,尚书李端棻,侍郎徐致靖,御史宋伯鲁、杨深秀,湖广总督张之洞,湖南巡抚陈宝箴等,讲求新政。今朝你上若干条陈,明朝我上若干条陈,无非是练兵、兴学、开矿、筑路、创办邮政、仿行印花税,统说得天花乱坠,立可富强。皮之不存,毛将安附?李鸿藻也结连几个守旧人物,若礼亲王世铎,若军机大臣徐桐、荣禄,若御史杨崇、伊文悌,若福州将军裕禄,甘肃提督董福祥等,与维新党反对。他恐推不倒维新党,索性贿托那李总管莲英,去请出有权有势的老太后来,暗中监督。西太后为了中日战事埋怨光绪帝,正要设法钳制,遂命这守旧党人,遇着内外大臣奏对,无论大小统须密报。有两个不新不旧的侍郎,一名汪鸣銮,一名长麟,召对时抑扬吞吐,略略说到乾纲独断的话头,被西太后闻知,责他信口妄言,迹近离间,硬迫光绪帝将他革职,永不叙用。两侍郎只好奉命回籍。开了头刀。

会俄皇加冕,朝议以侍郎王之春曾出使俄国,至是复拟令往贺。偏偏俄使喀希尼,以王之春资望太浅,不宜遣往,改请另派大员。翁同龢闻得此信,拟充当此差,聊避守旧党的嫉妒。究竟敌不过太后党。奈喀希尼指定李鸿章。已寓深意。西太后亦以鸿章老成,不如令他一行。光绪帝不好有违,便派鸿章为头等正使,命往俄国。临行时,西太后特别召见。由鸿章密陈联俄拒日的计策,深得西太后赞成。前门拒虎,后门进狼,同一失策。

鸿章至俄,俄皇特遣大藏大臣微德,要求代索辽东的酬劳。鸿章依违两可。微德道:“堂堂中国,被日本打败,非但贵国有意报复,即敝国亦代抱不平。若贵国与敝国协力御日,任他日人如何强悍,也要打它一个落花流水哩!”鸿章道:“贵国如此照拂,还有何说?”微德遂袖出草约数条,递与鸿章道:“贵国如肯照允,情愿协御日本,决不食言。”鸿章取过一瞧,乃是东三省铁路,要归俄人专造,并租借胶州湾为军港,暨训练满洲军,及兴办东三省矿务,统要由俄国派员理值。简直是要东三省。鸿章不禁瞠目道:“这、这恐不便。敝国即愿允贵国,他国援例要求,如何对待?”微德道:“敝国大皇帝亦为贵国防这一着,所以不遣外部,特遣我与伯爷密议。但教彼此守了秘密,他国何从得知?”鸿章还是迟疑。微德道:“敝国并不要你东三省土地。只因日人很想着辽东,前时不得已归还,他日安保不再来占夺?若由敝国代筑铁路,代练满军,代兴矿务,并备了军港一处,那时行军迅速,饷需有着,屯驻亦便。日本倘要开衅,教贵国数句电文,千军万马可以立至,偌大日本,畏他什么?”言下掀须大笑。寻又语鸿章道:“这全为贵国着想,并非敝国硬要沾利。”承情,承情!鸿章明知词不尽实,但默思中日一役,扫尽自己威风,这时不如将计就计,得它借助臂力,压倒日本,中国也出点闷气,错了。当下便一口应承。微德欣然辞去。不数日加冕期到,各国使臣照例入贺,鸿章也去列席,颇承俄皇优待。是约款买出来的。礼毕后,鸿章别了俄都,一时不即回国,托词游历外洋,往欧洲各国去了。巧于趋避。

只俄使喀希尼,已奉本国命令,将鸿章所订草约递交中国总理衙门,限期钤印御宝。总理衙门人员,未识此中曲折,多是相顾惊叹。及进呈御览,光绪帝不觉愤愤道:“糊涂!混帐!怪不得人人说他卖国贼。如何不奉朕命,擅与俄国订定这张草约?”遂搁过一边。俄使喀希尼常到总理衙门,三日一催,五日一逼,到了后来竟说要下旗回国,与中国宣战。看官你想,扶桑三岛尚是战它不过,屡次败北,况俄罗斯素称大国,幅员比中国要大,兵力比中国强逾数倍,若要与它打仗,总是有败无胜。为这一番恫吓,吓得总署诸公,心胆几乎碎裂。又不好直奏光绪帝,只得禀报西太后。西太后却不惊慌,淡淡地答道:“知道了!”早蒙台洽。次日即驾至大内,迫光绪帝画押。光绪帝回奏道:“东三省是祖宗发祥地。若照李鸿章所订草约,盖了国宝,岂非是将东三省送与俄人?祖宗有知亦要隐疼哩!”西太后冷笑道:“你今日方知有祖宗?你不想,前日议和,早已将辽东割让日本。亏得俄使相助,索还辽东。今日俄国不过造条铁路,借个军港,比那年陵庙震惊,安危相隔不啻倍蓰。你恰这般作难。你今日方知有祖宗么?”重一笔更凶。骂得光绪帝泪下涔涔,一声儿不敢出口。西太后又道:“快些盖印!倭人尚不敢与战,俄人更不好惹的。”光绪帝无可奈何,含泪盖印。弱国如是,孱主如是。西太后见印已盖就,便着李莲英交与军机,转递俄使,自己仍返颐和园去了。俄国既得了重酬,法国亦不肯放过,要求滇边陆路,及广西镇南关至龙州铁路权,并辟河口、思茅为商埠。清廷不好不允,续与法使订了专约。只有德国向隅,德使也不来提及。清廷王大臣还道是德人好义,不愿索酬,竟安心过去。客气碰着老实。

独光绪帝迭遭激刺,越思奋发有为。是时京城里面有一个主事康有为,立起强学会,招集士人编书设局,昌言变法。维新党人很是欢迎,守旧党人大为不悦。御史杨崇伊是守旧党中健将,遂奏请禁止强学书局。不料同寅中有个胡孚宸,反奏请将强学书局改归官办。朝旨竟准胡拒杨。崇伊怏怏不乐,日向维新党中伺瑕寻隙。巧值翰林院侍读学士文廷式,议论时政,他易忧为喜道:“这遭奏参不怕不邀准了。”于是立上弹章,劾他遇事生风,广集同类,妄议朝政,并有与太监文海结为兄弟情事。小子有诗叹道:

党派相争意

气嚣,倾排谁复顾同僚。

东林覆辙留明史,志士何为祸复招。

诗意似责备维新党人,暗中恰深斥守旧党。

欲知光绪帝是否准奏,且待下回表明。

中东一役,战无一胜,势不得不乞和。是书独谓由太后意,恐阅者疑为虚构,故录述宣示全国之上谕:一则曰慈闱颐养,备极尊崇,再则曰万分为难情事,言者章奏所未及详。可见光绪帝犹不愿乞和,主和者为西太后无疑也。至李鸿章遣贺加冕,与俄订约,光绪帝不肯钤印,由西太后胁迫而成,见诸粱任公之清议报,可以复按。天下未有恃人不恃己,而可以立国者。拒日不足,转思联俄,是皆行险侥幸之谬想。鸿章名为老成,胡竟堕人术中耶!光堵帝锐意维新,而廷臣复分党派,互相倾轧,互相争胜,复有左袒之西太后,把持其间,清至此已无可为矣。阅此回,为之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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