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步祥是个作小生意买卖的人,他的思想很顽固,也不妨说他的旧道德观念,还保存了一点。他对于这几对男女随便的结合,颇不以为然。尤其是贾经理那样一文钱看成磨子大的人,这时和那样挥金如土的朱四奶奶混到一处,太不合算。由海棠溪到南温泉不过是十八公里,一天有六七次班车可搭,他们不坐班车,却要坐小座车,大后方是根本买不着汽油,买酒精也有限制的,为什么这样浪费?到南温泉去洗个温泉澡,值得这样地铺张吗?他存了这个意思,倒要观察一个究竟。

三小时以后,他坐着公共汽车,也到了南温泉。他向车站外一张望,就首先看到贾经理坐的那辆蓝色汽车,停路边,果然是他们到这里来了。他被好奇心冲动,索性走到温泉浴塘门口去探望一下。

这浴塘在一片广场中,四边栽着有树,当他正在树外徘徊的时候,他发现了魏端本先生带了两个孩子,坐在另一团树阴下。两个小孩子虽然都还穿的是旧衣服,然而已经是弄干净了。那个小女孩子,穿一套白花布带裙子的女童装,头发梳得清清楚楚的,还系了一个新的红结子。正围着一群人,对他们看着。魏端本手里拿了一把琴,坐在草地上。李步祥一看奇怪,也就远远站着看了下去。

围着的人,笑嘻嘻地看了他们,那女孩子四处向人鞠躬,也就有人在身上掏出钞票来扔在地上。小男孩才是三岁多,走路还不大十分稳,他跑过去拾着钞票,然后作个立正姿势横了三个指头,比着额角,行一个童子军礼。他上身穿草绿色小褂子,下套黑裤衩,光着腿子赤了只脚,踏着小草鞋,倒不是乞丐的样子,因之他这份动作,引得全场哈哈大笑。

魏端本道:“谢谢各位先生,再唱两个歌,我们就休息了。诸位先生,我这也是不得已,小孩子太小,不能多唱。两个小孩,来,我们先唱《义勇军进行曲》。”于是男女两个小孩并排站着,等了拉胡琴过门。魏端本坐在草地上,拉着胡琴。一小段过去,两个小孩比着手势,就在人圈子中间唱起来。

这虽是大家耳熟能详的歌词,因为是两个很小的孩子唱,而且又是比着手势的,所以大家也还感到稀罕。这个歌唱完了,大家鼓了一阵掌,魏端本也点点头,笑道:“谢谢各位捧场。”

人群中有人道:“小孩儿,再唱一个《好妈妈》,我们买糖你吃。喂!老板,你再让他们唱个《好妈妈》。”魏端本点头道:“好!各位多捧场,小娟娟,唱《我的好妈妈》。”于是两个孩子站着,他又拉起胡琴来。孩子们唱着,歌词倒是很清楚的。他们比着手势唱道:

我的妈妈,是个好妈妈。年纪不多大,漂亮像朵花。爸爸爱她,我们也爱她。

她不作饭,不烧茶,不作衣,也不当家。爸爸没钱,养活不了她。她不会挣,只会花,爸爸没钱,养活不了她。

我的妈妈,是个好妈妈。年纪不多大,漂亮像朵花。爸爸爱她,人家也爱她。

她要戴金,要穿纱,要钻石,也要珠花,爸爸没钱,养活不了她。别人有钱,供她花,她丢下我们,进了别人家。

我的妈妈,是个好妈妈。年纪不多大,漂亮像朵花。爸爸想她,我们也想她。

她打麻将,打唆哈,会跳舞,爱坐汽车,爱上那些,就不管娃娃。我们没妈,也没家,到处流浪,泪流像抛沙。

唱到最后两句,四只小手,先后揉着眼睛,作个要哭的样子。全场看的人,鼓了一阵掌。忽然有个女人的声音叫道:“哟!这两个小孩唱得多么可怜。来,小孩儿,我给你们一点钱。”李步祥看时,正是朱四奶奶由人丛里挤出来,左手握着女孩儿的小手,右手拿了一卷钞票,塞到她手上。

魏端本却不认得朱四奶奶,立刻站起来,两手抱着胡琴,向她连连地拱了几个揖,笑道:“多谢多谢,要你多花钱。”朱四奶奶道:“这是你的两个小孩儿吗?”魏端本道:“是的,太小了,没法子,唱两支简单的歌子,混混饭吃吧。”

朱四奶奶道:“这歌词是你编的吗?真够讽刺的呀!”魏端本摇摇头笑道:“我也不大认识字,怎么会编歌词呢?”朱四奶奶看他穿件旧的蓝衬衫,下套短裤衩,还是一根旧皮带束着腰,不像个没知识的人。便笑问道:“这两个小孩的妈呢?”魏端本笑着没作声。朱四奶奶就问小娟娟道:“小妹妹,你的妈呢?”她倒是不加考虑,答道:“我妈走了。”贾经理也随在四奶奶身后,这就走向前笑道:“这还用得着问吗?听他们唱的歌就知道了。”

朱四奶奶道:“小妹妹,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几岁了?”她道:“我姓魏,叫娟娟,六岁了。”魏端本就也迎上前来向朱四奶奶拱拱手道:“落到这步田地,我们是非常惭愧的,实在不好意思说出真名实姓来。请原谅吧。”说毕,只管拱手。朱四奶奶在两个小孩头上,抚摸了一下,也就走开了。

魏端本抱着胡琴向观众作了个圈圈揖,笑道:“多谢各位帮忙。小孩子太小,唱多了,怕他受不了,让他们去吃点东西,喝口茶。明天见吧,明天见吧。”于是大家也就纷纷而散。

李步祥站在树后看了很久,惊得呆了。现在见魏端本面前没人,就走向前,叫了声魏先生。他道:“哦!李老板,真是骑牛撞见亲家公,倒不想在这里见着面。唉!言之惭愧。”

李步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又不摆书摊子了?”魏端本道:“还不是赚不到钱?我也是异想天开,以为胜利快要到了,将来回家,川资都没有,我怎么办呢?眼睁睁就陷在四川吗?因为这两个孩子平常喜欢唱歌,我就想得了这么一个法子,我拉琴,他两个唱。”说到这里,把声音低了一低,笑道:“小孩子所唱,还有什么可听的,也就靠人家看到,生一点同情之心吧。不想糊里糊涂。这一宝我就押中了。我可以利用这个法子,沿着公路卖唱,卖到江南去。”

李步祥对爷儿仨看了一看,笑着叹口气道:“倒没有想着你们走这条路。小妹妹你认得我吗?”娟娟道:“我怎么不认得?那天你给我们广柑吃的。”魏端本道:“哦!那天孩子病了,悄悄地送孩子水果吃的就是李老板,我真荒唐,受了人家好处,找不着恩人。”

李步祥伸了手在头上一阵乱摸,笑道:“这话太客气。过去的事也不必说它了。你们今天下乡来,总还没有落脚的地点。我的家就住在这街后,你爷儿三个就住到我们家去,好吗?”魏端本把胡琴夹在肋下,抱了拳头道:“我们现在是走江湖的人了。应当开始训练到处为家的精神。我今天晚上就住在街上小客店里,晚上无事,我们坐坐小茶馆吧。我要带孩子吃饭去了。”说着,牵了孩子点头就走。

李步祥站在广场上,发呆了几分钟。心想:天下事真有这样巧的。我今天亲眼看到魏太太和新爱人坐长途汽车上贵阳去了。我又亲眼看到这两个孩子在这里卖唱,听魏先生编的那个歌,是多大的牢骚?我要把实话告诉了他,他更要气死。魏太太原也没有什么大毛病,就是赶赌赶疯了。越赌越输,输了就什么钱都肯要。更巧的,是魏端本受了四奶奶的钱,他很感激她。不知道这个女人,也是害了他太太的一个。

他思前想后地呆站了一会,方才回家,回家之后,倒不怎么挂念生意,倒是魏先生这件事横搁在心里,觉得不告诉他实情,心里闷不住这个哑谜,要告诉他,又怕增加这可怜人的痛苦。闷了大半天,到了晚上,他想着看看他是否还在这个镇市上,到底还是到街上来张望一下。在街的尽头,又听到了胡琴声。那胡琴的谱子,正是白天所听到的《好妈妈》。

顺了那歌声走去,只见一爿茶馆外面,围了一群人。那里正有几个露天摊贩,他们点着长焰瓦壶油灯,在灯火摇摇中,看到魏家两个孩子,又站在街沿上比着唱着,围着看的人,都鼓掌叫着好。魏端本坐在人家台阶石上,陪着拉了几段胡琴。

李步祥因为人家是买卖时间,没有敢向前去打岔。直等两个小孩子唱完了,向观众要钱的时候,他才由人丛中,缓缓地挤了向前。魏端本坐在台阶石上,正是四处张望着出钱的人,当然李步祥挤出了人群,他就看见了。于是提了胡琴迎向前道:“我兄真是信人,我现在没事了,请到茶馆子里喝碗茶吧。”李步祥道:“下乡来,总是没什么事的时候,在家里也无非是睡觉,倒不如来找老朋友谈谈为妙。”

李步祥和魏端本,实在谈不上是什么老朋友的,可是是他说出了老朋友这句话,却给予了魏端本一种很大的安慰。因为在这个社会上,已经没有人认他为朋友,更不用说是老朋友这句话了。他握住李步祥的手道:“李老板,我现在有一个新发现,找着朋友谈天,是人生最痛快的事。以前我为什么没有这个感想,我倒是不懂。”说着话拉了就向茶馆子走。

两个孩子,各人手上拿了一卷票子,当然也跟过来了。魏端本找了一副避着灯光的座头,和李步祥谦逊着坐下。李步祥倒是很关心这位魏先生的。坐下来,首先就问道:“老兄爷儿三个,已经吃了饭没有?”魏端本先叹了口气道:“我不是说孩子唱了不再唱了吗?那为什么又唱呢?就是为着今天这顿晚饭,把钱吃得太多了。今天晚上我们是过得痛快,明天一早起来,就没有钱了。所以预为之计,我们今天晚上再唱几个钱,晚上就睡得着觉,明天睁开眼来,每人两个烧饼是有着落的了。”

李步祥道:“魏先生,你难道手上一个钱都不存着。万一天阴下雨,两个小朋友,没有地方去卖唱的时候,你又怎样的混日子过呢?”魏端本道:“我们还分什么天阴天晴,随时随地但凡看着能挣一碗稀饭的钱,我们就动手了。”

李步祥默然地喝着茶,和魏先生相对看了几分钟。这两个孩子,坐在桌子横头,他父亲将茶碗盖舀着茶,放到他们面前,他们把盖子里茶喝干了,他又续舀一碟盖茶送过去。李步祥伸手在那男孩子头上摸了两摸,笑道:“小朋友,《好妈妈》那个歌,你唱得真好。大概听了这歌的人,都给你几个钱吧?”他道:“我们还有买黄金呢。”李步祥望了魏端本道:“这话怎么说?”魏端本道:“为了迎合人心,又要他们容易上口,我和他们编了几个歌。除了一个《好妈妈》而外,还有一个歌叫《买黄金》。”

李步祥轻轻地握了男孩儿的肩膀道:“小兄弟你就唱一个《买黄金》我听听看。”那小孩子倒是唱惯了,说唱就唱。他站在桌子边两手拍着比着唱起来道:

买黄金,买黄金,个个动了心。

黑市去卖出,官价来买进,只要守得紧,一赚好几成,什么都不干,大家买黄金。

买黄金,买黄金,个个变了心。

买米钱也成,买布钱也成,借私债也成,挪公款也成,只要钱到手,赶快买黄金。

买黄金,买黄金,疯了多少人。

半夜去排队,银行挤破门。满街兜圈子,各处找头寸,天昏又地黑,只为买黄金。

买黄金,买黄金,害死多少人。

如疯又如痴,不饿也不冷,就算发了财,也得神经病,若是不发财,人财两蚀本。

买黄金,买黄金,疯了大重庆。

家事不在意,国事不关心,个个想黄金,个个说黄金,有了黄金万事足,黄金疯了大重庆。

李步祥听着点了两点头道:“魏先生编的这个歌,倒是有心劝世的。可是作黄金的人,谁不发个小财?谁听你这一套?”

魏端本回转头在前前后后几张桌子上看了一看,然后指了鼻子尖低声道:“作黄金的人都发财,那倒不见得吧?譬如我,就穷得沿街卖唱。假如我不想黄金,我不会吃官司,也许我那位摩登太太,还不能马上就跑。”李步祥听到他对太太还作原谅之词,就细声嗤嗤地一笑。

魏端本道:“我这话不是事实吗?李老板……”他点点头道:“你说的都是事实。不过过去的事,你也不必老挂在心上。依我的意见,你还是去找点正经事作。这样带着孩子卖唱,不是个办法。”

魏端本道:“我不愿在重庆住下去了。我打算带着这两个孩子,顺了公路,一路往前唱。大概我们卖唱周年半载,日本军队也就垮了,到那个时候人家发财回家,我们讨饭回家还不成吗?”李步祥听到这里,他很表示兴奋,将桌子一拍低声笑道:“提起回下江我告诉你一件买卖,你也可以做,就是把大后方的法币带到沦陷区去。先在交界的地方换了伪币,然后买了金子回来,可以大大的赚钱。”

魏端本笑道:“老兄,还是买金子。这个梦,我已经醒了。各人有各人的命。”李步祥道:“那你太不成。作生意买卖,有赚钱的时候,也就有蚀本的时候,蚀了一回本,就撒手不干,那作生意买卖的人,都只有改行了,试问,有多少商人一次都不蚀本的。”

魏端本道:“的确也是如此。不过见仁见智,各有不同,我以为这个看家本领,也没有什么错。至少我吃饱了饭睡觉,睡得着,吃不饱呢,我也睡得着。李老板,你是没栽过跟头的人,对我的意思,你是猜不透的。”李步祥听了他这样说着,自也不便跟着再问什么。

喝了一阵茶,因问他父子三人在哪里安歇,明天下山到街上来请他爷儿仨到家里吃早饭。并约定了,没有什么好菜,只买两斤牛肉,烧西红柿给孩子们吃。两个孩子听说有红烧牛肉吃,都睁大了眼望着。小娟娟就指了茶馆楼上说:“我们就住在这里。”李步祥真同情这两个孩子,就再三叮嘱魏端本明日早上在茶馆里等着。然后告辞而去。

魏端本虽是这样地约了,他可是天不亮就起来了。这种茶馆楼上的小客店,一间屋子,搭上好几个铺,屋里还有别的客人在睡。他也不能把别人吵醒,借了纸窗子上一点混沌的光亮,看到两个孩子横斜地躺在床铺上睡得很熟。这就弯下腰去,对着两个孩子的耳朵,轻轻地叫道:“起来起来!我们就去吃红烧牛肉了。”两个孩子听到吃红烧牛肉,都是一翻身坐了起来。

魏端本只有一个布包袱,昨晚是包好了的,放在头边当枕头,这时提了起来,带着孩子就下楼出门。因为店钱昨日就付了的,所以也并没有什么耽误,径直地走。

乡下人虽然是起得早的,但是因为魏端本过于的起早,天色还是混混的亮,两三个大星点,在屋角上挂着,街上的铺子,一大半还没有开门,街上只是三五个挑箩担的人,悄悄地走着。

魏端本腾出一只手牵了小的男孩子走。女孩子娟娟跟在后面,却只管揉眼睛。她问道:“爸爸,我们到哪里去吃红烧牛肉?”魏端本道:“我们到那李伯伯家里去吃红烧牛肉,他很喜欢你们的。”他口里说着向李步祥家去,可是他带着孩子背道而驰,却是离开南温泉,走向土桥镇。

这是黔渝公路上一个小站,附近有不少下江人寄住,倒也是个可以卖唱找钱的地方。两个小孩子以为立刻可以吃得红烧牛肉,大为高兴,小渝儿跳着道:“那个李伯伯,喜欢听《好妈妈》,我们唱着到他家去吧。姐姐,好不好?”娟娟还没有答应,他先就唱了。沿山公路上,静悄悄地并无人影,只有树下草里的虫吟。一道低矮的凄凉歌声,顺了公路远去:“她打麻将,打唆哈,会跳舞,爱坐汽车,爱上那些,就不管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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