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四奶奶为什么请吃这顿便饭,贾经理还有些莫名其妙。照着普通人的习惯,当然是要向银行里借钱,才向银行老板拉拢。朱四奶奶为了买黄金储蓄,才把原有的储蓄券在银行里押款,以便调动现金,再去套买。现在黄金官价已升高到了五万一两,已经没有大利可图,四奶奶那种聪明人,应该不会去做这样的傻事。那么,这就另外有事相求了。那是什么事呢?必须知道她是一种什么要求,才好先想得了答词来应付这个竹杠。他心里有了这么一个念头,所以谈笑着吃过饭以后,他就表现着缄默。

主人让到小客厅里来坐,用大的玻璃缸子装着广柑白梨桃子待客。四川地方,任何农产物,都比下江早一两个月,但冬季的水果,能和夏季的水果一同拿出来,那还是非特别有钱的人不办。贾经理立刻又有个感想:朱四奶奶手上还是有钱,也许她不会向银行来借钱的。于是很从容地坐着吃水果。

徐经理靠近了他坐着,就向了他笑道:“贾先生,黄金官价一提高,作黄金倒把不行了,这些人不乱抓头寸,银根又该松下来了吧?”贾经理道:“虽然金子的涨落,很可影响到银根的松紧,但是重庆市面上的金融,千变万化,而各商业行庄,各走的路子不同,所以不能完全用黄金价格去看金融市场。徐先生贵公司,完全是经营生产事业,不会受市场金价高低的波动吧?”

徐先生原来很沉默,他只有看到魏太太的脂粉面孔,有时作一阵微笑。不过谈到了生意经,也就兴奋起来了,摇摇头道:“不那么简单,钢铁,纱布,糖,我们都经营过,不是原料不够,就是没有出路。现在我们是专营酒精。印度的输油管,已经通到了昆明,眼见酒精又没有了多大的出路。不过湘西和四川境内,现在还谈不到用汽油,暂时可以维持一个时期。胜利是慢慢的接近了,我们不能不早早的作复员计划。最近我也想到贵阳去看一趟。”

朱四奶奶正握着魏太太的手,坐在对面一张沙发上,这就接了嘴道:“徐经理不带个伴侣同走吗?”他道:“我去个十天半月就回来,只是观察,没有什么事要办,我不打算带同事的去。”朱四奶奶将嘴向魏太太一努。笑道:“谁管你同事的,我是问你带不带她去?”他笑道:“我当然是很欢迎的。”魏太太因范宝华坐在旁边,不便说什么,只是微笑。

曼丽正将一只广柑,在碟子里切成了四办。她就把手上的赛银水果刀子,把碟子在茶几上向对面拨动,因为范宝华就坐在茶几对面。她将下巴微微点着,笑道:“老范,给你吃。”他笑着说声谢谢。曼丽笑道:“不用谢,这是我运动运动你。到四川来了这么多年,还没有去过成都,这实在是个遗恨。马上胜利来到,我们就要出川,这时还不到成都去看看,那就更少到成都去的机会了,老范什么地方都熟,能不能够在公路局给我找张到成都的车票?”

范宝华道:“这好办,你什么时候走?”曼丽道:“我不是要普通的车票,我要坐特别快车,有位子的车票。”范宝华道:“那也好办,告诉我日子就行。”朱四奶奶向他瞟了一眼道:“你不是对我说,要带百十万元到成都去玩上几天吗?你自己买票,和曼丽带买一张就是。”

范宝华心想:我几时说过要到成都去?但他第二个感觉,跟着上来,只看朱四奶奶那眼色,就知道她是有意这样说的。便笑道:“我最近是要去一趟,也不光是游历,有点生意经可谈,但日子还没有定。”朱四奶奶道:“那你就提前走吧。”范宝华道:“我的日子很活动,可以随便提前。东方小姐什么时候走?”她笑道:“老实说,我想揩揩你的油,同你一路走。路上有人照应,你哪天走,我就哪天走。我在重庆是闲人一个。”

贾经理一旁冷眼看着,心想:这倒干脆,一个人带一个如花似玉的出门游历,而且一说就成。进了这朱四奶奶公馆的门,那就是有艳福可以享受的。他吸着纸烟,虽不说话,脸上可也很带了几分笑意。

朱四奶奶也是在碟子里切了一个广柑,然后将碟子端着递到他手上,笑道:“贾先生,先来个广柑?我们都是有责任的人,离不开重庆,想出去游历,这是不可能的事了。到了星期日,只好郊外走走了。”她这样说着,虽没有指明是相邀同去,可是她提了个星期日。四奶奶有什么星期不星期哩,那分明是有邀为同伴之意了。两手接过她的碟子,就点了头笑道:“这话赞成之至!这个星期日,我或者可以借到朋友一辆车子,那时我来奉邀四奶奶吧。”

四奶奶张嘴微笑着,对他瞟了一眼,却没有说什么。她越是不说话,这做作倒越让贾先生心里如醉如痴,只有带了笑容,低头吃那广柑。

大家坐着谈了一会,还是徐经理略少留恋的意思。他向魏太太道:“我要到公司里去看看了,晚上我买好了电影票子等你吧。”魏太太站起来,笑着点了两点头。徐经理和贾范两人都握了一握手,然后回转头来低声向魏太太道:“怎么样?你送我一送吗?”魏太太站在他面前,弯着眉毛,垂了眼皮,轻轻地答应了一声,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只见徐经理满脸是笑地走着。魏太太倒不避人,就跟了他后面,走出客厅去。

魏太太出去了有十分钟之久,方才回转客厅来。朱四奶奶向她笑道:“徐经理请你看电影,都不带我们一个吗?”她笑道:“你早又不说,你早说我就叫他多买两张票了。”四奶奶笑道:“徐先生果然要请我们看电影,就不必我们要求了。当然,徐经理不是舍不得这几个钱。大概为了要请我们就有点不方便吧。”魏太太笑道:“那有什么不方便呢?大家都是朋友,请谁都是一样。”她说这话时,脸色表现得沉重,而且故意地对范宝华看了一眼。范宝华倒是装着不知不觉,还是和曼丽谈话。

贾经理看他两人椅子挨了椅子坐着,各半扭了身子,低声下气地带笑说话,大概暂时没有离开的意思。自己银行里的业务,可不能整下午地抛开,对朱四奶奶看了一看,笑道:“我和徐经理一样,闲不住,下午还要到行里去看看,改日再来奉看。”朱四奶奶笑道:“那我也不强留你了。你要到我这里来,你就先给我一个电话,我会在家里等候你的。”

贾经理带着三分爱不能舍的情形,慢慢地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出了客厅,站在大门口,让朱四奶奶出来相送。朱四奶奶出来了,他站在阶沿下,只管拱手点头,然后笑嘻嘻地告别。

在四奶奶这公馆附近,全都是些富贵人家,因为由这里走上大街,有二三百级山坡路,所以有那些也算投机生意的人,把轿子停在树阴底下,专等几家上街的人。他们曾看见这位贾经理是坐着轿子来的。他由朱公馆里出来,料着他还是要坐轿子走的,轿夫立刻围拢了来,叫着:“老爷,上坡上坡。”

贾经理看到朱四奶奶还没有走进屋去,就对轿夫道:“你们抬一乘干净一点的轿子来。”等到轿夫把轿子抬来了,再回头看朱四奶奶,人家已进去了。他却把手握了鼻子,摇着头道:“不行不行!你们的轿子脏得很,我不坐了。”其中有个轿夫道:“朗个脏得很,刚才就是我抬下来的吗。”贾经理也不理。会他这话,自行走去。

不想他走得急促,走出了石板路,一脚踏入浅水沟里。幸是沟去路面不过低,他只歪了歪身子,没有摔倒,赶快提起脚来,鞋子袜子,全已糊上了黑泥。轿夫们老远地看到哄然一阵大笑,有人道:“还是坐了轿子去好,一双鞋值好多钱,省了小的,费了大的。”贾经理回头瞪了他们一眼,将泥脚在石板上顿了两顿,径直地就走了。

走到山坡中间,气吁吁地就在路旁小树下站了一站,借资休息。这就看到一个胖子,顺着坡子直溜下来。到了面前,他就站住脚,点个头叫声贾经理。他也只好回礼,却是瞪了眼不认识,那胖子笑道:“贾经理不认得我了。我和范宝华先生到和贵行去过两回。我叫李步祥。”他哦了一声,问道:“李先生,你怎么也走到这条路上来了。”他说这话,是没有加以考虑的。因为他觉得李步祥是一位作小生意买卖的人。这种人挣钱是太有限了,他不会让朱四奶奶看人眼,也不能不量身价,自己向这里跑。

李步祥恰是懂了他的意思,笑道:“我也是到朱四奶奶公馆里来的,她虽然是一位摩登太太,倒也平民化。什么人来,她都可以接见的。我听说老范在她这里,我有点事情来找他,请他赶快回去。”贾经理笑道:“老兄又在市场里听到了什么谣言?黄金官价大概今天会提高吧?”李步祥笑道:“黄金梦作到了前天,也就可以醒了,不会再有谁再在金子上打主意。”

他一面说着,一面向贾经理身上打量,见他上身穿了一套不合身材的西服,而脚下两只皮鞋,却沾满了污泥,甚至连皮鞋里的袜子,都让污泥沾满了,可以说全身都是不称。但虽然是全身不称,他也必有所谓,才换上这么一套衣履的。于是向他笑道:“贾经理也是到朱公馆去的吗?”他脸上现出踌躇的样子,将手摸摸下巴,带了微笑道:“我和这路人物,原是结交不到一处的,不过她正式请我,我也不能不到,我是吃完了饭就走了。范先生和一位女朋友在那里还谈得很入神。”

李步祥先是叹了口气,然后点点头道:“贾经理这个办法是对的,你是个干银行业的人,不能不到处衍敷存户,可是我们这位范兄,作生意是十分内行,不会亏什么本。不过他一看到了女人,就糊涂了。朱四奶奶这种人家……”说到这里,他把声音放低了几分,笑道:“那是一只强盗船。若是愿意作强盗,当然可以在那里分点儿赃。若是个善良老百姓,一定要吃大亏。我真不解老范这个人,那样聪明,对于这件事,这样的看不透。他分居的那位太太袁三小姐,常在朱家见面,他的爱人田小姐,是人家有两个孩子的母亲,离开了家庭,索性和四奶奶当了秘书。这些小姐,各人都有了各人的新对象。这是很好的证明。那里的女人,全是靠不住的,他为什么还要到那里去找新对象呢?”

贾经理微笑了一笑,也没说什么。李步祥望了他,见他的脸色,颇不以自己提出的建议为然,自然也就不再提了。贾经理低头看看自己的皮鞋,那污泥已经干了。于是手扶了帽子,向李步祥点了个头告别。

李步祥站在坡子上出了一会神,也就掉转身向坡子上慢慢地走着。到了大街上,两头张望着,心里有点茫然,正好斜对门有家茶馆,他就找了临街的一张桌子,泡了一碗沱茶,向街上闲看了消遣,不到十来分钟,见两乘轿子,分抬着男女两人由上坡的缺口里出来,正是范宝华和东方曼丽。他们当然不会向茶馆里看来,下了轿子,换了街上的人力车,就一同走了。李步祥暗暗地点了头。又坐了几分钟,独自地对了一碗沱茶,却也感到无聊。正自起身要走。一个穿黑边绸短褂子的人,手里拿了一把芭蕉扇,老远地向他招了两招。

那人头上戴顶荷叶式的草帽,嘴上有两撇八字须,那正是同寓的陈伙计。后面跟个中年人,那人穿了短裤衩,上身披着短袖子蓝衬衫,敞着胸口,后身拖着两片燕尾,也没有塞在裤子里。手上拿了一柄大黑纸扇,在胸口上乱敲,那也是同寓的刘伙计。

他两人一直走到面前来,笑道:“李先生,你今天怎么有工夫单独地在这里喝茶?”他笑道:“我找两个朋友没有找着,未免跑累了,喝碗茶休息休息。我正是无聊,大家坐下来谈谈。”

陈刘二人坐下,陈伙计手摸了胡子,笑道:“你有工夫坐在这里喝茶,那究竟是难得的事。你买了几两金子?官价一提高,你这宝孤丁,押得可真准。”李步祥道:“我这算什么?人家几百两几千两的买着那才是发财呢。”

陈伙计笑道:“你不打算再作什么生意?金子是不能再买了。”他道:“我就是为这事拿不定主意。照说,只要倒换得灵便,作什么生意,可不会小于黄金的利息。可是报上天天登着打胜仗的消息,大家眼看着就要回家乡,谁也不敢多进货。这几天,进了货就有点沾手,能够卖主本来,白牺牲利息,就算不错。我想,过去一个时期,也没有什么生意比作金子最合算的了。只要买得多,人坐在家里发财。可惜我是小本经营,没有大批款子调动。不然的话,我这时也是在家里享福。”

说到这里,他自己也禁不住笑起来。低声道:“大概是胃口吃大了。我只觉得作什么生意也不够劲了。尤其是我向来跑百货市场的。这几天都是抛出的多,买进的少,我早上到市场里去转了两个圈子,简直不敢伸手。刚才我到街面上打听打听,东西又落下了个小二成。幸而我是没有伸手。我若还像从前作生意似的,见了东西就买,那我现在不知道要亏本多少了。我今天虽没有作生意,坐在这里喝茶,倒反而赚了钱了。住在城里,看到了货,总想买,明知价钱总是看跌的,可是心里就会因人家的便宜抛售要伸手。明天我决计下乡去躲开市场。”

陈伙计摸着胡子,望了刘伙计笑道:“听见没有?李老板有了钱了,下乡纳福去了。重庆这地方,到了夏天,就是火炉子,谁不愿意到乡下去风凉几天?”李步祥笑道:“我老李有没有钱,反正大家知道,我也用不着申辩。不过我奉托二位,若有什么大行市波动,请给我一个长途电话。”

陈伙计笑道:“那么,你干脆不要下乡。人闲心不闲,你纵然下乡去休息,也没有意思。”李步祥道:“这个年头,要心都闲得下去,除非有个几百两金子在手上。”

刘伙计摇摇头道:“你这话正相反,有了几百两金子在手上的人,晚上睡觉都睡不着,还闲得住这颗心吗?老李呀!胆大拿得高官做,你不要下乡,那太消极了。”李步祥看他这样子,很像心里藏有个题目要做,便掏出纸烟盒,向他们各敬了一支烟,然后笑问道:“二位有什么新发现?”刘伙计吸着烟道:“也不是什么新发现。不过是你那话,现在无论什么货,都不敢囤在手上,怕是两三个月之内,盟军在海岸登陆,物价要大跌。但是有一层,法币倒是……”

李步祥不等他说完,连连地摇了头道:“把法币存到银行里生息?”刘伙计道:“现在比期存款,可以到九分,也不坏呀。不过我说的还不是这个。我们手里拿着法币,看起来很平常,可是在沦陷区里的人,还把法币当了宝贝呢。现在有很多人,就拿法币到沦陷区去抢金子……那事情并不难,把法币带到国军和敌军交界的地方,换了伪币,进到沦陷区去,然后买了金子带回来。那边的人,最欢迎关金。听说现在美钞也欢迎了。国军越打胜仗,法币在沦陷区越值钱。我们若能去跑一趟,准比作什么生意都强,而且最近国军天天在反攻,法币也就天天涨价。听说现在法币对伪币是一比二,可能我们到了沦陷区就一比三了。只要我们带了法币向前走,一动脚就步步赚钱,这是十拿九稳的生意,你不打算试试吗?”

李步祥默然地听着,将桌子一拍道:“对!可以做,我现在正闲着无事可做。是不是坐船到三斗坪呢(按此为宜昌上游之一小站,在三峡内。宜昌失守后,此为国民党军长江区最前之一站)?”陈伙计道:“三斗坪,谁不能去?现在走套沦陷金子的路线,共有两条,一条是走湖南津市,一条是走陕南出老河口。安全一层,你可以放心,决没有问题。在双方交界的小站上,有那些当地人专门作引路的生活,哪里都可以去。”

李步祥道:“这个我知道,我在湖南,就常跑封锁线的。你们二位是不是正在接洽这件事?”陈伙计道:“正是接洽这件事。我们是找一位内行同伴。若是成功的话,我们三天之内就走。”

李步祥听了这话,大为兴奋。商议了一阵,他暗下决定两个步骤,第一是和范宝华商议,并向他借一笔钱。第二是把手上存的货都给它抛售出去,好变成法币。主意想定了,和陈刘二人分手,就到范家去请教。见着了吴嫂,她说是范宝华根本没有回来。李步祥坐着等了半小时,没有消息,只好走开了。到了晚上再去,还是没有回家。

次日上午第三次去,老范又出去了。一混两三天,始终是见不着老范。最后,听到吴嫂的报告,他已经坐特别快车到成都去了,李步祥猜着他一定是抢一笔什么生意作。没有借到钱,又没有得着这位生意经的指示,考虑的结果,不向前线去了。打听金价,已经突出十万大关。那黄金储蓄券,若肯出卖,可以得到七万一两。据一般人的揣测,还要继续涨。这多天并没有作百货倒把,倒大大地挣了一笔钱。下乡去避暑休息两天,也没有算白发这笔小财。主意定了,就收拾两个包裹,过江回家。

他家住在南温泉,在海棠溪有公路车子可搭。这公路是通贵阳的,当他走到车站里的时候,贵阳的客车,正要开走。他见朱四奶奶和贾经理站在车外送客。魏太太穿了一身艳装,在车窗子里伸出涂了红指甲的白手,向车子外挥着手,口里连说再见。徐经理和她并排坐着,只是点头微笑。李步祥心里暗叫了一声,这家伙跟人跑了。

车子开过以后,朱四奶奶挽着贾经理一只穿西装的手,笑道:“他们走了,我们也上我们的车子吧,在南温泉多玩一些时候也好。”李步祥不便出现,就钻到人群里去偷看。在车站外人行路上,正停了一辆小汽车,他两人坐上那车子就开走了。李步祥心里想着:哦!都发了财,都有了工夫。这是双双地去洗温泉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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