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端本先生虽是这样地叫喊着,可是开公共汽车的司机,他并不晓得,这辆汽车,很快地就在马路上跑着消失了。他在车站上呆呆地站了一阵子,心里算是有些明白:太太老说着要离婚,这次是真的实现了。她简直不用那些离婚的手续,径自离开,就算了事。太太走了就走了,那绝对是无可挽回的,不过自己两个孩子总要把他们找回来。

他站着这样出神,那车站上往来的人,看到他在太阳光下站着,动也不动,也都站着向他看。慢慢的人围多了,他看到围了自己,是个人圈子,他忽然省悟,低着头走回家去。他说不出来心里是一种怎样的空虚,虽然家里已经搬得空空的,可是他觉着这心里头的空虚,比这还要加倍。所幸家里的破床板,还是可以留恋的。他推着那条破的薄棉絮,高高地堆着,侧着身子躺下去。也许这天起来得过早,躺下去,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少时候,醒过来坐着,向屋子周围看看,又向开着的窗口看看,自言自语地说了句没意思,他又躺下了。这次躺下,他睡得是半醒,听得到大街上的行人来往,也听到前面冷酒店里的人在说话,可是又不怎样的清楚。几次睁开眼来,几次复又闭上。最后他睁开眼,看到屋梁上悬下来的电灯泡,已发着黄光,他就突然地一跳,又自言自语地道:“居然混过了这一天,喝茶去。”

他起身向外,又觉得眼睛迷糊,人也有些昏沉沉的,这又回身转来,拿了旧脸盆,在厨房里打了一盆冷水来洗脸。虽然这是不习惯的,脸和脑子经过这冷水洗着,皮肤紧缩了一下,事后,觉得脑子清楚了许多,然后在烧饼店里买了十个烧饼将报纸包着,手里捏了,直奔茶馆。这次没有白来,老远的就看到余进取坐在一张桌子边,单独地看报喝茶。魏先生当然和他同桌坐下。余进取只是仰着脸和他点了个头,然后又低下头去看报。

魏端本是觉得太饥饿了,么师泡了沱茶来了,他就着热茶,连续地吃他买的十个烧饼。余进取等他吃到第八个烧饼的时候,方才放下报来,这就笑道:“老兄没有吃饭吧?我看你拿着许多烧饼,竟是一口气吃光了。”魏端本道:“实不相瞒,我不但没有吃晚饭,午饭也没有吃,早饭我们是照例免了的。”

余进取将手上的报纸放在桌沿上,然后将手拍了两下,叹道:“老兄,你的生活太苦了,这样下去,你这样维持生活,再说,你有家属的人,太太也不能永远住在亲戚家里,她肯老跟你一样,每日只吃几个烧饼度命吗?”魏端本道:“那是当然。离乱夫妇,也管不了许多,大难来到各自飞跑。”说着,他连续地把那剩余的两个烧饼吃了,然后,端起盖碗来,咕嘟了两口热茶。

余进取道:“我劝你还是找点小生意作吧,不要相信那些高调,说什么坚守岗位。”魏端本道:“我当然不会相信这些话,而且我根本也没有岗位。”余进取道:“你能那样想,那就很好。你看这报上登着这物价的行市,上去了就不肯下来,纵然有跌,也是涨一千跌五十,连一成也不够。你不要相信什么管制统制的话,譬如黄金官价现定三万五一两,官家可不肯照这行市二两三两的卖现金给你。你要买,是六个月以后兑现的黄金储蓄券,或者是连日期都没有的期货,而且那是给财神爷预备的,我们没有这分希望。我们只有作点儿小生意买卖吧,反正什么物价,也是跟了黄金转。你看今天的晚报。”说着,他将手指着晚报的社会新闻版。

魏端本看那手指的所在,一行大字题目,载着七个字:“金价破八万大关。”他心里想着,原来余先生天天看晚报上劲,他所要知道的,并不是我们的军队已反攻到了哪里,而是金价涨到了什么程度。像他这样一个天天坐小茶馆的人,有多少钱买金子,何必这样对金价注意?他是这样想着,而余先生倒是更是表现着他对金价的注意。他已把那张晚报重复地捧了起来,就在那昏黄的灯光向下看。

魏端本笑道:“余先生,我倒有句话忍不住要问你了。你大半时间在乡下的,在乡下打听不到金价,我们要根据这金价作生意,那怎样地进行呢?”他含笑道:“作生意的人,无论住在什么地方,消息也是灵通,就以我住的歌乐山而论,那周围住的金融家,政治家,数也数不清,在他们那里就有消息透出来。”

今天听到歌乐山这个名词,魏端本就觉得比往日更加倍的注意。这就问道:“歌乐山的阔人别墅很多,那我是知道的,好像女眷们都不在那里。”余进取道:“你这话正相反。别墅里第一要安顿的就是好看的女人。有眷属的,当然由城里疏散到乡下去。没有眷属的,他们也不会让别墅空闲着。你懂这意思吗?那里也可以凑份临时家眷啦,有钱的人何求不得?”他说着话,不免昂起头来叹了口气。

这话像是将大拳头在魏先生胸口上打了一下,他默默地喝着茶,有四五分钟没有作声。他脸上现出了很尴尬的样子,向余进取笑问道:“你几时回歌乐山去?”余进取见他脸上泛起了一些红色,以为他是不好意思。这就向他笑道:“我本来打算后天回去。不过我来往很便利,我可以陪同你明日到歌乐山去,给你把那工作弄好。抄文件这苦买卖,现在没有人肯干,你随时去都可以成功,是我先提议的,你有什么不好开口的呢?”

他根本没有了解魏端本的心事,魏先生苦笑了一笑,又摇了两摇头道:“朋友,我落到现在,还有什么顾忌,而不愿开口向人找工作吗?我心里正还有一件大事解决不了,我想找个人商量商量。这人也许在歌乐山。所以我提到下乡,我心里就自己疑惑着,是不是和那人见面呢?”余进取笑道:“大概你是要找一位阔人。”魏端本道:“那人反正比我有钱。我知道今天她就卖了一只钻石戒指。”余进取道:“是个女人?”

魏端本也没有答复他这话,自捧起盖碗来喝茶。他向旁边桌子上看去,那里正有两个短装人,抱了桌子角喝茶,其间一个不住的向这边桌子上探望。魏端本心想,什么意思?我那案子总算已经完了,他老是看着我,还有人跟我的踪吗?就在这时,一位穿粗哔叽中山服的中年汉子,走了进来,下面可是赤脚草鞋。头上戴了顶盆式呢帽子,走进了茶馆,也不取下。这就听到送开水的么师叫着,刘保长来了。那个短装人,就仰向前道:“保长,我正等着你呢,一块儿喝茶吧。”刘保长笑道:“要得吗!罗先生多指教。洪先生倒是好久不见,听说现在更发财了。”那个姓罗的,就拉了保长到更远的一张桌子上去了。魏端本想着,这事奇怪,简直是计算着我。我可以不理他。法院已经把我取保释放了,还会再把我抓了去不成?而且我恢复自由,天天为了两顿饭发愁,根本没有什么行动可以引人注意的。这就偏过脸去和余进取谈话。余先生心里没事,也就没有注意往别张茶桌上看。看了他那份尴尬的样子,倒十分地同情他,就约了次日早晨坐八点钟第二班通车到歌乐山去。

魏端本说不来心里是一种什么滋味,像是空荡荡的,觉得什么希望都没有了。好像有千种事万种事解决不了,把五脏都完全堵塞死了。他出了茶馆,走到自己家的冷酒店门口,他又停住了脚,转着身向大街上走。他看到那个绸缎百货店窗饰里灯彩辉煌,心里就骂着:这是战时首都所应有的现象吗?走到影院门口,看到买电影票子的,也是排班站了一条龙,他心里又暗骂着:这有买黄金储蓄券那个滋味吗?看到三层楼的消夜店,水泥灶上,煮着大锅的汤团,案板上铺着千百只馄饨,玻璃窗里,放着薰腊鱼肉,仿佛那些鱼肉的香味都由窗缝子里射了出来,那穿西装的人,手膀上挽了女人,成对地向里面走。他心里想着:这大概都是作生意的人吧。这世界是你们的,你们囤积倒把,有了钱就这样的享受。我们不过挪用几个公款,照规矩去作黄金储蓄,这有什么了不得,而自己就为这个坐了牢了。天下事,就这样不平等?我要捡起一块砖头来,把这玻璃窗子给砸了。

他想到这里,咬着牙,瞪了眼睛望着。身后忽然有人叫道:“魏先生,你回来了。”他回头看时,正是邻居陶伯笙,他站在人行路上,身子摇摇晃晃的,几乎是要栽倒,虽是不曾说话,那鼻子里透出来的酒味,简直有点让人嗅到了要作呕。便答道:“我回来好几天了。老没有看到你。你们都到哪里去了?”陶伯笙两手一拍道:“不要提,赌疯了。”

他说这话时,身子前后摇荡着,几乎向魏端本身上一栽。他道:“陶兄,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去吧。”陶伯笙摇了两摇头道:“我不回去。我不发财,我不回去。要发财,也不是什么难事。实不相瞒,我已经兜揽得了一笔生意。我陪人家到雷马屏去一道,回来之后,他们赚了钱,借一笔款子我作生意。我……”说着,他身子向前一歪,手扶了魏端本的肩膀,对他耳朵边,轻轻地道:“雷波这一带,是川边,出黑货,黑市带来脱了手,我们买黄的。”

魏端本立刻将他扶着,笑道:“老兄,你醉了。大街之上,怎么说这些话。”他站定了,笑道:“没关系,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今天晚上有个局面,再唆哈一场,赢他一笔川资。回去我是不回去的了。我已经知道,我女人在医院里输血,换了钱买米,我男子汉大丈夫,还好意思回家去吃她的血吗?今天晚上赢了钱,明天请你吃早点。”他说着这话,抬起一只手在空中招了两招,跌跌撞撞,在人丛中就走了。走了十来步,他又复身转来,握了魏端本的手道:“我们同病相怜。我太太瞧不起我,你太太也瞧不起你,我太太若有你太太那样漂亮,那有什么话说,也走了。你太太的事,我知道一点,不十分清楚,谁让你不会作黄金生意呢?”他说了这话,伸手在魏端本肩上拍了两下,那酒气熏得人头痛。

魏端本赶快偏过头来,咳嗽了两声,回过头来时,他已走远了。魏端本听了这话,心里是格外地难过。回家的时候,正好在门口遇到陶太太,她左手上提了一只旅行袋,右手扶一根手杖。魏端本道:“你这样深夜还出门吗?”她道:“你不看我拿着手杖,我是由外面化缘回来。”他道:“化缘?这话怎么说?”她叹了口气道:“老陶反对我劝他戒赌,他有整个礼拜不回来了。我知道他无非是在几个滥赌的朋友家里停留下了,那也只得随他去吧。他不回来,我倒省了不少开支。我现在自食其力,在亲戚朋友那里,不论多少,各借了一点钱,有凑一万八千的,也有千儿八百的,装了这一袋零票碎子,从明天起,我出去摆个纸烟摊子。我倒要和他争一口气。”

魏端本听了这话,就没有敢提陶伯笙的话。不过陶伯笙说是同病相怜,却不解何故。他呆站着望了陶太太,不能作声。陶太太倒怪不好意思的,悄悄地走了。

魏端本将陶家夫妇和自己的事对照一下,更是增加了感慨,也懊丧地走回家去。卧室门是开的,电灯也亮了,他心想:出门的时候,是带着房门的,难道又是野狗冲进去了?可是野狗也不会开电灯。因此进房之后,不免四处张望,见方桌上放了一封信,上写魏端本君开拆,那信封干净,墨汁新鲜,分明是新写的。赶快拿起信来,将信笺抽出来看,倒只有一张信纸,并无上下款。信纸上写:

你太太在外边,行同拆白,骗了友人金镯,钻石,衣料多件,又窃去友人现款三百万元之多。听说你要下乡去找她,那很好。你告诉她,偷骗之物,早早归还,还则罢了。如其不然,朋友决不善罢甘休。阁下也必须连带受累。请将此信,带给她看,她自知写信者为谁也。

信后画了一把刀,注着日子,并无写信人具名。魏先生拿了这纸信在手上,只管周身发抖。眼看了这纸上的字都像虫子一样,只管在纸上爬动。他将信放下,人向床铺上横倒下去,全身都冒着冷汗。

他前后想了两三小时,最后,他自己喊出了个“罢”字,算是结论,而且同时将床铺捶了一下。他当然又是一晚不曾睡好。不过他迷糊着睡去,又醒来之后,却是听到一片的嘈杂市声。在大街上寄居的人,这点可告诉他是时间不早了,他跳下床来,首先到前面冷酒店里去打听了一下时间,业已八点。他匆匆地收拾了十五分钟,立刻带了一个包袱,奔上汽车站。

又是个细雨天,满街像涂了黑浆,马路两边,纸伞摆着阵势,像几条龙灯,来往乱钻。穿过两条街,在十字路口,有个惊奇的发现。陶太太靠着一家关闭着店门的屋檐,坐在阶石上,身边立着一个白木支脚的纸烟架子,其上摆满了纸烟盒。她身上穿件旧蓝布罩衫,左鼻子上架了一副黑眼镜,两手撑起一把大雨伞,然而她衣服的下半截,已完全打湿了。在那副黑眼镜上,知道她是不愿和熟人打招呼的,自也不必去惊动她了。

他又是低了头走着。有人叫道:“魏先生,也是刚出门,我怕我来迟了,你会疑心我失约的。”说话的,正是余进取,他是由一家银楼出来。魏端本道:“余先生买点金子?”他低声笑道:“我买什么金子?我有这么一个嗜好,若是在城里的话,我总得到银楼里去看看黄金的牌价。银楼是重庆市上的新兴事业,几乎每条街上都有银楼,我随便走到哪里,都可以看看黄金的牌价。在这点上,倒让我试出了银楼业的信用,这倒是一致的,任何大小银楼,牌价倒是一样。”魏端本满腹都是愁云惨雾,听了他这话,倒禁不住笑了出来。

却喜是阴雨天,下乡人少,到了车站,很容易地买到了车票。上车之后,魏端本又发现了一个可注意的人,便是昨晚在茶馆里向保长说话的罗先生。他紧跟在后面,走上了车子,就找个座位坐了。魏端本看他一眼,他也就回看了一眼。魏端本心里想着,难道我还值得跟踪?好在自己心里是坦然的,就让他跟着吧。

他默然地和余进取坐在车子角上。但是姓余的却不能默然,一路都和他谈着物价黄金。魏端本只是随声附和,并没有发表意见。余进取也就看到了他一点意思,把话转了一个方向。因道:“你的工作没有问题,不必发愁。为了安定你的心事起见,下车之后,我就带你去见何处长。本来这事无须去见这高级长官,不过他这个人倒也平民化,你和他谈过了,给他一个好印象,也许有升迁的机会。”魏端本只是道谢着。

十二点钟,车子到了歌乐山。余进取是说了就办,下车之后,将彼此带的东西,存在镇市上一家茶馆里,就带了魏端本向何处长家来。离开公路,由山谷的水田中间,顺了一条人行小路,走上一个小山丘。那山丘圆圆的,紧密着生了松槐杂树,有条石砌的坡子,在绿树里绕着山麓上升。这个日子,正是杜鹃花盛开的时候,树底下,长草丛中,还有石砌缝子里,一丛丛的杜鹃花红得像在地面上举着火把。这时细雨已经定止了,偶然有风经过摇着树枝,那上面的积水,滴卜滴卜,打在石坡上作响。

魏端本道:“在这个地方住家真好,这里是没有一点火药味的。”余进取笑道:“我们得发财呀,发了财就可以有这种享受了,所以我脑子里昼夜都是一个经营发财的思想。这个大前提不解决,其余全是废话。有人笑我财迷,你就笑我吧。他们没有知道这无情的社会,是现实不过的,没有钱还谈什么呢。”

魏端本还想答应他这话,隔了树林子,却被风送来一阵女人的笑语声。这是快到何处长的家了,大家就停止了谈话。顺石路,穿过了树林,是个小山谷。四周约有三四亩大的平地,中间矗立着三幢小洋楼。洋楼面前,各有花圃,正有几个男女在花圃中的石板路上散步。其中有个穿中山服的汉子,余进取收着雨伞,站定了向他一鞠躬,叫着何处长。魏端本只好远远地站住了。可是,这让他大大地惊奇一下。

何处长后面,站着两个女人,手挽手地花看风景。其中一位穿蓝花绸长衫的烫发女郎,就是自己的太太。她似乎没有料到丈夫会到这里来,还在和那个挽手的女人说笑。她道:“何太太,你昨晚上又大大地赢了一笔,该进城请客了。处长什么时候去呢?搭公家的车子去吧。”

魏端本料着那位太太,就是处长夫人,自己正是求处长赏饭吃而来,怎好去冲犯处长夫人的女友,就没有作声。余进取已是抢先两步走到处长面前去回话。何处长听过他介绍之后,点了两点头。余进取回头向魏端本招着手道:“韩先生你过来见处长。”这是早先约好了的。魏端本这三个字为了黄金案登过报,不能再露面,他改叫着韩新仁了。

这声叫喊,惊动了魏太太回过头来,这才看清楚了是丈夫来了。她脸色立时变得苍白,全身都微微地抖颤着。何太太握了她的手道:“田小姐,你怎么了?”她道:“大概感冒了,我去加件衣服吧。”说毕,脱开何太太的手,就走到洋楼里面去了。魏端本虽然心里有些颤动,但他已知道自己的太太完全变了,这相遇是意外,而她的态度却非意外,也就从从容容走到何处长面前回话去。当然,这在他两人之外,是没有人会知道当前正演着一幕悲喜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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