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燕一路紧紧张张地走出了医院大门,但发现其实并没人注意到他们,不免有点泄气,也就懒得搞什么地下工作了,很大方地跟黄海“接了头”,商量下一步行动方案。商量的结果是节约一半,浪费一半,先坐公共汽车到火车站,然后再叫出租车进山。

但等他们在火车站那里下了公共汽车,却发现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他们一连叫停了好几辆,都没谈成生意。几个司机谁也不愿意去他们说的地方,都说那里没汽车路,没法开进去。有一个司机勉强同意了,但要他们付200块钱,差点把他们两个的舌头都吓得伸出去退不回来了。

两个人只好放弃了坐出租的念头,在一个小餐馆买了几个包子馒头,边吃边往山里走。刚走了一会,石燕的背上就汗湿了,黄海更厉害,整件衬衣都湿透了,湿淋淋地穿在身上,连两颗乳头都忽隐忽现了。石燕担心地问:“你走不走得了这么远?”

“没问题,我能行,只当现在遇上了矿难,不走就会被活埋在矿井下的--”

她觉得他这个自我鼓励的办法很奇怪,但也很起作用,她也想象自己遇上矿难了,被埋在了井下,现在每走一步就是离死亡远了一步,而离生存的希望近了一步,这样想着,好像天也不那么热了,人也不那么累了。她好奇地问:“你说那些遇上了矿难的工人,他们--最后在想什么?”

“不知道,可能在想怎么才能活下去吧--”

“但是他们最后肯定知道自己--活不下去了--那时候他们会想什么?”

“可能在尽力回想地面上的亲人吧--最珍视的东西--”两人沉默着走了一段,他小声说,“如果我哪天被埋在了井下,我想的肯定是--今天--现在--”

她有一会没搞懂,但过了一会,她意识到他这就等于说她是他的亲人了,是他最珍视的东西了,但她一是拿不准,二也不想就这个问题深入发掘,就七扯八拉地说:“你--总是采访这些事,会不会经常--想到这些?”

黄海点点头:“经常想到。”

“那不是--把你自己的生活搞得很--悲惨?”

“我自己的生活本来就很悲惨--,但是悲惨有大悲惨和小悲惨之分。我曾经是个不快活的人,觉得命运对我很不公平,让我一出生就--带着这么个永久的缺陷,那时我生活在一个小悲惨世界里,整个世界就装着悲惨的我。可能你还记得,我那时写给你的信都是些--怨天尤人的东西--”

她点点头,他又说:“但是自从我去了一趟望家岗,看到那里那么多贫穷的人生活在一个--非常闭塞非常--愚昧的环境中之后,我的悲惨世界就--改变了,悲惨还是悲惨的,但不是我以前那个小悲惨世界,而是一个--更大的悲惨世界--”

她很婉转地问:“那你觉得你这样--采访调查什么的,对于--改变这个大--悲惨世界--有没有什么用呢?”

“有没有用只有做过之后才知道,不做怎么知道有用没用?这次没用,不等于下次也没用;做一次没用,不等于做多次还没用。我只有这样做着,才觉得心安,不然的话,老是觉得那些死难旷工什么的在含冤地望着我--”

已经到了山里,四周都是些黑呼呼的不长草木的石头山,她忽然觉得好像那些山上站着些人,在责问地凝望他们似的,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小声说:“快别说了,你说得我好怕--”

他没再往下说,只安慰说:“你别怕,我只是在说我的一些胡思乱想--我觉得自从我走进这样一个大的悲惨世界之后,好像就从我自己的小悲惨世界里走出来了--我只想帮别人也走出他们的悲惨世界--”

“那你有没有想过用别的什么办法来--帮这些人?”

“想当然想过,但是还没发现有什么更有效的办法。你--有什么建议?”

她支吾说:“我哪里有什么建议?我这个人,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哪里还有心思帮别人--”

“你太谦虚了,其实你是个很善良的人,也很关心别人,不然的话,你也不会跟我到这里来了。”

石燕得了这顶高帽子,感觉很不错,也觉得自己的确还算善良,至少没有害人之心,有时还能帮帮别人。她心里涌起一股雄心壮志,希望此一去就能找到“五花肉”,就能拿到那封信的底稿,就能一举把矿难的真相查出来,就能惩治一批草菅人命的贪官,就能拯救一批受苦受难的穷人。她甚至也想不读这个破师院了,就跟黄海一起去当记者,做几件轰轰烈烈的事。

但还没走到“五花肉”家门口,她的雄心壮志就有点褪色了,突然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今天肯定会出师不利。她每次都是这样,不在乎某事的时候,那事就在她眼前晃来晃去,晃来晃去,等到她在乎起来了,那事就肯定跑不见了。像她今天跑这么远来拿那封信的底稿,如果“五花肉”手捏那封信等在那里,那就太奇怪了。

果然,当他们来到“五花肉”住的那间工棚前,伸手敲门的时候,发现门是虚掩着的。他们还是礼貌地敲了敲,又叫了几声,但没人回答。

黄海说:“你等在这里,我进去看一下。”他推开门,小心地走了进去。

石燕等在门外,心里很紧张,怕里面有什么埋伏或者陷阱,过了一会,她还没看见黄海出来,忍不住大声叫道:“黄海?你在干什么?快出来吧!”

黄海在里面回答说:“你也进来吧,里面没人--”

石燕也小心地走进工棚,看见里面空荡荡的,东西都不在了,人也不在了,黄海正在石头凳子下面、窗台上面、灶台后面到处摸,但除了一手一手的灰,什么也没摸到。她紧张地问:“是不是别人把‘五花肉’抓起来了?”

“不知道。”

“可能‘五花肉’拿了你的钱,又没所谓底稿,就逃跑了?”

“但愿如此。这可能是最好的设想了,如果她因为我的采访出了什么差错,那我就终生负疚了--”

她安慰说:“肯定是她拿了你的钱跑掉了,你看她把东西都收了带走了,如果是被人抓去了的话,肯定屋子里会很乱--”

“你说得有道理,我们到附近去打听一下,看有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他们从“五花肉”住过的工棚里出来,又走了好一会才看见有矿工住的地方。黄海找了一个矿工,问他知道不知道住在半山腰工棚里的那个吴荷花的下落。

那矿工愣了半天才说:“噢,你说‘五花肉’?那你就直接说‘五花肉’嘛,说个什么‘吴荷花’,害得我想了好半天,我都没听说过她这个名字,就知道她叫‘五花肉’。你要不说她住在半山腰里,我还真猜不透你到底要找谁了。她不在那里住了?那她还能去哪里?”

“您知道不知道这里有谁--知道她的下落的?”

那人眯缝起眼睛打量了黄海一阵,说:“你找她干什么?”

“我是报社的,找她有点重要的事--”

那人肃然起敬:“报社的?那是上面来的人呢。我带你去找老刘吧,他肯定知道她的去处--”

他们在那矿工的带领下找到老刘,是个四、五十岁的男人,又瘦又干,脸上的皱折里全都是煤黑。老刘听说他们在找“五花肉”,就抱怨说:“我也不知道她跑哪里去了,这个刁婆娘,难怪叫我月头就‘上供’呢,肯定是早就打好主意赚我一票的了--”

老刘带黄海去找了好几个矿工,可能都是“五花肉”的“边套”,但他们都不知道“五花肉”去了哪里,大多数都说“五花肉”卷了他们的钱逃跑了,只有一个斜眼睛的小子不怀好意地说:“我说她肯定没逃跑,她那贱X,少了人操,还睡得着觉?肯定是被矿警抓走了--”

黄海连忙追问:“你还知道些什么?你有没有看见矿警到这片来?”

斜眼说:“我看见了也不会告诉你,告诉你了,你写在报纸上,我还有好果子吃?”

后来不论黄海怎么盘问,甚至许愿付钱,斜眼都不肯再说什么了,只邪邪地笑着,唾沫四溅地说:“那个贱X,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她在这里有那么多人操她,日夜都舒服着呢,她舍得跑掉?”

黄海带着石燕走访了好些个在家休班的矿工,大家都说不知道“五花肉”去了哪里,他们只好打道回府。等他们走回到火车站的时候,黄海已经是大汗淋淋,快要虚脱过去了。两个人决定先去小餐馆吃点什么,然后再去坐公共汽车,不然的话,只怕是连车都挤不上去了。

两个人在小餐馆坐了下来,石燕担心地问:“你不要紧吧?要不要送你去医院?”

“我没事,可能是好几天没吃饭,饿虚了,吃点东西就好了。”

两人吃了一点东西,黄海的气色果然好了一些。她问:“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我先找个地方住下来,你如果有事,可以先回学校去了。”

“我没事,我跟你一起去找旅馆吧。”

他们俩在一个僻静的小街上找到一个很简陋的小旅馆,黄海登记住了进去,石燕帮他安顿好了,就起身告辞。黄海叮嘱说:“我住这里的事,你别告诉其它人,我们也不要再见面了,免得连累了你,有事我会以你表哥的名义给你打电话。”

她见他这么小心谨慎,连地下党故事里常见的“表哥”都拉出来了,也跟着紧张起来:“是不是你发现有人跟踪我们了?”

“没有,只是预防措施,小心没大错,主要怕连累了你--”

石燕回学校的路上,一直都在回头往身后望,怕有人在跟踪她,但似乎连根人毛都没有,不知是跟踪的人技艺高超,还是根本就没人跟踪。她刚到寝室,姚小萍就端着个饭盒进来了,一见她就问:“你今天去哪里了?连课都没上--是不是去黄海那里了?”

她点点头,撒谎说:“他病得挺重的,需要人照顾,我就在医院--呆了一天--”

“别骗我了,你们两个根本不在医院,你们肯定是去找‘五花肉’了。”

她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我们不在医院?”

姚小萍高深莫测地笑着说:“哼,什么瞒得过我?是不是黄海交代你不许告诉我?他这个望恩负义的家伙,不是我提出去找他,他可能到现在还躺在传染病院里等死,他居然不感谢我,还把我当外人?看我以后还帮不帮他!”

石燕赶快替黄海撇清:“他没把你当外人,他也没叫我对你保密,我是准备告诉你的,结果你比我还快--”

姚小萍也不佯装生气了,关心地问:“他怎么样?没事了吧?”

“比昨天好多了--”

“那是当然,你去了嘛,他还能不好多了?”姚小萍笑嘻嘻地说,“你能跟他在一起呆一天,真不简单,如果是我跟他在一起呆一天,晚上肯定要做恶梦了。”

石燕一听见姚小萍这样谈论黄海就不舒服,但她又找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只能避而不谈。

姚小萍知趣地不说这个了:“他现在在哪里?回医院了吗?”

“没有--”

“算他聪明,如果他回了医院,我明天就又得跟着你到处找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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