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往事
防盗门的锁像肠鸣一般别别扭扭地响了半天,终于传来钥匙的锯齿和锁芯准确契合的咔嗒声。
屋子里的人神态安详地坐在窗户前,目光直视着对面那栋楼的四层,身子一动也没有动。
防盗门被推开了,呼延云拎着个大塑料袋走了进来,里面装着矿泉水、可乐、面包、方便面、香肠和薯片等等,他把所有东西都倾倒在客厅的一张折叠桌上,拎着两根黄瓜进了厨房,在自来水龙头下洗了洗,便一边啃着一根,一边走进朝北的次卧,把另一根递给坐在窗户前的那个身材修长、眉眼纤细的家伙。
“老刘,有啥情况没?”呼延云问。
老刘接过黄瓜,慢慢地摇了摇头,然后吭哧吭哧啃了起来。
呼延云拿起老刘搁在窗台上的笔记本,翻阅起观察记录来,余光看到老刘吃黄瓜的惬意样子,仿佛吃到了世界上最美味的食品,不禁回想起他那个“大仙”的外号,嘴角浮起一抹微笑。
老刘的名字叫刘新宇,不仅是呼延云上初中时的同班同学,也是他最好的朋友之一。
呼延云的朋友多是奇人,而刘新宇堪称奇人中的奇人。
按理说,这个时代,城市长大的孩子基本都出自同一生产线上的同一流程:小学,中学,大学,毕业,工作……概莫能外,刘新宇初中时代就显得与众不同,当大部分同学都把分数当成命根的时候,他既没有像呼延云那样对此公开表示蔑视,也从来不去靠刻苦或作弊争取个好的排名,而是从来没有拿考试成绩当回事——仿佛学堂上悠悠万事,独无此事,每每成绩单下来,第一也好,倒数第一也罢,他都是一揉搓了事。大学他学的是国际贸易,每天英语不摸、教材不看,白天围着大操场一边散步一边背《易经》,晚上掐着手指观天象,于是在呼延云被冠之以“狂人”的美名之后,刘新宇也加冕为“大仙”。
大学毕业他考研成功,又不愿再读,隐瞒学历去技校学电工,之后到海南做了一段时间建材生意,金迷纸醉一番之后,突然回京,开始了长达两年的“隐士生涯”,每天一个人在西山的叠嶂层峦之中飘来晃去,喝山泉吃野果,形同野人,之后又到旅行社做导游,由于他对世界各国人文历史风情掌故均有了解,所以大受游客欢迎,他却觉得操心累神,耽误“参禅”,又辞了职,去了一家茶楼当伙计,每天端茶倒水,竟也怡然自得。
刘新宇的交际面很广,三教九流无所不交,且在任何一个圈子里都能混得很开,但他的性情其实十分孤僻,永远的喜怒不形于色,或者说他早就看透了,这个世界上压根儿就没有值得大悲大喜的事情。
平日里他喜欢穿着宽衣长裤,说话行动又慢条斯理,望之俨然魏晋穿越过来的。如果说愚蠢的定义是“嘴巴和手脚总比脑子快一步”,那么他绝对跟愚蠢无关,除了睡觉之外,90%的时间他都是在沉思。寡言寡语的他,只要说话必是深思熟虑之后的针血之句,以至于有传闻,说呼延云之所以成为一名优秀的推理者,都是因为有了这么一位超级谋士之故。当然,圈子里的朋友们都知道,呼延云以推理者扬名立万的那些年,他的第一搭档绝对非林香茗莫属,但是林香茗出事后,能和呼延云坐在同一屋檐下啃黄瓜的,除了刘新宇,也就不做第二人想了。
前两天,呼延云让张昊帮他在段新迎住所的对面楼房里租一套房子,最好能观察到段新迎在家中的一举一动,张昊神通广大,很快搞定了这件事,恰好也是四楼,与段新迎的住所“脸对脸”,更准确地说,是自己次卧朝北的窗户正对着段新迎家主卧朝南的阳台,还能看到他们家进出的唯一一道楼门,简直是个再妙也没有的观察位置,于是呼延云就和刘新宇一起搬来了这里——全过程刘新宇既没有问是什么事,也没有问做这个事有没有收入,总之呼延叫他来,他就来了。
等呼延云把事情的大致经过给刘新宇讲完,刘新宇只问了一句:“你说的这个段新迎,就是咱们的同班同学老段?”
小学毕业后,段新迎和呼延云考上了同一所中学,依然被分在一个班,所以也是刘新宇的同班同学。
初中时代目睹的第一次欺凌事件,好像就是围绕段新迎展开的。
那时,段新迎个子在全班最矮,相貌也最丑。他的嘴巴外凸得比小学时更厉害了,总是驼着背,不大说话,老师提问他也回答不出,而且不停地眨巴眼,好像一只怕被宰掉的猕猴,惹得同学们哄堂大笑。
没多久,他的座位又被从第一排“调整”到了后面几排。
十三四岁的年龄恰如晶莹剔透的水晶球,是最容易看懂别人心事的时候,所以全班同学都明白了,段新迎是一个在老师和同学那里都不得待见的弱势分子。
有一天中午放学,呼延云去自行车棚取车,看见班里的两个男生——高昂和李琰把段新迎堵在角落里,跟他说着什么,段新迎满脸的恐惧,不停地点着头。
“你们在干吗?”呼延云骑上车,经过他们身边时,随口问了一句。
“滚!”戴着黑框眼镜的李琰凶巴巴地说。
呼延云立刻跳下车,走了过来:“我问你们在干吗?”
“找死呢你!”李琰龇出雪白而尖利的牙齿,像一条野狗。
“我是班长!”呼延云毫不退缩,“你们要是做什么坏事,当心我告诉老师去!”
“小子,别拿老师吓唬我。”一直没有说话的高昂突然发声了,他保养得白胖的脸蛋儿上浮现出狰狞的一笑,“信不信我今天下午就让你的班长当不成了?”
呼延云一愣,他俩已溜了。自行车棚里只剩下呼延云和段新迎。
“他们俩到底在跟你说什么?”呼延云问段新迎。
段新迎哭丧着脸:“他们说,我得罪了高年级的学生,高年级学生要打我,他俩帮忙说和,让我拿出100块钱来摆平这事,我到哪里去找100块钱啊!而且我平时走路都溜边儿,我实在想不起来我得罪谁了。”
呼延云十分生气:“你甭理他们,肯定是敲诈你呢,我下午跟老师说一下,看他们还敢欺负人!”
下午,课间休息时,他来到年级组办公室,找到班主任数学罗老师反映段新迎中午被敲诈的事情,罗老师面无表情地听完,对呼延云说:“你能不能少管点儿别人的事情,你看看你这几次数学考试的成绩,一次比一次差,怎么搞的?”
呼延云没想到,自己本来“主持正义”却反而挨说,有点生气:“罗老师,我是班长,同学的事情我当然要管的啊。”
“那好,我现在宣布,你不再是班长了,下午重新选班长,你回去吧。”罗老师冷冷地说。
呼延云讶然看着罗老师,很久很久才转身走出年级组办公室。
下午改选班长的结果,另一位名叫赵峥的同学取代了他的位置。
很快就证明,新班长和高昂等人沆瀣一气,对他们欺凌同学的所作所为不但不阻止,甚至在受到欺凌的同学稍微反抗时,反而加以弹压……同学们都被这种相互勾结的状态唬住了,像狂风席卷时的小草,齐刷刷表现出沉默和屈服,而罗老师对班集体这样“稳定和谐”的局面格外满意,多次公开赞扬赵峥“领导有方”。
就这样,呼延云迎来了他有生以来的第一个“大黑暗时代”,多年以后他依然不愿意回忆那个时代,他觉得一切都宛如噩梦一般,从胸前飘扬着红领巾的明媚春光中骤然被抛弃到了深不可测的井底,低头和仰头都是绝望……每天早晨来到学校,好像就是为了耳闻目睹同学们被狠抽耳光,被踢倒在地,被烟头烫脸、被敲诈勒索,稍有反抗就换来一顿无情的群殴,口鼻流出的鲜血把楼道染得点点滴滴都是斑红,班里那四五个流氓学生整日价混在一起,穿一样的黑布鞋和白袜子,满嘴的污言秽语,比赛谁吐出的烟圈更圆,把生殖器掏出来给邻桌的女生看,脸上时不时发出异常残忍和无耻的笑容,眼睛和内心都空虚得像被剜了一刀的恶疮,流着脓水、散着恶臭,他们热衷于殴打和谩骂一切比自己弱小的人,他们像打电游一样琢磨怎样将别人摧残得更彻底,他们把全部乐趣都建立在猎物的哭泣和求饶声中……猎物们好不容易挨到放学,如果今天没有挨揍或受到其他方式的羞辱,就是难得的好运气。
抬起头,每天的天空似乎都是狭窄的、阴沉的,铅板一样的乌云和铅板一样的心情就那么沉沉甸甸地悬挂着、压抑着,毫无宣泄的可能。
毋庸置疑的一点是,段新迎是被欺负得最厉害的一个,他几乎每天都要挨揍,因为他实在拿不出钱来,因为他不会在求饶时说顺民特有的柔媚话,长得又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能够让掠食者在蹂躏中获取巨大的成就感。
“段新迎,你妈就是一傻逼,有一天去动物园逗猩猩,被猩猩拉进笼子里操了,生下的你对不对?”高昂笑嘻嘻地问他。
段新迎不说话。
“啪!”
一记耳光!
“问你丫呢,对不对?”
段新迎还是不说话。
“啪!”又一记耳光,比前一声更加响亮。
班里一片笑声,包括很多女同学,也在开心或违心地笑,一如小学时坐在教室里的同学们一样。
有半个学期,每天下午第一堂课的课间,为了醒脑提神,高昂都会对段新迎提出同样的问题,段新迎始终不回答,始终挨耳光,起初他还因为疼痛和羞耻满脸泪水,后来渐渐木然了,提问,不回答,挨打,仿佛是生活中的必然,到时间了,就要来这么一遭,习惯了也就无所谓了。
这一切,呼延云都看见了,并经历着,但是他不再像其他同学一样笑了。他也挨过几回打。一次,另一个班的流氓李非在操场上遇见他,说了句“我听说你丫很牛逼是嘛”就突然朝他肚子狠狠踢了一脚。
回到家,父亲发现他总是弯着腰,捂着肚子,脸色惨白,就问他怎么搞的?他把挨李非打的事情说了一遍。
父亲接下来的话令他终生难忘——
“你要不招人家,人家为什么打你?”
他立刻陷入了沉默。
仿佛这句话比李非的耳光让他更加痛苦和伤心。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再和父亲对话,甚至再受到欺负,在群殴中被打得遍体鳞伤的时候,他回到家,自己用清水清洗了伤口,涂上紫药水,包扎完毕,关上自己屋子的门,仰面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闭紧了嘴巴不发一语。
铁一样的沉默。
班里有个叫周颖的女孩,发育得比其他女生早,人也长得挺漂亮,只是不知什么原因,好像智力水平有点差,显得傻乎乎的。呼延云一向不喜欢和傻瓜做朋友,所以对这个同学敬而远之。有一天下了晚自习,他骑车回家,快到家的时候发现第二天要交的作业本忘在教室里面了,赶紧返回去拿,回到学校,他沿着黑暗的楼道上了楼,快到教室门口,忽然听见有女生在抽泣,他推开门,拉开灯,只见高昂、李琰、赵峥和另外一个班名叫章铎的同学惊慌失措地看着他,地上躺着被他们撕破了衣服的周颖。
周颖跳起来,飞快地跑出了教室。
李琰要揍呼延云,被高昂拦住了,高昂上前勾住呼延云的脖子,亲热而阴狠地说:“老班长,刚才你什么都没看见,对么?”
呼延云有点害怕,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好,那就好,今后有什么事儿跟我们说,我们罩着你!”高昂得意地笑着,把他放掉了。
呼延云像一只从猫爪子逃脱的仓鼠,踉踉跄跄地跑下楼骑车回家。路上,他看到了周颖边哭边缓缓走向黑夜深处的身影,但是他顾不了那许多了,他就一门心思想回家,回到自己屋里,锁上门,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对么?
一般来说,女孩子遇到这种事,往往都是宁可吃哑巴亏也不愿意声张,谁知周颖傻乎乎的,当晚直接跑到派出所报案了。第二天来了俩民警到学校调查,消息传得很快,在盘问了赵峥、章铎和李琰后,轮到高昂了,他离开教室前,特地绕到呼延云的座位边低声说:“你记住了,你什么都没看见,不然没你的好果子吃!”
没多久,罗老师叫呼延云去年级组办公室。推开门,屋里坐着罗老师、年级组长、教导主任和章副校长,还有两个警察,像抽足了大烟一样赖赖唧唧地靠在沙发上,看他们的神情,仿佛来到这里不是办案,而是为了一件极其无聊的事情必须要走一道极其无聊的程序来打发极其无聊的时光。教导主任指了指门口的一把椅子,呼延云坐在上面。
“你就是呼延云?”一个警察头也不抬地问,“你昨晚到学校来了?来干吗了?”
“我把作业本忘在教室里了,特地回来拿一趟。”
“你回到教室的时候看见什么了?”
呼延云沉默不语。
“说话!”警察催促道,“有事儿就说有事儿,没事儿就说没事儿!”
在成为推理者并实际参与了大量刑侦工作之后,呼延云才了解到,这种盘问的方式是极端错误和不负责的,不仅存在着故意淡化犯罪事实的倾向,而且可能将证人的证词导引向错误的方向。
然而他那时还不懂这些。
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
边哭边向黑夜深处慢慢走去的身影……
最后,他总算是没有辱没那个还有热血可以沸腾的年龄:“我看见高昂他们几个人欺负周颖来着!”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
提问的警察拍了拍本子,绽开满脸的横肉,笑了:“哟,总算来点儿不一样的了,说说,怎么个欺负法?”
呼延云把自己看到的情况原原本本地陈述了一遍。
讲完之后,办公室里沉寂了良久,每个人仿佛都在望着一辆不守交规的汽车从眼前闯过了红灯。
到底是警察经验老到:“既然你看到这些情况了,昨晚为什么不报警呢?你知不知道证词跟火腿一样也有保鲜期啊?我要是不问你,你是不是这辈子都装哑巴了?”
“再说了,说不定是几个同学打闹着玩儿呢!被你一说可不得了了,小小年纪我看你的思想很复杂嘛!”教导主任说。
罗老师也赶紧帮腔:“就是就是,要我说,高昂他们不至于,尤其是赵峥和章铎,那是我们班和一班的班长,是德智体兼优的好学生,怎么可能办出这种荒唐事?那个周颖我知道,脑子不大清楚……呼延云,你是不是班长被撤了之后不服气,想打击报复赵峥啊?”
“我说呢!”提问的警察再次把本子一拍,流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笑嘻嘻地说,“有个老话儿怎么说来着,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呼延云有点困惑,明明是调查高昂等人的问题,怎么突然都冲着我来了?
“那么,就这样吧,我们回去跟领导反映一下,你们这边也对几个学生加强教育,青春期别玩儿出幺蛾子来,那个叫周颖的,我看脑子确实不大正常,跟她家里人说说,要能待就老实儿地在学校待着,不能待就回家休息休息,别没事儿给大家添堵,我们忙,你们当老师的也不容易,对不对?”两个警察一边说一边站起身往办公室外面走。
窗外的天空湛蓝湛蓝的,飘着几朵狼毫般的白云。阳光温柔地照进办公室,在桌上、教科书上、摊开的作业本上和洋灰地板上洒下一片异常明媚的光芒。这是个罕见的好天气,呼延云却感受到一些非常不和谐的东西,在办公室里像午夜的鬼魅一样飘荡,那是一种没头没脚、无名无姓,只和出卖、龌龊、阴暗以及下流相关的东西。也许就是因为那阳光太美好,美好到任何一点瑕疵都不堪忍受,又岂容成群结队的鬼魅作祟!于是这个14岁的少年突然焕发了无所畏惧的勇气,一下子从椅上跳起,用自己都想不到的声音大吼道:“难道就这么算了?”
成扇形包围着他的那些成年人,似乎都被突如其来的吼声重重地挫了一刀,齐刷刷矮了三分,就连面孔也都惊慌失措得阴阳不定。
“怎么能就这么算了?”呼延云愤怒地说,“我明明看到那几个男生欺负周颖,而且绝对不是普通的打闹,就是想侮辱一个女孩子,你们怎么能就这么算了?高昂和李琰他们平时打骂同学,赵峥和章铎当着班长不但不管,还跟他们一起做坏事,这些你们都没有看到吗?听你们说的,好像一切过错都在我和周颖身上似的,我没有及时报警,我想打击报复赵峥,周颖也是因为脑筋不大好故意诬陷高昂他们——你们怎么能这样黑白颠倒、是非不分!”
办公室一片死寂,然而也就死寂了大约三秒钟,一个警察冲上来就扇了呼延云一记耳光,把他打倒在地上!
这一记耳光和平时挨的小流氓的耳光,没有任何本质上的区别。
刹那间,被直接扇中的左耳火辣辣一片疼痛,眼前是一片七扭八歪的小腿,把原本璀璨的阳光踩得稀烂。
“操!”那个警察还要打,被几个老师拦住了,于是他瞪着呼延云破口大骂,“你个小逼崽子,你丫说谁黑白颠倒、是非不分呢?!”
“消消气,消消气,别跟学生一般见识!”教导主任说,“这学生比较偏激,比较偏激。”
一阵喧哗后,一切恢复平静,阳光和见不得阳光的嘴脸都突然消失了。呼延云站在黑黢黢的楼道里,仿佛站在一个竖起来的井底,厚厚的井壁后面,响起了放学的铃声,铃声空洞而漫长,绞索一样没完没了,等到它终于咽下最后一口气,又余韵袅袅地在耳鼓里继续回荡,一切都显得那么乏味和无聊……就这么算了吗,就这么算了吧!
下了楼,到自行车棚里取了车,往家慢悠悠地骑去,脚板机械地踩划着踏板,脑子里一片空白,以至于当高昂等一群小流氓骑着车把他团团围住时,他还没察觉……
察觉到时,已经太晚了。
小流氓们用自行车把他围在路中间,每人都用一只脚撑着地,另一只脚搭在车梁上,歪歪扭扭的,望之如乱坟岗上的一圈松树。
“你自己说,今儿这事儿怎么办吧?”高昂吊起眉毛,笑吟吟地说。
呼延云冷冷地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看到了他身后站着一大群人:罗老师、年级组长、教导主任、章副校长,还有那两个警察……直到这时他才醒悟,原来他面对的是一座他无论如何也撼不动的大山,14岁的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沮丧和绝望。
“问你丫呢!”李非朝他的自行车狠狠踢了一脚,“是交钱还是挨揍,你自己选,反正不让你小子出点血,你也不会长教训!”
钱是没有的,家里每个月给他那点零花钱根本不可能喂饱这群野兽,而且如果他们发现在你身上有利可图,那么类似的敲诈会没完没了,既然如此只能跟他们搏斗了,虽然自己只有一个人,但是如果豁出去这辆自行车不要,拼死打斗一场,未尝没有逃脱的可能……问题是,就算今天侥幸逃脱了,明天怎么办?后天怎么办?他还能继续来学校上学吗?纵使是转校,这些校园流氓像藤条上的倭瓜一样,都是串通一气的,到哪里才能彻底摆脱他们的纠缠呢?
这么想着,他出了一身冷汗。
野兽们已按捺不住捕猎的欲望,他们撸胳膊挽袖子就要动手。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声呼唤——
“呼延云,教导处让你马上回学校一趟!”
所有人都朝声音的源头望去,竟然是刘新宇。
高昂不禁嘬了嘬嘴唇。在班里,以高昂为首的小流氓们几乎欺负除他们小团体外的任何一个同学,却唯独不敢招惹刘新宇——准确地说,他们招惹过他一次,就一次。
那是有一天课间,刘新宇正在座位上预习下一节课的功课,后脑勺突然被“啪”地重重打了一下,抬头看时,高昂从他座位边跑过,回头狞笑道“看什么看,再看把你丫眼睛挖出来”,接着小流氓们一个个从他座位边跑过,于是他后脑勺又挨了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
挨了这好几下打,刘新宇没有像其他同学一样愁眉苦脸或者抱头痛哭,而是面无表情地坐在座位上,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第二天,差不多同样时间,小流氓们打算把昨天的剧目再上演一遍,他们凑到教室后排,准备逐个跑过刘新宇的身边打他的后脑勺,高昂正要第一个动手,脚步还没迈出,就见刘新宇从书包里抽出一个亮闪闪的玩意儿,“咔嚓”一声竖着插进了课桌的桌面!
班里所有同学都倒吸一口寒气,那是一把磨得雪亮的尖刀!
有的胆小的女同学竟吓得尖叫一声,跑出教室去了。
高昂等人一动也不敢动。刘新宇埋头看课本,看得很仔细,从最上面一行一个字一个字读到最下面一行,再慢慢地翻开下一页……
那之后,再没有人敢动他一根手指头。
初中时代的刘新宇,性格就显得很孤僻,平日里寡言寡语,不和其他同学交往,他的学习成绩很好,所以考试从来不作弊,也不给邻座作弊的机会。这样的学生本来会成为全班唾弃的对象,只是他无意间发现呼延云和他喜欢读同样的书——那是在同龄人中早已弃如敝屣的世界文学名著、十七年红色小说和各类竖排本史籍,与那个年代流行的各种充斥着名牌、洋文、矫情和装腔作势的青春文学相比,这些书籍和喜欢阅读它们的人一样,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呼延云有时难免为这种格格不入而焦虑,刘新宇则从来不会因此皱皱眉头——总之他们俩在偶尔的交流中感到十分投机。
眼下刘新宇这一嗓子不啻给呼延云解围,小流氓们虽然嘴巴都跟涂了印度神油一样硬,但遇到教导处难免还是软塌塌,所以一哄而散。
刘新宇骑车来到呼延云身边,低声说:“快走吧,我骗他们呢!”
两个人骑着车,在夜色中沿着阜成路一直往东骑,起先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后来还是呼延云先开口把从昨天晚上到今天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讲述了一遍,刘新宇只是静静地听,没有搭腔。
枝叶茂密的槐树将路灯的光芒筛过,橙黄色的颗粒像飘舞的流霰,令夜色更加的漠漠织织,那时的自行车道还不是很平坦,偶尔会出现形状奇怪的裂缝和同样形状奇怪的水泥补丁,当自行车的车轮碾过时,哐当一下的顿挫会让人产生十分不安的错觉,仿佛就此坠落到世界的另一个角落。空气中弥漫着烤羊肉串特有的孜然香气,卖报纸的老太太正在把折凳往货架里面塞,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香芋冰淇淋的叫卖声,望过去又只看见五金商店的伙计正在耐心地上着一块斑驳的门板。
“你急着回家不?”刘新宇问。
“不急。”呼延云说。
于是,他们在经过海军总医院之后,沿着一条小路一直往南,穿过一片肮脏破败的城中村(那里洋溢的留兰香牙膏气味迄今都难以忘记),他们推着车越过一片砖堆,就进了玉渊潭公园。
刹那间,外面那个喧嚣的世界一下子消失了,耳畔唯有波浪拍打着河岸的噼啪声,天空也像被撕开包装盒一样开阔了许多,甚至稍稍亮堂了一点,呈现出宝石般的深蓝色。两个朋友把自行车靠在一个土丘的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凹凸不平的草坪,每一步都踩出一脉苦香。
在岸边一块平坦的大石头上,他们坐下,石头冰凉而潮湿,甚至可以感受到基底的苔藓在呼吸,粼粼的湖水从远处一波波追逐过来,在湖面形成一座座瞬时崛起又瞬时陷落的山岭,河对岸依稀可见团团抱抱的柳树影子,像一群休憩的狮子,由灯火镶上金边的军事博物馆和央视塔明明灭灭的轮廓,倒映在湖面上,层层叠叠的波浪令人分不清哪个是真实,哪个是虚像,只觉得天地间的一切都在起伏不定中摇摆,幻灭。
“今天躲过一劫,还不知明天怎么办……”呼延云长叹,“小学时,同学们都团结友爱,偶尔有欺负人的现象,老师总会管的,可现在呢,高昂他们简直无法无天,可以做一切坏事,而善良老实的同学只能任凭他们欺负,连警察都给他们当帮凶……”
“高昂的爸爸是区教育局的领导,章铎是咱们学校章副校长的儿子。”刘新宇冷冰冰地说。
这完全出乎呼延云的预料。后者愣了片刻,问道:“那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只是告诉你,要么就别惹他们,要么就跟他们拼!”
“像你一样,拿把刀子插桌子上?”呼延云轻轻地摇摇头。
“对!”刘新宇斩钉截铁地说,“你一定要让他们知道——我敢拼命!你只要敢拼命,他们就退缩了!”
这一回,轮到呼延云沉默了,他觉得自己没有刘新宇的勇气。
很久,他才低着头自言自语起来:“我觉得每天都很愁,很烦,学习压力本来就够大的了,在学校要时刻小心挨打,回到家家长还要骂,就没有个直起腰杆扬眉吐气的时候,这个世界有太多不对、不正确的地方,可是大家好像都接受了这样的不对,不正确,没有谁去质疑一下,更没有谁想过要改变一下……”
“我也跟你一样的困惑。”刘新宇说,“我想从书里找答案,我觉得书里有着不一样的世界……”
“不见得。”呼延云摇摇头,“你看看小说里那些恶霸地主、流氓地痞是怎么欺负穷人的,我觉得在学校里简直发生着一模一样的事情。”
“那就得用书里的方法对付他们。”刘新宇说,“一个人斗不过他们,两个人斗,两个人斗不过他们,就一群人和他们斗!”
后来的事情,是呼延云怎样都没有想到的,有如玉渊潭滚滚波涛一般的愁烦,居然化为了白皮松林里的一场腥风血雨!初中时代最具传奇性的事件,竟然是在这样沉沉的黑暗中不知不觉地揭开
了序幕——世上有多少瑰丽的壮剧,拉开的第一道序幕竟然是夜幕啊!
回忆起这些,呼延云不由得再一次看了看坐在窗前的刘新宇,他已经啃完了黄瓜,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段新迎家的阳台。
“又要开始了……”刘新宇低声说。
呼延云走到他身边:“就是你说的那件怪事?”
“嗯。”刘新宇点点头,“你看——”
顺着他举起的右手,呼延云看到,对面阳台上,一个坐在轮椅里的老人正抓着围栏,努力地将自己的身体向围栏外面拔高一点,再拔高一点,仿佛是要从阳台里面翻滚出来跳楼自杀似的,由于需要花费极大的力气,他皱紧眉头,龇牙咧嘴,松树皮一样布满了皱纹的脸孔拧巴成了一团,但是当快要翻出护栏的一瞬间,他又停下了,把头左转转,右转转,浑浊的目光扫视着楼下,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嘴里念念有词,这样大约过上一分钟,当他确认他什么都没有找到的时候,神情变得非常失望,整个身子颓然地坐回轮椅。
“他就是段新迎的爸爸,每天上午9点到11点,下午的3点到5点,他都会坐着轮椅来到阳台,就这么坐着,风吹日晒也一动不动,然后差不多每个小时这么起来一次。”刘新宇说。
“他为什么坐轮椅?”呼延云问。
刘新宇说:“糖尿病足,治疗不及时,截肢了。”
“那么,他在念叨什么?”
“不知道。”刘新宇摇摇头,“我唯一能肯定的,是根据口型,他每次念叨的,应该都是相同的五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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