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呼什么来着?”蔻子一面上台阶一面问。

“呼延云。”他很不好意思地说,仿佛自己的名字给她找了天大的麻烦。

“嗯!”蔻子点点头,“这回我记住了。”她站在二楼一扇防盗门前,按了门铃。“丁零丁零”地响了三声,没人来开门,她再按,又响了三声,还是没人来开门。她有点生气,“哐哐哐”地拍着门喊:“小萌,是我,蔻子,快点儿把门打开!”

依然无人回应,郭小芬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神色有点紧张:“屋里有声音。”

“我下楼,看看能不能从阳台攀上去。”呼延云刚要往楼下走,防盗门哗啦啦打开了,露出一张猪腰子似的长脸,额头上挂着汗珠,眼神像刚刚做了贼一样慌张。

“王云舒?”蔻子很惊讶,“你怎么来了?”

“这是我表哥家,我想来就来。”王云舒不客气地说,但口气中流露出一点心虚,蔻子推开她就冲进了屋子,直奔阿累的书房,见王云舒的母亲孙女士正在把书桌最下面的抽屉关上。

“你们——”蔻子气得嘴唇发抖,“你们给我滚!”

跟在她身后进来的王云舒喊了起来:“不许你这么跟我妈讲话,这是我表哥家,要滚的人是你!”

“你们不就是想找镜子吗?好,我让你们找!”蔻子突然像发了疯一样把所有的抽屉都拉出来,倒扣在地上,把书柜的门也打开,一本本书往下拽,扔在桌子上,活像推倒了一堆积木,然后将床单狠狠一拉,枕头和毛巾被像地壳错动的岩石层一样痛苦地扭曲着,露出铺在最下面的褥子……顷刻间,书房如同被打劫了似的,凌乱不堪。

王云舒不停地尖叫着,仿佛有人连续往她脚下扔鞭炮。

“蔻子你误会了,冷静一点,不是你想的那样。”孙女士诚恳地说,“我和云舒先走了。”

呼延云使了个眼色,马笑中会意,拦住王云舒和孙女士,把警官证一亮:“我是望月园派出所的所长,有些事情需要你们配合调查一下,所以请先不要离开。”

王云舒一指书房:“正好,你们赶紧把那个疯子抓起来。”

“用不着你教我怎么办案!”马笑中把眼一瞪,指着客厅的沙发说,“去,那边儿坐着去,等我们问话。”

就在这时,呼延云发现客厅里还有两个人:一个人坐在一把轮椅上,从花白头发的发型来看估计是个老太太,面朝阳台,一动不动,仿佛和沙发、电视、冰箱一样,仅仅是这栋房子里的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件;另一个是个小女孩,穿着米黄色短裤和绘着HelloKitty的衬衫。虽然她逆光坐在沙发上,看不清容貌,但从脸部的大致轮廓,呼延云断定她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只可惜她瘦弱极了,目光又羞又怯,像一只秋天里就要死去的小鸟。

这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死气。呼延云想。

他走进书房,看见已经平静下来的蔻子在默默地收拾被她折腾得乱七八糟的房间,马笑中指指她,呼延云摇了摇头,蹲下身,把那几个倒霉的抽屉翻过来,把散布在地上的文具、本子什么的往里面装,然后将抽屉重新插进原来的位置。

然后,他来到蔻子身边,和她一起把摊在桌上的书放回书柜,他的余光看到一些亮晶晶的东西,是缀在蔻子眼眶里的一滴泪水,她使劲含着它,才没有使它坠落。

“没事吧?”呼延云问。

“没事。”蔻子说,声音湿漉漉的。

“你是阿累的好朋友?”

“同学。小学到高中,都在一个班。”

“他是怎么死的?”

“病死的。”

“什么病?”

“不知道,他一直也没有跟我说过。”蔻子说,“只是到了后来,他好像浑身都不能动,就像……就像一个被扔进冰窟窿里冻僵的人。”

“镜子杀人的故事。”

“嗯?”

“我说,他死得就像小青讲的那个镜子杀人的故事中,被狠毒的妻子骗进冰窟窿里砸死的丈夫。”

“对。”

“那个故事,你能完整地给我讲一遍吗?”

“能。”蔻子见书都被重新摆进书柜,就去收拾床铺,一面收拾,一面把那个故事讲了一遍。

“这和小青给你讲的一模一样?”

“细节上也许有些不一样的地方,但应该差不多。”

呼延云忽然发现白色的墙壁上有一道暗黄色弧形,像是半张被揭掉的头皮糊在了上面,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这是怎么回事?”

蔻子呆呆地看着那个弧形,一言不发,那滴含了很久的泪水,终于慢慢地滑落面颊。

呼延云沉默着。

“最后,他动不了了,话都说不出来了……”蔻子使劲咽了几下,说,“可是他又想和网友聊聊天什么的,我和他妈妈就把他抬到靠墙的那个沙发里,电脑桌搬到他面前,他用手指慢慢地移动笔记本电脑的球形鼠标,点击软键盘来一点点录入文字。赶上手指痉挛跳动,鼠标根本无法定位,所写的内容被搞得乱七八糟时,他就仰起头靠着墙,闭上眼睛,脸上充满了绝望,时间长了,墙上就留下了那么个印子……”

“天啊……”郭小芬十分震惊,“他得的到底是什么病啊?”

蔻子摇摇头:“我说了我不知道,他竭尽全力来保守这个秘密,他的妈妈——就是坐在阳台轮椅上的那个老太太,虽然知道真相,但在他病死之后就精神失常了,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呼延云面对着墙上的那个印迹,神情肃穆得有如站在墓碑前。

马笑中把书房的门关上,问:“那母女俩是怎么回事?”

“她们?她们就想着怎么能从这里再找到铜镜,拿出去卖钱。”蔻子轻蔑地说,“阿累死后,趁着他妈妈精神失常,樊一帆伪造了一份阿累签名的遗嘱,除了这套房产留给老太太以外,其他所有财产都划归她的名下,阿累收藏的无数珍贵的铜镜,被她一一拿去变卖。王云舒和她妈妈看在眼里,急得直冒火,没事就跑过来翻阿累的东西,看看能不能捡到‘漏儿’——尤其是那面失踪了的透光镜。”

“透光镜是什么玩意儿?”马笑中问。

蔻子说:“我不是很懂铜镜,所以不大清楚,据说是阿累所有的藏品中最值钱的一面铜镜,价值几千万元呢。”

“这么多?!”马笑中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不过,她们找不到的。”蔻子说,“小萌——就是这家的佣人说:阿累把那面镜子给了小青。”

“蔻子。”呼延云突然说话了,“杨薇被杀的事情,恐怕你们已经都知道了。你觉得,小青是杀害杨薇的凶手吗?”

蔻子摇摇头:“不会,要杀,她也是杀樊一帆,她和杨薇又没有什么直接的仇恨。”

“你刚才说这家的佣人,叫小萌的,她现在不在吗?”呼延云问。

蔻子也一副很纳闷的表情:“是啊,不知道怎么回事。杨薇被杀了之后,她就变得怪怪的,老是一副躲躲藏藏的样子,好像很害怕什么似的,家务做得特别不认真,伺候老太太也心不在焉的,而且经常不在家,再这样下去我看要解雇她了。”

“好吧,蔻子,你去把王云舒叫进来好吗?”呼延云说,“另外,麻烦你再等一等,不要走。”

蔻子点点头,出了书房。

“她的口吻,有点儿像这家的女主人呢。”郭小芬轻轻地说。

王云舒进了书房,猪腰子脸吊得老长,一双楔形眼恶狠狠地瞪着屋里几人。等马笑中把门关上,她立刻问:“蔻子说我坏话来着吧?”

“你有什么坏话可以让她说呢?”呼延云饶有兴趣地问。

王云舒顿时傻了眼,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杨薇的死,你知道了吧?”

“知道了。”王云舒说。

“出事那天,是谁提议去望月园玩捉迷藏的?”

“是……是我。”

“也就是说,一群人在你的提议下去望月园玩儿,然后在同一时间,杨薇被杀死在相邻的青塔小区。”呼延云的声音平静得像用指头在捋着什么,“你觉得,这是不是太巧合了一点呢?”

“这,这……”王云舒急了,“我可没杀杨薇,我们每次晚上聚会,都要去望月园玩儿捉迷藏的啊,不信你可以去问问别人。”

呼延云把话题一转,问:“你们到望月园后,是从几点开始玩的?”

“晚上11点34分。”王云舒不假思索地回答。

郭小芬很惊讶:“你怎么这么肯定?”

“玩儿之前我看了一下手表。”王云舒说。

呼延云接着问:“游戏怎么玩儿呢?”

“就是大家一起到望月园去,先手心手背,出局的那个负责抓人,其他人都藏起来,选对地方后一动也不许动。在一定的时间内,抓人者把躲藏者全抓出来了算赢,没有被抓住的人也算赢。赢的人有资格在下一轮游戏中直接当躲藏者。”

“一次游戏要玩多长时间?”

“我们一般玩两种,15分钟一轮或20分钟一轮的。”

呼延云目光一闪,缓慢而清晰地问:“你们那天晚上玩儿的是多长时间一轮的呢?”

王云舒说:“15分钟一轮的。”

“谁提议玩15分钟一轮的?”

王云舒想了想:“好像是蔻子,她说玩儿15分钟一轮的,大家都没意见,然后游戏就开始了。”

“我不要‘好像’,我要的是肯定。”呼延云盯着她说,“到底是谁提议玩15分钟一轮的?”

王云舒有点儿慌,定了定神,肯定地说:“是蔻子,没错。”

呼延云问:“第一轮是谁抓人?”

“武旭。”

这个名字很陌生。“那么,第一轮抓人顺利吗?在结束的时候,所有人都被抓住了吗?”

王云舒说:“好像没抓到蔻子和老刘,他俩都特别能藏。”

“老刘是谁?”

“刘新宇,也是经常和我们一起聚会的。”

呼延云听到这个名字,不禁一愣。

郭小芬突然问:“玩完一轮后,你们休息了多长时间?”

王云舒说:“两三分钟吧……可能要更长些。”

“第二轮谁抓人?”

“是我。”王云舒指着自己的鼻尖,“蔻子和老刘没有被抓住,在下一轮中接着藏,剩下的人手心手背,结果小萌、武旭和那个姓张的记者都是手心,就我是手背。”

“下面我要问的问题非常重要,请你想清楚再回答。”呼延云说,口吻像平地掠过一阵寒风,变得异常严峻,“在你们第二轮游戏结束后,有没有出现什么异常情况?比如,某个人晚于正常时间回到集合地。”

王云舒仔细想了想说:“第二轮我抓住了老刘、小萌和那个姓张的记者——他挺笨的,藏在哪里都能被发现。武旭也被抓住了,马上就要到时间了,不知怎么回事,他没按规矩在一个地方藏着,提前出来了,在南边的草坡那儿溜达,被我抓住,说他耍赖,他还跟我吵……要说回来晚的,就是蔻子,我们都集合一会儿了,她才出现,还说看到了小青,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声音呢?”呼延云问,“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

王云舒摇摇头:“没有。”

“真的没有?”呼延云追问了一句,郭小芬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为什么对这个问题如此感兴趣。

王云舒很肯定:“没有。”

“好了,没事了,你把你妈妈叫进来吧。”

王云舒站在原地没动。

马笑中说:“去叫你妈进来,没听见吗?”

王云舒的一双楔形眼瞪着马笑中,像是要把他钉进墙上的裂缝。

“你还有什么事吗?”呼延云问。

“我、我想告诉你那个蔻子不是什么好东西,她看着阿累家有钱,早就想当阿累老婆,可是阿累娶了樊一帆,气得她不行,所以……”

马笑中不耐烦地说:“你哪儿那么多废话,出去,叫你妈进来!”

王云舒无奈地走出了房间。片刻,孙女士进来了,脸上挂着歉意的笑容:“我女儿年轻不懂事,有时可能没礼貌,请你们多多原谅。”

“请坐。”呼延云指着一张椅子说。

孙女士坐下了,神色很安详。

呼延云说:“请您把杨薇遇害那天晚上,这里聚会的前后经过,给我们详细讲一下好吗?”

孙女士点点头,从接到蔻子的邀请电话说起:蔻子是怎样请她们到阿累的妈妈家集合,听参与侦破上个月发生的系列命案的郭记者讲故事,结果来的却是张伟,之后大家聊起镜子,后来在王云舒的提议下,一起去望月园

玩儿捉迷藏……“他们临出门的时候,我还不大同意,说这么晚了就不要去了,怕出事,谁知道隔个草坡就出了命案!”

“这么说,您那天晚上没有去望月园喽?”呼延云问。

“我都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能和孩子们一起玩儿。”孙女士笑着说,“再说小萌也玩儿去了,我姐姐和雪儿没人照顾怎么行?”

“您的姐姐……是谁?”

“就是坐轮椅的那个人啊,她是阿累的妈妈,也是云舒的大姨。”

“哦。”呼延云说,“雪儿是谁?”

“就是坐在客厅沙发上的那个女孩,阿累生前特别要好的网友,彼此给了很多鼓励。她家在外地,过两天要去美国治病,来咱们市里一是坐飞机方便,二是阿累去世之前,专门提出过,如果雪儿来北京,一定要多给予她照顾,所以她来北京之前联系我们时,我就跟她说好了,让她在这里住下,省下住旅馆的钱,毕竟将来去美国还有很多要花钱的地方……”

呼延云打断了她的话:“他们去望月园玩儿到回来这段时间,您在这房子里都做了什么,给我讲讲好吗?”

孙女士愣了愣,说:“他们走后,我就在客厅看书,后来雪儿睡觉醒了,我就和她聊天。聊了一会儿,雪儿渴了,我带她到客厅去喝水,透过阳台的落地窗看见亮着警灯的警车开进了青塔小区,我还纳闷是怎么回事呢,没多久,云舒和小萌回来了,说青塔小区好像出了什么事,那位姓张的记者顺着草坡溜下去了,少了个人不好玩了,就都散了,各自回家了。”

“您的姐姐——我是说坐在轮椅里的那位女士。”呼延云仔细斟酌了一下用词,“她,那段时间里一直没有离开这里吗?”

孙女士苦笑了一下:“阿累去世后,她精神失常了,整日傻傻地坐着,上个厕所都要人扶……”

“好吧。”呼延云说,“您把雪儿叫来好吗?”

孙女士出去了半天,蔻子拉着雪儿进来了。雪儿一直怯怯地躲在她身后,苍白的脸上,一双黑樱桃似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慌,像一只马戏团里走上钢丝的小羊。

“她胆子小,我能陪着她接受你们的问话吗?”蔻子说。

呼延云摇了摇头。

蔻子无奈地对雪儿说:“别害怕,有什么说什么就是,我在外面,有事就喊我。”然后走了出去。

雪儿呆望着屋子里的三个人,目光像正在慢慢凝固的白色乳胶。

看着她楚楚动人的小脸上那将要枯萎般的神情,呼延云突然说不出话来,看了看郭小芬,郭小芬明白他的意思,上前拉着雪儿的小手坐下,温柔地说:“雪儿,别害怕,我们只是问几个问题,你如实说,好吗?”

雪儿轻轻地点了点头。

郭小芬说:“那天晚上,你为什么没和大家一起去玩儿捉迷藏呢?”

雪儿说:“我好困,睡着了。”

“什么时候醒的?”

“夜里12点,孙阿姨告诉我的。”雪儿说,“我做了个噩梦,吓醒了,一睁眼就看见孙阿姨坐在我身边,她一直和我聊天来着……”

“后来呢?”

“后来她带我到客厅喝水,我们就看见有辆警车一闪一闪地开进对面那个小区。孙阿姨说那个叫青塔小区,肯定是出什么事了。”

“雪儿。”呼延云说,“你能把那天晚上蔻子讲的镜子杀人的故事,完整地复述一遍吗?”

雪儿愣住了,满眼的茫然。

“怎么了雪儿?”郭小芬有点惊讶,“你想不起来那个故事了?”

雪儿还是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

呼延云突然明白过来:“难道你没听过那个故事?”

雪儿说:“什……什么镜子杀人啊?”

呼延云不禁一笑:“好啦,雪儿,你出去吧,让蔻子进来。”

蔻子进来了,呼延云问:“难道你讲那个镜子杀人的故事的时候,雪儿不在场?”

“对啊,不知怎么回事,她坐在沙发上,困得眼皮都睁不开了,孙阿姨和小萌就把她扶进客房里睡觉去了,怕吵着她,还把门带上了。”

呼延云问:“此前,她有没有吃过或喝过什么?”

蔻子仔细想了想,眼睛突然一亮:“对啦,那个姓张的记者讲完故事,口干舌燥的,我让小萌给他和大家每个人都倒杯果汁,孙阿姨怕她一个人手忙脚乱,还去厨房帮她,然后用盘子端进来,分给大家喝。”

“谁负责分的?”

“这我可想不起来了。”蔻子说,“也有自己动手拿的,不过雪儿一向畏畏缩缩的,肯定是有人拿给她的。”

呼延云点点头:“蔻子,下面,我想和你探讨个问题,但是希望你能严守秘密,可以吗?”

蔻子神情一振:“你说,我一定保密。”

“我假设——”呼延云压低声音,“那天晚上有人知道你们聚会后一定会去望月园玩儿,不希望雪儿去,故意下迷药把她迷晕,让她在某个特定的时间段里安静地睡觉——你觉得有什么理由这样做吗?”

“下迷药?”蔻子睁圆了眼睛,“谁会做这种事?”

“只有禽兽做不出来的事,没有人做不出来的事。”呼延云说,“你就告诉我,有没有迷晕雪儿的理由?”

“有!”蔻子不假思索地回答。

“什么理由?”

“你们不要看雪儿病恹恹的,其实她有一项超常的本领。”蔻子说,“她的记忆力惊人的好,过目不忘,她来的那天中午,王云舒带她去餐馆吃饭,她把厚厚一本菜单翻了一遍,所有菜的价格就全记住了,后来服务员算错了账她还纠正来着。当天晚上我们不是就聚会来着吗,姓张的记者还没来的时候,王云舒把这事儿一讲,我们都惊叹不已。如果后来带雪儿去望月园,她的身体非常糟糕,跑不动,也走不了很长的路,估计也就是在圆形广场那里坐着,反正我们每个人藏在哪里,有没有作弊,或者去做了什么别的事情……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呼延云和郭小芬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雪儿得的是什么病?”

“这个我也不大清楚。”蔻子叹了口气,“我觉得她的症状非常像阿累,说话、走路,做什么都是有气无力的,好像在渐渐地被冻僵……”

呼延云的目光慢慢移向墙壁上的那个暗黄色的弧形,逝者已矣,这道痕迹却永远地留下了,它有如退潮后堤坝上残存的水渍,表示水曾经淹没到这个高度。那个去世的阿累,在生命的最后,一次次将疲惫而绝望的后脑勺靠向这面墙壁,正如掉进冰窟窿的人一次次奋力地把口鼻伸出水面,鼻翼和嘴唇快速地一张一翕,贪婪地吸吮着维持生命的空气,但是寒冷的冰水还是如同无数双白森森的手骨,勒住他浑身上下的每个关节,将他一点点拖向黑暗的河底……他到底得的是什么病?那种计时器般地一秒秒步入死亡,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想着想着,周身不由得发麻,呼延云赶紧动了动僵硬的脖子,把这间小小的书房扫视了一圈,突然发现似乎缺少了什么东西。

“我怎么没有看到一张阿累的照片?”他问。

“收起来了,怕他妈妈看到。有一次他妈妈看到了,又哭又闹地直吐白沫……”蔻子说着,拉开一只抽屉,从里面找出一个黑皮笔记本,打开,抽出一张照片递给呼延云,“中间的那个,就是阿累。”

照片上,三个人坐在河边一块大石头上,亲密地肩靠着肩,中间的那个穿着深蓝色T恤的男子,皮肤有点黑,鼻子很大,重重的眉毛下面,是一双原本就狭长,因为笑得很开心而眯成一条缝的眼睛,厚厚的嘴唇微微外凸着,给人一种憨憨的感觉。

他的左边是蔻子,对着镜头打出“V”的手势;他右边那个人,脸庞白净而略微狭长,眉清目秀,嘴角挂着的一缕微笑显得恬淡和从容,手脚舒展地一坐,仿佛和身后那片清澈的河水融为了一体。

“这个人叫刘新宇吧?”呼延云指着照片上的这个人问。

“对啊。”蔻子有点惊讶,“你怎么知道?”

“他是我的中学同学,没想到和你们玩儿在一起。”呼延云说着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喂?老刘吗?是我,呼延。你在哪里?好……我现在就去找你。”

他挂断手机,走出书房,见王云舒和她妈妈还没有离开,问:“小萌还没回来?”

她俩一起摇摇头。

“好吧,那我们先走了,有她的消息,第一时间通知我。”呼延云说,突然又想起了什么,“那个叫武旭的,你们有他的联系方式吧,给我一下好吗?”

蔻子马上说出一串电话号码,接着说:“杨薇出事后,我们就联系不上武旭了,打他的手机,总也不通。”

呼延云没有说什么,他看着坐在阳台前的那个轮椅上的老妇人,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怜悯,于是走到她的身边,发现她的头顶秃了一大块,露出恐怖的白色头皮,心中一阵颤抖,不由得单腿蹲下,端详着她那张布满皱纹的铅灰色的脸。她没有任何表情地呆呆望着阳台外面,像是一棵枯死很久的树。顺着她的目光,呼延云看到的是郁郁葱葱的望月园,还有六指乍开般的青塔小区。呼延云突然觉得她其实并没有疯或傻,只是在等待着什么,她也知道等不来了,但还是要等下去。

他叹了口气,慢慢站起身,走出了大门,郭小芬和马笑中紧紧跟在他后面。

三个人出了叠翠小区,步行回青塔小区去拿车,一路上,起先谁也没有说话,各自想着心事,后来还是马笑中打破了沉默:“我说,你们心里有没有怀疑的目标啊?说来听听,我怎么觉得完全摸不着头脑。”

“现在,涉案人员我们只见了几个,还不能下结论。”郭小芬说,“但是我怀疑上了一个人,因为她有鲜明的动机,并且在杨薇遇害那天夜晚,实际上主导了从家庭聚会到望月园玩游戏的整个进程。”

马笑中立刻问:“谁?”

“她说的是蔻子。”呼延云淡淡地说。

郭小芬停住了脚步。

“我猜错了?”呼延云问。

郭小芬惊讶地看着他:“没有……你怎么知道的?”

“对啊!”马笑中也很吃惊,“你凭什么怀疑蔻子呢?”

“时间,计算一下时间,你就全都明白了。”呼延云说,“不过,是小郭怀疑蔻子,至于我,倒更同意她前面那句话,在没有见过所有涉案人员之前,先别急着下结论的好。”

上车之后,马笑中一面启动汽车一面问去哪里,呼延云说:“冥山旁边不是有个古玩城吗?去那里,找刘新宇。”

“这个刘新宇,和你很熟吗?”郭小芬问。

“嗯,是我很好的朋友。他博学多才,特别是在考古和文物鉴定上造诣很深,大学时代还和我一起办过杂志。”呼延云说,“没想到他也牵涉进这个案子里了,如果真凶是他,那恐怕要大费周章了,因为他可是个绝顶聪明的人。”

冥山是这座城市最大、最著名的公墓群之一。古玩城其实就是山脚下的一大片自由市场,一进去便可见到一行行摆着假山石、根雕、瓷瓶、玉器、线装书、指南针、刀剑、双节棍等等各种稀奇古怪玩意儿的地摊儿,无论是遮阳伞下的摊主还是蹲在地摊前扒拉这个翻弄那个的买家,眼神不约而同地流露出贪婪、狡黠和鬼鬼祟祟,空气中散发着一股油漆味儿,仿佛人和物件都是反复涂抹后才上市的。

呼延云很快就发现了刘新宇,他蹲在一个地摊前正拿着一面铜镜跟左边一个胖子讲着什么,呼延云索性走到他右边也蹲下。

“怪物总动员。”马笑中朝郭小芬挤了挤眼睛。

胖子一看呼延云,高兴得两眼眯成一条缝:“呼延,是我!是我!”

“朱志宝!”呼延云笑了,“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这儿瞎逛,差点买了假货,正好刘哥在旁边,怕我吃亏上当,把我拉开了,正教我鉴别铜镜呢。”朱志宝指着刘新宇笑呵呵地说,“真是太好了,我一出家门心里就发慌,有你们俩在,我什么都不怕了。”

呼延云用胳膊肘捅一捅刘新宇,刘新宇笑着冲他点点头。

“这黑漆古看着像那么回事儿,其实你仔细看……看出来了没有?颜色发浮,层次单调,黑得不入骨,所以肯定是拿化学药水儿泡出来的。”刘新宇指着铜镜对朱志宝说,“拿氨水儿或者硝酸滴在上面,再用水一冲,准保露出铜色儿来。”

朱志宝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刘新宇又拿起一面铜镜:“再看这面,上面的铜锈,是不是感觉不错?你首先要知道,铜锈其实就是矿物化了的铜盐,要是拿显微镜看,会看到它们一簇簇地长在铜镜表面,错落有致,层次感特别强。而我现在手里拿的这一面,虽然也有铜锈,但是你摸一摸试

试,是不是有点刺手?用指甲一抠这‘锈’就脱落了,其实是用漆雕颜料做的伪漆皮……”

“哎哎,差不多就行了!”摊主脸上挂不住了,用一把青藤手杖“哐哐”地敲着一面铜盆,“您真懂行假懂行?进了场子‘见脏不洗’,知不知道?想显摆本事到别的地方去,我这儿还要做生意呢!”

“抱歉,您多担待,我主要是想教这位胖兄弟练练眼力。”刘新宇一笑,把铜镜放回地摊,捡起一块玉皮子,慢条斯理地说,“这个我要了,算给您赔个不是,不过,一看就是提过油的,值不了几个钱,我给您这个数儿行吗?”说着伸出几根手指。摊主一看,无奈地说:“得嘞,您拿走吧。”

付了钱,刘新宇站起身,一边跺脚一边揉着发麻的腿问:“呼延,是不是为了杨薇那案子找我?”

呼延云也站了起来:“对,走吧,咱们找个地方聊聊。”

“我也去!”胖乎乎的朱志宝说。

这时马笑中和郭小芬走了过来,呼延云给大家介绍一番。刘新宇问去哪儿比较好。呼延云说干脆去望月园走一走吧,刘新宇同意了,跟着他们来到普桑旁边,刚刚拉开车门,朱志宝又跟上来了,一副不依不饶的架势:“带我一起去吧!”

大家都看着呼延云,呼延云想了想说:“那你在旁边老老实实待着,不许乱说话,不许乱跑动,还有,我们无论聊什么你都不许跟别人讲,不然下次不带你了。”

“成!”朱志宝答应得非常痛快。

开车往西,很快就回到了望月园,马笑中把车停在公园的门口,五个人下了车,望见太阳已经西斜,红彤彤地浸在大朵大朵的晚霞里,像正在洗泡泡浴。他们走进石头拱门,顺着宽大的石阶往丘陵的顶部走,旁边不断有孩子跑上来跑下去,甜甜的嬉笑声跟在空中飞似的。

终于到了石阶的顶部,绕过那个石刻的月亮公公,眼前就是圆形广场。平地喷水池正在不断地向上喷出一股股水柱,在水柱的顶端绽放开伞一样的水花,凉凉的水丝随着晚风不时飘到身上,清爽极了。一个小男孩尖叫着从水柱中间穿过,然后浑身湿漉漉地站在一个小女孩面前炫耀着自己的勇敢。郭小芬仰起脸,看到水雾中有一道清晰的彩虹,正如梦如幻,听见耳畔一声大叫,吓了一跳,只见朱志宝也从喷水池正中冲了过去,然后浑身湿透地跑回来,傻呵呵地乐着,擦着脸上的水珠儿说:“真好玩!真好玩!”

“这哥们儿挺憨的。”马笑中说。

“朋友嘛,越简单越好。”呼延云微笑着说。

“阿累就是个挺憨的人。”刘新宇叹息,“过去我们常来这里,特别是夏天的晚上,每人拎着两瓶啤酒边喝边聊天,什么都聊,开心极了,他笑起来瓮声瓮气的,跟在桶里似的,直喝到醉醺醺了才回家……”

所有的人都沉默着,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我和阿累就是在冥山古玩城认识的。有一年,我去地摊上淘货,看上一面宋代的铜镜,铜质、纹饰、沁子都很不错,爱不释手,但是仔细一看铭文,看出问题来了,上边写着‘苏州乌鹊桥南缨家真铜镜’,要知道宋代是很讲国讳的,太祖赵匡胤的祖父名叫‘赵敬’,‘敬’与‘镜’同音,为了避‘敬’讳,所以宋代的铜镜便称为‘照子’、‘鉴容’等等,不可能出现带‘镜’字的铭文。我认为这是一面伪制的铜镜,遗憾地想要放下,谁知旁边一个也在淘货的小伙子看穿了我的心事,低声说‘买下吧,真货,绍兴三十二年以后的’,我一下子想起来了:据《宋史·礼志》载,绍兴三十二年正月,礼部、太常寺曾经颁文,‘敬’字可以不避讳了,于是在铜镜上出现了‘镜’的字样,但是到了绍熙元年四月又重新颁布‘敬’字要避讳,所以在这中间短暂的28年里,确实有宋镜是带‘镜’字铭文的。我一问摊主价钱,摊主大概也以为这是面伪制镜,价格出得极低。我买回家仔细鉴定,确是真镜——我捡了个大漏儿!那个指点我的小伙子就是阿累。

“要知道,在古玩这个行子里,为一个铜钱尔虞我诈反目成仇的事情多了去了,阿累的举动让我觉得,这人不是‘拿玩意儿当命’,而是‘拿玩意儿当玩意儿’,他懂行、学问扎实,但是讲道义,喜欢成人之美,可交!后来我们就总约好了一起淘宝,成了很好的朋友。通过他,我又认识了蔻子、王云舒、武旭他们,有时大半夜的就来这望月园里一起玩捉迷藏,呵呵,那段日子,回忆起来真是温馨啊!

“呼延,你不知道,我还和阿累提起过你呢。”

“我?”呼延云有些惊讶。

“对啊。”刘新宇点点头,“我把你的那些推理的故事告诉他,他特别喜欢听,还说其实鉴宝也是一种推理,不仅要有丰富的学识、敏锐的头脑,还需要超乎常人的冷静和缜密,总让我哪天把你拉过来一起喝酒聊天,可惜一直找不到机会……”

呼延云望着地上渐渐黯淡的一片树影,没有说话。

“他结婚的时候,我去了,婚礼搞得特别排场,但是我当时就有两种感觉,一是那个新娘跟他不是一路人,二是他其实并不快乐。

“婚后,他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找我,突然有一天,他打电话给我,声音沉重得像灌了铅似的,约我晚上出来聊一聊。我们就在这个圆形广场见面,我发现他的气色非常非常差,问他出了什么事,他说他得了绝症。我震惊极了,问他具体得的是什么病,他却坚持不说,只讲自己时日无多,搬到叠翠小区和他妈妈一起住了。我问他为什么不在水岸枫景自己的家里住,他沉默了很久才说,他妈妈怕樊一帆照顾不好他——可是我知道他在撒谎,理由绝不止这么简单!

“然后,他突然问了我一个问题:相不相信这世界上有真的爱情?

“我说世界上的道理都是相通的,就拿铜镜举例子吧,也许伪制的比真的多上几万倍,但是真的还是有的。

“他沉默了片刻,又问:像他这样患了绝症的人,假如爱上了一个姑娘,而那个姑娘也爱上了他,该怎么办?

“你知道我对感情的事情一向看得很淡,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想了半天才说,你现在既然有妻子,身体又不好,要是真的爱那个姑娘,就别让她将来恨你、怨你。

“他听了我的话,低垂的眉毛忽然扬起,立刻变得很开心,拉着我去旁边的酒吧喝酒,我记得那天晚上他喝了许多许多,像开了闸似的,不停地说着过去一起淘宝的日子,我几乎插不上嘴,只是默默地听着。

“不过,那是他最后一次和我喝酒了。

“我和他最后一回见面,是在今年春天。他打了个电话给我,说话声音很慢很吃力,让我马上来叠翠小区。我一进门,看见他坐在书房的电脑桌前,对我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他让我把门关上,反锁,任何人都不能进来。我照做了,之后问他怎么样了,他似乎没有时间和力气对我讲述他的病情,指着电脑桌的一个暗柜,让我掏出一张纸,打开一看,上面的字迹工整,应该是他病情还不是特别严重的时候写的。那是他的一封遗嘱,上面写着把他的遗产分成三份:水岸枫景的房子和收藏的大部分铜镜都留给他的妈妈;留100万元给他的老婆樊一帆;最后一份则让我十分惊讶,100万元和一面铜镜,留给一个叫小青的姑娘。

“我一下就猜出来了,这个小青一定就是他爱上的那个姑娘……”

马笑中打断了他的话:“100万元,要说也不算多啊,不是和给樊一帆的一样吗?”

刘新宇摇摇头:“才不一样,阿累留给小青的,比留给樊一帆的,多了几十倍都不止!”

马笑中掰着指头算了半天:“几十倍?怎么会?不就是多了一面铜镜吗?”

“对,就是多了一面铜镜。”刘新宇慢慢地说,“可你要知道,那面镜子正是阿累的传家之宝——西汉的透光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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