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斯科夫背着手在阵地上察看了一圈,颇为满意由他自己选择的主阵地。他对丽达扬了扬手:“你去通知姑娘们做饭吧,再把热妮亚叫到这来。告诉她们可以生火,但不能冒烟儿,记住了吗?”

说完,瓦斯科夫趴在一块巨石后面,仔细观察山下的地形,独自琢磨着:“除非你们不从这儿走,可是你们又能从哪儿走呢?难道要从湖上泅渡过去?”

丽达走向女兵待命的地方,远远就看见她们不再有白天的兴奋劲,而是无精打采地蜷缩在乱石堆中,在黄昏中,静静地聆听林中啄木鸟的尖嘴敲击树干的声响。她收住了脚,突然一纵身,从一块岩石上面跳了下去。

“哇!”姑娘们吓得齐声喊叫起来。尤其是嘉尔卡,只见她紧紧地用双臂抱住头,眼睛狠狠地闭着。

“姑娘们,你们沉沦了。饭还没吃,肚子已经饿得咕咕作响。可你们的思想早已经飞得很远很远。”丽达笑着说。

“丽达,你在做诗?”索妮娅坐起来。

“是诗吗?”丽达反问。

“夜还未降临,倦鸟却已归巢。”索妮娅随口作了一句诗,“热妮亚,该你了。”

“战斗还未打响,战士们都已疲乏。”热妮亚吟道。

“行了,我们该做饭了。里莎,点火,记住不能冒烟?”丽达叮嘱道。

里莎答应着,同嘉尔卡一起去寻找可以做饭的树枝。丽达和热妮亚则向主阵地走去,两人一前一后在山路上走着。热妮亚笑着说:“一会儿,你偷偷地数着,你看他一口气可以说出几个操典来。”

丽达也笑了:“他不像只读过四年级。”

她们来到瓦斯科夫的面前,坐在岩石上的瓦斯科夫马上站起来,说道:“根据操典上的规定……”

话音未落,丽达“扑哧”一声笑了起来。瓦斯科夫停下讲话,不解地问她:“笑什么?”  “没,没什么。”丽达有点尴尬,忙笑着回答。

热妮亚却始终板着面孔,摆出一脸严肃的样子,继续听瓦斯科夫讲话。

“根据操典,主阵地应设在制高点,便于指挥。我们手上的步枪有效射程约一千米,在八百米之内,要能有效地压制敌人的火力。”

瓦斯科夫一边讲,一边大步流星地在阵地上用脚丈量距离。在一个枝叶繁茂的隐蔽之处,他招呼热妮亚过去:“这是你的阵地,狙击手的阵地,按照操典规定,狙击手的位置往往会在阵地的前沿,最为隐蔽的地方,而指挥员通常不对狙击手下达射击命令,由狙击手自己决定何时击发。”

热妮亚极力装出一副矜持的样子点点头。

“怎么了?你今天不舒服了?”瓦斯科夫奇怪地问。

热妮亚美丽的大眼睛盯着瓦斯科夫,默默地摇摇头。

“我说的有什么不对,不按照操典规定?”

热妮亚仍然不说话,继续摇头。站在身边的丽达看着热妮亚的模样,想笑又极力控制着。

瓦斯科夫从行囊里抽出一张白纸,叠在行囊上画了一阵子,递给热妮亚:“这是射击要领图,基本上避开了射击的死角,而这里根据操典规定,是射界最为开阔的地方。”

“还有吗?”热妮亚上下嘴唇稍微地动了一下,冷冰冰地问。

“什么?”瓦斯科夫纳闷地问。

“根据操典啊?”

瓦斯科夫仍然没转过弯儿来,但他似乎有所觉察:“你是在耍我?”

“准尉同志,我怎么敢呢。”热妮亚憋住笑说。

“那就好。”瓦斯科夫有些恼火地向山顶迈去。

热妮亚仰起头,诡秘地看着丽达,冲她伸了伸舌头。丽达再也止不住,哈哈地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笑声使瓦斯科夫停住了脚步,他转过身,坚信自己的想法:“你们肯定是在耍我。”

“几个?”热妮亚哈哈笑着问丽达。

“已经六次了。”丽达笑弯了腰。

“什么什么?”瓦斯科夫糊涂了,迫不急待地追问。

“六次,准尉同志。”丽达立即强忍住笑,站直了身子,以军人的口吻回答瓦斯科夫。

“什么六次?”

热妮亚走到瓦斯科夫身边,笑嘻嘻地说:“我们数了数,在您简单布置的过程中,您一共使用了六次根据操典,操典规定。”

“真有那么多次?”瓦斯科夫自己也乐了,看到丽达笑着点头,三人突然大笑起来。

夕阳西下,如血般的晚霞已被天边收回,天色逐渐昏暗下来。瓦斯科夫站在主阵地上布置了一阵,突然,看见女兵们栖息的地方冒起浓浓的炊烟。“糟了!”他大叫一声,像野兔一般向炊烟蹿去,丽达和热妮亚也慌了,紧紧地跟在后面跑。

山腰上,里莎正趴在地上,鼓足了腮帮子吹着没有燃起的炊火。瓦斯科夫冲过来,伸出大手,一把将里莎拽到一边儿,迅速地用双脚踩灭余烬:“这还行?三里地之外就看见你的烟了。”

里莎垂头丧气地站在一旁,偷偷地瞄着瓦斯科夫。只见他弯腰捡起被烟熏得发黑的树枝,看了看说:“这儿能点着吗?这树枝都没有干透,所以你一点,就?起浓浓的烟。”

他扔下树枝,叹气地摇摇头:“走吧,要想吃饭,我们就要去捡干树枝。”瓦斯科夫向树林走去,女兵们跟在其后鱼贯而行。

树林里静悄悄的,一轮皎洁的明月升起来,把树林中照得通亮,姑娘们借着月光在树林里四处捡拾干柴。瓦斯科夫一边捡起干树枝,一边采摘一种叫作越桔叶的植物。里莎则不声不响地跟在他的后面,心不在焉地捡了几根干树枝。她瞧准了时机,来到他的面前,小声地说:“我错了。”

“不是你错了,是你没经历过。你在家烧木柴?子,因为有烟囱,它像一个巨大的抽风机,木柴很容易燃烧起来,而在野地里,一是柴要干,二是炉灶的位置要放正,灶口要顺着风口,这才能点着。”

“您懂得真多。”里莎心里豁然开朗,由衷地说。

“那当然了。”瓦斯科夫听得出来,谁是真诚地和自己交谈,谁是在戏弄自己:“你和她们不一样。”

里莎听到瓦斯科夫不同寻常的赞扬,顿时激动得满脸通红,急忙问:“怎么不一样?”

“也许她们墨水喝多了,说话总喜欢戏弄别人,生怕别人比她们强。”

“要是不打仗,我也要进城念书了。”里莎有点惋惜地说。

“打完仗,还可以去。”

“一定。”

两人边拾干柴边欢快地谈着,突然,瓦斯科夫用一只大手拦住里莎。前方,一幢黑影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里莎的神经一下绷了起来,心跳到了嗓子眼。两人屏住呼吸,仔细地观察着。发现没什么危险,瓦斯科夫才小声地对里莎说:“没事了,我想起来了,这是一个看林人的窝棚。”

“看林人?!”里莎立即放松了紧绷的神经,变得异常兴奋。

两人来到窝棚门口,瓦斯科夫将门推开。里莎抢先走了进去,她顺手摸着一盒火柴,划着,点亮了桌上的油灯。她似乎对这里的一切了如指掌,虽然她自己意识不到,瓦斯科夫却看在了眼里。

窝棚里,主人的东西陈放得井井有条。里莎完全像在自己家一样,顺手又拿出一把斧子。

“停。”瓦斯科夫见里莎愣在那里,他咧嘴一笑,“这儿好像是你们家?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你顺手一拿就有。”

“守林人在自己的房间放东西一般都有固定的地方。”里莎瞅了瓦斯科夫一眼,笑着说,“一来是为自己需要方便;二来,万一有人迷失在林子里,摸到守林人的房子,守林人又不在,他就会按照放东西的习惯自己取要用的东西。”

“多好啊!”瓦斯科夫不由得赞叹道。

“所以,守林人的房子是从来不上锁的。”

“什么时候,俄罗斯的家家户户都能成这样就好了。”

“这有什么。”里莎不以为然地笑着。

这时,女兵们嘻嘻哈哈地走进了窝棚,忘记了自己还空着肚子,各自找了一块舒适的地方,准备小憩一番。

篝火在半山腰燃烧,篝火上挂着的三个饭盒里的粥已经熬熟了,瓦斯科夫与五个女兵围着篝火而坐,众人的目光始终盯着饭盒。跳跃着的火光照着姑娘们的脸,映衬出她们无法遮拦的青春。粥熬熟了,瓦斯科夫依次拿下饭盒,让女兵们先吃,自己监视通向这里的道路,他说:“估计再有四个小时左右,敌人会走到这里。”

丽达和里莎吃着一盒粥,热妮亚和嘉尔卡吃着一盒粥,索妮娅独自一人吃着粥。她有点不好意思,端着饭盒凑到瓦斯科夫身边,执意让瓦斯科夫吃上一口。瓦斯科夫推诿不过,就着索妮娅的匙子吃了一口,刚吃完,索妮娅又送过来一匙子。

索妮娅用匙子舀粥时把饭盒碰得叮当作响,准尉不满地说:“你别叮叮当当的,翻译同志,我又不是你照看的小孩,明白不,用不着你一口一口喂,你应该像个战士似的,狼吞虎咽才对。”

“我是在使劲吃嘛。”索妮娅说。

他们的对话在里莎心里泛起一阵阵酸意,她皱起了眉头。

“可你还是瘦得跟春天的白嘴鸭似的。”准尉不以为然地说。

“我的体质就是这样。”

“体质?瞧,里莎的体质跟我们大家都一样,可她多胖,看着都高兴。”瓦斯科夫随口赞美的话,听得里莎甜蜜地涨红了脸,一个劲儿地拿眼含情脉脉地瞅着准尉。

热妮亚突然发现与她同吃一盒粥的嘉尔卡浑身在发抖,关心地问道:“你怎么了,嘉尔卡?”

“我冷。”嘉尔卡浑身紧缩着,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是啊,虽然到了夏天,一入夜,林子里的夜晚还是冷嗖嗖的。”瓦斯科夫说:“来,喝杯热茶,喝杯放了越桔叶的茶。”

瓦斯科夫把拾柴时采摘的越桔叶放进饭盒里,加满了水,一边放在火上煮,一边说:“小的时候,我妈妈就这么煮茶,苦涩的茶中带点甜味。”

越桔叶茶煮好了,嘉尔卡呷了一口热茶,抱怨道:“我们家可不这么煮茶,真难喝。”

“当然了,你们家煮茶一定是放蜂蜜。”里莎一听到嘉尔卡说“我们家”就会生出十分羡慕的目光。

“不,放方糖。”嘉尔卡纠正道。

“我妈妈会放越桔叶。”里莎很自豪地说。她家里虽然没有方糖可放,但她还是为自己与瓦斯科夫的某种相同之处而感到骄傲。

“我妈妈会做许多小点心,喝茶在我们家是十分讲究的。”嘉尔卡故意拿出一副讲究的喝茶姿势。

“嘉尔卡,快喝茶吧,别净说你那些没边没沿的事。”丽达堵了嘉尔卡一句。嘉尔卡灰溜溜地瞅了丽达一眼,悄声说:“我冷。”

用过这顿美餐,他们开始向西牛兴岭主峰进发,女兵们排成一行,听候瓦斯科夫分配任务:“战斗命令,敌方兵力为两名武装到牙齿的德国伞兵,他们正朝着沃比湖地区移动,妄图潜入基洛夫铁路,我方总共是六个人,在兵力上拥有绝对的优势。任务是坚守西牛兴岭,并在此地捕获敌人。”

看到女兵们一个个严肃的面孔,瓦斯科夫不免有点心慌,寻思着怎样找个轻松的话题,一时竟忘记了自己讲话的内容,他清了清嗓子问道:“我说到哪儿了?”

“捕获敌人。”热妮亚说。

“根据步兵操典,命令该写在纸上。”瓦斯科夫舔了舔发干的嘴唇。

再一次听到“操典”两字,姑娘们不由得轻轻笑起来,瓦斯科夫也笑了,他自嘲道:“第十六次了。”

“十五次。”丽达纠正道。

“在未与敌人接火之前,先迫使他们投降,如果遇到抵抗,就击毙其中一名。”瓦斯科夫鼓舞地看着热妮亚说。

“是。”热妮亚用响亮的声音应道。这个漂亮的金发姑娘是勇敢的,这正是瓦斯科夫最希望看到的。

“另一个无论如何要生擒,一切装备留在后备阵地,由战士契特维尔达克看管。”

“为什么偏要把我留在后备阵地?”嘉尔卡问。

“报告,你懂吗?”瓦斯科夫训斥道。

“报告!”

“这个问题无关紧要,战士同志,怎么命令,怎么执行。”瓦斯科夫说。

“是。”嘉尔卡不再争辩了。

“现在我命令,进入阵地。”瓦斯科夫郑重其事地下达了命令。

瓦斯科夫领着女兵进入了事先为她们每个人选好的阵地,他把索妮娅安排在自己旁边的阵地,嘱咐大家:“一发现德国人,我先对他们喊话。”

“用德语吗?”索妮娅不待准尉说完,细声细气地抢先说道。

“用俄语!”准尉厉声说,“记住,这是在俄罗斯,如果他听不懂,你就翻译,我说清楚了没有?”

见女兵们沉默不语,瓦斯科夫准备教训女兵几句:“战斗打响了,你们还像现在这样探出身子的话,这附近可没有卫生营,也没有妈妈。”

“您不必扯上妈妈,我们知道,子弹打在谁身上都是一个洞。”热妮亚不服气地说。

瓦斯科夫思忖了一下,说:“要趁德寇没走近的时候打,否则,没等你们拉枪栓,已经被打得浑身窟窿了。根据……”瓦斯科夫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女兵们,把要说的“操典”两字咽了回去,说道,“我没下命令开火,你们就趴在阵地上,一动不动,否则,我可不管你们是妇女。”

女兵们不再沉默,纷纷发言:  “那你要怎么样,枪毙我们?”热妮亚说。

“您太过分了,准尉同志。”丽达说。

“我们真的是妇女,妇女就应该有妇女的权力。”嘉尔卡也抢着说。

“我抗议。”索妮娅说,声音很低。

“住嘴!现在是在战场,我随时可以执行战场纪律!”瓦斯科夫发火了。

“又不是没被执行过,您现在执行吧,是枪毙我还是禁闭我?”热妮亚嬉皮笑脸地看着准尉。

“热妮亚呀热妮亚,你为什么处处和我作对?”瓦斯科夫说。

“因为您本来可以好好说的话,偏偏要像吵架一样。”

“热妮亚!”一直缄口不语的里莎大叫一声,女兵们都愣住了,只听她气愤地说,“为什么不让准尉同志把话说完了?”

瓦斯科夫感激地拦住了里莎,笑着对女兵们说:“你们不是妇女,你们是男人。”

“这就对了。”热妮亚这回乐了,但她马上说,“不对,妇女还是妇女,只是您不能总把我们当作妇女。”

“对对对,我赞成,你们是战士。”瓦斯科夫称赞地点头。

月亮钻进了云层,月色变得朦胧,山色也变得朦胧。战士们肩负着不同的任务,各自进入了自己的阵地。他们趴在那儿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周围。没有一丝风,鸟儿都已经归巢了,主峰阵地的深夜静悄悄的,能够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瓦斯科夫用望远镜观察良久,没有发现蛛丝马迹的敌情,他放下望远镜,倚在岩石上,仔细地卷了一根马哈烟叼上。烟还没点上,他已经闭上了疲惫的眼睛。突然,一只小手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脚。他猛地醒过来,一把抓住了身边的冲锋枪,迷迷糊糊地喊道:“德寇?”

“在哪儿?”丽达吃惊地问。

“是你啊?”瓦斯科夫看到了丽达。

“您睡着了,菲道特。叶甫格拉维奇,我给您送大衣来了。”

瓦斯科夫接过大衣,让丽达爬到自己身边,指着山下边的树林,低声说:“从森林到阵地前,有这么一片开阔地,德国人连藏身的地方都没有,我们一定是在德国人进到开阔地时喊话。”

丽达点点头,俄顷,她向其他人的阵上看了一眼,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这些妇女是不是有些……”

瓦斯科夫严肃地打断丽达的话:“现在,做指挥员的,一定要讲团结的话。”

“您不生气?”

“习惯了。丽达,你一早上到树林里干什么去了,光着两只脚丫子?”

“可以不说嘛?”

瓦斯科夫略一思忖,说:“你看我战斗部署安排得怎么样?有什么漏洞?”

“您应该去看看每一个女战士,顺便敲打敲打,只有她们一个人的时候,乖得很。”丽达一笑。

“你可真鬼。”瓦斯科夫笑了。

他先来到热妮亚的阵地,看到热妮亚正坐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梳理自己金黄色的长发,他有点害怕热妮亚的那张嘴了,想从一旁绕过去。谁知热妮亚已经看见了他:“准尉同志,不想说点什么吗?”

“噢,头发准是染的吧?”准尉说完就后悔了。担心会惹恼热妮亚。

“天生的,我的头发太乱了吧?”热妮亚毫不介意地说。

“打仗嘛。”瓦斯科夫踌躇地站在一边。

“准尉同志,您结过婚了吧?”

“有老婆了,战士康梅丽珂娃。”瓦斯科夫心怀戒心地说。

“那么您的妻子?”

“在家。”

“孩子呢。”

这话似乎触动了瓦斯科夫伤痛的神经,他叹了口气:“死了。”

“对不起。”热妮亚连忙抱歉地说。

“好好休整吧。”瓦斯科夫想走。

“等等。”热妮亚说。见瓦斯科夫转过身,她轻声问:“我们是不是叫男人惯坏了?”

“不是吧。”

“别把我们想得太坏。”

瓦斯科夫一边思忖着热妮亚的话,一边敏捷地跳过岩石,看见了正借着月光读书的索妮娅,她喃喃地念着:

天明了,老人轻轻地漫步,

绕着这悄然无声的帐幕。

太阳出来了,起吧,金斐拉,

是时候了!醒醒吧,我的客人!

孩子们,离开舒适的卧榻!

大人涌了出来,一片喧哗

……

瓦斯科夫在索妮娅的肩上轻轻一拍:“念给谁听呀?”索妮娅吓了一跳,紧张地抬起头,看见了瓦斯科夫,她正要站起来,却见瓦斯科夫冲着她摆摆手,又重复一遍他刚才的问话。

“不给谁,自己念念。”

“那为什么念出声来?”

“因为这是诗呀。”

“哦。”瓦斯科夫从索妮娅手里接过《普希金诗集》,关心地说:“要看坏眼睛的。”

“好的,准尉同志,谢谢。”

“而且无论如何不要念出声来,这个地方晚上空气潮湿,密度大,这里的黎明又是静悄悄的,五里之外都能听到你喘气的声音。再说,你现在的任务是观察,认真地观察,战士古尔维奇。”

索妮娅低头不语,双手紧紧地把诗集搂在怀里,刚要张口说些什么,一抬头却看见瓦斯科夫已经向着里莎的阵地去了。

里莎见到瓦斯科夫向自己爬过来的时候,心里激动万分,早把微笑挂在了脸上。

“没发现什么吗?”瓦斯科夫问。

“眼下还寂静。”

“小树没有摇晃,小鸟没有吱喳乱叫,你是森林里出来的,这些你都明白。”

“我明白。”里莎起身将干树枝重新铺好,把军大衣铺在干树枝上,一切都弄得舒舒服服,然后让开一半舒适的座位,示意瓦斯科夫坐下。

“快啦,也许再有一个小时,我们就要打上一仗了。”瓦斯科夫没有瞧见里莎的示意,一边观察着山下的情况,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着。他转过头,一屁股坐到了里莎的身边,“你帮我说话了。”

“因为,我总觉得她们有一点点,一点点看不起乡村里的人。”

瓦斯科夫思忖了一下,说:“也许吧。里莎,我们家乡有这么一首歌。”

“您唱。”

“里莎,里莎,里莎维达,为什么你不理睬我,为什么你不把催眠曲来歌唱,莫非是你不会歌唱……”瓦斯科夫尽量想装得轻松一些,但说出来的歌词仍旧是那么刻板,不招人喜欢。

“这歌儿,我们那儿也唱。”里莎却十分欢喜。

“等以后咱俩一起唱,唱咱们乡村人唱的歌,等咱们完成了战斗任务。”

“你说话可算数?”

“噢,说到做到。”瓦斯科夫突然变得真正地轻松起来,他对里莎又是挤眉又是弄眼,但马上又觉得很难为情,站起来整整军帽便走了。

“喂,等着瞧吧,准尉同志,你可是答应了。”一不留神,一贯称瓦斯科夫为“您”的里莎,叫出了“你”字,这使她的脸腾地一下子红了。

里莎的话使瓦斯科夫如浴春风,走起路来也轻松自如。来到后备阵地,他看见嘉尔卡双手抱臂,浑身都在发抖,还不时地用衣袖擦着鼻涕,头和脸都缩藏在竖起的衣领里。

“您怎么愁眉苦脸的,战士同志?”瓦斯科夫从一旁转过来,轻松地问。

“冷。”

瓦斯科夫伸出一只手,往嘉尔卡的头上摸去,嘉尔卡本能地赶紧往后一躲。

“嗨,别动,老天爷,把头伸过来。”

嘉尔卡无力地伸过额头,瓦斯科夫用手背贴在她的额头上测试她的体温:“你发烧了,战士同志,怎么搞的,泥妖可把你整苦了。”

“您说什么,泥妖?”

“泥妖!”瓦斯科夫忙不迭地把自己的行囊拉过来,在里面翻腾着,“就是在泥里待得时间长了,靴子也没了,脚着凉了。”

嘉尔卡呆呆地看着瓦斯科夫,看见他掏出小酒壶问她:“喝纯的,还是对点儿水?”

“这是什么?”

“药水。”

“是酒吧?”

“酒精。”

嘉尔卡一听是酒精,吓得身子直往后躲。

“躲什么?喝了它,病就好了。”

“我,我,不。”

“我命令你喝!”瓦斯科夫拿出一个饭盒盖,倒了点酒精,对了点水,端到嘉尔卡面前。

“我不能喝,会喝死的。”

“胡说,这是治病的,天底下没有什么病,它不能治的。”

“我妈妈会骂死我的。”

“好了好了,这里没有什么妈妈,只有战争,只有德寇,还有我——瓦斯科夫准尉,只有熬过这场战争的人,才有妈妈,我说清楚了没有?”

嘉尔卡噙着眼泪,接过饭盒盖,感激地看着瓦斯科夫。瓦斯科夫用手比划着,劝她一口喝干。她闭上眼睛,含着泪水将酒灌了下去,接着,她被呛得使劲咳嗽起来。瓦斯科夫拍着她的背,哄着她。她用双手抹去眼泪,“扑哧”一声乐了:“我的头,头晕。”

“好极了,你就安安静静地睡上一觉,明天天一亮,就什么都好了。”瓦斯科夫毫不犹豫地脱下自己的大衣,盖在嘉尔卡的身上。

“您没有大衣怎么成?”

“我身子骨结实。”瓦斯科夫突然想起里莎的话,他笑了笑说,“你们大城市里的人和我们比不了,我恳求你,快点好起来。”

“我不是。”嘉尔卡欲解释什么,瓦斯科夫摆手制止了她,让她闭上眼睛。

嘉尔卡睡了,瓦斯科夫开始收拾翻乱的行囊,他把行囊里的东西一件件摆了出来:脂油、面包、子弹、手榴弹、甚至还有刮胡子的刀,当瓦斯科夫拿起那块脂油时,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他的眼前浮现出玛丽娅的身影,她站在厨房里烧饭,她深情地注视着自己,她在黑暗中走到他的床前,她在为他补衣服,她驯服地听着他的吼叫等等,这些情景不由得使瓦斯科夫自言自语起来:“可是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嗯,什么?”嘉尔卡迷迷糊糊地问道。

“没什么,没什么,你要闭上眼睛,使劲地闭上。”嘉尔卡乖乖地闭上眼睛睡了,瓦斯科夫再次陷入了沉思之中。

次日晨曦,一夜未合眼的瓦斯科夫听到自己肚子在咕咕地叫,他睁着倦怠的双眼,用手掂了掂那块脂油,没有舍得吃,小心地把它放回行囊。他回头看了一眼嘉尔卡,她睡得正香,仿佛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让他感到了些许的安慰。这时,他打了一个哈欠,连忙用手捂住自己的嘴,从怀里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尚早,估计德寇不会起这么早,可他还是爬到阵地的前沿,举起了望远镜。野外的晨曦,显得沉寂,薄薄的雾气卷着一股潮湿的气味,迷漫在空中。

此时,171会让站的天空也处于一片薄薄的迷雾之中。这个时候,玛丽娅已经坐在村口的木垛上了,透过薄薄的迷雾向远处眺望着。微风轻拂着她宽大的披肩,轻拂着她的脸颊,她的目光迷离而又游移,带着一股空洞的惆怅,播向远方。安德烈架着双拐来到木垛下,看着玛丽娅像座木雕一样坐在那儿,他微微地摇摇头,叹口气,又一拐一拐地向回走去。

天边的星星越来越暗淡,夜色悄悄地隐退着。主阵地上的里莎早早就醒了,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悄悄地爬向丽达。可当听到丽达问她干吗时,她又停止了爬动,犹豫着准备退回去。听见丽达喊她过去,她又高高兴兴地爬了过去。刚到丽达的身边,她就听见丽达自言自语地说:“也许他们走错了路。”

此刻,里莎心里想说的不是德寇,而是那种让她感到喜悦的感觉,她吞吞吐吐地说。“他到我的阵地去了。”

“谁?”丽达问。

“准尉。”

在距她们不远的地方,热妮亚听见了她们的谈话,也忍不住地爬了过来,她边爬边说:“还不见德国人?”她挤进丽达和里莎的中间,悄悄地问里莎,“他跟你说什么了?”

“唱歌。”

“唱歌?”丽达问。

“里莎,里莎,里莎维达……我们家乡的歌。”

热妮亚和丽达望着纯净得像碗白开水的里莎都忍不住地笑了。

“热妮亚,你太厉害了。”里莎抱怨着热妮亚。

“他有的时候太看不起女人。”热妮亚说。

“就是。”丽达附和着。

“不管怎么说,他挺可爱的。”热妮亚又说了一句。

“你会爱上他吗?”里莎傻乎乎地问。

热妮亚用双臂紧紧地搂住单纯的里莎,悄声说:“会的”.里莎听了,不高兴地使劲往外推她。热妮亚笑了:“你真的相信了?”

“你已经有了一个上校。”

“好,那就把这个准尉让给你。”热妮亚故意装作大度地说。

“别闹了。”丽达说。

热妮亚又紧紧地搂住里莎,爱怜地说:“我的小傻瓜。”

里莎依偎在热妮亚的怀里,仰望着天上寥寥的晨星,眼前浮现出瓦斯科夫的身影,里莎自言自语地说:“他的眼睛就像天上的星星。”

“又在说他?”热妮亚问。

“也许还有别人吧。”里莎慌乱地说。

“告诉我,我会给你力量。”热妮亚故弄玄虚。

“没有,没有。”面对热妮亚的真诚,淳朴的里莎乱了阵脚。她讲起了关于那个年轻人的事。

她生活的那个森林,冬天的时候到处一片银装素裹。那天,有一辆马拉的雪橇在雪地上飞驶,乘车的年轻男子双手做成筒状,放在嘴上,“啊”地大声喊叫着,回音震落了松枝上厚厚的积雪。她正从密林中走来,听见了远处的喊叫声,也远远地看见了雪橇疾驰而来,当雪橇从她身边急驶而过时,她看清了车上那个像孩子般大声呼叫的年轻人,他一直忘情地喊声,使树上震落的雪花扑簌簌落到里莎身上。

当她怀着梦幻般的遐想走到家门口时,竟然听见了那个年轻人的声音。她心想:这简直像神话一样,白雪、木屋、蘑菇,好像还缺点什么,等等,让我想想,噢,公主!  她欢愉地推开门,屋里的年轻人“霍”地掉过头来,一双闪亮的眼睛看着她,她躲闪着对方的目光,听见父亲对她说:“他是作家,要在咱们这儿住上一段。”

父亲嘱咐她要照顾好这位年轻人,可她在他面前总是显得慌慌张张的,哪怕是给他端来洗脸的热水,都会让她感到魂不守舍。她常常透过窗户偷偷地望去,看那年轻人漫步在雪地里时而仰头吟诵,时而低头沉思,时而团起雪团向空中抛掷,时而摇动着树杆,让白雪纷纷落下……

有时年轻人在居住的小屋里奋笔疾书,当她蹑手蹑脚走进来收拾房间时,会听见年轻人一边写一边说:“放在那儿吧,我自己来。”她没有吭声,把床单都收走,又铺上浆洗过的床单。她突然注意到,窗户前的小瓶子里插着一束甘菊花,于是,她来到窗前,默默地注视着美丽芳香的甘菊花。这时,年轻人停下笔,转过身问她:“你们管这花叫什么?”

“甘菊花。”

“俄罗斯人还有一种叫法儿,爱不爱花。”

她愣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年轻人看着有些诧异的她,从花瓶中抽出一朵甘菊花说:“你看。”

“爱,不爱,爱……”年轻人每说一句,掐一个花瓣,“就这样,当还剩下最后一瓣时,是爱是不爱,就可以得到证明。”年轻人又俯下身去写作,他的话让她脸红。

年轻人在她家里住了一段日子。有一天,她走进自己家的屋子,正在修理雪橇的父亲告诉她:“他明天就走了,你去给准备一些明天路上吃的东西。”

她急匆匆地走了出来,一头冲进年轻人的小屋。年轻人不在屋中,她瞥了一眼窗前的甘菊花,无意中看见了窗外的年轻人挽着个小篮子向林子深处走去。她走到窗前,看见年轻人已慢悠悠地走在雪地中了。

她从瓶子里抽出一枝甘菊花,当手指触到花瓣时,不由得脸又红了。她看到窗外的年轻人绊倒在雪地里,爬起来后,兴高采烈地跳着。她下定决心,扯下一片花瓣,嘴里轻轻地吐出一个“爱”字。这时,她看见年轻人蹲下身子,在雪地里找着什么。

她又扯下一片花瓣:“不爱,爱,不爱……”她念叨的同时,看见年轻人倚在粗大的树干上,仰望着天空。

“爱,不爱……”里莎重复着,地上散落着片片花瓣。当甘菊花的枝上只剩下一片花瓣时,里莎显得万分激动,她轻轻地吐出一个“爱”字,把最后的花瓣掐了下来,她的目光放射出奇异的光彩。

那晚,里莎收掉餐桌上的餐具时,父亲已经爬到床上,他让她早点睡,因为明天还要起早。她嘴里答应着。等她收拾完餐具,轻轻地吹熄了马灯,便倚在窗前,盯着年轻人依然亮着灯的小屋。

窗外下雪了。屋里传来父亲的鼾声,她悄悄地回头望了一眼,看见父亲已经熟睡。她慢慢地回过头,发现小屋的灯也熄灭了。她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披起自己的长衣,站在门口犹豫着。屋里只有挂钟均匀的节奏和父亲单调的鼾声。她下定了决心推开门,走进雪地。里莎轻轻地推开年轻人小屋的门,年轻人轻声地问:“谁呀?”

“我。”里莎说,“也许,要我来铺铺床?”

“不用了,去睡吧。”

她沉默着,黑暗中,她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怎么,寂寞吗?”他问。

“嗯。”她的声音微弱得连自己都听不见。

“尽管寂寞,也不该做蠢事。”

她站在小屋的门口,不知道是该往前走,还是往后退。她尴尬地站在那里,直到床上的年轻人翻了个身,轻声说:“我累了,明儿一大早就得走。”随后,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她咬着嘴唇,倒退着走出小屋,来到雪地中,她双手捂着脸,肩头抽搐着。

清晨,当她还躺在床上时,父亲走过来告诉她,应该起来送送人家。她一声也没吭。父亲叹息着走了,一会儿,从屋外传来父亲和年轻人的对话:“里莎呢?”

“还睡着呢。”

“让她睡吧,里莎可真是好姑娘。”

“驾,驾……”

马蹄敲击着雪地,系在马脖子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铃声,铃声渐渐远了,一行热泪终于从她的眼角淌了下来。

这就是她十九年来的全部感情,那个时候,她每一天都在期待明天的到来,可明天究竟在哪里呢?直到她来到了171会让站,见到了瓦斯科夫,她仿佛看到了自己充满希望的明天。

里莎的眼前又浮现出第一次看见瓦斯科夫的情景。当时,瓦斯科夫惊慌失措地站在刚刚来到会让站的女兵面前,说话结结巴巴的,想端出个指挥员的架子,又生怕女兵们嘲笑,于是,大声地说:“根据步兵操典……”女兵们笑起来,里莎盯着他,当他无助的目光与自己的目光在瞬间交汇的时候,她感到心跳加速,感到脸颊发烧,难为情地低下了头。

瓦斯科夫昨晚来自己的阵地了,对里莎来讲,这真是一份意外的惊喜,尤其是他还向她承诺:“等以后咱俩一起唱,唱咱们乡村人唱的歌,等咱们完成了战斗任务。”里莎一遍遍地在心里重温这句话,嘴角不由得泛起丝丝笑意。

“你们看。”丽达突然说。

热妮亚和里莎急忙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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