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夜,我赶去了尘稷山的主峰。

在无恶殿前,我报上路芷嫣的名字,守门的侍卫便领我进了侧殿,想来是墨青对他们已有过交代了。

当初他那一句,“若她再入你梦,与我来报。”竟不是一句空话。

我很得意,墨青这般想掌握我的行踪,一定在心里恨得牙痒痒吧,恐惧我哪一天卷土重来,把他的地位财富全部抢走,就像他之前对我做的那样。

我在侧殿里坐了一会儿一直没人前来,便站起来四处看了看。

这无恶殿侧殿与之前倒基本上没甚变化,该有的宝贝都还在,该有的气势都还有,雕梁画柱上的凶恶鬼,绕柱子的九头蛇,顶灯的骷髅头,一派肃杀邪恶气氛。

是我在的时候,万戮门的风格。

身处这种氛围当中,恍惚间,我却觉自己仿似还活着,掌握着生杀大权,过着天下苍生皆畏我的奢靡生活。

我坐在椅子上,往后一倒,闭上眼,想当年……

“笃”的一声脆响,从旁边正殿里传了过来。咦,这个时候,正殿还有人?我心生好奇,悄悄走了过去,倚在门口,隔墙听着那边一个苍老的声音压抑着怒气,说着:

“门主进来行事,越发有违万戮门立派宗旨。”

他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大殿回荡,却在我的心里激起了千万层浪花的回响,是啊!对呀!没想到咱们万戮门中还有这般警醒之士!

我觉得听墙角已经无法满足我了,于是我将门拉开了个缝,往外瞅,想瞅见到底是哪个老而不朽的英雄在发言。

然而从我这个角度看去,先望见的却是正殿之上,坐在神龙长椅上的墨青,他面无表情,严肃得宛似殿中神像。与多年前那个总把自己藏在巨大斗篷之下的他全然不同。

他而今这个坐姿,也与我之前在那个大椅子上或倚或斜或翘腿的姿势全然不同。

他这样,更像是千年前流传下来的那个老魔王的画像,沉默且凝重,带着不怒自威的力量。

我撇了撇嘴,在心里有点不甘心的承认,墨青到底是继承了那一门的血脉,现在一拾掇打扮,倒也不虚魔王之子这个名头。

此时堂中无人,只有一个苍苍白发的老头站在他下方,老头拄着青钢拐棍,想来刚才杵在地上的脆响便是拐杖的动静。

虽然只见了个背影,可我也把这老头子认出来了。

我万戮门门徒千万,遍布天下的分舵也已数不清楚,我一个人断是管不过来的。于是便在门主之下,分东、南、西、北四个山主。这老头正是我在位时立的北山主袁桀。

他是个顽固,阴毒,极其痛恨仙门的老头子。

在入万戮门之前,他一家是被仙门屠了个干净的,从此,他专心修魔,见修仙者便杀。以前那些仙门里还传着“宁遇路招摇,不见北山主”这样的言语。他以前也算是我手下的一名干将,但凡有不知死的仙门来犯,让他去处理,准是没错。

不过也因为这老头子的性格过于固执怪异,我与他也谈不上亲近就是了。

想来也是,而今这换了主的万戮门,除了这么顽固的人,谁还会反对门主的意见呢。

袁桀声色沙哑道:“以前推了山门之前阵法的门面,那是形式,倒也无妨……”

噫,你这老头,说这话可就让我不开心了。那怎么能是形式呢,那是象征!是精神!

“而今,那新山姜武一流,虽是祸害,需得剿灭,可无论如何我万戮门也不可与那千尘阁联手!”

我挑了挑眉,新山姜武是个什么玩意儿我没听过,想来是近几年冒出来人物,可那千尘阁我却知道。

与鉴心门一样,千尘阁乃十大仙门之一。在当年剑冢一战,他们也是出了力的。可因着这力出得不大不小,不似鉴心门这般锋芒毕露,所以我也没什么映像,而今提起来,比起记仇,我更记得的是他们阁主琴千弦,那可是天下闻名的大美人儿。

而且他不只美,他还美得没有性别。

千尘阁这一脉修的菩萨道,所炼功法,无男女之分,共男女之身,入门则开始模糊性别,功法练得越深,性别则越是模糊不清,近似那传说中的菩萨。而这琴千弦,大概就是这世上最像菩萨的一个活人吧。

是以,他的美,男女通吃。

犹记得我第一次听说琴千弦的美之后,还把他抓过一次,将他抓来关在地牢里,我逮着他看了一晚上,看得委实过瘾。现下想起来,还有点心痒痒,若有机会能再瞅他一眼,倒也不错……

“新山位于仙魔两道势力交界之处。”

墨青的声音拉回了我越跑越偏的心神,他冷声道,“姜武等人利用我两道矛盾,逍遥多时,而今与千尘阁联手,既能快速斩除此祸害,且不至于腹背受敌,如何不妥?”

我咂摸,听墨青这般一说,也觉得是没啥不妥。

我办事儿的原则便是简单、方便、快捷。是否与仙门联手,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想干掉这一伙人,最后这一伙人被快速的干掉了,就行了。

我点头决定,嗯,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门主!”

“行了,此事已定。”墨青打断了他的话。

我也在这时落寞的叹了一口气,他年今日此门中,拍板之人,已不再是我……我这方气还没叹完,只觉堂前一股杀气扫来。

往前一望,是袁桀目光阴鸷的盯住了我。

此时刚被墨青否决了提议的他正是气得满脸铁青之际,我与他四目相接,只见他鹰隼一般的目光中陡然闪过一丝杀气凛冽的金光。

“何人在此!”

随着他话音一落,一道不见形的气刃劈空砍来,我心神一怔,刚想要躲,可芷嫣这具身体却忒不争气!竟是在强于她数倍的气势压力之下,浑身肌肉都僵硬得无法动弹!

气刃转瞬杀至身前,我只道,完了,这下也不用愁纸钱愁身体了,我可以和芷嫣手拉手,以后一起在青青坟边玩捉鬼的游戏了。

可便在这时,气刃至我身前却不知撞到了一个什么屏障,发出巨大的一声撞击之声,声音震得我退了两步,而屏障之外的那个侧殿的巨大石门,已经被震为了齑粉。

墨青摆了摆手,让听见动静涌入殿中的侍卫退了出去,面上无丝毫表情泄露:“北山主过激了。”他瞥了我一眼,又望向袁桀:“是与我来报的线人罢了。”

“属下知罪。”

哼,什么知罪,我还不知道你这几个家伙的德性,这老头,不过是在墨青那里受了气,转头拿我撒气罢了。

墨青没有处罚他,袁桀拱手告退,青钢拐杖杵在地上,一步一声脆响,离开大殿之时,他侧头看了我一眼。我亦是不避不躲的盯着他。

他满是轻蔑的一声冷哼,随即跨出了大殿。

我一挑眉梢,倏尔想起,如今我用的这身体也正是一个修仙之体呢。我撇了撇嘴,看在之前他说墨青行事有违立派初衷这种话的份上,我打算放过他的冒犯,不与他计较。

这方刚盯着袁桀离开,身后却传来墨青的声音:“晚上倒是胆大。”我一回头,却见墨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入了侧殿,负手立在我身后三步远的地方,瞥了我一眼,“让你在侧殿等着,何不似白日那般规矩?”

我随口扯了个理由:“白日在上坟,当然得规矩一些……”

“哦。”他应了一声,可不过一眨眼的时间,黑影倏尔闪过,下一瞬间便立在了我身前,近在咫尺。

我抬头望他,不明所以。

我看见他黑色的瞳孔里清晰的倒映着芷嫣的脸:“也不似白日那般怕我?”

他在怀疑我,可我不能慌不能乱,越乱越慌越易出破绽,于是我不动声色的应对他的怀疑:“师父,我这叫吓傻了。”

墨青:“……”

侧殿里霎时陷入了沉默,我清了清嗓子,不想让他继续沉思下去:“师父,先前我小憩了一会儿,又梦见路招摇了。”

“嗯。”他一转身,缓步行至一旁椅子上坐下,倒不似方才正殿之上坐得那般威严了,他把弄着手里的一件玩物,“她在梦里如何?”

我漫天瞎扯:“没如何,就只站着。不过师父,我认为一直让她入我梦也不是办法。”我向墨青一步步靠近,“她在暗,您在明,无论做什么您都失了先机,不如咱们先把她找出来吧。”

墨青这才抬头看了我一眼,神色带着打量:“你能将她找出来?”

“现下却是不能。”我走到墨青身边的椅子上慢慢坐下,与他中间只隔了一张方桌,我凑了半个身子过去,努力让自己的气息能吹动墨青的鬓发,“可若能有些书籍供我查阅,或许能找到前人之法呢。”

我坚信墨青对芷嫣这具身体有好感的,要不然之前不会两次都这么容易的让我糊弄过去。

可在我越来越靠近他脸颊的时候,一道无形的墙却隔在了我与他之间,我脸贴了上去,挤得有点难看,只好自己悻悻然的退了回来。

他没有看我,只专心把玩着手里的东西:“你且说说,她是如何站在那方的,以怎样的神情与姿态。”

墨青这个小丑八怪还真是奇怪得让我无法理解,他为什么会在意这么偏的点?我费脑转了个眼珠,扯道:“就……在半空中飘着,没什么表情。”

“她不是让你烧纸吗?”

“啊……对。”

“不曾抱怨钱少?没有要求继续?明日呢?不烧了?”

是的……钱少得要了鬼命了,明天肯定是要继续的,还得想办法让别人给我烧,不烧了那绝对不可能!我在心头戚戚然的回答了这几句,一抬眼,却见墨青正直勾勾的盯着我的双眼……

我倏尔想起了很久之前,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建立万戮门,我刚从尘稷山里面跑出来,误打误撞的救了还是小男孩的墨青,我带着他行了一路,他从来沉默寡言,穿着比他大太多的黑色斗篷,将脸罩着,不肯轻易示人。

而有一天晚上,我喝多了酒,在尘稷山下的村子里找了个客栈住着,晚上迷迷糊糊的睡醒了,想要摸水喝。旁边便有只小小的手抱起了我的头,将水送到了我唇边。

我看见了他的脸,布满了青痕,可怖得令人头皮发麻。

他发现我在看他,水也没喂完,就急着要撤开手,情急之下,碗也碎了,水也洒了,他沉默的缩到了一边,手忙脚乱的将脸捂住。

可我却没记住他脸上墨痕的形状,只记住了他的眼睛:“像装满了透亮星星。”

我当时好似……是这般形容的。

这个场景本是已在我堆积的记忆里蒙尘封存的,直到看见现在的他,记忆的尘布便被掀开抖了一抖一般,倏尔变得清晰起来。

我往后一缩,不自觉的躲开了他的眼神……

恍惚之间,竟有一种错觉,好似被他过于澄澈的眼睛,望见了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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