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秀娘的坟立在后山上,离张家祖坟的距离很远,整座山上只有她一座孤零零的坟,春日芳草狂野生长,一不留神便生了半人高,平日里只有妙妙有空时来看,根本来不及清理。

可妙妙平日里有一堆活要干,也不是时时都用空。

她带着原定野找到了张秀娘的墓,看见墓前生长的野草,顿时难过起来。

“我没有把娘照顾好。”妙妙抱着爹爹的脖颈,愧疚得脸颊湿漉漉的,轻轻蹭在爹爹的衣领口:“娘一定很难过。”

原定野抱着她,喉咙发疼,“那不是你的错,全都怪我。”

眼前的墓十分简陋,当年张秀娘下葬时,张家人就很不上心,并没有使出银子修个气派的坟,只在山上埋了个小土包,一块木牌写明墓主人的身份。木牌上的字歪歪扭扭,还有一个带着墨迹的小手印。

妙妙在梦里跟着神仙哥哥学认字,认得第一个不是自己的名字,而是娘亲的名字。

墨是从表哥屋子里偷出来的,她用手指头一笔一笔描出来,还因为偷墨而挨了一顿打。

坟上的野草是她一颗一颗拔的,坟前还有干瘪的野果,是她从肚子里省下来给娘亲的。

妙妙小声地说着,心中愧疚不已:“娘不爱吃野果,娘也爱吃肉,可我没有办法给娘找来。春天刚到的时候,大黄扑了野鸡,还有野兔子,都被舅娘给拿走了。”

妙妙心想:如果爹爹没来,她都已经打算在山上藏东西,等下次大黄再抓到肉时,她就可以想办法自己做了,还可以分一口给娘……

原定野已然说不出话来,只能手中不停地抚摸着她的脊背,像是安抚她,也像是安抚自己。

他在战场拼杀时,哪怕是受再严重的伤,也从未流过一滴眼泪,可如今只看到木牌上歪歪扭扭的“张秀娘”三个字,却是鼻尖酸涩,眼眶湿热。

他来时想过秀娘生活辛苦,想过她会如何怪罪自己,想过赔罪道歉,却唯独没想到他们已经天人永隔。六年里关于夫妻恩爱琴瑟和鸣的想象轰然破碎,短短一日里,他已尝尽大起大落悲欢离合。

原定野把妙妙放下,沉默地走过去拔掉坟上的野草。他的力气大,一用力便能将整株野草连根拔起,妙妙也不作声,走过去帮他,然后连大黄也悄悄靠近,沉默地加入其中。

两人一狗将这座孤坟清理干净,对着木牌坐了下来。

妙妙依偎在爹爹的怀里,紧紧地抱着他的胳膊。

“你娘是什么时候死的?”原定野也用力抱着她:“是怎么死的?”

“去年秋天的时候,娘忽然生了一场大病,就这样没了。”

“没看过大夫吗?”

“大夫来看过一回,说娘是……是心里头有病,没药救了……”妙妙按着自己的胸口,隔着一层薄薄衣物,能感觉到底下的心扑通扑通的跳,健康有力。娘去世的那一天,娘的手冰冰凉的,她去摸娘的胸口,底下的心也会冷冰冰的,任凭她喊多少声,也不会再跳起来了。“爹爹,心里头也会生病吗?”

原定野又问了张秀娘去世的日子,想到的却是其他。

秀娘去世时,他与将士们已经在迷障深山里被困多日,想方设法却走不出来,连将军府都已经为他立了衣冠冢。在那处绝望的看不见生机的地方,身边的同伴一个接一个撑不住而倒下,他只能日日夜夜回想着在青州的那段短暂时光,想着远在京城等他的秀娘,不忍她像寡嫂一样刚进门就没了丈夫,才咬牙撑了下来。

不曾想,原来秀娘没到京城,早在那时去了。

滴答。

妙妙有些困惑地摸了摸额头,却摸到了一道湿漉漉的水痕。

她仰起头来,就见大将军爹爹沉默地看着孤坟,眼泪顺着冷硬的轮廓无声落下,他的双眼猩红,牙关紧咬,搂着她的双手紧握成拳,已是花了十二分的力气,强行忍耐着心中悲痛。

妙妙慌了,小手胡乱地抹去他脸上的水痕,“爹爹,你还有我呢,妙妙有爹爹了,爹也有妙妙了。”

原定野深深看了孤坟一眼,闭眼将心中翻腾的悲痛咽下。复再睁开眼时,他抹去脸上水光,除了眼眶通红,仍是那个威勇无双的神威大将军。

“我欠你娘的已经还不上,但你娘还留下了你。”秀娘的苦难皆是因他而起,她先行一步离开,却又给他留下了一个有着二人血脉的孩儿,即使是最后也是温良宽厚。原定野将女儿抱紧,他盯着那一座孤坟,郑重地允诺道:“日后我定会好好照顾你,不会任何人欺侮你,让你娘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

妙妙软乎乎的小脸也凑了过去:“我也会好好照顾爹爹的!”

她没了娘,只剩下爹爹了,爹爹一定要长命百岁呀!

……

父女俩在山上待到晚霞遍布时,才依依不舍地下山离开。

杨府管事已经带着人在山脚下等了许久,一见到人,立刻谄媚地凑了上来。他看了妙妙一眼,特地绕到另一边,毕恭毕敬道:“原将军,您吩咐的事情都办好了。”

原定野远远朝张家的放下看去,那一座气派的青砖瓦房已经不见,只剩下一堆碎石烂砖,热闹看了一天,连围观的人也没了,各家各户的烟囱都冒出了袅袅炊烟。

他冷漠地收回视线,微微颔首,算是应和。

杨府管事更是殷勤:“将军可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天色不早了,小的已经让人在镇上最好的酒楼定好了菜,准备好了屋子,将军可要动身?”

他话音刚落,妙妙的肚子一下子咕噜噜叫了出来。

妙妙顿时不好意思地捂住了小肚皮。

原定野目露笑意,道:“爹带你去吃好吃的。”

“爹爹,我想吃鸡蛋。”妙妙趴在他的肩膀上,小声地说:“吃两个,可以吗?”

原定野当然应下。

他翻身上马,一手牢牢抱住女儿,睨了杨府管事一眼,并未多说什么,率先前去镇上。杨府管事了然,知道他暂且不会追究抢女儿的事,提着的心放下了一半,忙不迭带着手下跟上。

等着人都走光了,张家人才小心翼翼地从躲藏处走了出来。

他们看着那行人远处化为黑点的背影,回头看看地上瓦砾残骸,肉眼所及之处,无一处完好。

舅娘颓然瘫倒在地,茫然看向四周,天色渐暗,可所有村民都闭门不出,张家发生的事情眨眼已经传遍了整个村庄,在杨府管事有心散播之下,所有人都知道是因为他们逼死张秀娘,才招来贵人雷霆震怒,惹来这场大祸。哪怕是人走完了,也没有一个人出来帮他们。

明明昨日他们还是村中日子过得最好的人家,所有人都羡慕不已,眨眼却天翻地覆,房子没了,银子没了,连家里养的猪和鸡都被抹了脖子,血流了一地,什么都没了!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忽然,张父站了起来。

他大步走到舅娘面前,一个巴掌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重重地扇到了舅娘的脸上!

“都是你这个恶婆娘!”张父愤怒地道:“都是你,说什么秀娘给家里丢了大脸,逼死秀娘的是你,整天折磨妙妙的也是你,都是你这丧门星!”

舅娘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这关我什么事?”

张母也道:“要不是你在我们耳边整天说秀娘的不好,我们怎么会这样对秀娘!”

一瞬间,舅娘想起了当年张秀娘有身孕的事情被发现时,张父也是这样大发雷霆的样子。

但她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当即跳了起来,怒骂出声:“呸!当年秀娘手里头的银子,可是你们给掏出来的!秀娘交的银子都到了你们手里头,以前一声不吭,这时候倒是埋怨起我来了!”

“你们两个老不死的,抠唆抠唆藏这么多银子,宝儿要上学堂都舍不得掏,要不是妙妙爹来了,我都不知道你们手里头藏了那么多东西!现在好了,全被拿走了!”

“你这恶妇!”

张家人一时打做一团,互相推诿着责任,恨不得将自己撇的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就在那座青砖瓦房的废墟上,刚遭遇了大祸,还来不及互相安慰,就已经互相露出狰狞的面孔。

刺耳的吵闹声吸引周遭的村民悄悄打开门往外看,又鄙夷地收回了视线。

……

杨府管事得杨相重用,能让他放心把人派到青州办事,自有其独到之处。等父女二人到镇上时,他已经将一切都准备的妥帖。

镇中最好的客栈空出了最舒适的屋子,最好的食楼准备了满桌菜肴,甚至是原定野没想到的,关于妙妙的一切事物也一应俱全,甚至也不等原定野吩咐,他已经去找人准备修缮张秀娘的坟。

妙妙本以为昨天被爹爹捡到后,过的就已经是神仙日子,谁知隔了一日,竟是过的比神仙还舒坦。

她吃着从前从未尝过的山珍海味,逢年过节都尝不到一口的肉食摆了满桌,就是鸡蛋都能有数种做法,等肚子吃饱了,连洗澡穿衣都有人伺候,一个漂亮的姐姐给她洗了个香喷喷的花瓣澡,还给她涂了满身香香的脂膏,说是勤快涂抹后,她的小手就会变得白嫩嫩的,满头枯黄的头发也会变得黑亮柔顺。如果她肚子饿了,桌上更是摆了满桌的点心,让她眼花缭乱,挑也挑不过来。等躺到床铺上,嚯,那床铺都是暖和的呢!

就连大黄也被全身上下打理了一番,毛发爪子被修剪整齐,每一根毛毛都变得香香的,妙妙抱着它,连它毛毛的手感都好了不少。

妙妙整个人飘飘然的,等见到了爹爹,还让他掐了一下自己。

妙妙捂着被轻轻掐了一下的小脸蛋,整个人晕乎乎的,脸蛋也红扑扑的,“爹爹,妙妙比神仙还厉害啦!”

原定野哑然失笑。

他给女儿掖好了被角,看着她慢慢睡了过去,呼吸均匀起伏,这才轻手轻脚出了屋子。

杨府管事等候已久,他跪伏在地上,头趴得低低的,冷汗直流。屋中昏暗,只有一豆灯火明灭摇曳。

原定野冷眼看着他,无声在他面前坐下,满身煞气。

“说吧,杨相派人来带走我的妻女,意欲何为?你们又是从何得知这个消息?”

……

梦中,妙妙还不知道有什么阴差阳错因为自己而起,她乐陶陶地和神仙哥哥分享着喜悦。

“小哥哥,我爹真的来接我啦!”妙妙喜滋滋地说:“我爹还把我娘的那些东西都给找回来了,等明天,我爹还要把我娘的镯子也找回来,我爹还教训了舅娘,我爹可好啦!”

宣晫听着她左一句“我爹”右一句“我爹”的,看着小姑娘雀跃的模样,心中也满意不已。

果然,此事交给舅舅准没错,果然办的妥妥帖帖的。

可再看妙妙全副心神都被新爹爹吸引走的模样,他又忍不住道:“昨日你忽然从梦中消失,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大事。”

他实在吓了一跳,半夜从梦中惊醒,后来怎么也睡不回去,睁眼看到天亮,一整日都心神不宁,想着妙妙刻薄的舅舅一家,唯恐她会再受折磨。直到如今重新看见妙妙,这才放下了心。

“是舅娘冤枉我偷银子,我就从家里走了。”说到这个,妙妙就昂起下巴,得意地说:“我一出去,就遇到我爹了呢!”

宣晫:“……”

“小哥哥,我爹要带我回京城了,听说京城可大了,什么都有。”妙妙说:“以后我就要在京城住了,小哥哥,我到了京城还能见到你吗?”

她知道神仙里有个土地神,不能离开自己的管辖范围,只是不知道神仙哥哥是不是这儿的土地神呢。

如果是的话,她就有些舍不得走了。

宣晫含笑摸了摸她的脑袋:“当然,我在京城等着你。”

“是梦里吗?”

宣晫笑而不答,只打算日后给她一个惊喜。

妙妙就当做是了。知道小哥哥不会消失,她更加高兴,还主动补上昨天没完成的功课。

但今天的妙妙上课时还老是出小差。

“小哥哥,你知道吗?我爹真的是大将军呢!”妙妙放下毛笔,双手划了一个大圈,“他还骑着一匹大马,比我的大黄大好多好多,可威风啦!”

宣晫听着,一边应和,眉头微微皱起。

舅舅派去的人怎么这么不着调?

怎么还当真哄妙妙说自己是大将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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