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蝉”,用“尸骸”表示或许要比用“尸体”恰当一点,鲸俯视着地上的年轻人如是想。他望向被杉树包围的狭窄天空,那就像覆盖住周围的一层膜,连枪响的尾音都被吸收了。

很久没有开枪了。鲸回想起第一次开枪射击、第一次杀人的情景。

拉扯出来的记忆染成了青色,人物、背景住家与道路全由浓淡不一的青色构成。像旧照片一样,记忆也会模糊泛青。

鲸走在漆黑的杉林里,脑中浮现那片泛青的情景。

二十岁的鲸体格和现在没太大差别,但脸上的皱纹没有现在这么多,额头上的横纹也很浅。当时他在报摊工作,住在紧邻山手线的木造公寓,完全没想过要离开那个狭小的城镇。

生锈的公寓楼梯、巷弄的机车声、列车经过时的震动——这些都在脑海里复苏。

鲸已经忘了会在报摊工作的原因了,他只记得当时他不看地图在住宅区四处游走,挨家挨户按门铃,推销报纸。如果碰到态度恶劣的住户,鲸便硬是推开门,恐吓对方,积极推销和收款。

当时鲸对店老板满腹不满,那个倨傲地坐在店内的痴肥老板总是拿鲸当家臣使唤,他偏黑的皮肤与卷翘得厉害的头发浮现眼前。老板动不动就说“你啊,就只有块头大”,发薪水时也是不屑地扔在地上。就是当时郁闷凄冷的心情让记忆褪化成青色吗?

这是一段阴郁的过去。

老板总是盛气凌人,充满了意图支配鲸的人生的傲慢,他曾夸张地说:“搞不好你是我操纵的人偶。”

鲸第一次开枪就是在那时候。一次推销报纸时,他遇到一个不正派的客人,详情他忘了,总之客人把枪给了他——不,或许是鲸抢来的,他带着枪回到店里,朝店长开枪。那一枪没有丝毫犹豫、成就感,不觉爽快也不感到狂热。

不久前他曾听老板噘着嘴抱怨着“没钱啊没钱”,嚷嚷着“受不了,真想一死了之”,十几岁的鲸听在耳朵里便顺理成章觉得“反正人早晚要死,我只是把时期提前罢了。”

那之后鲸再也不曾开枪,直到今天。离开前鲸曾停下一次脚步,回头望着倒下的蝉,刚才还在痉挛的他现在一动也不动了。

他再次朝杉林出口走去,树林里没有像样的小径,换个角度想,每一块地面都是路。他走到马路上,对面有一排大楼,完全没有车子经过。由于光线昏暗,眼前的马路与其说是路,更像是条深沟。鲸穿过那道黑沟,走向蝉开来的休旅车。

男人应该在副驾驶座,他应该知道推手的下落——鲸强烈祈祷着。接下来只要除掉推手,清算就结束了。

这是对决。

只要对决,就能不带遗憾引退了。他想起报摊的老板,自己枪杀的那副躯体化成青色的影像映在脑中。严格说来,或许从那时候起我就一直在清算。

他拐过大楼转角,靠近休旅车,副驾驶座的车门微微开启。对方逃走了吗?完全看不见那个年轻人的踪影。鲸默默望了车内一会儿,后退了几步。

追踪推手的线索消失了,岩西跟蝉也从地球表面消失了,他一筹莫展。鲸环视左右,寻找年轻人留下的足迹,阴暗的人行道上似乎连一颗灰麈都遍寻不着,鲸怀抱着一丝期待,期待对方像蛞蝓一样在行经的路上留下发光的黏液痕迹。

这时,傅来女人的说话声。“我现在也要过去了。”她高亢的语调让鲸大吃一惊,回头寻找出声的人。

一个女人靠在大楼的墙上。鲸大步走近她,抓住对方的手腕。女人发出呻吟,放掉按在耳朵上的手机。鲸用右手一把抓住女人额头,把她按在墙上。一股人工的柑橘味扑鼻而来,可能是香水。

“你是谁?”女人的声音里听不出恐惧,因愤怒而尖锐。

鲸记得她,记忆一点一滴地复苏。“你是寺原公司的女人吧,之前在车祸现埸看过你。”昨晚在藤泽金刚町车站路口递名片给他的女人。

双脚悬空的女人扭动着身体抵抗,膝盖瞄准鲸的股间,鲸完全不为所动,将女人压在墙上。仔细一看,女人没穿鞋,光穿着丝袜站在这种地方本身就很诡异。鲸附耳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做什么?”女人痛苦地歪着嘴答道:“我们的员工被怪人给掳走了。”

“员工?”

“我叫来同伴,人却被掳走了。”

“你逃过一劫了是吗?”

“我是想逃,可是如果就这样回去,不晓得会被说什么话。”女人嚷着。“所以我才在这里闲晃,想办法。”

“推手在哪里?”鲸提出了质问。

“你、”女人生气了,“你在说什么啊?”

鲸右手施力,女人的额头不宽,若是使出全力,要捏碎头骨并不困难。“推手在哪里?你公司有员工知道推手的下落吧?”

女人的脸色微微发青。

“就这样撞烂你的头我也无所谓,反正我不封厥讨厌脑袋像烂水果的样子。既然不讨厌,就有可能这么做。”

“我知道了。”鲸感受到女人拚命求生的意志。

“知道什么?”

“我告诉你推手在哪里。”

鲸放开手,将手自女人额头移开,女人就这么摔在人行道上,失去平衡,以别扭的姿势蹲在地上。鲸弯下身,把脸凑近女人,要是这女人有任何反抗,他会立刻动手。女人捡起掉落的手机,拍掉泥土。

“你真的知道推手在哪里吗?”

“只是碰巧。”女人试图平复呼吸,神态带着一丝优越,动着嘴唇说。她身上散发出的香水味让人感到窒息,“我想打电话给铃木。”

“铃木?”

“我们的员工。那个跟踪推手、嘴巴硬的笨员工。”

“他叫铃木吗?”

“结果,一个小鬼接电话了。”

“小鬼?”

“八成是推手的小孩吧。我才开口,他就说:‘铃木大哥哥忘了手机了。’”女人嘲弄似的细声细气模仿小孩的语气。

“推手有小孩?”听起来就像“窖子里秋月”一样,格格不入。

“我好声好气地问他,他就真的告诉我住址了。”女人露出猎人把猎物逼到绝境的满足笑容。“真笨。”

“把住址告诉我。”鲸抓着女人的肩膀站起来,把她拉到休旅车旁。“上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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