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只崽

风声呼啸,天幕黑沉,豆大的雨点铺天盖地,各种游戏设施被卷得纷飞四散,到处都是震耳欲聋的怪响,梁忱惶恐无望的大吼淹没在其中。

林知微大睁着眼睛,死死揪住陆星寒的衣服,泪水夺眶而出。

后悔,恐惧,心疼一起轰炸,炸得心全成了碎末,坠落的短短片刻里,她想狠狠哭叫,恨透了自己的沉重,无路可退地压着他,压着他的命。

她知道意味着什么。

陆星寒抢上来垫在身下,要么一起死,要么一命换一命。

林知微用力咬住舌头,尝到血腥味,疼痛让人镇定,不管还剩下零点几秒,她不能这样等死!

她不能,不能让陆星寒受更多伤。

手臂从他怀抱里努力挣出,伸高护住他的头,下一瞬,相拥的身体“砰”地撞上五六层中间凸出的翅膀形装饰物,撞击的板材破裂声隐匿在风里,疼痛几乎全部被他承担。

“星寒……”

林知微更紧地搂住他,舌头咬出更多血,几近崩溃。

整个世界都要爆炸了,多少噪声惊呼也进不了耳朵,只有他半合的双眼和极低极哑的一句话,“别怕,有我呢。”

林知微想朝他歇斯底里地反驳。

怎么能不怕。

她怕死了,怕他有危险,怕会失去他。

这世上根本不存在任何人任何事,能够比他更重要。

林知微面朝着下方,看到等待他们的是跳桩游戏用的一片金属棍,冰冷地林立在雨里,如果直接下去绝对不会有好结果。

她四处张望,注意到旁边有一块跟别处不太一样的地方,正铺陈在五层的最外圈,轮廓不小,被越来越大的雨搅出密集水花。

她神经蓦地一抽,想起那是其中一个关卡里用到的小型水池,当时还被嘉宾们吐槽冷水被晒成开水,进去搞不好会烫伤。

对,没错,就是在五层!

她整天一直站在下面,仰头把整个游戏场地看了无数遍,构型清晰,历历在目,她逼迫自己回忆,勾勒起他们现在身处的位置和可能存在的转机。

六层总高差不多二十米,但整个游戏场地的构架并不是直上直下,而是从低到高面积递减,每个下层都要比上层大出一个圈,这个圈相对于人的体型来说,堪称宽阔,足够让他们容身。

一到五层举架高度相同,只有五层到六层之间格外挑高,是相隔最远的,为了外观好看,中间增加了好几个大型装饰物,就包括刚才撞到的翅膀,紧接着向下,应该还有一个凸出的猫头。

虽然会受伤,但也增添了应变的时间。

只要能掉进那个水池,有水做缓冲,哪怕不够深,至少不会有生命危险。

林知微想到了,陆星寒亲身在五层经历过来的,自然也反应过来,但他背对下方,看不到具体位置,坠落的过程只是几个眨眼的功夫,没有多做思考的余地。

身体再次撞上猫头,陆星寒喉咙里不可自控地发出闷哼,林知微咬紧牙关,看准角度,借着一瞬的缓冲,拼命搂住他往左下方扭转,继而调转方向,想让自己垫在下面,却被陆星寒早有准备地死死按住。

纠缠不过一呼一吸之间,水池已经近在咫尺。

深度不足,下面的人必定会撞到底板。

角度也不够好,可能会磕到水池的大理石边缘。

无论哪个,都是重创。

林知微本就护着他的头,在最危急的时刻,更是不管不顾地用身体挡住,人随着瓢泼大雨一起坠下,发出巨大响声,她来不及调整自己,避之不及,额角狠狠碰在坚硬的大理石上,眼前当时一片花白。

紧接着沉入水中,陆星寒在下,用尽全力把她包进怀里,极速触底,受伤的肩背在池底发出沉闷的碰撞声,又被微微弹起,借着冲击力和浮力向上颤抖着摇晃。

她额角的血散进水中。

他肩膀后背鲜血染透的衣服也被水冲开,氤氲出大片的红。

血渐渐靠近,交缠,直至融为一体。

林知微眼前越发模糊,最后感受到的是陆星寒几乎渗进她骨髓里的体温,最后看到的,是他的脸。

绝望的,彻底崩溃的脸。

她想说星寒别怕,我没事,睡一觉就好。

但到处都是水,她艰难吞咽,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直至跌进黑暗。

陆星寒的世界随着林知微渐渐合上的眼睛完全崩塌,心脏被她掏走,全身没了知觉,脑子里剩下唯一一个念头。

他拖着背后飘开的血水,机械地死死抱着她向上够。

眼睛不会眨动,也想不起要呼吸。

只想把她湿淋淋的身体碾压进自己的骨血里。

他浑浑噩噩地想着那个念头。

不能有事。

知微,如果有事,我死给你看。

林知微以为她只睡了几分钟,但等到吃力地睁开眼时,才发现已经躺在床上。

视线依然模糊,全身沉重,手指动了动,却抬不起来。

空气里混着消毒水的味道,到处是白的蓝的,床边有仪器滴滴的轻响,但这轻响里,似乎还夹杂些粗重混乱的吐息声。

不是她的。

那是——

随着意识逐渐清醒,警觉到声音不对的同时,她也感觉到自己的半边身体格外火热紧绷,充斥强烈的挤压感。

她猛一扭头,顿时昏得想吐,等了片刻勉强静下来,眨眨眼,就看到小小的病床上,她身边仅剩一条的空余位置,正侧躺着充斥她满心满脑的人。

陆星寒睡着了,脸色白得像纸,只有嘴唇殷红欲滴,显然在高烧。

他右臂护在她的头上,左肩受伤严重,左臂也连带着动作不灵活,艰难地抓着她的手,睡梦里依然十指紧扣。

林知微愣住,傻傻看着他。

病房门轻声一动,何晚轻手蹑脚挤进来,看到她醒了,眼睛一下子润湿,转身要出去喊医生。

林知微急忙压着声音叫她,“晚姐,先过来。”

一开口,才发觉嗓子哑透了。

何晚在门口抹抹脸,平复下情绪快步进来,小心翼翼挨到床边,多看了陆星寒一眼,摸摸林知微的头发,悄声问:“终于醒了,感觉怎么样?”

“还好,有点晕,”林知微身体不敢动,生怕吵醒了他,音量更小,着急问,“他呢?

怎么会在这?

伤重不重?”

何晚一肚子的话想说,但陆星寒敏感地拧起眉,下意识贴得更近,手指牢牢扣紧,破碎地喃喃什么,听不清楚,可只是语气,已经足以让林知微心要碎掉。

“你昏睡了快一天,他始终没合眼,除了医生,谁也不许接近你床边,刚才他看着你打完针才凑过去睡的,要不我也不敢进来……”

何晚说话都快成气音了,陆星寒还是有所感觉,神色不安,随时要醒过来。

林知微顾不上何晚在不在场,轻轻揽住他,在他身上一下下柔柔地拍,他总算稳定下来,睫毛有点濡湿,头使劲儿往她脸边蹭。

何晚是真的不敢吭声了,想了想,掏出手机把备忘录字体调大,开始手速飞快地打字给林知微看。

“医生说了,你撞到头,轻微脑震荡,别的指标都正常,只要醒过来就没大问题,等下我喊医生过来给你检查。”

“陆星寒命太大了,我听袁孟说,骨头没断,左肩被摄像机砸的全是血,后背上也一大片撞出来的伤,处理过了,药也用了,但是烧还没退。”

“他吓坏了,到医院以后你一直不醒,其实是正常反应,但是他抓着主治医生不停问,医生快退休的人了,不认识明星,对他也没耐心,后来实在被烦得不行,吓唬他说脑震荡醒了可能不认得人,也可能根本就醒不过来,让他自己做心理准备去。”

“然后你能想象吧,陆星寒状态完全崩了,医生再反过来说什么他也不信,就守在你旁边一动不动,谁敢靠近他都像要杀人似的,他伤得不轻,按理说应该是特别疼,但是你看看他……”

何晚不知道该用什么形容词,打不下去了。

林知微心里疼得窒息。

何晚叹口气,打算继续给她讲出事后现场有多混乱,还有这一天以来发生了多少事,但林知微捂住眼,水迹顺着眼角滴进枕头,她轻声说:“晚姐,先让我跟他待一会儿,我没事,你别担心,等半个小时再找医生过来吧。”

她说话时,反手握住陆星寒的手指,放在掌心里细细摩挲。

何晚理解地点头,长舒一口气出去,病房门“啪嗒”一声关上。

房间重归寂静。

耳边的呼吸更重,烫得皮肤发麻。

林知微头还是昏沉的,不敢动作太大,小心地一点点挪开跟他贴紧的身体,慢慢翻过身,面对他。

陆星寒低低呜咽了一声,慌张地伸手去够,牵动了肩背的伤,疼得额上一下子冒出汗,眼睛半睁开,人还没醒。

林知微赶紧靠上去,整个人缩进他怀里,手臂向下,不敢碰他的伤,环在他腰上,忍不住用了力,生怕是做梦。

她一点也不怀疑,如果她今天真的出了事,陆星寒一定毫不犹豫跟着她去死。

劫后余生的感觉直到这一刻才变得真实。

她眼泪往外涌,浸湿他胸前的衣服,想咬他一口,把他拆吞入腹,看他以后还敢不敢随随便便把命搭上。

“陆星寒……”

“我真的,”她埋在他胸前,唇瓣发抖,“我真的怕了你了……我没办法了,我没办法了。”

身体悬空时,被他冲上来拥住,一起下坠的那一刻,她就再也没办法了。

抗拒不掉。

放不开。

哪怕他索取再多,也全都想给他。

陆星寒半睡半醒,恍惚又梦到她在水里闭上眼睛的样子,神经抽得剧痛,低喊着仓惶张开眼,没有第一时间在原位看到林知微,脸色立刻灰败,挣扎着要起来时,终于感觉到怀里蜷着的,纤纤软软的人。

她手臂在他腰上环着,眼里湿漉漉,正仰头望着他。

陆星寒不敢相信地愣住。

手不好用,他慌忙把头低下,用唇碰碰她的额头,她眼睛眨了眨。

他还是不信,又亲亲她的眉心,鼻尖。

她睫毛颤巍巍地扇动,“星寒。”

陆星寒呆呆看了她好几秒,眼泪忽的淌下来。

“知微,你醒了。”

“嗯,我醒了,没事了。”

“你,你认得我。”

“怎么可能不认得。”

“他们……他们吓我,说你不会醒,还说,还说如果你醒了,也不会认得我是谁,”陆星寒哭得无声无息,一字一字坚持说着,眼睛缠满血丝,喉咙里砂砾磨过似的,“知微,他们骗人的。”

“对,他们骗你,太坏了,”林知微忍不住勾着他的后颈,把他压向自己,“别听,别信,只信我就好!”

她心疼地闭起眼,贴上他的脸颊,“以后我心里想什么,就对你说什么,再也不骗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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