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蒙蒙亮, 姚静穿戴整齐,把点心放到篮子里, 上头搭着一块布,要去县里。

“你一个女人家,自己去行吗?”刘老太坐在锅膛后头,很是关心她,“今天晚上三柱不就回来了吗,让他带着去多方便。”

女人怎么了,她有本事做点心, 难不成还没本事卖。

姚静瞥了刘老太一眼,笑了笑:“要我是我二嫂张秀红,妈你还会说这话吗?”

她感觉刘老太就是轻视她,或者说想压一压她, 怕她这个儿媳妇太能干,压过了她的亲儿子刘三柱。

“那能一样吗,不一样的。”刘老太巴拉巴拉,“红子多泼啊,全天下属她最不讲理,她能一扁担把陶老五挑粪坑里去。静子, 你跟她不一样,你……”

“行了行了,妈,我赶时间呢,你就别讲了。”

可怜刘老太掏心窝子的话没说完呢, 姚静就打断了她,“妈,你借条三角巾给我罢。”

刘老太睁了睁眼。

三角巾?

从前姚静嫌三角巾土,她都不扎的。但是今天姚静既然开口了,刘老太自然是要给的,她从柜子底下翻出来一条崭新的绿三角巾递给姚静。

姚静捏过去,放在鼻子前头闻了一下。

……啧。

刘老太忍不住说:“没味,我都没扎过。我用旧了的也不可能给你啊。”

“我知道的,谢谢妈。”姚静微微笑着把三角巾扎到头上去,把脸挡了一大半。

她把篮子一拎,出发了。

刘老太看着她的背影,嘀咕了一句:“鬼鬼祟祟的。”

是在城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吗?

想不明白,刘老太一回头,就看到福宝倚在院子门口,不知道看多久了。

“福宝,你晓得你妈今个为什么要进城吗?”刘老太随口问。

福宝歪了歪脑袋:“晓得。”

“哦,你晓得什么啊?”刘老太一边盛饭一边道。

福宝眨巴着眼睛:“找人。”

“还找人,你妈在城里认识哪个啊,你外公外婆吗?唉哟,那老姚家的人,这些年都不问你们娘儿几个了,狠心哟,真当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了。”刘老太摇着头念叨,语气里满满都是对老姚家的嫌弃。

全天下没有比她更开明的奶了,刘老太很有底气地想,毕竟她最疼的就是孙女。

姚静正好不在家,今天的鸡蛋就可以少交一两个给她了。刘老太已经盘算着昧下来留给刘小麦了。

旁边,福宝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又一眼。

咦,奶怎么知道她妈要去找外公外婆呢。

……

虽然有两年没有进城了,但是县城里的每一条道路、每一个地方都是刻在姚静脑海深处的。

现在县城里的形势果然跟前两年不一样了。姚静路过电影院门口,有些人就拎着篮子提着袋子光明正大晃悠,红.袖.章也没铁面无私地过去把他们压走。

姚静若有所思,又紧了紧头上三角巾,把自己的脸遮挡的更严实了一点。

很有天赋地在城里晃悠了一圈后,姚静篮子空了,她提着空篮子,去了县政府后头的家属楼外头。

她缩在花坛的角落里,抱着篮子,假装自己只是一个暂时在这歇脚的农村妇女。

她假寐了好半天,一个女家属陪着一个女干部路过这里,边走路边谈闲。

“赵处长,你看看我今天换来的点心,是不是就跟上回你家小高孝敬你的一模一样。”那个女家属兴致勃勃,把自己袋子里的东西展示给她看。

赵处长低头看了一眼,略略惊奇:“还真是,长得看起来一样,就不晓得味道一样不一样。亏得我家小高还说是他千辛万苦弄来的好东西,供销社都没有卖的,他又哄我。”

“哄你是孝顺你嘛,再说了,这个东西确实供销社没有啊。”那个女家属意味深长道,“也就是现在管的没那么严了,要不然我也是不敢换的,我怕我家那位说我呢。”

“唉……”赵处长叹了一声气。

“怎么了,你家高县长还生着小高气呢?都是一家人,哪有什么隔夜仇啊,高县长都气多久了,还让小高在基层当邮差。”

“我看他都要忘记他有个儿子了。”赵处长沉默了一下,“他最近心里不舒坦,你晓得的,我家玲子……唉,不说了不说了。”

“那也怨不得你们啊,是玲子自己想不开了,谁能想到她……不是说她在农村生了个小姑娘吗,要不你们把小姑娘接过来养。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又在农村,别受苦受罪啊。”

“你倒是跟我想到一块去了。”赵处长打起精神了,“我想这个事,已经想很多年了,但是形势逼人,老高从不松口,说没有这样是规矩,他要以身作则,不能带头搞破坏。今年倒是有了变化,我最近提了几嘴,老高都不吭声,我看这事有戏。”

冷不丁一阵噼噼啪啪——

姚静手一颤,一个空篮子滚了下来,一路滚到了赵处长脚前。

“什么人?鬼鬼祟祟的!”

赵处长眼风一扫,就发现从角落里窜出来一个农村妇女,篮子都不要了,抱着扎着绿油油三角巾的头撒腿就跑。

“哎,你站住……”

那个女家属喊着喊着,农村妇女已经跑远了。

“这……”

她看向赵处长。

“算了算了,我们说的话又没什么不能让别人听见的。”赵处长说。

“确实,”女家属把头点,“赵处长我们继续走?”

赵处长没回答,她看着农村妇女消失的方向,皱了皱眉。

女家属虎躯一震,她压低了声音,凑到赵处长近前:“是那个女同志有什么不对劲吗,她是不是……特务??”

怎么还特务了。

赵处长按了按眉心:“我就是觉得她那个身形有点熟悉,好像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样。”

“这样啊。”女家属松了一口气,“那赵处长,你想起来了吗?”

赵处长苦笑了一下:“算了,走吧。”

走两步她又回过头来,俯身下去把那个被抛弃的篮子拾了起来。

对着阳光一照,里头居然有的白的黄的屑子。

赵处长靠近了一闻,眉头拧巴到了一起。

“赵处长,有什么不对劲吗?”那个女家属又开始心惊胆战了。

赵处长指了一下她的袋子:“你闻闻你的点心香不香。”

“本来香的,我现在觉得我手里的点心一点都不香了。”

焦虑啊,这么焦虑的情况之下还能闻到什么香哟。

然而女家属话刚说完,赵处长就把篮子怼到了她的鼻子前。

“你闻闻这个。”

“我闻不到……哎?”女家属瞠目结舌。

这个篮子里面怎么一股糕点味,还和她拎着的点心一模一样?

可她明明是从一个男人的手里换到的啊。

……

刘小麦一家五口已经坐上了去往省城的大客车。

他们一大早就去了运输公司,正好遇到了叶华娟。叶华娟非常客气,免了刘小豆和刘小虎的半票,把刘小麦一家都激动坏了。

张秀红坐到了客车上,还不忘夸赞刘四柱:“小麦啊,你四叔这辈子没做过什么出息的事,就娶对了媳妇。早知道叶华娟是这样的好脾气,我们那时候就不该折腾他们这天造地设的小两口,应该祝福他们!”

刘小麦闭目养神:“他们开心就好。”

马爱梅她们把叶春花东西送到叶华娟家里的时候,都被叶华娟和刘四柱的夫妻情深感动的稀里哗啦,回到学校还演给刘小麦看。

刘四柱给叶华娟脱鞋,给叶华娟端茶倒水,一个大男人在家里套着护袖系着围裙,居然还能做一手好菜。

刘小麦也被感动坏了。

既然刘四柱注定没什么本事,那他跟叶华娟女主外男主内也不坏。

入赘就要有入赘的样子,这样多好啊,碍不着锦鲤一家的事,也碍不着刘小麦的事,完美。

张秀红摇摇晃晃竖起来两根手指头。

“你四叔和你四婶,就两个字,般配!”

“呕——”

后头有一道撕心裂肺的干呕声传来。

刘二柱差点把胆汁吐出来了:“我想吐……我是不是不行了啊,红子……”

“爸,你没事,你这就是晕车。”

刘小麦闭目养神不起来了,她转过头,“等到了省城,我们买一个清凉油,你涂在耳朵后面,回来的时候就不晕了。”

刘二柱可怜兮兮:“我怕是熬不到省城了……呕——”

“你怎么回事啊,你以前坐拖拉机也没这样啊。”张秀红感到费解。

“拖拉机多好啊,这个大客车,我受不了,呕,真的受不了……”刘二柱好像只剩下一口气吊着了。

刘小麦递手帕给他:“爸,你先闭上眼睛,别往窗外看,你睡一觉,睡醒了就到省城了。”

“唉,好。”刘二柱凄凄惨惨戚戚地闭上眼。

另一边,刘小豆和刘小虎都趴在车窗边上,睁大了眼睛看着外头风物变化。

从一个城,到另一城。

路过开花的荒野,奔腾的河流还有漫漫无际的水田,嬉闹的人群、陌生的建筑还有口音渐变的方言。

“大姐,你快来看啊!”他们欢呼。

“好。”刘小麦轻轻笑起来。

一路颠簸到了省城已经是中午了,刘小麦一家没有底气在省城下馆子,蹲在树荫底下吃自带的馒头、喝自带的凉白开。

刘二柱面如菜色:“我不吃,我不喝,我就想歇歇。”

张秀红立刻把他手里的馒头收走,塞个水杯过去:“完全可以。”

刘二柱:“……”

他已经不会再爱了。

刘小麦打个了响指:“吃饱之后我们去哪里呢,大家都这么虚,我这边的建议是去新华书店获取力量,因为知识就是力量。”

张秀红道:“我这边的建议是去商场。”

诶?

刘小麦摸摸额头,看着她妈。

“那是商场啊,可不是供销社,我这辈子还没见过商场,我必须去见见世面。”张秀红激动地说。

七十年代又如何,没有女人不爱逛商场!

“我懂了。”刘小麦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低头问她的大妹小弟,“小豆小虎,你们怎么看?”

“去商场!去商场!”连平日里最支持她的大妹小弟都叛变了啊。

刘小虎眼睛贼亮贼亮一个:“大姐,商场有县城没有的糖……”

刘小豆立刻瞪了他一眼。

于是刘小虎的声音在半空中硬生生打了个转:“我们就看看,我们不买,我们不乱花钱。”

没有小孩子不爱吃糖!

刘小麦再次承认这件事实,她最后看向了刘二柱同志:“爸,你想去哪?”

刘二柱虚弱道:“我听你妈的。”

没有惧内的男人敢跟老婆唱反调!

“行吧。”刘小麦道,“民主投票一比四,按照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我们家的下一站是商场,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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