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直到一月初,波格丹才赶到纽约克拉伦顿大酒店和玛琳娜会面。他述说了过去几个月发生的一切。玛琳娜别无选择,只得相信。他不喜欢胡编乱造。正如他说过,他很少有瞎编的愿望。
“我担心——”担心一词玛琳娜踌躇了好一会才说出口,“担心你留在阿纳海姆会无聊、沮丧得要命。”
“我才不会,”波格丹说,“总会有事填补心灵的空虚。”
“可怜的波格丹!”玛琳娜含情脉脉地微笑,有些警惕。他们坐在一张软垫椅子上,她从后面用双手抱着他的头。
“啊,不要担心我。你应当相信我。”
“让我相信你。”她垂下头靠在他的肩上,“如果你说什么我都相信,你不会认为我太天真,或对你过于宠爱?”
“过于宠爱?我求之不得。”他把她的双手挪到他的脸颊。“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即便你怀疑我的冒险经历,你也不会怀疑我这个人。”
“你说吧。”她在他的耳边低语。
“本·德雷福斯,你记得他,对不?他告诉我,几年前听说加州北部小镇索诺拉有个神秘组织,其成员在设计可供空中旅行的飞行器。当然,他们设计的不是依靠内部风力原理起飞的热气球,而是在空中航行的船只,靠自身的动力拔地而起,一旦升入空中,便可以朝任何方向飞行。据说,像鸟儿一样会飞的几只飞行器还真能飞起来,只不过到最后都坠毁了。当他决定深入调查的时候,有人告诉他这个组织早已解散,其组织者,一个叫克里斯蒂安·冯·罗布林的德国人已经向南迁居到卡朋特雷亚市附近的蒙特亚海滩。现在看来罗布林可能还在研究飞行器,因为德雷福斯的朋友八月份坐船从旧金山顺流而下去过卡朋特雷亚,回来以后赌咒发誓地说,在蒙特亚海滩看见过某种东西高高地遨游于云中,绝对不是气球。德雷福斯说,由此可见,依靠自身动力飞行的飞行器不久便可问世。他认为,值得去看看这些异想天开的人究竟有何进展,顺便还可以考虑一下是否有投资的价值。他为人正派,还借钱给我偿还购买机器设备欠下的债务,这件事我以前没跟你说,所以我决定投桃报李,主动提议代他去寻访罗布林。上次事故伤好以后,我就上了南下的船。你还记得有一周我们完全失去了联系吗?那时你正在弗吉尼亚市演出,乘坐升降机深入矿山腹地,参观矿井,让那些矿工哭得死去活来。而我正在寻访古怪的代达罗斯,他能把我送上天空。”
“我的工作没有丝毫危险,”玛琳娜惊叫道,“看看你,波格丹!你可得小心!”
“啊,玛琳娜,我什么时候不小心?”波格丹说,“到了小镇,我先在一家小店住下来。在酒馆聊天,谁都不知道有个叫罗布林的人,我在海滩上游荡,注意天空有没有什么东西。过了几天,我准备放弃寻找,就到一家杂货店买些东西,以备回程路上需要。杂货店里除了我之外只有一个顾客,头发花白,戴了一副宽大的眼镜,像土匪的面具。他买的是……我想是几桶钉子。他的口音带有浓重的德语味,于是,我就主动上前搭讪,自我介绍。他说他叫德尔奇奥什么的,但是我认定他就是我要找的罗布林。我跟着他从店里出来,用德语对他讲,我是出于对科学的兴趣才得知他正在从事的工作,请求他下次进行空中飞行实验的时候能允许我旁观。他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正在思量他可能是诡秘的家伙,既希望外人接近又害怕外人打扰。谁知道他用断断续续的英语,恶狠狠地对我说,好奇心可能引发非常不愉快的后果,”——“波格丹!”玛琳娜惊呼了一声——“因为,他说,听说的飞行器和飞行俱乐部实属子虚乌有,我可没有提到飞行器和飞行俱乐部,我肯定该意识到,除了真心实意的俱乐部成员,其他人一概禁止靠近观看,更不用说观看试飞了。他对我提出忠告,而且反复强调我应赶快离开小镇。”
“你没有听劝。”
“当然没有。”
“你到底看见了什么没有?”
“没看见空中有什么东西。一天深夜,我借着月光到海滩散步,突然发现前面某个地方有个黑乎乎的东西。我最初误以为是停泊在海滩上的船只。形状像一只独木舟,但体积要大许多,有四支翅膀样的东西,一边两支。最宽的部位像个宽大的篮子,可以容纳两个驾驶员,头尾都装有螺旋桨。”
“我把它画了下来,妈妈。”
“彼得,你可不在现场!”
“对,我没在现场,可我知道它像什么样,我——我拿给你看。”
他跑进另一间卧室,拿来一本画夹。波格丹把画摊开放在他们身前。
“真漂亮!”玛琳娜赞不绝口。
“这是科学,妈妈!”
“不错,画得很准确。”波格丹说,“你看,飞行部位非常清楚,这是螺旋桨,那是方向舵。但是我不清楚究竟从哪里得到动力。你看,没有蒸汽机,也就是发动机,没有锅炉,没有大量的水和燃料;显得很小,也很轻。如果不用蒸汽,又用什么呢?但是,他们能设计出什么东西把比空气重的东西送上天空呢?”
“一定是天上的龙,”彼得说,“他们一定是把天上的龙驯养成宠物,龙用尾巴拖着这个东西飞到空中。”
“彼得!”
“我不是淘气,妈妈,我只是想逗你开心!”
“我正想再走近一点,”波格丹继续说,“突然有四个人举着火把跑过来,其中一个就是罗布林。他们都带着枪,我只好回到镇上。”
“枪!”彼得叫道,“他们都有枪。在纽约是不是人人都有枪?”
“不是这样的,亲爱的宝贝!”玛琳娜说,“这不是蛮荒的西部。好了,听话,到客厅看书去。”
“我只想逗你开心嘛。”彼得说,“既然你不高兴,我到客厅找阿涅拉和科灵格蕾小姐去好啦。”他砰地一下将门关上。
玛琳娜皱了皱眉。“后来呢?”
“天亮的时候,我又回到海滩,发现那东西已不见了。”
玛琳娜心想,这也许是杜撰,也许他也想逗我开心。
“当然,刚刚从马背上摔下来,现在竟然想乘坐神奇的玩意儿飞上几百英尺的天空,更何况那东西又不可能在空中飞行多久,听上去这的确有点像天方夜谭。”
提起他从马背上掉下来摔伤的事,玛琳娜当时并不相信,于是再次追问他九月份的伤势怎样。
“你想了解伤势的具体情况吗?你看看,我看上去真的伤痕累累,已经残废?”波格丹起身说,“我告诉过你,伤很轻,不值一提。”
“对不起。”玛琳娜柔声安慰道。她沉默了一会儿,接着问道:“你告诉罗布林看见了他的飞行器了吗?”
“没有。不过,我不久就要回加利福尼亚,那时候再设法和他谈谈。”
“要是……如果飞行器果真能飞,你会不会和德雷福斯合伙投资?”
“当然不会。”波格丹坐回她的身边,握着她的手说,“如果说过去这一年在经营农场中有什么收获,惟一的收获就是我意识到我永远也成不了实业家。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亲爱的,只能指望你赚钱养家了。”
在玛琳娜决定结束与里夏德的那段感情之后,因为忙于赚钱,她没有急着与波格丹会合。赚钱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里夏德还没有离开旧金山。他要为即将开庭审理的汉克斯杀人案出庭作证。不过,当时波格丹在阿纳海姆的事情也还没有了结;要他匆忙处理掉所有的事务,只是为了赶到旧金山观看她十月份在加利福尼亚大剧院的演出,这实在有点愚蠢,不仅愚蠢,而且代价太高,难以承受。玛琳娜觉得,如果对他们也像对沃诺克那样整天唠唠叨叨,说什么要懂得节衣缩食,未免有些不合身份;正如可爱的卡普顿·扎兰尼基老人适时提醒她的,她每周一千美元的净收入已经远远超过大多数美国人一年的收入。但是,绝大多数人既没有她那样大的开销,也没有她那么大的责任。她要寄钱帮助波格丹还清在阿纳海姆欠下的债务;她要拯救西普里安和达努塔一贫如洗的家庭,他们对伊甸园社区的生活已经幻灭,现正盼望回华沙去(她要负担他们全部的路费);出于荣誉与愤慨,她还要全额支付给华沙皇家大剧院一大笔违约金,他妈的五千卢布(为此,她曾向一个导演、以前的朋友求过情,希望再给她一年假期,结果遭到拒绝)。她要等到十二月中旬的演出之后才能再领到薪水,所以她不得不考虑到纽约一路的开销和在此期间六个星期的酒店住宿费。(虽然沃诺克会为她预先垫付住宿费,但是别指望他会预支波格丹、彼得和阿涅拉的住宿费;科灵格蕾小姐的费用她已预先支付。)最让她感到负担沉重的开销,也就是她不得不预计好的开销,是添置戏装的费用。在旧金山演出的时候她还能勉强对付。扮演阿德里安娜和朱丽叶所需的戏装都是她从波兰带到美国来的,扮演《茶花女》的时候,她向卡普顿·扎兰尼基借了些钱,找裁缝量身定做了一套,马马虎虎还算凑合。但是到了纽约,她一上台就扮演茶花女,而且所需要的五套戏装都必须奢华无比。不用解释玛琳娜也知道,在纽约戏剧舞台上,人们对一流女明星的戏装是非常挑剔的,要求甚高;沃诺克说甚至比巴黎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是,在巴黎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她的演出海报绝对不会搞得如此媚俗。沃诺克为她制作的宣传海报中,赫然声称“俄国华沙皇家大剧院扎温斯卡伯爵夫人”首次莅临纽约登台献艺,玛琳娜见了悚然一惊。扎温斯卡伯爵夫人,我的上帝,她究竟是谁?难道非得提俄国不成?然而,波格丹只是淡淡一笑。“你还能指望些什么?这是美国。他们干吗要把外国人的那些东西放在首位?沃诺克想从你的身上发一大笔财,但又忧心忡忡。相信我,玛琳娜,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明白,你那新取的名字已经非常迷人,再加上我家族的封号无异于画蛇添足。”
她感到波格丹淡泊宁静的良好心态感染了她。他刚从阿纳海姆来,变化不是很大:黑了些,胖了一点儿,还养成咬指甲的习惯。不,他没有改变,还是那样善良,非常善良。他假装对里夏德的去向毫无兴趣。玛琳娜主动告诉他,说他们的朋友里夏德运气不佳,在街上目睹了杀人案,不得不滞留在旧金山,作为目击证人出庭;在那以后已经回到波兰。玛琳娜原本因为有很多想法找不到人分享和倾诉,所以心情一度非常沉重,如今丈夫精明地保持沉默,她非常感激,心情已经轻松了许多,渐渐地趋于宁静。在他到来之前,她非常紧张。足足有一个月,她只是埋头精心设计《茶花女》中新的戏装,除了人体模型之外,她跟每个人都过不去。她甚至跟戏装保管员也吵过两次,一次是为了《茶花女》第四幕的盛大舞会上的礼服,另一次是为了第五幕死亡时的着装(印度穆斯林穿的那种白色晚袍)。她看见谁都头疼。
在首场演出的晚上,她感到焦躁不安。她原以为是怯场,但实际上并非怯场那么简单,因为焦躁的心情丝毫未减。第一幕悲观失望,玩世不恭;第二幕忧心忡忡,脆弱不堪,最后接受了阿芒的爱——她知道她在模仿玛格丽特·戈蒂埃的情感和行为,表演和以往一样出色。故事表现的情感使她无法排解心中的愤怒,为此她十分紧张。最后,在第三幕她终于找到了发泄的机会。沉浸于爱河的玛格丽特正和情人阿芒一起在巴黎郊外的乡下生活。这天早上,阿芒进城去办一件小小的差事,她独自呆在一间洒满阳光的屋子里,眺望着窗外的花园。她穿着桃红色的开司米袍服,前面的褶皱松松地垂下,褶皱的下摆、肘部和高领都镶了一圈窄窄的荷叶花边,左边衣袋像只贝壳,镶有花边,还绣着粉红色的玫瑰,好几个评论家都特别喜欢这件袍服。侍女刚刚向她通报,说有一位绅士求见。玛格丽特以为来人是她的律师(她没有告诉阿芒,她已经把巴黎豪宅中的一切全都出售),于是吩咐侍女去把客人带进来。当然,来人不是她的律师。
玛格丽特·戈蒂埃小姐?一个高贵的老人出现在前台右方,经过金丝雀鸟笼(舞台监制为了制造出逼真的效果,把金丝雀装点在舞台上)朝她走来。是的,我就是玛格丽特·戈蒂埃小姐,先生,玛琳娜回答道。请问阁下尊姓大名?金丝雀开始啾啾地叫。我是杜瓦先生。啾、啾。你可能会以为笼子里面有两只鸟。杜瓦先生?啾、啾、啾。是的,夫人,我是阿芒的父亲。玛琳娜这时候本应该用略微不安但依旧平静的语调说出下句台词——平静,那只讨厌的金丝雀在叫来叫去她能够平静吗?阿芒不在这里,先生。啾、啾、啾、啾。我知道。我只想跟你谈谈。你愿意听我说的话吗?听?她怎能听得进去?因为你,我儿子正在毁灭自己。啾,吱,嚓,喳,哇,呱,啾。玛琳娜再也无法忍受金丝雀的啾啾声,她走到舞台布景后面,取下鸟笼砸出窗外,然后转过身,轻快地走下倾斜的台阶,悲痛欲绝。
她真担心这一举动会让一些观众瞠目结舌,并非人人都会认为这原本是戏剧的一部分!但是,一刻钟后,她那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因为玛格丽特终于意识到,她对阿芒那份纯洁无私的爱是永远也不会被他的父亲接受,她听见观众的抽泣声此起彼伏,她还看见旁白员把手中的剧本使劲扔在地上,跑到舞台侧面的角落,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抽泣起来。不幸的是,有位评论家却不愿让她完全淡忘这件事情。在第二天《太阳报》的剧评中写道:“把聒噪的金丝雀扔出窗外是这位最伟大的女明星暴躁性格最独特的表现。”看见这件事情上了报,玛琳娜十分震惊。可恶的评论家!他们只知道挖苦嘲弄,吹毛求疵!但是,更让她恼火的是,她一向温顺的秘书兼英语老师竟然在演出刚结束就愤怒地闯进更衣间。“那鸟儿现在不能唱歌了,玛菱娜夫人。我敢打赌,你把它摔成了脑震荡!”科灵格蕾小姐也痛恨玛琳娜对待鸟儿的行为。
第二天晚上,在演出开始前的一个小时,两个乡巴佬怒目圆睁,自称是美国动物保护者协会的成员,敲开更衣间的门,要求她出示没有受伤、能婉转歌唱的金丝雀。玛琳娜确实怀疑科灵格蕾小姐是兴师问罪的幕后指挥,她说,鸟儿和动物均由秘书负责,他们可以到大厅左边的第三扇门里先找她的经纪人,再找她的秘书。她粗暴地将他们打发出门。不过她真希望那只鸟儿还能唱歌。
一连几天,玛琳娜都在打算把科灵格蕾小姐打发回旧金山。她还能不能指望得到他人的同情和支持呢?
第二周的演出正好是在圣诞节前夕,她将上演的是《阿德里安娜·勒库弗勒》。沃诺克竭力说服她,这个剧目的标题应当简缩成《阿德里安娜》。(“《阿德里安娜·勒库弗勒》,由玛菱娜·扎温斯卡伯爵夫人主演?这听起来全是异国风味,纽约人更念不顺。”“沃诺克先生,我看你是执意要把我逼疯。这里没有人叫扎温斯卡伯爵夫人。应该是登博夫斯卡伯爵夫人。这才是我丈夫的姓。如果你要靠我这个演员发财,你就直接叫我的名字好了,我的名字原本就十分简单,用你们美国人的叫法,就是玛菱娜·扎温斯卡。”“好吧,别说了。”沃诺克说。)就在即将上演《阿德里安娜》时,玛琳娜接到波格丹的消息,说他与彼得、阿涅拉已经出发前往纽约。波格丹一向能给她信心,目前她尤其需要鼓励,因为她在纽约的第三周将出演《罗密欧与朱丽叶》和《皆大欢喜》。是的,虽然她在前两周演出的《茶花女》和《阿德里安娜》都大获成功,媒体上一片溢美之词。《先驱报》称:“她俘获了众人的心”;《时代周刊》说:“大众文化的成功,艺术精品的凯旋”;《论坛报》断言:“她是杰出的女演员”;《太阳报》报道:“拉歇尔之后又一位伟大的女明星”;《世界杂志》警告:“切勿错过良机”。尽管如此,她随时都有可能在上演莎士比亚戏剧的时候出错。
“我看,演出成功自然在预料之中,评论家的赞誉也是如此。”波格丹说,“一曲美妙的赞歌。”
“沃诺克把这些溢美之词通通印在新的节目宣传单上。”玛琳娜闷闷不乐地说。
“别管沃诺克。”
“天哪,我怎能不管。他主宰着我的生活。说实话,我是不是还跟在波兰的时候一样优秀?”
“我看是更加优秀。你也清楚,亲爱的,岁月的磨难使你更具魅力。”
“我的英语怎么样?”
“不,我不知道。”波格丹笑了笑,“要有把握,最好去问科灵格蕾小姐,这事非她莫属。”
“阿蒙,我阿你。”科灵格蕾小姐回应道,随后察觉玛琳娜脸上惊恐的表情,看见波格丹在微笑,她又宽厚地补充说:“不过,这种时候并不多。”
波格丹带来了支持,带来了和谐。科灵格蕾小姐是一位新型的美国女性,热情,中性。他愉快地同意玛琳娜在巡演途中带上科灵格蕾小姐。科灵格蕾小姐喜欢波格丹,对他印象极佳;最让人高兴的是,科灵格蕾小姐轻而易举就成了彼得的好朋友。在玛琳娜重新构建的家里面,只有阿涅拉显得有些古怪。她苍白的脸上凹凸不平,皱着脸,露出嫉妒。这个美国女人拥有各色各样的帽子,她究竟是夫人的仆人还是夫人的朋友?在阿纳海姆,她有几次大胆地挣脱了波兰语的束缚,学会了用英语从一数到二十,她还会用低沉悦耳的英语说:那个,一半,谢谢,太贵了,再见。在纽约,经过科灵格蕾小姐的耐心辅导,她学会了一些更有用的句子,比如:夫人现在很忙,夫人正在休息,请把花放在那边,我会转告夫人。这仅仅是开始。阿涅拉不得不接受科灵格蕾小姐,除此之外,她还能怎样?
“一切又回到了正轨。”在克拉伦顿大酒店的套房中,玛琳娜躺在宽大的床上,临睡前对身边的波格丹说,“我拥有你,只要你能忍受。我拥有彼得。我拥有舞台……”
“难道一切都尽如人意?”波格丹喃喃地问。
“啊,波格丹!”玛琳娜叫了一声,疯狂地亲吻他的嘴唇。
玛琳娜感激地发现,在舞台上,女人私通都要受到惩罚,无一例外。但是,现实生活不同,现实生活并不一定是一出情节剧。生活犹如尽情地享受一次浴盆中的热水澡,生活像一次按摩,一次修剪指甲。生活不是无所事事,而是设法超越自己,做三顶新的假发,把金丝雀扔出窗外,让陌生的人痛哭流涕。生活就是心平气和地同波格丹谈论彼得。
“外出巡回演出以前,把彼得送到寄宿学校是否好一些?旅途生活毕竟不适合孩子。”
“我想演出的时候把他留在身边,至少也要等到今年夏天过了以后再送他上寄宿学校。科灵格蕾小姐和我可以教他功课。现在马上与你分开未免太仓促。”
“他对我非常不满。”
她给他糖果,他扔掉。给他买礼物,他摔坏。给他念故事,他叫她闭嘴。
波格丹没有说话。
“昨天,他竟然说他不爱我这个妈妈,他更爱阿涅拉。”
“他可能是因为你要离开而生气。他还是个孩子,不懂得掩饰感情。”
“但是我可以弥补。他会忘记的。你认为他会忘记吗?他不会老这样生气。”
“我想他不会老生气。”波格丹说。
“我已经向他保证,再也不会离开他。”
“这是最好的保证。”波格丹说。
你本可以到美国来,亨利克。依我看,亲爱的朋友,你再也没有理由不来,因为我已经到了纽约,这里离我们古老的欧洲更近了。既然波格丹来不了,他会欢迎你来。(我要高兴地告诉你,他现在和我在一起。)不过……需要激情。我终于开始了在纽约的首演,当然——我就自卖自夸一下——大获成功。我再次向自己证明,只要有足够坚强的意志,任何困难和障碍都可以克服。剧院场场爆满(遇到节假日的晚场演出,最好的座位票还要拍卖),报上的评论对我热情不减,女人们也对我宠爱有加。但是,我心里面却有一团怒火,对此你会感到吃惊吧?抑或是悲伤?因为在成功面前,我感到孤独寂寞;在这一点上我不能自欺欺人。我的朋友在哪里?我可以信赖的那些朋友在哪里?波兰又在何方?当然,去年在这里见到的那些波兰人都来观看了我的首场演出;但是,这些人中只有一个是我真正的朋友。你知道,他就是雅各布;他在纽约都已经有半年了。这位天才的艺术家如今在干什么?他受雇于通俗杂志《弗兰克·莱斯利周刊》,整天和其他人一道在办公室画插图。他说他仍然希望能“在业余”画点画。太可惜了!雅各布听克拉科夫的朋友说,旺达在最近又试图自杀。你怎么不告诉我这个消息?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知道,意志薄弱的人只要真的想伤害自己,他们总能办到。但是,即便如此——
玛琳娜总是要运用意志的力量,她和亨利克在一起的时候常常如此。其中既有责备又带有炫耀,但是,意志也许只是欲望的别称。她想要的就是这种生活,这种既孤独又兴奋的生活,无论她会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都不在乎。她希望得到无数的人、无数她从不认识或很少认识的人的认可,一种爱欲参半的认可;她无法感到满足,这让她痛苦,也让她感到鼓舞。如果所有的评论都是些溢美之词,她的前途就岌岌可危。如果说有些评论她还相信,那就是她的表演毫无夸张之嫌。她表演“纯朴”、“微妙”,可谓“美妙高雅的艺术”;她的表演“浑然天成”,纽约观众觉得非常新颖独特。但是她并不相信她看到的评论,尤其不相信那些纯粹的赞誉,不相信对她艺术造诣相互对立的赞誉。“浑然天成”肯定不会自然形成,每一个角色都要经过无数次地打磨比较才能最终成型。她知道,需要改进的地方还不少。她承认她的声音依然那么洪亮,但是阔别舞台整整一年,她对气息的控制不再像原来那样精确到位。她感到一些词语缺少感染力。对于某些段落,她觉得节奏起伏还嫌单调。她一周要演出八次(每个星期天她还要到空无一人的剧院独自训练几个小时),要改进自然很容易;但是,如果这一切都得到改进,她的语言效果会不会变得过于明朗?
她担心的是,追求艺术完美的冲动会使她的表演过火。表演流畅,表现丰富是一回事;而作为演员,出于粗俗或者不良的自我意识,极度夸张又是另一回事。她对波格丹说:“我宁可用十年的时间换取一次机会,静静地坐在观众席上观察自己的表演,了解表演中应该避免的问题。”
舞台权威其实就相当于一种投射能力,把角色的本质连续不断、流畅而又犀利地投射到观众面前。在现实生活中,有很多时刻无关大局,有很多动作无关宏旨;但在舞台上,演员无时无刻不在表现角色的本质。(所以其他的东西就不足为道,应该淡化;应当是潜移默化,而不是示意和塑造。)扮演一个角色就是突出他身上重要的本质,强调他身上一贯的特征。与本质有关的动作即一再重复的动作。如果心地邪恶,那么我时时刻刻都会表现出邪恶。你看我色迷迷的双眼,看我横眉怒目,看我龇牙咧嘴(如果是男人)。一想到我如何折磨那些受骗上当的倒霉蛋我就激动得浑身颤抖。如果扮演好人(女人总是好人),你看我在微笑,温情脉脉的凝视,俯身救护;要不,面对欺负我这样的柔弱女子的禽兽,在他步步进逼面前,我会可怜巴巴地退缩。
谁都会同意这就是演员之道。疼爱谁,怜悯谁,鄙视谁,观众一目了然。可话又说回来,呈现本质是不是就一定要夸大那些帮助我们认识本质的特征呢?如果从一开始就勇于用更含蓄的方式表演,那会不会更细腻也更真实?更让观众着迷?每天晚上登台表演的时候,玛琳娜都保证要更加含蓄一些,不应该让观众一览无余。要多一些变化,她叮嘱自己,即使观众一时没能看懂也在所不惜。要更富内涵。
我的本质又是什么?玛琳娜想。如果要扮演自己,又该表现什么样的本质?
不过演员根本就不需要有本质。也许本质是演员的障碍。演员只需要一张面具。
玛琳娜赋予她扮演的角色某些妙不可言的特征,戏剧评论家在分析这些特征时似乎全都患了失语症,只好求助于“微妙”或“贵族风范”等词汇来描述。她的那些现身说法曾风靡旧金山,但在纽约不起作用。她步入舞台之初遇到的艰难险阻,那些在波兰乡下简陋的剧院、库房和校舍演出的故事,曾经让多少加利福尼亚的新闻记者津津乐道。然而在纽约,记者感兴趣的是她的艺术理念,是能净化灵魂的艺术理念。他们无法理解,她既然已经蜚声波兰,为什么要放弃功名来到美国;是否真有希望消除他们因此产生的荒唐的误解?每个演员(歌手或舞者)都不是天生的,都有自己的师承,有艺术上的联系,也有道德上的血缘。在自己的艺术生涯中她曾受惠于许多人,那些人的名字同样非常难念,但玛琳娜·扎温佐夫斯基艺术上的师承和道德上的血缘对纽约人来说毫无意义。她的艺术天才成了无根的浮萍。波兰人执迷于不能实现的梦幻,并因此培育出独特的使命感。在美国,她如何才能把这些解释清楚。“波兰是热爱戏剧的民族。”面对新一批采访的记者,她以这句总结性的陈词结束谈话。
在波兰,她象征着民族的希望。在这里,她只代表艺术,或者说文化;而许多人担心,艺术和文化可能会变得轻浮、势利或在道德上无所归宿。波格丹笑着说道,看来需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努力才能使美国人相信:艺术不仅仅是艺术,艺术承担着升华道德、服务公民的使命。
最初接受纽约新闻界采访的时候,玛琳娜准备了一份材料,选自华沙戏剧刊物上的一篇著名评论,里夏德预先翻译成英文:“在她表演的每个角色中,扎温佐夫斯卡对她生活的时代做出了充分的反应,就像威尔第的音乐,表现了人类的叹息、哭泣、痛苦、爱恋和呼喊。正如威尔第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作曲家一样,扎温佐夫斯卡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女演员。”但是,波兰声誉极高的戏剧评论家把她比作音乐界的威尔第,不是因为她肩负着民族的希望,而是她表现的包容性;玛琳娜怀疑,这样的评论在美国人看来是否还有意义。他们可能会认为,她只有歌剧表演的天才,谈不上微妙精细。
相反,玛琳娜声称:“先生们,你们不是在根据评论和报道来判断我,是吗?我几乎从来就不看报纸上有关我的评论,从来都没想过要维护剧评家为我塑造的形象。”
她征服了所有的评论家,其中包括《论坛报》大名鼎鼎的威廉·温特,美国当时最有影响力的戏剧评论家。的确,温特先生最初疑虑重重,对于她在纽约的首场演出剧目禁不住提出过强烈的质疑:“为了征服我们美国人,这位精湛的艺术家(切记,她还是个伯爵夫人!)真有必要从扮演那个肺部功能不好、贞洁观念更差的女人开始吗?”当然,玛琳娜后来得到了温特先生的谅解。对于这样的责难,玛琳娜在旧金山和弗吉尼亚市演出的时候闻所未闻。沃诺克的解释是,美国西部更加开放(有些人说,是更加放纵),而东部(“要记得我们拥有整个大陆,有五千万人口!”),尤其是中部,对戏剧女主角的贞洁观念十分在乎,稍有不慎就会引起轩然大波。他的意思就是,玛琳娜应该硬着心肠,“多几分”说教,才能淡化小仲马这部臭名远扬,又因臭名远扬而大获成功的戏剧对公众道德带来的威胁。
值得高兴的是,并不是所有的评论家都担心他们新的偶像会因扮演堕落的女人而降低其艺术价值。《先驱报》颇负盛名的评论家珍尼特·吉尔德(她现在几乎成了玛琳娜特殊的戏迷)就对剧中闻名巴黎的交际花的华丽服饰颇感兴趣。波格丹说,珍尼特小姐那身滑稽的打扮,高领领节,顶着瓜皮小帽,套件男式外衣,无论如何也让人想不到她还有如此癖好。她对玛格丽特·戈蒂埃第一幕登台亮相时炫目的装束进行了特写:“她身着无袖长袍,戴着镶有十二粒纽扣的奶油色羊皮手套,手套长及肘部,肘与肩之间缠着一圈红色的天鹅绒丝带,用一枚珠宝别针固定着。”波格丹继续说,玛琳娜在《茶花女》中穿的戏装受到最广泛的效仿,挑剔的人效仿,时髦的人也效仿,这难道不有趣吗?
结果是波格丹最先告诉她(玛琳娜说,自己肯定是最后一个才注意到),纽约的女人现在都开始模仿她的仪态和举止,甚至发型(像在《茶花女》的第一幕,把头发用丝带高高地盘在头上),一些精明的商店开始出售用扎温斯卡命名的帽子、扎温斯卡手套和扎温斯卡胸针。一种取名为“波兰香”的新型香水也已问世。香水的椭圆形商标上印着玛琳娜的玉照,背景是她的起居室,一位留着肖邦式长发、看上去带有几分敏感憔悴的年轻男子在弹奏钢琴。药店的橱窗出现了她穿着《茶花女》戏装拍的照片;在烟店,这些照片被大量出售。报纸上每天都刊登着她社交活动的消息。玛琳娜的体重仍然没有恢复,但是她也并不太瘦,所以她穿上《茶花女》第一幕中那套为人景仰的戏装才楚楚动人。这套蓝色晚礼服用真丝织成,裙裾镶有墨绿色的天鹅绒,剪裁十分合身。然而,当玛琳娜看见巴黎新崛起的一代女星萨拉·伯恩哈特的照片,看见潜在的对手那张小鸟般的脸庞和清瘦的背影,她就感到不安,她发誓要保持苗条的身段,再也不能增加体重。
在第五大街剧院又演了四周之后,玛琳娜终于结束了在纽约的全部演出。接着她花了一周的时间来收拾演出服装(有的要改小,有的要放大);现在全部的戏装已经装满了二十四口箱子,由一名德国女保管员保管,随后,她踏上了征服美国之路,除了最西部之外,她要到美国各地巡演。在费城,当地最有名的评论家惊叹她在《茶花女》第四幕中佩戴的“十字架和冕状钻石头饰价值四万美金”。(全是沃诺克散布的。)其实,那不过是些赝品。玛琳娜认定,错误,沃诺克的错误在于,在著名的阿克大街剧院她只上演了《茶花女》。玛琳娜在费城很失望。接着他们先后到了巴尔的摩和华盛顿,在这两地她增演了《皆大欢喜》和《罗密欧与朱丽叶》,还算过得比较轻松愉快。随后他们登上汽船,沿海北上。沃诺克告诉她,要去的地方她只要演罗莎琳德和朱丽叶,因为那里有修养最好的美国观众,有美国最负盛名的剧院。(“沃诺克先生,是波士顿博物馆吗?把剧院称为博物馆,在美国是不是比较普遍?”“并非如此,亲爱的夫人,这只是波士顿的叫法。”)她新结交的朋友威廉·温特是个激进好斗的纽约人,他对波士顿自诩为美国文化修养最高的地方这一说法深表怀疑。他用调侃的口吻安慰玛琳娜,波士顿的观众不会对她构成威胁。不过他们像大卫·加里克时代伦敦剧院的观众一样,对莎剧了如指掌,一旦演员口齿含混不清,或者念错了一个词,甚至重读错了地方,就会招致满场观众的嘘声和喧嚣的纠错声。但是,他承认,在波士顿,对莎剧颇有鉴赏能力的人比比皆是。玛琳娜满怀信心地期待着挑战。面对铺天盖地的赞誉之词她有些松懈,花在磨砺英语上的时间也少了许多。在波士顿博物馆首场演的是她认为最得心应手的罗莎琳德,但是她大吃一惊,在翌日的《晚报》上,她看见当地最有名的评论家竟说她的口音迷人,特别表现在《皆大欢喜》中充满浪漫色彩的片段上,不过,她的口音却成了理解莎剧戏谑效果的障碍。
“果真是这样吗?”她悲哀地问。她立即把科灵格蕾小姐叫到兰厄姆大酒店自己的套房,为她辅导发音。“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口误的?”
“在费城,你把‘其他’说成‘吉他’,在华盛顿,你把‘爱’说成‘阿’,把‘力量’说成‘理念’;在巴尔的摩,你把‘呼吸’说成‘呼及’,把‘王位’说成‘黄位’,‘云雀’说成‘灵雀’:
那刺进你惊恐的耳膜中的,
不是灵雀,而是夜莺的声音。
这是最严重的失误。”
“亲爱的米尔德蕾德,你怎么能容忍这样的错误呢?”
“因为我阿你。”
“行了,米尔德蕾德,我明白该怎么念了。”
玛琳娜心想,但愿我惟一的烦恼就是如何把英语念得字正腔圆,对得起莎翁!
在多伦多的演出更加顺利;布法罗和匹兹堡的报纸纷纷报道说,她的演出为美国舞台带来了异域的新鲜空气;在克利夫兰和哥伦布,她的演出也得到了积极的肯定。玛琳娜曾告诉沃诺克,说她准备一个新角色最多不超过两天。这显然是一个错误。在他们抵达辛辛那提的三天前,沃诺克才告诉她节目单上除了有《阿德里安娜》和《皆大欢喜》之外,星期六的午场还安排了《伊斯特·琳恩》。玛琳娜听了大为光火,她提醒沃诺克,她曾经说过自己决不会掉价到去演《粗俗的琳恩》,她就这样称呼这出戏;“我是个艺术家,沃诺克先生,”她大发雷霆地说,“不是批发眼泪的商人!”但是,她最后还是拗不过沃诺克的一再请求和坚持,在巡演的第二个月内,先后在辛辛那提、路易斯维尔、萨凡纳、奥古斯塔、孟菲斯和圣路易斯上演了这出戏。事实证明沃诺克是对的。他向她保证,“那是存在银行里的钱呀!”“你说那是什么?”“我的意思是说,观众喜欢看这出戏。”“因为他们希望流泪吗?”“是的,人们喜欢在剧院里落泪,就像喜欢开怀大笑一样,那有什么不对,亲爱的夫人?不过他们最喜欢看到的是杰出的表演,看到你的表演!”
最能让观众感觉到表演艺术魅力的是,剧中的主角根据情节安排需要离开一段时间,后来又悄悄重返故事,作为权宜之计,这个角色乔装打扮成另外一个人物,或者因悲伤的折磨变得面目全非;对花钱看戏的观众而言,他们不难看出他的真实身份,而剧中其他人物对此却浑然不觉。这个人物就是戏剧《伊斯特·琳恩》中的主角——不,事实上,是两个角色:一个是意志薄弱、容易上当受骗的伊莎贝拉夫人,她受到图谋不轨的浪荡子弟的诱惑,抛弃深爱她的丈夫和孩子。另一个是作为忏悔者的伊莎贝拉夫人,她因为痛悔往事而未老先衰、华发早生,她后来戴了副眼镜化名为瓦因太太回到原来的家中,当起了家庭教师,照顾自己的孩子。她有三个孩子,她离家出走的时候最小的孩子刚刚出生。最后孩子死在她的怀中,她的悲伤引得观众潸然泪下:啊,威利,我的孩子,死啦,死啦,死啦!他竟然不知道我就是他的母亲,还没有来得及叫我一声妈妈!瓦因太太临死的时候,向丈夫说出实情,乞求他的原谅,观众的眼泪再一次狂泻而出:就让我从你的记忆中消失吧,如果你能记住我,你就记住那个纯洁无瑕的姑娘,那个值得信赖的姑娘,那个做你新娘的姑娘——她赢得丈夫的宽恕后请求他不要因为自己的失职而惩罚两个孩子——你要多给露西和年幼的阿契尔一点爱怜,她声音低微嘶哑,不要让母亲的罪恶降临在他们的身上!
绝不,绝不!扮演阿契波尔德的演员哭着答应。玛琳娜演出之前了解到,在美国,有十几个演员都能演好阿契波尔德,但是,能把伊莎贝拉演得出神入化、催人泪下的只有一人,就是玛琳娜。扮演阿契波尔德的演员垂下头,玛琳娜能看见他衣领上的头皮屑。她仿佛置身于悲伤的漩涡。我在干什么,她想,她渐渐陷入剧中不可抗拒的兴奋和无比的悲伤。
她期待着可怕的寂静。
在芝加哥,她在胡利歌剧院一连上演了十天。芝加哥的波兰人居住区日益扩大,那里也是波兰人在美国最集中的地方,她从同胞那里收到的鲜花、礼物和款待也最多。星期天,她和丈夫在圣斯坦尼斯拉夫教堂做礼拜,接着参加了孟西格诺·科利莫夫斯基冗长的午宴,玛琳娜在教堂旁边的一间公共大厅做了一次义演,收入用于救济贫困的教友。在演出中,她背诵了密茨凯维奇的几首诗作,斯沃瓦基的悲剧《玛泽帕》片段,以及她最喜爱的莎剧片段:鲍西娅在法庭上的陈词;奥菲利娅临死前的疯狂;麦克白夫人梦游中的胡话。用波兰语表演莎剧,玛琳娜觉得非常轻松流畅。精彩的演出感动了举止粗犷、衣着寒酸的男人,女人拿着手绢哭红了眼,他们纷纷上前亲吻她的双手。
频繁的巡演,每到一个新的地方都上演相同的剧目,世界因此变得越来越小。一个新的城镇不外乎就是化妆间的大小或设备有所不同;演员的水平参差不齐。看见丈夫在他自己的位子上她就感到踏实(波格丹希望站在舞台侧面,但玛琳娜坚持要他坐在包厢里面,在台上演出的时候她可以更清楚地看见他)。他总是热情地鼓励,说一切都非常顺利。
玛琳娜想,在海因里希剧团的时候,她还年轻,但已经饱尝巡演的艰辛。到了美国,她几乎没有喘息的时间:美国人发明了永无休止的巡演,演出一场接一场,只有往来两个城镇之间时才会有一两天的间歇。在火车包厢里,伴随着车轮发出的隆隆声,玛琳娜聆听着自己所扮演的角色的台词。波格丹为她朗读,一直到列车停在某个偏僻的小站,靠在一边等候个把钟头,让别的列车优先哐当哐当地开过。彼得这时候总会看着窗外,口中嘀咕着什么,而玛琳娜则坐立不安。她知道这时候最好不要去打搅彼得,她曾经有过教训。
“什么二十八,亲爱的宝贝?”
“妈妈,别捣乱!”
“我的上帝,宝贝,我捣什么乱了?”
“我在计算究竟过去了多少列货车。一加九加八加七再加三,然后你就——”
“对不起,继续算吧!”
“妈妈!”
“我又怎么啦?”
“我得等下一趟列车!”
晚上她常常睡不好觉,但她的忍耐力惊人。只要想睡,她什么时候都能睡着;只要睡上一个小时,她又会精神焕发。
沃诺克知道她迟早会抱怨。
“沃诺克先生,你知道我讨厌抱怨。”有一天半夜,在冰天雪地的威斯康星州的某个地方,他们坐在列车的尾部车厢喝茶的时候玛琳娜说道。她刚在密尔沃基歌剧院演出了两个晚上,现在要赶到堪萨斯城的音乐学院演出三天。他们现在滞留在一个货站上,列车已经前后摇晃颠簸了一个小时,还不时地发出尖厉的刹车声。“整晚可怕的火车旅行,最近还把我和家人安排在肮脏的旅店,给我配戏的演员又是那么差劲。这可是玛菱娜·扎温斯卡在美国的首次巡回演出,我有许多东西要学。请听我把话说完,因为我以后不想再说,我想说的是,以后决不能再像这样。”
波兰是一个个的圆:一切都那么熟悉,充盈,向四处扩散。然而美国却更加开阔,更少标志,朝四面八方流动辐射。玛琳娜从一个陌生的地方到另一个陌生的地方,马不停蹄;她从来没有感到如此专注,如此坚忍,对周围的一切毫不在意。演出的紧迫感,演出带来的满足感使她有了坚固的盔甲。莎士比亚的朱丽叶和罗莎琳德,阿德里安娜和玛格丽特·戈蒂埃,甚至《伊斯特·琳恩》中那个可怜的伊莎贝拉夫人——和她们在一起她感到十分惬意。有时候她们还会结伴潜入她的梦中,相互交谈。她想安慰她们。她们确实给她以安慰。她经常觉得,似乎只要拥有她们的思想自己就心满意足了。
与此同时,有些事好像离她越来越远,难以言说。有些时隐时现的东西正渐渐被遮掩起来。记得三年前她害过一场伤寒,头发脱落,她吃惊地发现脑后有两处暗红色的胎记。她用一面手镜,通过身后那面更衣镜的折射,就能看到这两处讨厌的胎记,一块在头顶下方,另一块位于颈背上方。但只有更衣师和假发设计师才看见过她后脑勺的头皮,不久以后头上长出淡淡的一层绒毛,接着又重新长出浓密的头发。要想再看见自己裸露的头皮现在不太可能了。
你看到了,你抓住了,某些令人不安的东西,某些原本隐藏着又突然出现在你眼前的东西……随后又消失殆尽。要追回已经飘逝的东西,要坚持看清已经消失的东西毫无意义。令你不安的念头转眼即逝,变得毫无意义!
设想去年长期分离的时候,玛琳娜和波格丹都各自在寻求自己感情的需要:他们彼此心照不宣,也不需要编造谎言强求对方相信。爱情,夫妻间的爱情,充满了无言的宽容。他们要宽容相待。
玛琳娜想,她知道自己永远离不开这个男人的原因。因为他宽容,因为他给了她足够的自由空间。
但是,她认定波格丹始终都会呆在自己身边,陪她参加每一场演出,这样的想法是不是过于专横?在波兰,他是登博夫斯基伯爵,是一个爱国者,一个艺术鉴赏家。可在美国,他只是一个丈夫,没有职业,只有永远站在无限荣光的妻子身旁。
“亲爱的,我为你担心。当演员可恶的地方就在于我得老是想到自己。我非常感激你能在我身边,感谢你的支持,你的爱……”
“你在为我担心?”波格丹说,“我不这样认为。”他是不是想责备她?不会。“你要得到我的保证。”
“我想是的。”玛琳娜松了口气,像是经历了一场考验。
巡回演出最西的一站是奥马哈,玛琳娜在博伊德歌剧院演出一周。在这之后,波格丹离开她回了加州南部。他说要去找一处地产,买下来建个家,在她不再巡演的时候可以有个安身之处。但是,玛琳娜怀疑他真正的动机是去卡朋特雷亚市继续探查神秘飞行俱乐部。根据她对他的了解,她确信,一旦他得到允许参观飞行器的试飞,他立即就会要求亲自驾驶飞行器。
“如果出了事,我怎么受得了。”玛琳娜说,“但是,你非得做的事你就必须去做。”
由于玛琳娜在不停地迁徙,波格丹不可能给她写信,让她放心。他们同意,遇到紧急情况就用电报联系。巡演定于六月底结束,最后一站是在布鲁克林的公园剧院演出一周,剧目包括《茶花女》、《阿德里安娜》和《罗密欧与朱丽叶》。他们已经订好七月初“S.S.欧洲号”的船票,如果一切顺利,他们将在纽约会面。
当然,波格丹希望妻子能为他担心,那是丈夫的权利。但是对玛琳娜来说,她只需要对艺术负责,对她的心智健全负责,没有必要过多地担心。
事实上,她倒宁愿丈夫不告诉她自己的计划,她最不情愿给予他的就是从事秘密冒险活动的权利。他需要她的信任。也许他们确实试飞过。他们肯定也坠毁过。
不,妈妈,我再也呆不下去了。老是说计划一周后去扎科帕内。那个照顾过斯蒂芬的医生,对,就是迪辛斯基大夫,他是我很要好的朋友,既然到了这里,我就一定要去拜访他。不,他不再住在克拉科夫。是的,他现在生活在扎科帕内。妈妈,我不明白,你真想让我过得不如意吗?酒店很好。这样住好多了。我有太多的事情要做。衣锦还乡了。真有些讽刺意味,妈妈。这纯属私人性的拜访,你知道。现在人人都来纠缠我。为什么?我保证,我一离开,那些崇拜者就不会再来打搅你和约瑟菲娜。既然这周我住在这里,也许该写封“美国来鸿”寄给华沙的戏剧杂志,波格丹,你认为呢?不,在克拉科夫我静不下来,我要到扎科帕内去写。华沙?我为什么要去华沙,妈妈?不可能。华沙的朋友如果想见我,他们可以坐火车来克拉科夫。我对皇家大剧院的管理层深恶痛绝。对,我过去是把导演当做朋友,后来才认清他也是一个报复心特强的官僚。波格丹,你说是吗?我们从来也没想到他会这样。我可能会出洋相。我需要冷静。我十分渴望向以前的同事致敬,我尤其感到遗憾的是无法亲眼看到塔德乌斯在皇家大剧院舞台上的精彩演出,但是我不会回华沙。要我收回说过的话?妈妈,你真的老糊涂了吗?我心里当然还有气。但那并不是我要留在美国的原因。我一直打算七八月份回国,看看亲戚朋友。朋友们也来看看我们。波格丹要直接回波兹南,去看他家的几处产业,他还要和兄弟商讨财产继承权的问题。马上我们又要见到她了,真让人兴奋。我们已经离开了纽约,差不多到了海上!波格丹心都碎了。她是个不同凡响的女人,约瑟菲娜。她一点也不新潮,也并不是非常虔诚。在波兰再也找不到像她那样的女人了。波格丹,有人向我妈妈求婚,当然求婚是个礼貌的说法。这个国家的一切仍然一成不变吗?她都快八十了!格林斯基,也就是弗洛伦斯卡大街的面包师,硕大的圆头,胡子上粘满面粉,我敢打赌,如果清早花一个小时带着小家伙溜达,路过那儿时一定还能够看见他。我能吗?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想没有妨碍。他要把彼得带到面包店,任他在面包店里玩。是的,妈妈,他现在叫彼得。对,是的,这也是个美国名字,但是我相信,他会希望你叫他原来的名字皮奥特。妈妈,他还没有忘记波兰语,你干吗要吃惊呢?他和阿涅拉讲话一直都用波兰语。我的秘书?阿涅拉提起过她还是彼得提起过她?她是个美国人。根本不懂波兰语。当然她可以学,但她干吗要学波兰语?这是在美国,妈妈!我告诉阿涅拉,这两个月科灵格蕾小姐要回加利福尼亚,她可以跟我们一起来,她听了兴奋得满脸通红。但是,看来她对回波兰无动于衷。也许是因为她在波兰没有亲人。这让我心里很难受。不,我在自言自语,妈妈。我很高兴看到你过得不错,妈妈。相信我,亨利克,这次回波兰探亲,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见见你。波格丹,亲爱的波格丹,你真的不想我跟你一起去威克波士卡吗?伊格内西他不敢。妈妈,不要劝我去华沙。对,是有违约金。我已经告诉过你。每家剧院对违约的演员都有一套惩罚规定。妈妈,我以前当然没有被罚过!一万卢布,妈妈。是的,一万。这就是换取自由的赎身费。好啊,你终于明白了。我已经把带回来的礼物都分给了兄弟姐妹及其家人,亨利克,我把儿子托付给了我妈妈和约瑟菲娜照顾,人人都宠爱他。不行,彼得,我不能带你去扎科帕内。阿涅拉会留下来陪你。不,妈妈不会离开很久,一周左右就回来。妈妈,我不想吃苹果馅饼。我都吃腻了,谢谢。妈妈,我——都三十八岁啦!波格丹,你猜猜今天早上我离开波西斯卡大街的时候,阿涅拉说了句什么。这里不像在美国那样繁忙。她肯定闲多了!老天,我也一样。亨利克,我从不来梅回来的时候,你应该到火车站来。人群、鲜花、赞歌,就像我离开时的情景。我很感动。我原来不知道回家的感觉会怎样,波格丹,你呢?我在美国的传奇经历就像是一次登月旅行。但是,其实并不是这样,波格丹,不是这样。美国人的赞誉很浅薄,而波兰人的赞誉才有深度……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采访,是的。就一次。请坐在这里。你要点咖啡吗?我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是的,我在美国过得相当愉快。当然,人们对戏剧的看法很不相同。不,他们拥有一些优秀的演员。我不知道你听说过艾德温·布斯没有?我打算重返波兰舞台,这是毋庸置疑的!我首先是个波兰爱国者和波兰女演员!当然,作为一个现代的演员,我希望更多的人能欣赏到我的艺术。所以用英语表演也很自然。我打算明年到伦敦演出一段时间。现代的交通工具真是奇迹,可以把一个人的艺术带到世界各地。距离再远也难不倒我。在这方面,我很有些像美国人。波格丹,你现在必须走吗?再呆几天。波格丹,我们美丽古老的克拉科夫看起来真小!一点都没有变。没变!我知道这有点荒唐,亨利克,但是我的确害怕去扎科帕内。我担心看见那里变得面目全非。你知道这样的感觉,尤其是你离开了某地很久之后再回去的时候。即便那是当初你逃离的地方,你也仍然希望它和原来一模一样。墙上还是那些丑陋的画,桌子下还是那条懒洋洋地趴着睡觉的狗,壁炉前还是摆放着那两只陶瓷狗,书架上还是那一套皮封面的经典书,没有人读过,窗子边还是挂着那只喳喳乱叫的金翅雀。他要来克拉科夫,波格丹。他写信来说,他喜欢跟我开玩笑,他不能保证扎科帕内还是原来的样子。啊,我亲爱的。你脸上出现了皱纹,亨利克。我都快哭了。不,不是因为皱纹,你知道那是什么。是因为你在这里的缘故。你的头发也白了。你的手为什么颤抖?让我再次拥抱你,我的亨利克,我亲爱的朋友。我本该去扎科帕内,原谅我吧。路过克拉科夫那些有钱人建起的小别墅时,本该移开我的视线。我本该说我再也认不出我们的扎科帕内,但是你不会相信我。你知道我喜欢夸张。你没有忘记你的玛琳娜是个演员,是吗?让我再吻吻你的脸颊吧。真的,我不希望过去留下的东西有任何改变,为什么要改变呢?我离开的时间也不长。才两年。你不能说两年就是永远吧!现在谁在演戏?你笑话我,亨利克,是吗?是的,当然,我希望留在波兰的人都发现我变了,变得更好了。是吗?是的,我变得更加坚强。是的。我平生第一次意识到独立自主的含义。尽管我从来不感到孤单。你明白我的意思。不,我没有永远离开你,我亲爱的,亲爱的朋友。只是一段时间。最伟大的波兰女演员意味着什么?记得我最大的梦想就是要超越加夫列拉·埃伯特。现在,我自然会想超过伯恩哈特。但是,我是不是已经超越了伯恩哈特?如果留在波兰,我永远也不会知道。我需要煎熬、挑战和神秘感。我不需要舒舒服服,自由自在。那是使我更加坚强的原因,现在我明白了。我要的是超越自我,你明白我的意思,亨利克。我的意思是不仅仅在舞台上扮演别人、转换角色。演戏到底是为了什么?演戏,当然我只能私下对你说,亨利克,戏剧就是歪曲。舞台?舞台是谎言和虚伪。不,我没有幻灭。恰恰相反。成群结队的学生在旅店的窗户下唱着小夜曲。每天送来的鲜花堆满了旅店入口的两侧。前一天我听彼得对他姥姥说,他喜欢戏剧的原因是舞台上的人只是装死而不会真死!雅雷克,你一定要把我的孩子从妈妈和约瑟菲娜身边拯救出来,带他去骑马,别让他成天呆在家里或面包店里,他需要锻炼,需要户外活动。离开我们的法伦斯泰尔社区后——别取笑我,亨利克——的确遇到了困难,但是我不能要求波格丹帮忙,他在农场也有麻烦。我变卖了所有的东西,珠宝首饰都送进了当铺,经常是穷得连一磅茶叶和一点儿糖也买不起,经常饿着肚子上床睡觉。但是,穷困潦倒这点困难算不了什么,在不期而至的欢乐之后也有心碎。我做出了牺牲,逐渐变得坚强起来。原谅我只能告诉你这些。我感觉到,述说这些事情,哪怕是对你述说这些事情,也是对波格丹最大的不忠。你知道吗?他……他回来后跟你谈起过?不,他当然不会。我相信他为人正直谨慎。根本没有提过我?一次也没有?那是因为他还在生我的气。那么,亨利克,你又是怎样知道的呢?我现在为什么要问这个?你对我最了解。我是个魔鬼。我抛弃了爱情。我不是个称职的母亲。我对谁都撒谎,包括我自己。不,我不奢望得到你的宽恕,亨利克。不,不,我想我希望得到你的宽恕。是吗?在你眼中我不像是个魔鬼?我真希望把头埋在你的肩上,你用双手搂着我。这样的感觉真好!我的亨利克,亲爱的朋友,你觉得如何呢?你看我一直在谈论我自己。波格丹一定要去和那些倔强的亲戚争论。波格丹肯定要在他祖母的坟前痛哭一场。他的祖母过去很厉害。我既敬重她,又怕她。不过她非常疼爱波格丹。他回来之后我们会在巴黎小住一段时间,然后八月底乘船从瑟堡出发前往美国。整个九月我都要忙于面试演员,筹备秋冬巡回演出团,首站选定纽约,演出六周。亲爱的克雷斯蒂娜,让我再看看你吧!我们可以一起共事几天,表演奥菲利娅。最大的乐趣就是观看你的表演。明天下午到旅馆来吧。好的。好的。粗犷的台步。我喜欢。你献花给乔特鲁德王后的时候甚至可以表现出跌跌撞撞。不要害怕,勇敢些。你可以尝试任何舞台效果,但要富于变化。你要自己去塑造角色,不要受我的影响。记得伟大的拉歇尔到伦敦扮演苏格兰夫人(不要东张西望,好像不明白我说的苏格兰夫人是谁似的!)的时候,有人对她说伟大的西登斯夫人已经把苏格兰夫人梦游的那一幕表现得淋漓尽致、出神入化,几乎穷尽了每一种可能的表演方式,但是拉歇尔回答道,西登斯夫人当然没有穷尽每一种表演方式,我就想试一试。把你的想像力发挥到极致,克雷斯蒂娜。蹒跚而行,克雷斯蒂娜。好!你很有天赋。不过你有些腼腆。演员必须敢于开枪,打一两发子弹。奥菲利娅也不仅仅是个受害者。注意轻柔的台词,轻盈的步态,轻快的退场。别这样说,亨利克。我马上就回来。嗨,看看没有我你怎样在生活。亨利克,亨利克,就不能和你开开玩笑?你非要郁郁寡欢吗?变换一种心境,亨利克。啊,你禁不住要问我。那么我告诉你吧:我谁也不想。我太忙。我有时想念波格丹,这可能听上去有点奇怪,因为他几乎总在我的身边。你听上去并不感到奇怪?是的。完美的丈夫?缥缈、聪明、执著?你现在怎么听上去像里夏德。他才会这样说话。不过,我不会生气,亲爱的亨利克。你知道,我并不像看起来那样自我专注。我担心的是波格丹无所事事。他最喜欢加利福尼亚,现在他要到圣安娜山脉美丽的大峡谷去,商谈一块地产,准备在那里建个家,不再演出的时候我就前去跟他团聚。当然,我会一直演下去。在美国,成功的演员每年要演二百五十场,有的甚至能演三百场。很有帮助。她与其说是我的秘书,不如说是我的家庭教师。非常严格又有些可怜。每个人都需要家庭教师,我也不例外,彼得非常喜欢她。约瑟菲娜,你考虑过再婚没有?我明白你为什么要退出舞台;要成为演员,你还不够虚荣,不够自以为是,所以你和妈妈呆在一起不失为明智的选择。但是,你也应该为自己想想。不要皱眉头,约瑟菲娜。虽说婚姻并非总是女人最佳的选择,但是你,我亲爱的姐姐,你可爱的额头开始出现皱纹,你需要把自己托付给某个男人,最好是托付给某一种理想或事业,就像亨利克那样。你应该当个教师。是的,他是个魅力四射的男人,有着高贵的灵魂。他在扎科帕内救死扶伤,的确让人肃然起敬。你可以……啊,你脸红的时候更加漂亮,约瑟菲娜。亨利克,我有个主意。但是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我要让你自己考虑。是的,美国的巡演对演员要求很苛刻,可以长达三十二周之久。但是一流演员总有自己的乐趣,大多都是孩童般的乐趣:做白日梦、幻想、发脾气等等。你笑了,亨利克,你是不是笑我神志不清?我应该热情、专横、多变、渴望爱情。我马上就会有一个精心组建起来的家庭:我的演员、专横的经纪人、科灵格蕾小姐、服装管理师……还有波格丹,一年中他总有一部分时间和我在一起;当然,不能指望他一直跟着我们巡演。在加州,他有过好几次独自冒险的经历。他是否有过某种恋情?他从来没有对我提起过,为此我非常感激;不管有什么恋情,他都希望能和我生活在一起。彼得,妈妈正在跟亨利克叔叔谈话。可以,你和阿涅拉去面包店吧。不,妈妈,我不会在这里吃晚饭。波格丹明天就要回来。过几天我们要去波兹南,跟波格丹的姐姐呆上一周。他是庇护我的天使,亨利克。是的,我知道那不是你要问我的东西。我不清楚我是否爱他。但是我想念他。我需要他。和他在一起我感觉很愉快。他不会让我操心。和他在一起我从来不感到厌烦。我希望我爱他。如果我不爱他,这的确不公平。我真的爱他。啊,亨利克,你对我要求也太严了。当然你是对的。我跟你说过,我不是个好人。我不爱任何人。不,我不会因为别人的爱而屈服。多么离奇的想法呀!但是你不应该还是那样关心我。你对我太好了,亨利克。真的太好了。就让我哭吧!我把什么都毁了,搞得人人都不开心。你在摇头。没有人能安慰我,亨利克。不,我不是在演戏。塔德乌斯,我可以告诉你演戏是什么吗?演戏其实是场假面活动。演员的艺术就在于挖掘作者的戏剧内涵,炫耀自己勾引他人和伪装的能力。演员就像骗子。波格丹,好消息,塔德乌斯和克雷斯蒂娜就要结婚了。人们的行为能不能够预测,我其实不太在乎,你觉得呢?他们注定是天生的一对。我相信克雷斯蒂娜这个小傻瓜不会因为做了妻子就放弃自己的职业。她有天赋,比塔德乌斯更有天赋。我会是他们第一个孩子的教母。啊,波格丹,人老了多可怕呀!我讨厌人老珠黄。你那样说是因为你人太好,你爱我。但我知道我看上去是什么样。我美丽的克拉科夫。约瑟菲娜,美国的城市真是丑陋不堪,难以置信。那么丑陋,那么……令人不敢恭维。但是美国的大地、山川、荒漠、平原比所有欧洲人想像中的更加雄伟,更加激动人心,更加令人惊羡。你无法想像加州南部是多么……雄奇。我希望有一天你也能欣赏到那里的风景,亨利克。在那里你的呼吸会变得完全两样。海洋和荒漠都那么中庸平衡,使你怀有全新的生活理念。深深地吸一口气,你会觉得只要下定决心,你就无所不能。不,妈妈,我没有生病。我只是需要静养一天。太多的聚会,太多的眼泪,太多的采访。他们开出诱人的条件,要我重返波兰舞台,我简直没有办法拒绝,其中包括组建自己的剧院。波格丹,为什么在这儿我还感到不舒服呢?是不是我一直在想念斯蒂芬?现在我明白我要离开波兰的原因了。那是因为,因为……不,我不知道为什么。即便是到了现在我仍然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感到焦躁不安。我自己的剧院。波兰人的剧院。除此之外,我还要求什么?我回国来炫耀,受人崇拜,确信我仍然受人爱戴、被人想念,每个人都乞求我回来。但是这些不能带给我丝毫乐趣,简直毫无乐趣可言。巴巴拉,亲爱的,我不记得你什么时候像这样心满意足。你偶尔也会想起我们的阿登吗?那是多么迷人的梦想!我们多么勇敢!我为大家而自豪。亚历山大,我们要在圣地亚哥大峡谷买块地。亨尼科特农场。你记得。等房子建好后,我们选个夏天在那里聚一聚。波格丹想饲养一些牲口,我们要雇一些人手帮忙,你用不着担心,我们不会让你去养马,去挤羊奶,我保证!到时一定会很愉快。你们两个,达努塔,西普里安,他们的女儿,还有……哎,不要提醒我,我没法不想这件事。竟没有人去阻止她!真可怕,可怕!当然我们要邀请朱利安,但是我知道他不会来。还要把纽约的雅各布也请来。里夏德呢?那当然就不用说了,波格丹,是不是?他还住在华沙那间公寓里吗?日内瓦?从什么时候?为什么住在日内瓦?不,我们最近一直没有他的消息。你也来,亨利克。不是去加利福尼亚,那地方不适合你。今年我要自己组团举办一次更长的全国巡演。在美国,一流的演员都“被人经营”,就像做生意一样,经纪人要一路陪着。你加入我们的巡演团队,当我们的医生,以免有人生病。啊,这想法真不错。你一定要考虑考虑,亨利克。也许应该把约瑟菲娜也请来。我姐姐是个优秀的女人,亨利克,你觉得呢?怀旧了,亚历山大?是思念波兰的缘故吗?塔特拉山铁轨两旁整齐的云杉,克拉科夫长满栗子的山谷,想念这些东西?啊,想念我过去的生活,我想那不是我现在的感觉。不,亨利克,没有什么东西能勾起我的怀旧情绪。我已经下定决心忘记过去。美国能让人忘记过去。在美国,美国!你不同意——不过,我喜欢你说话的这种口气。你怀疑我在新的国家找到了想要的一切,亨利克,你说对了。在美国你的确能找到想要的一切。彼得宝贝,这些面包卷是你烤的吗?做得很不错。波格丹,那天我了解到一件挺有趣的事。亨利克说,不久前,忧郁症被视为一种严重的疾病,有时候甚至是致命的疾病。秋天据说是最危险的发病季节,而士兵特别容易染上忧郁症。实际上任何东西,一封情书、一幅画、一首歌、孩提时的一勺美味稀粥、在异域的街上偶尔听到的乡音,都能诱发这种疾病。亨利克说,他看到的病例全都登在法国的医学杂志上,不过,只有法国人才会因怀念过去而死,这好像也不大可能。我们觉得,波兰人更容易感染这种疾病,而美国人恰恰相反,个个争先恐后地摆脱过去。是的,妈妈,味道好极了。不,妈妈,我不吃猪排,花椰菜上不要面包屑和黄油。(我的上帝!)妈妈,我并不瘦。现在欧洲最受人崇拜的演员、法国舞台上的皇后,体重不过……啊,没关系!妈妈,你知不知道,究竟知不知道我是谁?波格丹,我也问过他这个问题。人们原以为,近来这种疾病的发病率降低要归因于文明的进步:蒸汽机、电报、定期邮轮等东西的出现。但是你知道亨利克的性格,他生性悲观,从来不愿放弃尖锐的观点。他认为这种疾病的发病率降低实质上暗示着一种新疾病的兴起,新的疾病就是无所依凭,无所眷恋。当然我有时候会想念里夏德,亨利克。医生,开些止痛药好吗?要不这是一种麻木?我不仅仅自私,我还恐慌。他带走了我的呼吸。我陷入两难的境地,无所适从。波格丹,亨利克昨天对我说,你知道他的话多么尖刻,他说波兰爱你,波兰需要你,可是你不再需要波兰。我对他说什么好呢?亨利克,这里有两种人:一种人像你,亲爱的朋友,在那些凡事可以理解的、熟悉的地方如鱼得水,生活得很好;还有一种人,就像我这样,在家乡就好像陷入牢笼,生活枯燥,情绪不安。但是,这并不是说我就不能成为狂热的爱国者。亨利克,我最崇拜约瑟菲娜的一点就是她的大度。哎,波格丹,伊格内西怎么会那么固执!你肯定觉得很难受。我们应该休息一段时间。我很高兴能想些办法,陪亨利克回扎科帕内。两个久经风霜的南加州人还敢不敢坐两天的马车旅行?从亨利克装修华丽的新诊所可以看出小镇的进步,难道我们不应该为此感到高兴?扎科帕内仍然崎岖简陋、气味辛辣,犹如世外桃源。我们享受了该享受的一切,走过了该走的所有地方,爬上了意想不到的高峰,欣赏熟悉的美景;高地人还是那么好客。我知道你希望我们能呆到周末,不过那样亨利克会不开心。我们呆得越久,他就会越想念我们。约瑟菲娜的眉头,约瑟菲娜的秀发,亨利克,你不觉得她挺可爱吗?你真是个睁眼瞎,朋友。我们在哪里?我们在扎科帕内,但是我不想到扎科帕内来。我们在克拉科夫,但是我不想呆在克拉科夫。彼得,拥抱姥姥、阿姨、舅舅和表兄妹,当然你可以跟格林斯基先生道别。波格丹,亲爱的,我知道你会认为我变幻无常,难以原谅,我真的不想呆那么长的时间。我们现在就去巴黎吧。我想买衣服,是的,天天都去试衣,晚上就去看戏。她可能会在法国喜剧院演出,我知道我既会恨她又会爱她。一想到她扮演拉辛戏剧的主角,她肯定吐字洪亮清晰,想到那些美言华章,我心中已隐隐作痛。也许我不怎么欣赏她扮演的《阿德里安娜·勒库弗勒》和《茶花女》,但是她的《爱尔那尼》和《费德尔》的确无与伦比。但愿她不知道我坐在观众席中!妈妈,明年夏天我一定回来。等我和波格丹有了自己的农场,你和约瑟菲娜就可以到美国和我们同住。太老了?不要开玩笑了,妈妈。啊,波兰,你不是失恋的爱人,你是我的力量,我的骄傲,是我抵御外部世界的盾牌。啊,里夏德,你的双手,你的嘴唇,你的爱欲。波格丹,一切都还好吗?我怎么样,很好。我急流勇退而又大获成功,亨利克。谁会想到事情竟会这样?
七月底,他们离开波兰前往巴黎。玛琳娜在巴黎呆了三周,添置了十几套戏装,找人画了一幅端坐的肖像,看了几场戏(她的确观看了萨拉·伯恩哈特主演的维克多·雨果的《爱尔那尼》,伯恩哈特扮演女主角冬娜·索尔。演出完后她走到后台,向这位优雅的对手表示敬意),还参观了几个画展和世界博览会。八月二十日,他们从瑟堡启航,一周后到达纽约,正赶上纽约夏季臭气熏天的最后一个月。他们仍然住在离联合广场不远的剧院区,住在克拉伦顿大酒店。套房中摆满了鲜花,由于天气闷热,鲜花不久就凋谢枯萎了。玛琳娜把克拉伦顿大酒店视为自己的酒店,每次到纽约演出她总会住在这里。在第二次美国巡演的过程中,她还会养成其他一些根深蒂固的习惯。职业性的漂流者,经过漫长的旅途又回到某地,他们总希望有熟悉可靠的人来迎接问候,嘘寒问暖。住原来的酒店,原来的套房,到原来的餐厅就餐,其乐趣就在于不需要花费时间另作选择。
重返美国,玛琳娜原本兴致很高,但是在上岸的一瞬间却难掩满腔失望的怒火,她觉得想像欺骗了自己。令她沮丧的是没有人能够真正理解她。还让她烦恼的是美国人个个都如此古怪、如此可笑、如此认真、如此自负。(难道她原来想像中的美国人不是这样?)幸好,在她开始为自己的演出团选择队员的时候,所有的失望、沮丧和烦躁全都烟消云散。为了让自己心情轻松愉快,她每天一早就到剧院,指导排练。她决定十月初就在这家剧院开始为期六周的演出。下午一出门,阳光、热浪和外面的喧嚣弄得她浑身无力。她不得不提醒自己这不是美国,这里是纽约,是自高自大、汗淋淋、狭窄拥挤的纽约。所谓的家,玛琳娜想像中这个新的国家她可以称为家的那部分,不在纽约,而在西海岸。纽约是移民国家的起点;而美国横穿大陆,直到西海岸。波格丹需要加利福尼亚,她也需要加利福尼亚,加利福尼亚才是终点,才是最后的起点。
在第二次全国巡演纽约站中,玛琳娜在第五大街剧院重演了阿德里安娜、玛格丽特·戈蒂埃和朱丽叶,获得了更多的赞誉。在最后两周的演出中,她加演了《弗鲁弗鲁》,一出深受喜爱、有关通奸报应的法语戏,又续写了新的辉煌。故事情节?啊,故事情节!绰号叫弗鲁弗鲁的吉尔伯特·萨托蕾丝天真活泼、纯洁无瑕。她把自己未婚的妹妹路易丝带回家,路易丝不爱抛头露面,是个典型的贞洁女性。路易丝不可避免地取代了这个被宠坏了的年轻妻子,赢得了年幼的儿子和丈夫的感情。弗鲁弗鲁误以为妹妹背叛了自己,于是和从前的情人、一直追求她的纨绔子弟私奔。数年之后她重新返家,念及往事,追悔莫及,忧伤而死。临死前她得到丈夫的原谅,允许她拥抱自己的孩子。
“我觉得这出戏不像《伊斯特·琳恩》那样甜蜜动情,是不是?”玛琳娜问。
“《伊斯特·琳恩》是英国戏,《弗鲁弗鲁》是法国戏。”波格丹说,“对声名狼藉的外国女人的命运,美国观众从不吝惜眼泪。”
“而且是富裕、有地位的女人。”科灵格蕾小姐插话说。
“波格丹,告诉我,说这出戏还不错。”
“我能吗?只要看看这两出戏的结局,你愚蠢而又可耻地抛弃了家庭,如今回来躺在富丽堂皇的卧室的地上,等着咽下最后一口气。在《伊斯特·琳恩》中,你最后的遗言我们都能倒背如流:啊,这就是死亡吗?这是生离死别!再见,亲爱的阿契波尔德!我曾经的丈夫,以前我没有爱你,今后只能在天堂与你相爱!再见,直到永远!偶尔也想一想我吧,在你的心中为我留下一个小小的角落……为你可怜的……犯过错误的……迷失的伊莎贝拉!落幕。”
“科灵格蕾小姐,我期望。”玛琳娜说。她在笑。
“啊,这就是死亡吗?”彼得说。
“不要打岔。”玛琳娜边说边把儿子拥在怀中。
“偶尔也想一想我吧,在你的心中为我留下一个小小的角落。”科灵格蕾小姐也学着她的口吻。
“你也这样!”玛琳娜叫道。
“而在《弗鲁弗鲁》这出戏里面,”波格丹接着说,“你虽然用了同样的道具,比如那张沙发,上面盖了另一块布,但是你却说:啊,到这个时候死亡是多么的困难呀!不,不要为我悲哀。这是你对悲痛欲绝的丈夫、妹妹和父亲说的遗言,他们要在哭泣的时候用手绢捂着嘴,好让观众的注意力能更好地集中在你的身上。除了在死的时候众叛亲离,失望而且孤苦伶仃,我还能指望什么?而现在,周围是我的至亲至爱,我安详而去……幸福……没有痛苦……宁静……”
“你饶了我吧!”玛琳娜叫了出来。
“这时,微弱的音乐声夹杂在痛苦的哀号中伴随着你说完遗言:你们都原谅……原谅了我?你们的弗鲁弗鲁……可怜的弗鲁弗鲁!落幕。现在,你告诉我,这不是同一出戏吗?”
“是同一出戏。”
“但是,弗鲁弗鲁为什么非死不可呢?”彼得问道,“她可以从地上跳起来。说,我改变主意了。”
“那就不一样了。”玛琳娜说,吻了吻他的额头。
“她可以到加利福尼亚去,乘坐飞行器上天,说,有能耐就来抓我吧!”
“我更喜欢这样的结局。”科灵格蕾小姐说。
“我也是。”玛琳娜说,“是的,我差不多成美国人了。我越来越偏爱皆大欢喜的结局。”
“不行。”波格丹说,这样的安排不行。“你会毁了自己。”
玛琳娜第一次全国巡演的时候只去了有演出团的剧院,那样的剧院比十年前少了许多。现在,她有了自己的演出团,有十三个女演员和十二个男演员,凡是有剧院的地方她都可以演出。在美国,几乎每个城镇都有剧院,为了听上去高雅些,即使许多剧院从未上演过歌剧,人们也把它称做歌剧院。
仅在纽约州,沃诺克就在波基普西、金斯顿、哈德逊、奥尔巴尼、尤蒂卡、锡拉丘兹、埃尔迈拉、特洛伊、伊萨卡、罗切斯特和布法罗这些小城镇为她各安排了一两场演出。
在波士顿的环球大剧院演出一周后,她又马不停蹄,到洛威尔、劳伦斯、黑弗里尔、福尔里弗、霍利奥克、布罗克顿、伍斯特、北安普敦和斯普林菲尔德,一连演了好多个晚上。
在宾夕法尼亚州,她先在费城演出一周,接下来七天的演出中她去了七个小城:布雷福德、沃伦、斯克兰顿、厄雷儿、威尔克斯巴里、伊斯顿和石油城。“石油城,要是我没搞错的话,对美国东部的城镇而言,这个名字可够稀奇。”波格丹自言自语地说。然后她又到宾州匹兹堡演出了四天。
在俄亥俄州……
“卡拉马祖,这肯定是个印第安名字。”彼得说。
“我的继子提醒了我,”波格丹说,“在密歇根州,夫人每个地方只演了一晚上。卡拉马祖、马斯基根、大急流城、萨吉诺、巴特尔克里克、安娜堡、贝城、底特律,十天我们转战了八个城市。”
“萨吉诺酋长和他的妻子德特里特在巴特尔克里克战役后,扎营在安娜堡下面的贝城,然后乘木筏沿大急流回到卡拉马祖。”彼得说。
“你漏掉了马斯基根。”科灵格蕾小姐提醒他。
“但他们没有忘记带上小儿子马斯基根。”
“好极了。”科灵格蕾小姐说。
“在广袤的土地上奔波劳顿,”波格丹打开地图说,“一连几周来都没有好好休息,即便是睡觉,也是一天换个地方,住那些破破烂烂的旅店。沃诺克先生,你真想把你的明星给毁了?你必须取消这种残酷的演出计划,不能一个地方就安排一场演出。”
“亲爱的先生,你不是在开玩笑吧,每个地方演出一场利润最高。”
玛琳娜置身于他们的争论之外,准备为演出全力以赴;波格丹愤愤不平,沃诺克则惟利是图。眼看巡演计划就要泡汤了,除非……
波格丹最后承认,沃诺克的解决方案的确明智。
“自己的私人专列?这在美国是不是非常普遍?”玛琳娜问道。
一点也不是,迄今为止,只有铁路大亨和被暗杀的林肯总统有过自己的专列,她的演出团是第一个配备专列的演出团。玛琳娜喜欢开风气之先。沃诺克的目的是赢得媒介更广泛的关注。每到一地,他都会邀请当地记者登上专列参观。前来参观的记者无不惊叹,比普通列车高出一倍的天窗,车顶上饰有带有传奇色彩的水彩画(纸莎草中的摩西、池塘倒影中的那喀索斯、躺在葬船上的亚瑟王)。玛琳娜的客厅用黑胡桃木装修,天鹅绒窗帘、镀银煤气灯盏、银器、波斯地毯、竖式钢琴。在玛琳娜的卧室里,有斑马纹地毯,穿衣镜的玻璃四周镶有金边,还有一幅女演员穿着西部服装骑在马背上的全身像。车厢里有一个大套间,里面有更衣室和卫生间,仅供她和丈夫使用。另外还有一个舒适的办公室。在办公室的隔壁依次是经纪人、儿子、秘书的卧室。其他演员、仆人和服装管理员则住舒适的上下铺:“晚上女士和先生的住宿区中间用了道屏风隔开。”在白天,铺位都折叠起来,以便留出空间摆放可供休息的椅子或餐桌。在车厢的尽头有三个卫生间、一间厨房和几间存放戏装和床铺的小房间。沃诺克特意放出消息说,这列七十英尺长的前瓦格纳卧铺车,内部设计和装修共耗资九千美元。在车厢外部两侧有两块紫红色的椭圆形标牌,上面刻着两行金色的花体字:扎温斯卡演出团,经理哈里·H·沃诺克。沃诺克喜欢向人提起,他名字中间的字母H表明他是汉尼拔的后裔。专列的名字,即新取的名字,叫波兰号。
有了自己的专列和行李车,还有给那些熟练的黑佣(一个厨师、两个侍者和一个脚夫)的住处,以及精巧设计的储藏空间,分别存放服装道具和布景,沃诺克更能随心所欲,一个城镇只演一场的机会也就大大增加了。
不用再打包开包!他们可以一连几周都在列车上吃住,每隔一两天换一个地方,到新的剧院去演出。
每到一个新的地方,玛琳娜和沃诺克首先会直奔剧院,波格丹和其余的人随后赶到。沃诺克先要检查票房的销售情况,然后吩咐舞台布景人员看看有无技术问题,比如,舞台上方的吊灯是否太低,舞台前部两侧是否达到要求。玛琳娜首先去明星化妆间,然后把巡回演出的节目单贴在化妆镜旁边,以便能记住这个城市的名字、剧院的名字以及剧院经理的名字。如果当晚上演的戏有一周或更长的时间没有演过,玛琳娜则在下午安排一场短暂的排练。当然她一定要抽出时间与当地的戏迷代表座谈,那些戏迷代表一般都是打着飘逸领带的诗人、报社记者、迷恋戏剧艺术的姑娘和她们的母亲,以及当地基督教妇女禁酒联合会的主席。座谈完毕,她才回到化妆间化妆并穿戴戏装,准备登台表演。表演结束后,她会到演员休息室接待当地名流。离开的时候,她不忘从众多的花束中挑选几朵鲜花。抵达火车站差不多是半夜时分,波兰号和行李车将挂在某一辆火车后面,驶往下一个演出地点。
出于经济上的考虑,整个演出生活都安排在巡回演出的旅途中,没有自己的专用剧场进行排练,这就意味着大量的剧目玛琳娜都无法用英语准备。(在波兰皇家大剧院她扮演过五十六个角色!)玛琳娜和剧团的其他演员准备了完整的六出戏剧,这几乎比绝大多数美国巡演中的一流演员能上演的剧目都多。事实上,年复一年地在外巡演,演员一直扮演自己最熟悉的角色,也就渐渐放松了对艺术的要求和对观众的尊重。不过这也情有可原,因为演员总是怀疑观众的理解力。(但愿观众知道演员是这样在看待他们!)演出结束以后,演员累得两眼昏花,在化妆间一面对着镜子抹上一层冷霜准备卸妆,一面破口大骂当晚的观众。聚精会神?愚昧不堪?死一般沉寂?如果观众真的愚昧不堪,那谁也没有办法;不过,玛琳娜总是有办法左右、引导、唤醒沉寂的观众,比如走到前台、凝视观众、提高音量和加强颤音效果,或者平息观众席中的第一声咳嗽。咳嗽表明观众对演员的表演持有异议。(在表演最初的十分钟时间,或者在观众提出再演一次的时候,都不会有人咳嗽。)
剧院并非总是爆满,原因很多,可能是天气不好,宣传力度不够,也可能是贪婪的剧院经理把票价定得太高,或者演出的剧目被视为过于外国化或过于纽约化而激起公愤。“让纽约的人去看那些卧室中的悲剧吧!俄亥俄州的人关心的是更高雅的艺术。”俄亥俄州小镇利马的报社接到一封公众来信,结尾就是这样呼吁人们联合抵制扎温斯卡演出团在弗鲁特大剧院上演《茶花女》。这封信的署名为:一位美国母亲。在印第安纳州的泰雷哈特市,一位评论家认为玛琳娜饰演的玛格丽特·戈蒂埃展现了“女人的魅力”,但他指责她“把邪恶的职业表现得温柔诱人”。
为了平息俄亥俄州和印第安纳州观众的不满情绪,沃诺克建议加演几场《伊斯特·琳恩》,但遭到玛琳娜一口拒绝。无奈之下,沃诺克只好四处散布消息,说扎温斯卡夫人丢失了玛格丽特·戈蒂埃佩戴的“价值四万美金的十字架和冕状钻石头饰”,借此转移观众的注意力。他还声称已发电报给巴黎最好的珠宝商,派人把价值更高的十字架和冕状钻石头饰送到瑟堡即将启航的轮船上。在东西到达印第安纳以前,玛琳娜无法演出,沃诺克对此也无能为力。玛琳娜提出抗议,说他丑化了自己的形象。沃诺克解释道,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美国人希望听到著名的女演员一年至少丢失一次首饰。
“只是赝品首饰?还是真的首饰?”
“玛菱娜夫人,”沃诺克显得有点不耐烦,气呼呼地说,“明星从不在乎自己的东西。”
“沃诺克先生,这是谁说的废话?”
“二十年前巴鲁姆——”
“我当然听说过巴鲁姆。”玛琳娜夸张地叹了口气。
“二十年前他带着珍妮·林德到美国演出,林德即巴鲁姆称之为‘瑞典夜莺’的歌剧天才,在巡演期间一共丢了三次首饰。”
沃诺克是对的,自从他把首饰丢失的消息搞得满城风雨之后,来剧院观看《茶花女》的观众总是场场爆满。
不仅如此,在印第安纳州韦恩堡市的音乐学院,玛琳娜演完《茶花女》后,一连谢幕七次才回到演员休息室。休息室早已挤满了带着各色各样礼物的崇拜者,比如一尊海华沙的铜像、一册格兰特演讲集,旁边桌上还有一只八音盒,上发条之后能反复播放《威尼斯之夏》的音乐。这时,一个胖胖的男子歪戴着黄色假发从人群中挤过来,坚持要玛琳娜收下他最珍贵的礼物,一只浅灰褐色呼哧呼哧喘着气的胖哈巴狗。“这不是首饰,扎夫人,但是我打赌她能让你开心一阵子。”
“我就叫她‘丑巴’好了。”玛琳娜说,满面笑容。那天晚上,她实在是太累了,她甚至有些恼怒。
“你叫她什么?”这个戏迷问道。
出人意料的是,玛琳娜一贯只喜欢不喘气的大狗,这次居然向沃诺克保证她不会送走“丑巴”。沃诺克又冒出一句格言:“著名的女演员都要养一些小狗。”但是对收养这只狗沃诺克却不太同意。科灵格蕾小姐负责喂养动物,在得到同意后她把狗改名为印第安纳。
在佛罗里达州的杰克逊维尔市,玛琳娜收到了两条浅黄绿色的小鳄鱼。
“你不必留着这些东西。”沃诺克说。但是科灵格蕾小姐已经为它们找来了大水缸,慷慨地把一罐罐昆虫、蜗牛和带血的小块牛肉送进它们张开的嘴里。
“不,我要留着它们。”玛琳娜说,“我已经给它们取好了波兰名字。这条鳄鱼叫凯西亚;她的伙伴叫克来门斯。科灵格蕾小姐对我说过,它们都是温顺的动物,小小的白牙齿还不够尖利,不会伤人。”
“你在开什么玩笑,玛菱娜夫人。”
“你怎么这样想?你难道没有听说萨拉·伯恩哈特养了一只幼狮、一只猎豹、一只鹦鹉,还有一只猴子?”
“萨拉·伯恩哈特是法国演员,玛菱娜夫人,你是美国演员。”
“没错,沃诺克先生。也许我该说,你完全正确。但是,如果不是整天生活在这趟该死的列车上,我已经养了——”
“好啦,那留着鳄鱼吧!”沃诺克说。
在新闻发布会上,沃诺克安排她坐着和鳄鱼凯西亚、克来门斯合影,并对在场的记者宣称这是她在新奥尔良收到的礼物。为了达到宣传效果而说些言不由衷的话,玛琳娜已经习以为常,但这次她仍然有些莫名其妙。
“因为新奥尔良听上去比杰克逊维尔好。”
“好听些?为什么好听些,沃诺克先生?”
“新奥尔良听上去更浪漫、更有异国情调。”
“在美国这就是好事吗?你说得清楚一点,我只想弄个明白。”
“有时是,有时不是。”
“既然是这样,你就不妨再告诉他们,我在新奥尔良遇到一个九十四岁高龄的克里奥尔占卜人,她看见我头上邪气森森,就把鳄鱼硬送给我作为驱邪的符咒。你还应该告诉他们,说我当时对那个老巫婆的话一笑置之,后来在杰克逊维尔全场欢迎我演出《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时候,从舞台布景悬吊设备上突然掉下一根钢管,险些砸中我的头部,从那以后我就把这两条邪恶的鳄鱼放在我的卧室里面,我感觉有鳄鱼总比没有鳄鱼安全。”
“你终于长进了。”沃诺克说,“我看,亲爱的夫人,你已经明白了……一切。”
“沃诺克先生,我从来就明白,只是不同意这样做而已。”
在俄亥俄州赞恩维尔市的舒尔茨歌剧院,玛琳娜演出《皆大欢喜》之前,剧院为观众安排了一场名为“莎士比亚与喜剧精神”的讲座,主讲人是斯蒂尔·克雷文教授;在艾奥瓦州布拉菲斯镇的多亨力歌剧院,在二十英尺宽的舞台上演出《罗密欧与朱丽叶》之前,剧院也安排了一系列杂耍活动(腹语表演、独轮车、小狗表演);在伊利诺伊州斯普林菲尔德的查特顿歌剧院,她的节目《弗鲁弗鲁》被安排在二十分钟滑稽表演《伊丽莎白跨冰逃逸》之后;在南卡罗来纳州查尔斯顿的欧文音乐学院,她演出的《阿德里安娜》被放在“贝利尼、梅耶贝尔和瓦格纳组曲”之后;在休斯顿的皮洛特歌剧院,剧院为她演出的《伊斯特·琳恩》增加了一个独白表演者撒迪厄斯·穆奇。“但是只有叫我塔德波尔我才答应。”玛琳娜在舞台侧面听见他不停地唠叨:“我叫塔德波尔,因为我年幼的时候个头很小。我叫穆奇,因为我的爸爸叫穆奇,杜多尔波·穆奇。现在他叫杜多尔波,因为——”波格丹禁不住勃然大怒,要求沃诺克保证以后此类的事再也不会发生,否则玛琳娜将取消剩余的巡回演出。
这就是融洽婚姻生活惠赐的好处:由于波格丹已经代替玛琳娜发泄了心中的愤懑与不满,所以她可以反过来轻松宽厚地对丈夫的反应做出回应。现在轮到她说:“亲爱的,你还能指望什么呢?这是美国。他们要求的就是乐趣。话说回来,这些粗鄙的家伙也很喜欢我的演出呀。”
蒙大拿州海伦娜市歌剧院为了欢迎玛琳娜前来演出《茶花女》,特意为玛琳娜安排奥伯汀·伍德华德·德凯夫人演奏肖邦的玛祖卡舞曲作品第七号、第一和降A大调波洛奈兹舞曲。演出完毕还在德凯夫人豪华的住宅中设宴盛情款待整个剧团。这一切都是那么天真幼稚,充满善意。玛琳娜暗忖,我身上欧洲人爱挑剔的倾向正在冰释。能为大家带来乐趣我非常高兴。
现在她常备的演出剧目中增加了三个以前在波兰演出过的莎剧角色:《第十二夜》中的薇奥拉、《无事生非》中的贝特丽丝(她喜欢这些阴错阳差、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以及《冬天的故事》中的赫米温妮。在《冬天的故事》中,彼得可以扮演一个小角色,那就是赫米温妮命运多舛的儿子迈密勒斯。她知道应该把儿子送到寄宿学校读书,但是她现在已不忍心让他离开。至于波格丹,她只好让他离开。
“我真嫉妒你。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有两种不同的生活,”玛琳娜没有正视波格丹的眼睛,“为了今天的生活,我已经付出太多。”
“我不会离开你。”波格丹说。
“不,我希望你离开。你走以后我有不少的事要做。”
她觉得自己就像个英雄,但是她感到惊奇的是,许多人都认为她很忧郁。“我一进门就发现你有些伤心。”《孟菲斯日报》的记者曾大胆地对她说,神态就像她的母亲。
“哪个波兰人的脸上没有一丝伤感呢?”玛琳娜回答道,“不过,只有丈夫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才有一点伤感。我们一直在一起,最近他有事去了加州,要在那里呆上几个月,我会一直想念他的。”
这封电报是一八七九年二月二十三日发来的:
冯·罗布林同意参观飞行器实验。我不会要求亲自试飞。
波格丹在做什么呢?她希望不要让自己受到惊吓,她忘了让他做出保证。
八天后她又接到一封电报:
空中飞行十分钟。无与伦比的奇观。
奇观?是从地上看见的奇观,还是从空中看见的奇观?对于他说的一切她怎么能相信呢?要不是她在密苏里州和肯塔基州分别有六个晚上和五个晚上的演出,她一定会更加担心。现在她的剧目已经增加到九个(其中有五出莎剧),仅仅在过去的两个月里,她已经在三十四个剧院演出过。她决定在穿过中西部到内布拉斯加州的时候再增加《辛白林》。她发现,《辛白林》是美国人最喜欢的莎剧之一。观众尤其欣赏该剧结尾处绵绵不断涌来的和解之流,不但净化了准备勾引贞洁少妇伊摩琴的下流坯,而且教化了伊摩琴暴躁易怒、轻信谗言的丈夫。
丈夫总是正确的。有罪的妻子必须死。如果她真的不忠,她就真得死。如果蒙受不白之冤,被误以为不忠,那么她就会诈死,然后等待,一直等到愚蠢暴怒的丈夫了解了真相,最后原谅她。
当然事实并不是这样,毕竟现在已经不同于从前。丈夫并不总是正确。但是,人们仍然期望女人宣称自己离开了丈夫就活不下去。
波格丹!丈夫!跟我睡在一起。拥抱我。温暖我。我多么希望在你怀中进入梦乡。
下面的电报发自一八七九年三月十七日:
玛琳娜,玛琳娜,玛琳娜。一切都完好无缺。水天一色。
接着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他疯了吗?他永远消失了?
当然,没有他我一样能生活,只要我不停地演出,我的生活就不会失去平衡。不停地巡演、激动人心的喝彩与赞扬、意识到责任的重大,这些都能驱散心中不祥的念头,能压制愚蠢的欲望。
丈夫!朋友!做你想做的事情吧。只是不要折磨我。我还不够坚强。
“每架飞行器都是按照不同的原理建造的。”波格丹从加州回来的时候对她说,“有架飞行器叫‘飞行之心’,也叫‘飞行克罗让’,有时干脆就叫‘克罗让’。”
“叫什么?后来飞行器坠毁了。”
“玛琳娜,你还没有明白。它成功地飞起来啦,几乎是垂直升空。这架飞行器最显著的特征是没有机翼,不需滑行,垂直飞入空中,飞到一百英尺高。随后在空中盘旋十来分钟,简直不可思议!”
“接着说。”她说。
“啊,玛琳娜。我真傻!我都干了些什么呀?我完全被迷住了!”
“不,你没有。这故事是你编的。”
“我从来不编故事!”
“不,是你编的。”她温柔地笑道。
“那你想了解些什么?”
“飞行器的形状。”
“它呈巨大的钟形,机舱完全封闭,舱顶上悬挂着一个宽大的旋转式推进器。起飞的时候,推进器像一顶飞速旋转的陀螺。我跟你说过它没有机翼,是不是?我当然说过。飞行器升空的动力来自发明者称为空气压缩器的东西,安装在飞行器的下面,被压缩的空气从里面经由一根管子排放出来,从而产生推动力。依靠空气压缩器和推进器,飞行器能升空到预定的高度,然后停止上升,朝预先设定的方向水平飞行,这时候空气压缩器不再工作。据胡安·玛雷亚和乔说,时速可达八十英里。”
“我以为发明者都是德国人。”
“差不多全是德国人。”
“后来克罗让掉下来的时候,那些墨西哥朋友全都幸存下来,没有受伤吗?你对我说过,如果他们死了的话……”
“是的,为了预防灾难事故发生,他们为克罗让飞行器的试飞做了精心的准备。他们在飞行器上装了个巨大的气球,足有飞行器的三倍大,称为补救装置,如果飞行器突然坠落,它会在瞬间自动充气,以延缓坠落的速度。除此之外,飞行器的腹部还装有自动伸缩架,在飞行器着地的同时它会自动弹出。”
“你没有跟他们一起试飞?”
“玛琳娜,我说过我不会去。”
“也就是说你没去。”
“我本来准备叫他们带上我,但是我怕我无法克制住心中的恐惧。我知道,他们也知道,飞行器的降落会得到控制,不会有生命危险。但是,谁能保证后果会是怎样呢。那毕竟是冒险,对吧?在空中是很风光,说不准什么时候掉下来就会很丢脸——“你说什么,波格丹?”——“德雷弗斯对这次飞行很感兴趣。我想我可以跟冯·罗布林谈谈,安排他和德雷弗斯见一面,到时候我就算完成了任务。玛琳娜,玛琳娜,请不要像那样摇头!”
离开美国?因为大多数有理性的美国人都会认为是“进取”的时候了?沃诺克不明白。“可是你在美国的事业才刚刚开始,在这里你可以赚大把大把的钞票,人人都那么喜欢你。”
但是,像沃诺克这样的男人又怎能理解,理解伦敦给莎剧真正的崇拜者带来的诱惑?她要在英国成为女演员,不只是满足于用英语演出的女演员!她不满足于只是在美国第二轮巡演取得的辉煌成就,她还要到英国去大放光彩。
“不,你不能去。”沃诺克斩钉截铁地说。
尽管恼羞成怒的沃诺克一再断言,她的伦敦之行必败无疑,玛琳娜还是雇用了一位英国经纪人爱德华·达德利·布朗洛操办此事。一八七九年五月一日,玛琳娜在伦敦首次登台演出《茶花女》,不过节目单上没有用这个名字,因为张伯伦勋爵禁止公演《茶花女》,而《茶花女》的法语名字在英语里听起来毫无意义。玛琳娜以前一直很景仰英国,一方面是因为莎士比亚的缘故,另一方面英国是提倡公民自由的发源地。如今她发现伦敦的政府审查制度依旧存在,禁不住非常吃惊,觉得伦敦跟华沙没有两样。惟一不同的是英国的审查制度不像华沙那么严格,换一个剧名就可以蒙混过关。对于这出戏上演时所用的新剧名《紫罗兰姑娘》,玛琳娜原本还是非常喜欢,看上去既能给人安慰,又没有唐突冒犯之嫌。后来她从布朗洛口中得知紫罗兰只是另一种花的别称,不禁大失所望,觉得有失身份,犹如象征着交际花纯洁心灵的茶花被置换成了紫罗兰一样。张伯伦勋爵肯定无法让“茶花女”在第五幕临终时睡在洒满……紫罗兰的床上。
她在伦敦的首场演出之所以选择《茶花女》而不是莎剧,原因与在美国的首场演出选择《阿德里安娜·勒库弗勒》一样:出演法语剧,口音的影响会小一些。在美国她学习英语发音时,有科灵格蕾小姐的点拨,保持下颚微微松弛。如今要到伦敦登台演出,她得学会绷紧下颚。音节的处理经过重新纠正,听上去更加清脆,从口腔后部发出的辅音要往前移,发音时嘴唇也变得更薄。“英国人自以为是,总爱对美音吹毛求疵。”科灵格蕾小姐说道,“他们说美国演员喜欢拖声拖调,这一点英国人尤其反感。”“拖声拖调!”玛琳娜大声叫道,“我什么时候拖声拖调?”玛琳娜不承认英语对她是一种威胁。美国人一见面就信口开河,喋喋不休,硬套近乎,对此玛琳娜已经习以为常。在美国,对她祖国遭受的灾难谁都不感兴趣,但是她感觉得到自己是受欢迎的。而在伦敦,每当她希望跟别人用英语交谈的时候,无论是衣领脏兮兮的新闻记者,还是跟她同席宴饮的达官贵人,他们都以为她会用有关波兰的话题来使他们厌倦。他们谈论伦敦的戏剧表演、谈论迪斯累里先生和格莱斯顿先生、谈论伦敦的天气。
玛琳娜原本只是以为英国人不会像美国人那样容易折服,她没有料到英国人根本折服不了,即便折服,那也是有条件的折服。她心中暗想,如果伦敦的剧评只有一半人提及她那“美妙”或者“迷人”的口音,这就表明她已经成功地打入了英国舞台。结果,所有的评论都恭维她;所有的评论家也都毫无例外地提到了她的口音。
她受到了人们的赞扬,但人们却没有拥抱她。英国人不像美国人,他们不知道怎样和到英国来闯荡的外国人打交道。(让他们成为英国人不能算做一种选择。)更何况玛菱娜·扎温斯卡是双重意义上的外国人:来自美国的波兰人。
五月底,在宫廷剧院演出完后(她上演了《紫罗兰姑娘》、《罗密欧与朱丽叶》、《皆大欢喜》),她邀丈夫和科灵格蕾小姐一起到兰心剧院观看,也可以说是欣赏,伦敦最负盛名的演员艾伦·泰莉和亨利·欧文珠联璧合的演出。她本意是想向这对伦敦舞台上的新宠致意,但非常失望。她对波格丹说,她仔细地观看了那天晚上泰莉在布尔威利顿的早期剧作《里昂夫人》中的表演,结果发现她跟自己的表演难分轩轾;至于大名鼎鼎的亨利·欧文,他在戏中扮演出身低微的男主人公,在她看来,欧文步态缓慢乏力,嗓音微弱,不论是风度还是字正腔圆都比艾德温·布斯稍逊一筹。
玛琳娜觉得欣慰的是,如果她全身心地用英语演出,如果英国舞台不将她拒之门外,那么,她完全可以与艾伦·泰莉匹敌。但是,她无法与萨拉·伯恩哈特抗衡,这位法国演员即将抵达伦敦,在格蒂剧院用法语演出。
萨拉·伯恩哈特在伦敦首先为顶礼膜拜、热烈欢呼的观众演出《费德尔》。那时候,玛琳娜正在英国各地进行夏日巡演。其间她扮演了罗莎琳德、朱丽叶、奥菲利娅以及薇奥拉。她的经纪人布朗洛极力劝说她在伦敦再举行一次秋季演出,但是,玛琳娜已无意为了争取更多的赞许而继续留在英国。玛琳娜忧郁地想,意志也许使她完成了不可能的伟业。即便如此,仍然存在一线希望,几乎难以实现的希望。
在伦敦逗留的这段日子让她明白,在美国走红是多么的容易(真的这么容易吗?):所有美国人都相信意志的力量。
在沃尔辛顿夫人为她举行的欢迎晚宴上,玛琳娜被安排坐在亨利·詹姆斯先生旁边,他是令人望而生畏的美国小说家兼戏剧评论家,新近定居伦敦。席间詹姆斯先生委婉地邀请玛琳娜,希望她星期二到皇家咖啡馆喝茶。在皇家咖啡馆,他迂回而又率直地对她说,希望她不要认为自己有些咄咄逼人,如果……他抚摸着修剪整齐、柔滑如丝的胡须,欲言又止。自从他们坐在大理石的咖啡桌旁,他已经是犹豫再三了。“如果什么,亲爱的詹姆斯先生?”“我坦率地承认,对当代这类女演员,我虽然说不上迷恋,但非常感兴趣,而作为小说家和未来的剧作家,我斗胆向你透露,我更殷切地希望当个剧作家,我的确有些迷恋。我所说的这类女演员,不是说她具有非凡的表现力,这种表现力在某种程度上有冒险之嫌,当然冒险也是必要的,因为表现力和大胆都是她艺术创造的财富;而是说这类女演员,这类当代的女演员最能体现成功女性的光辉魅力。”詹姆斯先生说话果断,抑扬顿挫,重点突出,他强调的意思有时在句首,但通常是在蜿蜒迂回的句末。
“我不觉得自己在伦敦已经完全取得成功,”玛琳娜说,“至少没有达到我的希望;不过我仍然非常感谢你友好的评论。”
“啊,亲爱的扎温斯卡夫人,你必须给英国人一次机会。我想你一定是被那些直率的美国佬宠坏了。在英伦三岛,如果你没有觉得誉满天下,那常常只是表面现象,英国人说的是一回事,心里想的又是另一回事。他们谨慎多疑,不急于做出努力,宁可被视为有些呆板也不希望被视为过于聪明。我怎样说好呢,他们有些矜持。但是我预言他们对你的看法肯定会改变。”
他的本意无疑是善良的。“英国人不像美国人那样含糊其词,很有弹性。”他说。玛琳娜心想,这个微胖、饶舌、一眼即能看出优秀善良的男人的确有些含糊其词,很有弹性,但令人惬意。他忠告她,老是纠缠于英国人和美国人的差异毫无意义。他鼓励她把眼光放开,把美国人和英国人都视为“盎格鲁撒克逊巨大整体的一部分”。詹姆斯先生最近回到他的出生地纽约去过吗?他是否去过加州?肯定没有。“盎格鲁撒克逊的巨大整体,融合在一起是不可避免的,而执著于他们之间的区别既无聊又学究气太重,”詹姆斯说,“这种融合的步伐将会越来越快,只有视其为当然,我们才能将两国的生活看成是一个连续体,或者说两国的生活或多或少能够相互转换。”
玛琳娜心想,也许这种转换只是对美国人而言,或者说是对某类美国人而言;比如说詹姆斯先生,无论是他的口音、他的踌躇、他的僵硬以及他处处表现出来的礼节,对她来说,就是典型的英国人。也许对于一个作家来说……
“这是同一本书里的两章。”詹姆斯先生感慨道,好像明白了她的心思。
“或者说是同一出戏里的两幕。”
“对,正是如此。”詹姆斯说。
但是,对演员来说则不然。她能够成为美国演员,但是永远也不能成为英国演员。
在詹姆斯先生身上,玛琳娜听出了熟悉的美国语气,既洋溢着自信,又视其为当然。亨利·詹姆斯毕竟是地道的美国人,他竟然认为无所不能。
英国演员总能成功地登陆美国,许多演员都为此做出了表率。比如艾德温·布斯的父亲裘力斯·布斯。他年少的时候曾经和艾德蒙多·基恩在伦敦舞台上同台演出,技艺相当。后来,他抛妻别子,与博街附近一个卖花女私奔到美国,养育了十个子女,裘力斯·布斯本人在美国也成就了最伟大的演艺事业。对于流亡到英国的美国演员,要获得如此辉煌的成就简直不可想像。备受伦敦评论家赞誉的美国女演员,比如成功扮演过鲍西娅、贝特丽丝、麦克白夫人和罗密欧(她在剧中反串这一角色,朱丽叶由她的妹妹扮演)等角色的上一辈演员夏洛蒂·库什曼,最后仍无法在英国呆下去。
玛琳娜和波格丹八月底回到波兰的克拉科夫,小住了一段时间后返回美国。只有承认了的失败才是真正的失败。在白星码头,记者熙熙攘攘,汗流浃背,不时地欢呼,玛琳娜告诉他们,她在英国受到最热烈的欢迎。是的,她点头说道,她险些留在伦敦。(“别,别!请不要这样说,先生们!我并没有,我再重复一遍,我并没有说我将离开美国舞台,抛弃美国观众。”)她非常高兴回到美国,这倒是她的心里话。
美国,不仅仅是另外一个国度。当不公道的欧洲历史轨迹使波兰人注定不能成为波兰公民(而只能成为俄国、奥地利或普鲁士公民)的时候,世界历史公道的发展却创造了美国。玛琳娜永远都将是一个波兰人,这无可更改,她也无意更改。但是,如果她作出选择,她也能成为美国人。
回到美国后,玛琳娜立即准备新一季的纽约演出和全国巡演。沃诺克先生不幸言中她在伦敦会无功而返,对此她一直耿耿于怀,于是和波格丹商量重新找个经纪人。新的经纪人名字非常中听,叫艾里尔·N·皮博迪。
“他的名字比我们想像的更好听。”玛琳娜对波格丹说,“你还记得吗,沃诺克先生对他名字中间的字母沾沾自喜,我想皮博迪先生也希望人们问问他名字中间字母的意思。‘你问的是那个字母N吗?’他高声问道。”玛琳娜模仿皮博迪的姿态,将头偏向一边。她模仿的声音有些离奇。“‘啊,玛菱娜夫人,你会觉得挺有趣,N的意思是,’他停顿了片刻,‘意思是,’他弯下腰,做了一个舞蹈动作,‘什么都不是。’”
“美国人都那么逗趣儿。”波格丹说。
“无名鼠辈,是个好兆头。但愿他不像沃诺克,没有什么花招,我喜欢他的名字。别一会儿丢了钻石,一会儿又是哈巴狗、鳄鱼,瞒天过海,别再搞那些骗人的东西。”
“但愿如此吧,”波格丹说,“但是玛琳娜可不需要‘什么都不是’的皮博迪来发号施令。”
“她的成功就像雪崩,势不可挡。”《北方大众报》评论道。她上演的莎剧在不断增加:一八八○年,她演出《一报还一报》,一八八一年演出《威尼斯商人》,最后她又演出“苏格兰戏”。既然是明星,就得有美国人的风格:在她第三次全国巡演完毕以后,玛琳娜认为,她在美国舞台上的地位已坚如磐石。
成了明星就意味着巡回演出要乘坐自己豪华的专列,专列上有哥特式的镂花玻璃窗、天鹅绒的帷幕、几株盆栽的金棕榈、小书房、钢琴,宽敞的闺房可以容纳一张檀香木化妆台和带有四根帐杆的卧床;演员和随从被安置在第二节卧车;有名叫印第安纳的哈巴狗;一大幅宠物哈巴狗的水彩画装点私人车厢的会客室;住旅馆要住宽大豪华的套间,享受美味的佳肴;要用表面带浮雕的上等布纹纸写信,给那些殷勤招待你、取悦你的人留下几行感谢的话语,给那些斗胆要求见你一面,被你弄得神魂颠倒的年轻女子写下一些鼓励的话。(“你无法想像每天究竟有多少女孩给我写信,向我求教怎样走上演艺的道路;既然美国的剧院都昙花一现,我怎么能回信鼓励她们呢?”)成为明星就意味着要与当代的传奇人物频繁交往:诗人朗费罗是你的密友,诗人丁尼生在伦敦把你视为座上客,作家王尔德献给你一大束白水仙花,而且声称要专门为你写戏。明星成功的标志就是不落俗套,虽然不能像王尔德一样惊世骇俗,但是身为女人,你可以抽烟,以此挑战传统,人们就指望了解有关你的这类轶事。成为明星就意味着不在乎拥有多少财富,什么也舍不得丢,越多越好。当你明年夏天从巴黎访问演出归来,纽约的报纸会评论道,你从车上卸下来六十五口行李箱(“并在她的祖国波兰作短暂访问”)。成为明星就意味着拥有多处豪宅:“不久她就将与丈夫登博夫斯基伯爵前往南加州的牧场度假一个月。牧场的主要建筑刚刚竣工,由扎温斯卡夫人的朋友、著名建筑设计大师、戏剧爱好者斯坦福德·怀特先生设计。”
在波兰,你可以自由自在地追求艺术,但是你应该态度严肃,立意高远。惟有如此你才能赢得人们的尊敬。但是在美国,人们期望你展示的是内心热望的混乱,表达谁也不会十分在乎的信念,凸现你的怪癖和奢侈。这些东西才能体现你的优秀品质:意志的力量、欲望和自尊的扩展。
驾车外出(到波士顿、费城或芝加哥),你会心血来潮地停车于书店门口;从书店出来的时候手中抱着十几本诗集,封面全是精选羊皮、摩洛哥皮革或是树纹小牛皮。她的品位与众不同,新闻记者如是写道。她花钱如流水,他们说,像公主一样潇洒大方。同时,在金钱方面你要显得精明,锱铢必较;但又要显得仗义疏财(你总是为那些贫困的波兰移民的来信感到揪心的疼痛),无可指责,也就是说,受人敬重。你应该是贤妻良母,经常宣称家庭重于事业。
当然,她的家庭实际上指的是她的演出团队。虽然演出团的成员居无定所,但是在玛琳娜严厉而又因人而异的指导下,演员的水平仍在不断提高。
“帷幕一拉开,你就必须抓住观众。”这时候她总要习惯性地抓住演员的手腕。“先用目光稳住观众,再用声音攫取他们的心灵。充分利用你的声音,记住了吗?”说到这里她会大吼一声:“别吱吱响,也不要汪汪叫。”
她接着向演员分析舞台表演的技巧和容易出现的失误。比如表演死亡的时候,她解释说,不要表现得太轻飘太随意,也不要过分夸张。她还演示咳嗽、假装昏迷和祈祷时的表演技巧。一位怯场的演员一到舞台侧翼就感到痛苦不堪,她的办法是“到登台前最后一分钟才离开化妆间”。
“不要害怕上台,”她告诫道,“脸部表情可能泄露你心中的秘密,但从你的背影观众只能了解他们需要了解的东西。”
还有:“说话的时候不要摇头晃脑,这样你的脖子才会显得挺拔有力。”
还有:“不要降低音量,声音应该传送出去,除非是对着另一个演员说话。在公众面前,你的声音非常重要。”
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从旧金山的唐人街送来一些生姜。玛琳娜一再向她的演员灌输多饮姜茶的好处。她说,喝上一杯热乎乎的姜茶,吃下杯底的薄姜片,有助于解决最后阶段嗓音不济的问题。她还指出,在恐惧和激动时,男演员会感到浑身发热——“发热!”科灵格蕾小姐喊道,她对玛琳娜的发音极为欣赏——而女演员则会感到浑身发冷,所以男演员一定要注意不要让汗水浸透上装,出现印迹,而女演员上场表演前或在幕间休息时一定要注意扎紧戏装。
“但是,夫人,怯场的时候我怎么总觉得手脚冰凉呢?”男演员沃伦·班克罗夫特(在演出团第二次巡演中扮演过罗密欧、本尼迪克特、奥兰多、阿芒和莫里斯)问。
“没有的事。”玛琳娜说。
“演戏从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厉声说出“容易”这个词。“这就是说演戏的时候你忘记了自我,忘记你身处何地,但是,你千万、千万、千万不要忘记自己站在舞台上。所以你总会感到恐惧。虽然感到恐惧,但你是征服者。一旦你站在舞台上,无论扮演什么角色,你都是征服者。当你站在舞台上,你应该觉得自己非常高大,你体内的一切都要绷紧,把恐惧紧紧包裹起来。即便心情悲伤,悲伤使人伛偻,你仍然要像导线一样,将情感传送到最高一层大厅里最后一排观众。一定要抓住这条导线!把自己变成光源。你就是蜡烛,昂首挺胸,要感觉火苗从自己头顶升腾而起。”
首季演出后,阿贝勒·迪克西(曾扮演《皆大欢喜》中的杰奎斯、《第十二夜》中的马伏里奥,以及在《伊斯特·琳恩》中更加呆板地扮演过诡计多端的浪荡子列文森)即被解聘;谈及此事玛琳娜只是简短地说了句:“他不能感染观众。演员必须具有感染力。”
“指导舞台表演的许多规则在现实生活中也同样适用。”她对演员们说。(“除非,”她欢快而又神秘地笑着加上一句,“这些规则的确不适用。”)其中一条规则是:决不要承认失误!有一次在特伦顿的泰勒歌剧院上演《一报还一报》,扮演克劳狄奥的演员被判处死刑后,为了保全性命,扑通一声跪在姐姐伊莎贝拉面前,乞求她答应安哲鲁卑鄙的要求(救他一命的代价),谁知一不小心打翻了监狱里的凳子。他一面继续照原样念完可怜的克劳狄奥的胡言乱语,一面灵敏地扶起凳子。完后,玛琳娜慷慨地和这位年轻演员一起,一次又一次地谢幕;幕布最后落定,她轻轻地对这位初来乍到的演员说:“千万别弥补演出中出现的失误;这只会欲盖弥彰,更容易引起观众的注意。”
当然,有些失误很难让人漠然处之。有一次在芝加哥的麦克维科尔剧院演出《麦克白》,(“难怪,那是场苏格兰戏!”)在梦游那一幕,玛琳娜愚蠢地尝试闭着眼睛登场,结果绊了一下,扭伤了脚踝。她一声不吭,忍痛演完最后一幕,泰然自若,步态依旧。
你的批评总是那么公正、犀利,但也不乏母性的温柔。你的例子很有启发。
你从剧团的成员那里得到回报:他们的赞誉、敬畏和忠诚。
你自我炫耀,让他们惊羡。你如日中天,感觉权力无边。
在科罗拉多州,演出吸引了无数观众,场场爆满。在丹佛的塔贝尔大剧院的一周,演出剧目包括《朱丽叶》(演出节目单上《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简称)、《阿德里安娜》、《茶花女》以及《冬天的故事》。演完最后一场,在下榻酒店空荡荡的酒吧间,皮博迪为剧团成员安排了晚宴,免费提供饮料。等到玛琳娜来看望他们时,大多数男演员,当然也不仅限于男演员,已经酩酊大醉。风骚的劳拉·菲奇曾在《辛白林》中扮演邪恶的英国女王、在《皆大欢喜》中扮演村姑奥德蕾、在《冬天的故事》中扮演宝丽娜,站在桌子上,正要结束朗诵:
我们还没有长大就已经明白,
什么样的故事让人惆怅悲哀。
那个时候妈妈就告诉过我们,
九泉下的爸爸独自寂寞清冷。
我们在她的床前守望了很久,
最后泪眼婆娑地看着她远走。
如今我们手牵着手四处游荡,
两个没有了爸妈的瑞士姑娘。
“啊,可怜的孩子。”热恋劳拉·菲奇的演员詹姆士·布雷吉大声叹道。布雷吉曾在《罗密欧与朱丽叶》中扮演茂丘西奥,在《皆大欢喜》中扮演小丑试金石,在《茶花女》中扮演忠心耿耿的加斯顿。“哪儿是我的舞台?”他像茂丘西奥一样灵巧地跳上吧台,拍着胸脯嚎叫:
银行家用一种虔诚的语调说道,
为了追求财富我毁了我的身体!——
“哇!”他大叫一声跳下桌子。
众人看见玛琳娜到来,像是犯了错误的孩子,默不作声。
“继续吧,别让我打断表演。”
“我们只是在逗乐,夫人,背诵些打油诗。”年轻的女演员康妮拉·斯卡德尔说道。玛琳娜让康妮拉扮演过《皆大欢喜》中的西莉亚、《冬天的故事》中的潘狄塔、《无事生非》中的希罗,以及《弗鲁弗鲁》中那位纯洁无瑕的妹妹路易丝。
“那……我坚持要……你们继续表演。”玛琳娜特别喜欢康妮拉。她逐一打量了所有的演员。“谁也不愿意为我表演?谁也不想逗我笑?”她面带微笑,看着忐忑不安的演员。“也好,”她严肃地点了点头说,“那么我为你们表演一段。用波兰语表演,我想你们仍会觉得特别有趣。”
她的声音开始像耳语,逐渐变得嘶哑,随后变得非常流畅圆润。最初是迟疑,似乎有满腹心事,浪漫、酸楚纠缠在一起,令她欲语还休。接着,语气增强,抑扬顿挫,充满讥讽;热情的喃喃低语被尖厉刺耳的声音取代,不时还夹杂着狂笑、抽泣和呻吟。她茫然地凝视着虚空,声音突然变得低沉嘶哑而又悲伤,令人心碎。最后,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洪亮而高亢,像是在述说新的希望和坚定不移的决心。
好似中了玛琳娜的魔咒,所有演员都默默地凝视着她。科灵格蕾小姐坐在桌子对面,她迅速地在纸条上写了些东西递给她。玛琳娜皱了皱眉头。终于有人鼓起勇气打破沉默,惊叹道:“太精彩啦!”这是在《一报还一报》中扮演安哲鲁、在《麦克白》中扮演班柯的演员霍拉斯·佩特雷。
“太棒了!”玛伯尔·霍利也附和着说。玛伯尔一直扮演仆人(如《茶花女》中的奶娘和《伊斯特·琳恩》中的乔伊斯),最近为了安抚她日甚一日的不满,玛琳娜特意安排她扮演《阿德里安娜》中的德布里安公主。
“虽然我不明白表演的内容,但是,夫人,我为你精彩的表演而折服。”长着鬈发、身材魁梧的哈里·克洛格说。他来自马萨诸塞州新贝德福德一个捕鲸家庭,在《阿德里安娜》中扮演德布里安王子,在《弗鲁弗鲁》中扮演亨利·萨托雷斯,在《冬天的故事》中扮演里昂提斯,在《皆大欢喜》中扮演公爵。
“夫人,你朗诵的是一首诗吗?”玛伯尔问道,“是波兰古老悲剧中的一段独白吗?”
玛琳娜点燃一支烟,笑而不语。
“夫人,你表演的究竟是什么?”查尔斯·惠芬急不可待地大声问道。惠芬演出的角色包括《辛白林》中的艾奇莫,《一报还一报》中的克劳狄奥,《第十二夜》中的奥西诺,以及《伊斯特·琳恩》中蒙受冤屈的丈夫阿契波尔德·卡莱尔。
“我只是——”她说,随意地打开科灵格蕾小姐的纸条,上面写着:“你是在背诵波兰字母表。背诵了两次。”玛琳娜禁不住笑出声来。
“告诉我们,夫人,你表演的究竟是什么?”
“科灵格蕾小姐,你告诉他们我表演的是什么。”
“一段祷词。”科灵格蕾小姐大胆地说,脸上升起一团红晕。
“不错,演员的祷词。我的祖国灾难深重但笃信上帝,做什么都要有一段祷词。”玛琳娜说。
科灵格蕾小姐会心地笑了笑。
“科灵格蕾小姐,你背着我一直在学波兰语吗?”第二天早上,在前往利德维尔的列车上,玛琳娜问。晚上他们要演出《弗鲁弗鲁》。玛琳娜穿着一件真丝茶色睡衣,躺在一张长沙发上,慵倦地扬着手中的香烟。科灵格蕾小姐摇摇头。“若不是我这么了解你,我肯定会说你简直是个魔鬼。”
“玛菱娜夫人,这是我听到的最动听的话。”
“我的字母表,念得怎样?”
“英语的表达方式应该是‘我的字母表怎样?’”
“知道啦。我朗诵的字母表怎么样?”玛琳娜说。
“漂亮极啦!”科灵格蕾小姐赞叹道。
玛琳娜无法理解为什么美国人对艺术顾虑重重,即便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也对戏剧充满偏见。在密尔沃基的普兰金顿大酒店,有人给玛琳娜介绍过一位妇女,她骄傲地宣称她从来没有进过戏院。“一看到剧院的大门,我就会绕到街对面去。”尽管如此,在美国的每一座城市,还是有许许多多的少女认为(或者说她们的母亲认为)自己是天生的演员。
也许她们当中有一两个会成为演员。但是在她看来——玛琳娜一直希望自己的标准不要太苛刻——没有人能成为明星。
明星必须具备傲视群芳的风姿、卓然独立的气质、丝般光滑的肌肤。当然你还需要有一副余音绕梁的好嗓子。一旦学会吐字的轻重缓急,你可以用声音征服一切。呼吸自如能使你达到为所欲为、游刃有余的境界:天衣无缝的台词节奏、明快丰腴的音域色彩、微妙的音质转换、突然的呼喊、清晰的耳语或者出人意料的停顿。你的声音徐徐升高,流畅自如,清亮圆润,使观众沉浸于无言的敬畏之中。听听伊莎贝拉高尚的祈求,此时此地,谁会感觉不到升华和净化呢?
可是世人,骄傲的世人,
掌握到短暂的权利,
却会忘记了自己
琉璃易碎的本来面目,像一头愤怒的猴子,
装扮出种种的怪相,
使天上的神明们
因为怜悯他们的痴愚而流泪——
你能使观众感到忧郁,让他们深思,哪怕只有一刹那也行。比如当你说,这儿还有一股血腥气……匀称的手臂娴静地置于腰间,手指颤抖一下,眼睛凝视着这只因罪恶而变得麻木的手(没有必要去嗅、去舔你的手,也没有必要把手伸向蜡烛的火苗),呻吟、叹气,然后爆发出一串银铃般的声音,所有阿拉伯的香料都不能叫这只小手变得香一点。啊!啊!啊!你就能够,你的确使观众悚然心惊。
为了帮助某个演员尽快适应新的角色,玛琳娜经常要通宵达旦地指导排练,凌晨五点才能上床睡觉,上午九点又有安排,一直忙到晚上演出开始。她从不显得困乏。经常有人问她美容的秘诀,她首先回答说:“幸福的生活……丈夫和孩子,我的朋友,我的戏剧生涯,适度的睡眠,还有上好的香皂和饮用水。”在美国,尽管明星享受着许多特权和优待,但是他们无不声称自己十分平常,和普通人没有两样。其他人对他们的特权和优待虽不甚了了,但都知道这些话不能当真。那些女性崇拜者尤其感到高兴的是,玛琳娜开始“认可”她们能够消费的某些商品:比如爱尔美容霜和天使之星洗发露。
她多么希望能找到自己喜欢的美容霜和洗发露,特别是在她不太情愿地使用新的油性化妆品以来,这样的渴望越来越强烈。现代生活中诸多的方面都逐渐标准化,新的化妆品也都制成圆柱状,标明序号,贴上商标。与无油性化妆品相比,油性化妆品易于使用;如果人们相信谣传,说一些化妆品实际上含有对人体有害的化学物质,如铋和铅,新的化妆品也就更加安全。(如果能同时使用油性和无油性的化妆品就更好——犹如大西洋上航行的轮船,巨大的烟筒冒着浓烟,但也准备了全套风帆,以防发动机失灵!)玛琳娜也不得不渐渐习惯舞台上新的照明设备,尽管刺眼,毫无情趣,但没有气味,安全可靠(安全真的那么重要吗?),更加明亮(啊,的确非常明亮)——这些在大街上看起来激动人心的好处对舞台演出来说无异于一场灾难。那些柔和氤氲的煤气灯光带有可爱的斑点,无不编织出舞台必须的梦幻氛围。在刺眼的电灯光下面,梦幻氛围荡然无存,只剩下裸露的垃圾。玛琳娜听说亨利·欧文和艾伦·泰莉都坚决反对把兰心剧院的煤气灯改换成电灯。但是,在美国没有人能抗拒这一进步,哪怕其后果通常不太美妙。煤气灯过时了,它应该退出历史的舞台。美国人对新事物的偏爱决定了什么都需要完善,或者应该被取代。玛琳娜老早就忘记了自己是否在一封时间为一八八二年五月七日的信上签过名。她记不清自己签名仅仅是为了一笔签名费,还是真的一度使用过信中提到的新奇产品。这封信曾刊登在许多杂志上,标题为“玛菱娜·扎温斯卡盛赞美国的一项发明”:
亲爱的先生:
去年十月我在堪萨斯州首府托皮卡购买了贵公司生产的几盒爽口片,从那以后我一直坚持服用。在此我很高兴地证明贵公司的产品的确物有所值,我相信你们的发明将最终取代用毛发做成的牙刷。过不了多久这些爽口片就要用完了。我现在惟一担心的是,一旦用完,在当地买不到该怎么办。
你真挚的
玛菱娜·扎温斯卡
她越来越分不清哪些是她说过的话,哪些只是自己的想法。玛琳娜暗忖,所有伟大的演员难道都像这样?记得她的朋友朗费罗去世以后,她中止演出,亲赴葬礼。在葬礼上她朗诵了一首诗“陨落的启明星”,并高度赞扬他是“美国最伟大的诗人”。结果丈夫冒昧地诘问:“难道你真认为朗费罗跟惠特曼一样伟大?”“我……我不知道,”玛琳娜嗫嚅着说,“波格丹,你认为我越来越愚昧了吗?那完全可能。或者变得非常因循守旧。我一点都不喜欢这样。”
在纽约大都会剧院举行义演的末尾,剧院要玛琳娜与艾德温·布斯联袂演出《哈姆雷特》。玛琳娜演唱奥菲利娅的唱词,这是多年前她在华沙演出的时候,莫尼斯库专门为她配的曲。演出开始一个小时之前,玛琳娜到布斯化妆间敲门,布斯高声嚷道:“啊,我父亲的鬼魂来了!”其实,玛琳娜是想让他欣赏这首旋律。布斯穿戴好戏装坐在黑暗中自斟自饮,她几乎看不清他那清癯傲慢的脸,化妆间里散发出一股尿骚味。她多次听人说,布斯生性抑郁悲伤,年轻时一直照顾专横古怪的父亲,从无欢欣之时。结婚三年,他深爱的妻子便撒手人寰。不久以后,弟弟约翰·布斯臭名远扬的行径更是加剧了他的抑郁悲伤。玛琳娜也有抑郁悲伤的种种理由,但是,与布斯相比,这些理由简直算不了什么。从此,她再也没有因布斯性情孤独而失去对他的敬重。
她感觉到宁静。她希望这不是衰老的象征。每天晚上,她化好妆,穿上戏服,习惯性地挑出一幕戏,温习里面的几句台词,随后她就会感觉思路清晰,意念集中,盼望着演出开始。在幕间休息的时候,她常常躲进更衣室,在戏装外罩一件洋红色的和服(她的戏迷、日本驻美大使在华盛顿送给她的礼物),在脖子上围上一条羊毛围巾,保护声带不致着凉,食指上戴着指环,指环上连着一个小金夹,夹着支香烟,然后对着膝盖上大小与大拇指差不多的专用扑克牌发呆……一直等到报幕员催她上场才会恋恋不舍地离开。
一个人玩牌无法作弊;但是,如果牌不好,你可以不要,你可以一把接一把地换牌,直到你发现稳操胜券(比如说,两张老K或者至少有一张A)。在玩牌的时候,她有时也会陷入沉思,或者憧憬未来,或者想起某个人,比如想起里夏德。但是更多的时候她只有一种阴险的愿望,只想再玩一把。她得到一些有关里夏德的消息——他结婚了。亨利克最先写信告诉她,然后才通知其他人。她禁不住妒火中烧。(不错,她非常自负,一直认为他再也不会爱上别人。)她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很是懊悔;随后气得浑身发冷。(她没有想过他的婚姻中还有没有爱情。)她给自己发好牌。输了。如果输了,你必须再玩一把。你会想,再玩一把,就一把。但是,即便赢了你仍然想再玩一把。
“我想跟扎温斯卡夫人和她的孩子说几句话。”一个幽灵般瘦高的身影站在玛琳娜的车厢门口。
一个小时前,他们的列车才抵达肯塔基州的列克星敦,准备在这里停留两个晚上。让玛琳娜吃惊的是,这个幽灵般的女人竟然避开了他们机警的行李搬运工梅尔维尔,因为她吩咐过,除了剧团的成员,其他人一概不见。她以前也知道(只要她在某个城镇有一周的演出),那些徘徊于剧院或她下榻宾馆门口的年轻女子,有时候会大胆地跑到幽暗的火车站附近,渴望一睹偶像的芳容。但是这个女人,她看得出来,不是狂热的戏迷。
“请问你有什么事?”玛琳娜起身问道。
“你就是扎温斯卡夫人吗?”来人淡蓝色的眼睛环顾坐在长凳上的波格丹、科灵格蕾小姐、皮博迪和六个坐下来准备和玛琳娜共进晚餐的演员。“这些是你的孩子?”
三十五岁的莫里斯·巴里莫尔(天才的英国演员、有抱负的剧作家,长时间以来一直扮演罗密欧、奥兰多、克劳狄奥、莫里斯和阿芒)和六十岁的佛朗西斯·麦戈文(扮演过劳伦斯、安哲鲁、米古内特和阿芒之父)听到这句话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安静,孩子们,再不听话我就打你们的屁股,罚你们饿着肚子上床睡觉!”玛琳娜说,“大家都知道,伟大的演员永远年轻。谢谢你的恭维,你是……”
“温顿夫人。”
“不过,我只有一个孩子,他不在身边,在波士顿附近的寄宿学校读书。”
“我指的是剧团的成员。他们也是你的孩子,你灵魂的孩子,他们只有仰仗你才能得到拯救。”
“你猜猜美国到底有多少宗教狂?”波格丹悄悄对科灵格蕾小姐说。
“孩子,你怎么能嘀嘀咕咕?你应该听一听我对你妈妈说的话。”
“我不是演员,夫人,所以我的灵魂暂时还没有危险。我反对任何人把我和这位夫人的关系理解成母子关系。”
艾本·斯脱普福德(在《皆大欢喜》中扮演拳师查尔斯,在《麦克白》中扮演门房)的巨掌砰的一声拍在桌子上。
“我看她是在取笑我。”
“玛菱娜夫人,要不要我把这个女人赶出去?”
“不,不,艾本,没关系。”
温顿夫人露出胜利者的微笑。她走到桌子跟前,凝视着玛琳娜的脸说道:“请允许我单独和你谈谈,私下里谈谈。是我最心爱的人叫我来见你的,我肩负着神圣的使命。”
“私下里谈谈,可以。不过我想邀请这位先生也参加,他说过他不是演员。”
他们来到车厢尾部低于车厢地板的会客室。波格丹从书桌上取了本杂志,皱着眉头,跷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翻看。玛琳娜邀请不速之客坐在对面书架旁边的扶手椅上,梅尔维尔给他们端来咖啡。对于他的失职,玛琳娜决定不予追究。温顿夫人冷冷地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咖啡。玛琳娜把一支香烟塞进嘴上叼着的黄色烟杆,波格丹起身划燃一根火柴,她俯身让波格丹点好烟,然后又靠在椅子上,将手扶在镶边的椅套扶手上。温顿夫人看得目瞪口呆。
“你从来没见过女士抽烟?”
“没有!”
“那你现在就见到了。”玛琳娜说,“请克制你的惊奇,告诉我你想说什么,要不然就让我们回去吃晚饭。”
“我现在可以开始了吗?你会听我说的话吗?”
“你可以开始了,风顿夫人。”
“我叫温顿。看见你口鼻冒烟,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讲话。”
“你可以的,试试看吧。”玛琳娜说。
“昨天晚上,我儿子从天国回来看我。我年幼的儿子,三岁的时候淹死在我们家门口的小池塘里。他泪光闪烁地对我说:妈妈,求求你去见见扎温斯卡夫人吧,告诉她舞台的地板就是地狱的栅格,下面燃烧着地狱的烈火,警告她,妈妈,如果她继续扮演那些不贞的妇人,她将永世得不到怜悯。总会有一天她一迈步,就那么一小步,地板便会轰然断裂,她和其他演员将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温顿夫人泪眼蒙眬,带着祈求的眼光凝视着玛琳娜。
“听说你儿子死了,我很难过。什么时候发生的那次可怕的意外?”
“已经好多年了,但是他似乎一直在我的身边。昨天晚上他对我说:‘妈妈,以人类幸福的名义,乞求扎温斯卡夫人拯救自己,也拯救那些被她拖入堕落深渊的灵魂。’”
“玛琳娜,别——”
“堕落?我让谁堕落了?”
“是的,堕落!”温顿夫人洋洋洒洒地列举了玛琳娜不该演出的戏剧,她还专门挑出三部,说《阿德里安娜》美化了舞台;《茶花女》歌颂了交际花;而《弗鲁弗鲁》在为抛弃丈夫、扔下孩子的轻浮女人大唱赞歌。最后她总结说:“这三出戏都体现了法国作家罪恶的观念。”
“那些不幸的女人,阿德里安娜、玛格丽特以及可怜的吉尔伯特,在剧终都香消玉殒,你还不解恨吗?即便她们像你说的那样有罪,难道她们用生命还不能抵消她们的罪恶吗?这样的惩罚还不够吗?”
“但是在她们受到惩罚之前,你,扎温斯卡夫人,用你的艺术美化了她们,使她们看上去格外迷人。”
“就是说我也要受到相应的惩罚,是吗?这就是你想对我说的话?”
“玛琳娜,让我——”
“不,波格丹,我想听温顿夫人把话说完。我想弄清楚她究竟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高深的道理要你明白,扎温斯卡夫人。我是以道德和宗教的名义来跟你说这番话的。”
“我可以问问你说的宗教是什么吗?”
“我是福音使者。我信仰所有的宗教。”
“真的吗?听说美国有很多不同的宗教派别,就连一家人都可以信仰不同的宗教。而你信仰所有的宗教,温顿夫人,是吗?真不简单。我只信罗马天主教,严守罗马天主教贞洁和爱的信条。”
“幸亏我不是罗马教徒。但是,是不是罗马教徒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能否分清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上帝赋予你天赋,美丽的天赋,你干吗不把自己的天赋用在向善的一面呢?你为什么要演那些不道德的戏呢?”
“你肯定不会认为莎士比亚也道德败坏吧?”
“莎士比亚优秀的天赋也被毁灭性地滥用了!不是全部,但充满了猥亵和粗鲁!《罗密欧与朱丽叶》和《仲夏夜之梦》,把情欲称为爱情,一对对男女一起睡在地上。在《皆大欢喜》和《第十二夜》中,女人居然穿着紧身裤,在舞台上翻腾跳跃!还有一出戏竟然表现妻子听从女巫的预言,唆使丈夫谋杀国王——”
“请别说出名字。”玛琳娜说。
“说什么?”
“温顿夫人,你希望我演什么戏呢?《耶稣受难复活记》?”
“那又是一部低级的法国戏剧?从名字我就——”
“不,不是,这是奥地利上演的宗教题材戏剧,描写耶稣基督所受的苦难。”
“听我说,扎温斯卡夫人,你风度翩翩,嗓音迷人,富有感染力,这是女人的天赋。做一个圣坛上的女人吧,不要在舞台上涂脂抹粉,佯装另一个人。你能够表达出自己的内心世界。你应该做一个传道士!”
“那我的艺术怎么办?”
“艺术是幻觉!人间最迷人的幻觉。声誉也一样。”
“那金钱呢?”
“金钱不但是幻觉,而且是陷阱。”
“区别倒很微妙。”玛琳娜说,“但是我无法想像美国人会认为金钱纯粹就是幻觉。”
“这个伟大的国家对你如此友好,你为什么还要对它横加指责呢?”
“你说得对。”她掐灭香烟,站起身大声说,“你说得对,我是在批评美国,夸夸其谈,鹦鹉学舌。谁不是在用金钱抨击美国的浪漫爱情?我有这样的权利,有美国人的权利来批评接纳我的这个国家。你也许知道,我和丈夫到美国已经七年了,今年我们已经成为美国公民。对这个国家我深怀感激。但是,老实说,我不认为金钱也是幻觉。”
“玛琳娜,你该——”波格丹说。
“是的,是的。能否问你一句,温顿夫人,你经常去看戏吗?”
“我必须去,”温顿夫人歪着头,抬眼望着玛琳娜说,“我要了解人究竟堕落到了什么程度。”
“那你肯定想看看我正在准备的这出戏,星期六在路易斯维尔的麦考利剧场演出,里面有这样一幕。妻子在年轻丈夫的面前,摇动手鼓,跳起热烈的塔兰台拉舞,把丈夫逗得死去活来。”
温顿夫人霍地站起身。
“要不要我现在就为你跳一曲?”
“你是一意孤行,坚持罪恶的行径。”
“是的。”
“我的儿子一定会非常失望。他会对我说:‘妈妈,你没能挽救扎温斯卡夫人。’但愿他不会因此而怨恨我。”温顿夫人转过身,准备离开,又回头对她说:“记住我说的话吧,地狱的大门已经敞开。”
“但愿林肯先生没有倒在地狱的门口而在其他什么地方!”玛琳娜说,“我听说,林肯在福特剧院不幸遇难之后,所有的剧院都一度关门歇业数周。在此期间,北方的教士星期天在圣坛上以上帝的名义对我所从事的罪恶职业发起审判。”
“我也生于肯塔基,长于肯塔基,对林肯先生这位无神论者的遇难,我不会洒下半滴眼泪。反正死在剧院不是件好事。”
“我不介意死在剧院。”玛琳娜说,“事实上,死在其他地方我倒十分在意。”
“我将为你祈祷,可怜的、误入歧途的灵魂。”
“啊,温顿夫人,遇到你这样的人该怎么办呢?你和你的那伙人只会把剧院变成国家浅薄的娱乐场所,你们只会毁了美国!”
“不管怎么说,”波格丹把手中的杂志狠狠地摔在地上,说道,“你毁了我们的晚餐。玛琳娜,走吧!走吧!”
十二月三日。包含有塔兰台拉舞曲的戏剧。肉欲的煎熬。宗教狂热的炙烤。情感的威胁和长篇大论。炼狱之火。诅咒。玛的议论,令人着迷。
十二月四日。我百思不得其解,玛为什么对这出戏如此感兴趣。这戏完全是《弗鲁弗鲁》的倒置和翻版。仅仅是为了满足丈夫的愿望,年轻而又倍受骄宠的妻子便装出一副天真幼稚、憨态可掬的形象。结果却证明她天资聪颖,没有抛下家庭去追求不道德的恋情。问题在于:她被迫意识到,她嫁给了一个不配做自己丈夫的男人。错,错在她的丈夫,不能原谅。观众没有得到丝毫暗示她寻找自我的出走会是一场灾难。这出戏宽恕了她,宽恕了她遗弃家庭和孩子。三个孩子,像《伊斯特·琳恩》一样!
十二月五日。欲望受到压抑就会膨胀,总会宣泄。瘦瘦的月亮依稀地藏在云层后面。最后一次在加州逗留。斜躺着。流水潺潺。惶惶不安的微笑,柔和、紫铜色、同意……梦想中的一切变得确凿无疑,栩栩如生。我非常伤感。我好像失去了一切。模糊的欲望。开始梦见玛。无法离开她。永远。永远。永远。永远。
十二月六日。东部与西部。谨慎与鲁莽。家园与威胁。爱情与性欲。把胡安·玛雷接到东部演出团,当个挑夫或者招待?这是我想要的吗?
十二月七日。在路易斯维尔试演我们这出来自古老欧洲、早已臭名昭著的新剧可能是个错误。我对玛说,在肯塔基州,妻子是不会抛下丈夫和三个孩子离家出走的。肯塔基决不会允许那样的事发生。她必须留下来,呆在家中,竭尽全力。玛的表情。至少我们应该换个名字。美国人很实在,从字面上他们会认为这是出儿童剧。下周六,麦考利大剧场外的人行道将会停满婴儿车。莫里斯认为,给戏剧中的妻子取一个斯堪的纳维亚式的名字将有助于观众更好地理解该剧。他建议就叫索拉。索拉和她的丈夫托瓦尔德?会不会斯堪的纳维亚味太浓?
十二月八日。问题当然是在结尾。美国的观众真的能够接受女人这样的想法吗?她离开丈夫和孩子的原因不是她的邪恶,而是因为她太认真。不可能。我对玛说,在结尾妻子和丈夫和解是不是更好?他看上去的确有悔改之意。她应该再给他一次机会。如果她坚持要离家出走,在天寒地冻的冬夜出走也不太现实。差不多已是深夜。那时候她能去哪里呢?到旅店里去,那样的小村庄哪里有旅店?那是不是过于夸张?她不能等到天亮之后再离家出走?
十二月九日。我想你会喜欢皆大欢喜的结尾,我说。我想这是皆大欢喜的结尾,玛说。你难道不明白她想要出走的原因?非常明白,我说。谁都梦想着挣脱婚姻的枷锁和羁绊,开始新的生活。是的,玛说,但我现在不想出走。波格丹,你呢?你想知道我的回答?我说了我的想法。我想我们讨论的是这出戏的结尾。丈夫,丈夫,玛说,我们谈论其他事情的时候始终是在说我们自己。是的,答案。那么,结尾为什么就不能改变呢,我问道。我不会出走,我说。
十二月十一日。玛虽然同意,但不太情愿。娜拉——不,索拉!——想要出走,但不会出走。她会原谅丈夫。如果一切顺利,到纽约演出时我们可以恢复原来的结尾。
十二月十二日。《索拉》昨晚开演。玛有精彩的表演。莫里斯扮演的愚钝的丈夫也相当不错。可悲的观众。即便是皆大欢喜的结尾,评论家还是怒火中烧。正如我担心的那样。冒犯了基督教的伦理道德和美国家庭。啊,还有塔兰台拉舞曲。
玛琳娜在易卜生的戏剧《索拉》中扮演索拉,该剧在肯塔基州的路易斯维尔只上演了一场。
玛琳娜继续搜寻能供她演出的新剧。莫里斯说,他决定专门为她写一出戏,保证绝对受欢迎,主题就是玛琳娜经常跟他讲述的那些催人泪下的故事:在俄罗斯压迫者的统治下波兰爱国志士的献身精神。剧名为《娜杰耶达》,莫里斯为玛琳娜安排的两个角色之一就叫娜杰耶达,一个美丽的波兰女人,丈夫因为参加一八六三年反抗俄罗斯压迫的革命而身陷囹圄。当时的警察总长扎波洛夫亲王答应娜杰耶达,只要满足他的淫欲,就释放她的丈夫。然而扎波洛夫背信弃义,把娜杰耶达的丈夫送上了刑场,然后将满身弹孔的尸体还给了她。最后她服毒自杀,死在丈夫的身边。临终前她嘱咐年幼的女儿纳丁长大后一定要为父母报仇。玛琳娜同时又扮演美丽的女儿纳丁,她已长大成人。一天深夜,放荡不羁、色性不改的扎波洛夫邀请纳丁到官邸共进晚餐。正当扎波洛夫朝她扑过去的时候,纳丁从身边的餐桌上抄起一把刀刺向仇人。在剧终,纳丁发现自己的情人(莫里斯为自己安排的角色)竟然是仇人的儿子,于是服毒自杀,死在情人的怀中。
对于这样一出戏,玛琳娜实在无法拒绝:这是莫里斯·巴里莫尔献给她的礼物,更何况他是那样优秀的演员。她非常喜欢莫里斯。但愿他写出这么伤感的模仿剧来表现波兰人的爱国热情、深重灾难和骑士精神不是出于他对玛琳娜的爱。比如,在戏中有这样一幕,纳丁杀死扎波洛夫后并没有立即逃走,而是在他旁边点燃两支蜡烛,祈祷了一会儿……啊,莫里斯,你真是!
“伤感?不。你知道,我想表现的是她为自己的暴力行为感到忏悔。是的,应该说那种虔诚的姿态非常感人,玛菱娜夫人,你不这样认为?”
“我不这样看,莫里斯。这是伤感,不是虔诚。纳丁也许会对自己的暴力行为大吃一惊,但是她不应该为此而忏悔。为沙皇效忠的警察总长死有余辜。”
玛琳娜先在巴尔的摩演出了几场《娜杰耶达》,一八八四年二月转移到纽约的星星剧场演出。接下来在春季和夏季巡回演出中,这出戏总共上演了五十多场。
翌年,玛琳娜没有继续上演这出戏。心怀鬼胎的莫里斯·巴里莫尔于是把剧本寄给了萨拉·伯恩哈特,并且说如果伯恩哈特能读一读剧本便是他的荣幸。他不敢妄称剧本的两个主角就是专门为伯恩哈特定做。
后来证明伯恩哈特还是相当喜欢莫里斯的剧本。她把剧本交给了她的情人,也是专门为她创作的剧作家维克多·萨尔都进行改编。两年以后,伯恩哈特在巴黎上演了萨尔都改编的新剧,剧情不能不令人想到《娜杰耶达》。事实上,萨尔都对剧本作了巧妙的改动。原来的故事跨越了二十多年,经过压缩,时间从前一天下午到第二天黎明。原故事背景是一八六三年起义失败以后的波兰,现在被巧妙地置换成十八世纪末期共和党人起义失败以后的罗马;高贵的波兰夫人娜杰耶达改头换面成了生性冲动的意大利歌剧演员,等待审判的丈夫也摇身一变成了狂热爱恋她的画家。在原来的剧本中两个女主角,母亲和女儿的结局都是自杀身亡,改编后的剧本只有一个女主角,即歌剧演员。在确认(她自己认为)丈夫获得自由以后,她杀死了罪恶的警察总长,然后爬上台伯河旁的一座古堡,去察看警察总长向她许诺执行的假枪决,谁知却亲眼目睹丈夫死在枪口之下。她悲痛欲绝,跳楼身亡。
对于莫里斯的痛苦,玛琳娜无动于衷。是的,是她首先不再演出《娜杰耶达》,但是莫里斯不应该因此把剧本寄给伯恩哈特。他是咎由自取。
在改编后的剧本中,萨尔都仍然保留了那荒诞的一幕,即在警察总长的尸体两边点燃了两支蜡烛,但是在玛琳娜看来,改编后的剧本比莫里斯的原作的确高明许多。既然改编后的女主角不再是波兰的爱国者,她也就不免心痒,希望能演出此戏。皮博迪于是写信给萨尔都,希望他能授权给玛琳娜在美国演出该剧,并提出一些相应的条件。玛琳娜还没有来得及考虑这对莫里斯将是多么残忍的打击就收到了回函,萨尔都礼貌地拒绝了她的要求。他是否在担心莫里斯会指控他剽窃?更大的可能是伯恩哈特的反对,因为在他为伯恩哈特撰写的角色中,这是最成功的一个,她怎么会拱手让给玛菱娜·扎温斯卡呢?
《娜杰耶达》倒霉的作者莫里斯·巴里莫尔并没有意识到玛琳娜也在暗地里算计他。在起诉萨尔都剽窃著作一案搁浅后,他向玛琳娜建议再剽窃自己的著作,把萨尔都的剧本改编成一个美国内战时的故事。萨尔都故事中美丽的女主角托斯卡成了利狄娅——不,成了安娜贝拉,一个漂亮的女人,丈夫因为替北方联军收集情报,被佐治亚州军事法庭判处死刑。安娜贝拉于是前去向自己从前的男友、南部联军的唐纳德将军求情,请求赦免丈夫一死。贪图美色的唐纳德将军乘人之危,提出了可鄙的桃色交易,答应了她的请求,但是并不准备践约。在唐纳德将军的官邸,希腊式复兴大厦,和蔼的仆人乔治点燃餐桌上银色烛台上的蜡烛,桌子上摆放着牡蛎和香槟,他的主人正等待美丽的安娜贝拉前来,而天真的安娜贝拉心想——
不行,莫里斯!绝对不行!这次提出反对的是波格丹。玛琳娜已功成名就,也不愿再寻烦恼。
“听我说,波格丹。‘美国舞台上最伟大的女演员是波兰人。事实上,除了萨拉·伯恩哈特之外,扎温斯卡夫人在当今舞台上无与伦比。但是在我看来,扎温斯卡夫人’——你听着!——‘在许多方面都远远超过萨拉·伯恩哈特。’”
“谁写的这段话?该不是威廉·温特?……”
“不可能。”她笑了起来,一边模仿温特先生刺耳的声音说道,“‘美国人民必须团结起来,坚定地捍卫舞台的纯洁,决不允许打着严肃艺术的幌子,宣扬非道德的勾当。当前,肮脏的“问题剧”成风,我就是对此而言。’当时他是多么痛恨我们上演易卜生的戏剧,你还记得吗?”
“是崇拜你的珍尼特·吉尔德写的?”
“不是!一个素未谋面的《戏剧》杂志评论家写的!”
“那就好了,玛琳娜。你胜利了。”
“剩下的就是要证明我看到的东西值得相信。”
明年她要和艾德温·布斯联手进行全国巡演:奥菲利娅和哈姆雷特、苔丝狄蒙娜和奥赛罗、鲍西娅和夏洛克。在利顿的戏剧《黎塞留》中,布斯获得的成功仅次于扮演哈姆雷特,而她将扮演另一个女性受害者,朱丽·德·莫特马尔,主教可怜无助的看护人!
“可怜的玛琳娜,”波格丹心想,“高度紧张的生活使她容易轻信别人。谄媚的评论家如今只有赞扬的份。我这个丈夫不够坦率,不敢据实相告,只有竭力暗示,不敢告诉她……有些真实太残酷,无法启齿。”
“如果你想要离开,你就走吧,”玛琳娜说,“现在我已经变得非常坚强。”
“打一个包袱,把结婚戒指取下扔还给你,拉开门,砰地甩上,走入雪夜?”
“这不是你惟一的生活道路。”
“这句话对许多人都适用。”
“但是,波格丹,我现在说的是你。”
“你以为我是懦夫。”
“不,我想你爱我。丈夫的爱。友情。但是,我们都知道,世界上还有其他形式的爱。”她伸手盘上头发。他递给她盛油脂签的盒子。“我希望你相信,我一直都盼望你能找到自己需要的东西。”
“我不会找到。”
“不会?”
“我已经定型了,无法更改。木已成舟。你就是我的美国。始终是你。当我在……那里的时候,我——你无法想像我是多么想念你。”
“亲爱的波格丹,你无法想像我是多么爱你,因为我自己也不明白。你要我再次放弃舞台吗?”
“玛琳娜!”
“为了你,我宁愿放弃。”
“亲爱的,玛琳娜,我绝对不允许你有一丝念头,要为我做出那样的牺牲。”
“我不知道究竟算不算牺牲。”她往前额和面颊上涂抹着一层薄薄的可可油。“正如你所说,我已经胜利了,虽然我不喜欢用这个词。以后要做的不外乎是继续演出,重复自己,尽力保持声音不变得沙哑、表演不落俗套。全国巡演二十次以后,我会变成怎样一个怪物?三十次以后?四十次以后呢?”她像少女一样笑了起来。“我会不会沦落到扮演朱丽叶的奶娘?不,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扮演奶娘!我宁愿扮演《麦克白》中的女巫。”
“玛琳娜!”
“我喜欢看见你惊骇的样子,波格丹。”她用尽可能低沉的喉音说道,“《麦克白》。我要再说一次,《麦克白》。你是不是在想我们要被闪电击死?”
“玛琳娜,你时时刻刻都让我着迷,让我心旌摇曳。我的确和胡安·玛雷、乔一起上天试飞过,后来又继续和他们一起飞行。”
“我想也是。你真勇敢。”她起身捧住他的脸。
“你真好!”波格丹说,“当时我想我会孤零零地消失。也许我希望飞行器直冲云霄,然后坠毁。”
“但是飞行器没有坠毁,亲爱的波格丹。”她亲吻着他的嘴唇。他紧紧地搂抱着她。“你看,没有电闪雷鸣。不过,能够死在一起该有多好。轰然坠毁,火焰升腾,灰飞烟灭。”
“玛琳娜!”
“现在,你把我逗哭了,你必须离开我这小小的房间。你呆呆地站在这里,我们两人都沉溺于和解的情绪之中,我还怎么化妆呢?去吧,亲爱的,你走吧!”她笑得十分灿烂。“记住”——她张着嘴,眼睛望着天花板,好像想起了什么——“记住把门锁上,我不想被人打扰。”
玛琳娜坐下,望着化妆镜。她肯定在哭泣,因为她太幸福了——如果幸福的生活是可能的话;常人能够指望的莫过于英雄般的生活。幸福有多种形式,但是能献身艺术是一种特权,是上帝的恩赐;而女人又懂得如何放弃男欢女爱。她听见化妆间的门吱的一声关上了,她侧耳倾听,等待门闩喀哒锁上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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