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草吃完早餐,吉敷竹史脱下浴衣,换上了西装,并套上了大衣,付清了住宿费用。

他礼貌地回绝了经理,准备开车送他到车站的好意,拿着行李,走出了玄关。鹅毛大雪再次漫天飞舞。吉敷竹史立起衣领,拉紧了大衣的前襟。

吉敷竹史没有想到,这里竟然会下这么大的雪,仅仅一夜之间,天桥立就呈现出一片雪国风光。昨天早上在车站下车时,他还认为这里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观光小镇,然而,经过了一夜的大雪,已经俨然变成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让人能真切地感受到,远离东京的日本海沿岸的小镇风情。

不过,吉敷竹史只穿了一件大衣,感觉颇为寒冷。穿着薄袜和皮鞋的脚踏在雪上,寒气渐渐侵入。暴露在风雪中的脸,也冷得发痛。

他明显地感觉到自己越来越紧张,比昨天在银行里,等待神秘取款人时还紧张。对私事反而比较紧张,这样不能当公务员吧,吉敷竹史苦笑着想。

走上车来人往的大街,积雪早已被行人踩出了一条路。吉敷竹史注意着脚下,慢慢地走着。偶尔会有卡车经过身边,发出清脆的铁链拖地的声音。

或许是时间还早,也可能是因为下过大雪,沿街的商店,多数都还没开门营业。确实在这样的天气里,即使开门,估计也赚不了多少钱。街道上行人寥寥,观光客打扮的游客,也稀稀拉拉的没有几个。

前面就是“友之屋”餐馆了。从那里拐弯,就是通往旋转桥和天桥立的道路了。那条街的左边,是否有加纳通子经营的手工艺品商店呢,吉敷竹史还不清楚,但确实有一家由三十多岁的女性,经营的手工艺品商店。

吉敷竹史离“友之屋”餐馆越来越近。雪还在不断地飘落,连身体内部,都开始觉得寒冷了。暴露在外面的脸颊和双手,早已冻得麻木了。他在转角处站定。此时刚好有车通过,为了躲开卡车,吉敷竹史不得不贴着“友之屋”餐馆的墙壁。车子过去后,他才转过弯。

雪花飞舞的前方,有一座红色的小桥。栏杆被漆成了朱红色,透着和式风韵。还不清楚想找的那家店,究竟在哪儿。

吉敷竹史迈开步子,缓慢地向桥走去。

一位体形苗条、身穿和服的女性,突然出现在左边,弯着腰,像是钻过了什么,之后又挺直了身躯。她的和服是浅茶色的,头发盘在脑后。

她小心地走在雪地上,似乎在做开店的准备。虽然身形娇小,但由于她非常苗条,从远处看起来,显得比较高。

吉敷竹史强迫自己定下心神,慢慢走了过去。女子孤身一人,离吉敷竹史越来越近了。有那么一秒钟,她转过头,往这边瞅了一眼,但又马上转了回去。这一举动,更坚定了吉敷竹史的想法,确实冥冥中有什么东西,引导着他来到这里。

“通子。”他出声叫道。

加纳通子顿时吓了一跳,反射性地转过脸来,满脸的诧异,呆呆地注视着吉敷竹史。吉敷竹史并没有改变步速,逐渐靠近站立不动的通子。

通子看起来好像有点儿接受不了眼前的事实。这不难理解,在无任何征兆的情况下,应该不知道自己住在哪里的前夫,竟然突然出现在眼前。

通子穿着接近橙色的浅茶色和服。上半身是素面的,腰带之下直到衣摆部分,则绘有花朵、牛车和流水等华丽的图案。脚上穿着草鞋,脚趾上套着黑色树脂套。

“啊……竹史?……真的是你吗?”通子问道。

声音变了啊,这是吉敷竹史的第一印象。过去那种像从鼻子里发出来的、撒娇般的声音不见了,转为略微嘶哑,或者说是低沉的声音。确切说来,这样更有磁性。

吉敷竹史加快了步伐,走近了加纳通子,直直地看者她的脸——啊……不,是凝视着她的眼睛。容貌也变了啊,他想。看上去给人一种成熟了的感觉。

加纳通子看起来有些憔悴。双颊略微下陷,但这样看来,鼻梁就显得更高了,眼窝也比以前要深。吉敷竹史记忆中的通子,脸庞更加圆润,是有点儿婴儿肥的少女。

不过,加纳通子的确变美了,吉敷竹史绝不是出于偏爱,才故意这么说的。以前那种天真无邪、少女般的可怜可爱虽已消失,却有一种可以用“凄艳”二字形容的美,出现在了通子的身上,美得让人不敢直视。

奇妙的是,此时与分别多年、已经三十七岁的前妻加纳通子,再次相会,吉敷竹史才深深地领悟到,她竟是位如此美丽的女性。自己所熟知的通子,是以前那个年纪尚小、还没长大的通子。那时候的她还只是个孩子,犹如一朵花蕾。

在离通子两米远的地方,吉敷竹史停下了脚步。雪花在两人之间,不断地飘落。

“真的是你?……”加纳通子再次问道,那是成熟女性稳重平静的声音。接着,发生了吉敷竹史意想不到的事。通子突然上前,一把抱住了吉敷竹史,那动作,和十几年前的加纳通子,表现得一模一样。

只是抱着的人,已经不同于往日了。通子的手腕,软弱无力地颤抖着。

“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她用发抖的声音,低声问道。

“怎么知道这里的,这说来话长,不知道有没有时间,说给你听……”

“为什么?……你真是一点儿都没变,还是那么忙啊。”加纳通子稍微移开身子,抬头看着吉敷竹史。

“不是我,而是你。这些待会儿再说,我们俩傻站在这里,不太好吧?会被人看见的。”

“我不在乎。”加纳通子任性地说。

“这样不好,我已经不是曾经的愣头青了。对于在这种小镇,开店的你来说,世人的眼光有多么大的意义,相信你比我更清楚。我们走走吧,我还没参观过天桥立呢。”

“真的吗?……那么,就请你稍等一下,我去穿件外套,再拿把伞。把你的行李给我。”

通子从吉敷竹史手上拿过旅行包,从半开着的卷门下面,弯身钻了进去。吉敷竹史急忙离开店门口,往旋转桥的方向走去。走近一看,这座桥比想象中还要大不少。桥面中央稍微隆起,呈弧形,下了雪之后比较难走。吉敷竹史漫步到桥的中央,前方出现一条不可思议的路。左右两边皆是郁郁森森的树林,铺满白雪的道路,从中间穿过,延伸至远处。树林的外面则是大海。

吉敷竹史站在桥中央,看了看通子的店铺附近,没有一个人影,刚才应该没人注意到他们。他把空出来的两只手,插进了大衣口袋里,看着大海。脚下是如池水般平静的水面,有小船从泊船场里缓缓开出,这次不是快艇了。泊船场远处,能隐约看见一幢很像文珠庄别馆的建筑。

当加纳通子突然出现在吉敷竹史的面前时,过去那十年,似乎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通子几乎还和十年前一样,并且,似乎十分高兴再次见到自己,吉敷竹史为此感到高兴,但同时产生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想法。那就是当初,他们究竟为什么要分开呢?……不对,应该说: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分开?……五年前经历过,发生在钏路的事件后,两人分开的理由,明明就已经不复存在了。

而且,在重逢的那一刹那,虽然十年的隔阑,已如细雪般融化,但吉敷竹史仍察觉到,一些不同的地方。十年,不,钏路事件后的五年,通子仿佛变了一个人。无论是言谈、声音,还是容貌,都有所改变。过去的通子,那种带有浓重鼻音的说话声,撤娇似的扭动身子的动作,通通都消失了。五年前在北海道见面时,她还残留有一丝过去的感觉,但如今都已经荡然无存了。现在的加纳通子,给人一种独立坚强的印象。像是蜕了一层皮,成了一个优雅的女人。与此同时,这也表示她不再需要自己了。

周围的空气,突然变得有些不一样,吉敷竹史这才注意到,原来头顶上方撑起了一把伞。

“让你久等了。”加纳通子在吉敷竹史身边说道,那是成熟女性坚定干脆的声音。

她在刚才那身茶色和服上,又套了一件黑色的和式外套。衣襟上镶着一层银色的动物毛。

“我们走吧。”通子说着,开始往桥下走。吉敷竹史把伞从她手中接了过来。

“你是怎么知道这里的?”通子先发问了。

吉敷竹史听到她的声音,低头一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蛇目伞,颜色的缘故,通子的脸上,看上去有少许飞红。唇上涂了接近茶色的口红,眼影也是同色系的。

“你以这座旋转桥为主题,做了一件雕金工艺品吧?然后送给了富谷的牟东小姐?”

“是的,我送了。你知道得很清楚呢。”

“那是因为它被放在银座的,一个叫作‘尾濑美术室’的小画廊里展示。我偶尔看见了。”

“啊,只有那样而已吗?”

“不,那时候,我以为你住在静冈县的三保之松原。但因为査案,我偶然来到了这里的K银行,从而得知,你制作的雕金作品是这座桥。我稍稍调查了一下,才知道,丹后这里也流传有羽衣传说。于是,我来到这座桥,然后就找到了你。”

加纳通子静静地挽住了吉敷竹史的右手臂说:“很厉害呢,竹史,头脑真好。五年前那次事件时,我就这么想了……对了,我可以这样挽着你的手臂吗?”

“可以得啦,只要你觉得好就行。”

“太好了!……”加纳通子满足地笑着说,“其实在北海道见面的时候,我就想这么做了,还想像刚才那样拥抱你。为什么当时没那么做呢,我一直觉得很后悔。”

“因为当时发生了很多事……”

“的确是。那时候的事,我连想都不愿再想……不过,我还没向你道谢呢,真的非常感谢你。”

“那没什么。”吉敷竹史笑了笑。

“不过,竹史你真是太厉害了,只凭那么少的线索,就能査出我住在这里。真是位能干的刑警。”

“怎么听起来像是讽刺啊。”

“为什么?……”加纳通子斜着脑袋问。

“没什么。在我们还是夫妻的时候,我一直是一个一无是处的笨蛋,老是让你看见我没出息的一面。难怪会被你讨厌,和那个金越说的一样啊!”

“我并没有讨厌你呀。你明白的吧?……是有其他的原因。”

“你是指藤仓兄弟吗?”

听到这句话,通子低下了头,咬着嘴唇。

“不过,你离开北海道之后,一次都没有联络过我。”

通子猛地抬起头,注视着吉敷竹史的脸孔。

“不对!……我联络过你的啦,但是,根本就联络不上你。”

“联络过?什么时候?”

“三年前的七月十四号。”

“我不知道。”

“竹史才是,完全没有联络过我。”

“在那次见面之后,我好几次尝试搜寻你的消息。”

“是吗?……”加纳通子笑着问。

“是啊,遗憾的是,钏路,丹顶,附近的人,没有一个知道你搬去了哪里。”

“我还在钏路时,你能给我写封信就好了。那我就可以通知你搬家后的地点了。”

“是啊,不过,我可不会写东西啊,我如果写信了,那信看起来,一定跟结案报告书差不多。”

“那也没有关系啊。不过,咱们两个别再说这些了吧,一直这么互相指责。不管怎样,我们总算又见面了。我就知道,今天一定会发生好事。”

“这是好事吗?”

“当然,我在北海道的时候,就一直想跟你道谢……”

那样的话,写信给我不就好了?……是有不能写信的理由吧。这么一想,吉敷竹史又无法释怀了。

“今天早上,我穿上这件丹后皱绸苔染和服、化好妆时就觉得也许会遇到谁。今天能见面,真是太幸运了,谢谢你。”

加纳通子的确常把这类话挂在嘴边。她的遣词用字,渐渐回到从前了。

“刚才,你好像没认出我是谁,我还以为你已经把我的样子忘掉了,害我紧张得很。”

“因为我实实在在太意外了啊!……还有就是,我的视力变差了,因为一直在做雕金这种细致的工作。而且,我今天没有戴隐形眼镜。”

“啊,原来如此。”

“我不是很喜欢隐形眼镜,所以,工作的时候,会戴上框架眼镜……真不想被竹史看见那个样子啊。一定会吓一跳的啦。”

“也许吧。”话说回来,通子以前一直视力很好啊。

“样子会变得非常难看。你看到肯定会逃走的。梳着发髻,还戴着眼镜。”

“说不定跟你很配呢。”

加纳通子偷偷地低下头,咯咯啦啦地笑了:“哎呀,你真是一点儿都没变呢,竹史,还是那么体贴。”

吉敷竹史苦笑了一下,不知为什么,他有一种遭遇到他

人取笑的感觉。

“金越先生还好吗?”

“不知道。跟他完全没有联络了。”

“这样啊,不过我觉得那个人,一定还是老样子。即使年纪大了,也一定还是那副德行,到死都不会改变的。”

确实如此吧,吉敷竹史想。他想起去年,到藤枝市办案时,认识的便山刑警,便山和金越是同一类型的,现在正过着悲惨的生活。

他们又走过了一座桥。大概是因为下雪的缘故,一路上,一个人都没有遇到。通子又询问了之前,住在阿佐谷宿舍里,另外两、三个后辈的事。那时常来家里,吃通子做的料理的几个人,如今都已经成为能力过人的警官了。

“不过,已经很久没像现在这样聊着以前的事了。”

“嗯!……”

“五年前见面时,我们都没有聊过什么家常。”

“嗯!……”

“在那之后,你怎么样了?……”吉敷竹史心中的这个问题,一直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离婚后一直遭到品性恶劣的兄弟威胁,甚至卷入杀人事件,差点儿背上杀人的罪名,生活肯定不轻松。

不过相比这个,吉敷竹史更想问的是,现在,她身边有没有男人。但只要一想到答案,有可能是“有”,吉敷竹史便会心生恐惧,使他问不出口。即使并没有可称之为“丈夫”的男人,但拥有恋人,或照顾她的男人,是再自然不过的吧。

“天桥立真是个好地方啊。”吉敷竹史最终说出口的,是一句完全无关紧要的话。

“是吗?……不过,我已经看习惯了。不过,你说得没错,这里的风景的确很好。”

透过松林的间隙,可以看到覆盖着白雪的海滩。

“这里也有松林,很像三保之松原啊。”

“嗯,夏天,这里还可以游泳呢,会变成海水浴场。”

“还有神社啊。”

“那是天桥立神社,那附近有英国制的大炮。”

“大炮?……为什么?”

“我也不是很清楚。”

“这前面还有路可以走吗?”

“有啊,可以一直走到对岸的陆地。”

“所谓‘天桥立’,并不是指半岛啊。”

“不是的。是一条连接着对岸的海上通道。”

“原来如此。”

“春天到秋天之间,那边都会设置很多捕鱼用的网。”

“能捕到很多鱼吗?”

“好像很多。这地方的鱼非常鲜美呢,而且种类繁多。”

“是吗?这个天桥立,没有成为羽衣传说的舞台吗?”

“没有哦。有关天桥立的民间传说是,如果在夜里,独自走在这条路上的人,会被狐狸精欺骗。不知道为什么,羽衣传说会在丹后半岛的内陆流传,根据《丹后国风土记》记载,天桥立这个地方,是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命从天而降时使用的桥。你不觉得没有比这里,更适合作为天女穿上羽衣,跳着舞飞往天际的舞台了吗?”

“确实如此。我觉得比三保之松原更合适。”

“对吧。”

“所以你才搬来这里吗?……”吉敷竹史顺口问道。

“不,并非如此。不过这也是原因之一,不过。还有点儿其他的因素……”

“男人吗?……”吉敷竹史马上想到。

“这里……我所说的‘这里’,可不单单是指天桥立,而是指整个丹后半岛。这里是传说和民间故事的宝库,不止有羽衣传说呢。”

“哦……比方说?”

“比方说,浦岛太郎。浦岛太郎就是在丹后地区出生的,竹史知道吗?”

“不知道诶!……”吉敷竹史老实巴交地说着。

加纳通子于是用左手指向松林的另一边:“那边,一直朝着丹后半岛的伊根町方向走,有间供奉浦岛太郎的宇良神社。此外,还有龙宫里的乙姬公主,也是出生在丹后半岛的说法。”

“哦……”

“还有呢,森鸥外有名的作品《山椒大夫》,据说是在这附近,一个名叫‘丹后由良’的地方流传的。还有安寿公主的墓穴。另外,还有八百比丘尼,你知道八百比丘尼吗?”

“不知道。”

“就是传说有一位尼姑,吃了被冲到海滩上的人鱼的肉,结果活了八百年,并且青春永驻。后来她跑到空印寺的洞穴里,自绝了性命。这个传说,就流传在这附近的小滨。另外,大宫那里还有小野小町的坟墓。”

“哦,这么说,你完全不缺乏雕金作品的主题嘛。”吉敷竹史十分讶异地说着。

“是啊,从这方面来说,这里真是个很棒的地方呢。好像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传说,有一段时间,我收集了好多资料,还想要不要整理成一本书呢。”

“很棒啊,听起来你真是干劲儿十足啊。”一瞬间,吉敷竹史由衷地羡慕起通子来,“天桥立大概有多长?”

“据说有三点三公里。徒步的话,估计要走四十分钟左右。但今天下这么大的雪,恐怕要花一小时吧。我们走去对岸,再坐游览船回来吧。”

“好啊。”

“我来给你介绍一下天桥立好了,它长约三点三公里,最窄的地方,只有二十米,最宽处有一百七十米。是潮汐长年累月运来的沙石,堆积而成的天然桥梁。种植在这条通道上的松树,约莫有八千棵左右;除了松树之外,还有山茶树、山樱、橙木、山桃、接骨木、海桐花、野蔷薇和文殊兰等植物。”

“哇,真不错啊,像个天然植物园。”

“对吧。”

“你经常来这里散步吗?”

“嗯,算是常来。”

“一个人?”吉敷竹史鼓起勇气问道。

“哦……有时是一个人,有时是和在这里认识的朋友一起……”吉敷竹史感到心情变得焦躁起来了。

“好吧,我还是直接问了吧:那个……你再婚了吗?……”

“什……什么?……”加纳通子满脸惊愕地停下脚步,凝视着吉敷竹史的脸。她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最后咯咯地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

“因为我也在想同样的事呢。”

“同样的事?”吉敷竹史呆住了。

“我也想问你同一个问题呢。竹史,你再婚了吗?”

“我?……怎么可能。”吉敷竹史吓了一跳。这种事,他想都没想过。

加纳通子一直端详着他的脸:“真的?……没骗人?……”

“真的。”吉敷竹史苦笑着说。

加纳通子再次迈出步子:“啊,那太好了。我以为竹史肯定再婚了,所以,一直就没敢再联络你。”

“就算再婚了,你也一样可以联络我啊。”

“不行啦。”通子说,“我绝对不能做那种事。”

“为什么你会以为我已经再婚了?”

“因为要是没有妻子,你的生活,不是会很不方便吗?……竹史可是个好男人哦,我认为,一定会有很多女性,愿意跟你结婚的。”

“我要去哪里认识她们啊?……我认识的女扒手、女杀人犯倒是多得很,还有开店的女老板。如果我是个女子大学的教授,机会可能会多些吧,但不巧我是个凶杀课的刑警。”

“真可怜啊。不过真高兴哦,竹史不是女子大学的教授。”

“你真的这么想?”

“当然是真的,狮子座的女人从不说谎。”

“那你呢?”

“我?……我也是……单身哦。”加纳通子的语气里,有一点点犹豫,吉敷竹史清晰地捕捉到了。

“有孩子吗?”

“孩子?!……啊,怎么可能。”

“真的,你没说诡?”

“什么?……”

“我觉得你在回答这些问题时,有些犹豫。”

“没有啦,是你想太多了啦!……”

吉敷竹史苦笑了一下:“可是,这很难让人相信啊。”

“为什么?……”

“一个女人,独自在完全陌生的地方,开店经营,这很难啊。”

“哎,我可是很坚强的哦,只是,竹史你不知道而已。而且对我来说,这里并不陌生。”

“是吗?……”

“嗯!……”加纳通子重重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

“这可说来话长,这个……先让我想一想吧。”通子说完这句话后,就顿时陷入了沉默。她默默地走着,只是挽着吉敷竹史的那只手,一直没有放开。

雪似乎停了,吉敷竹史收起伞,拿在左手甩了甩。脸、手,以及耳朵,都冻得几乎失去知觉了,但还没有到无法忍受的地步。这要感谢今天没有风,心情也不坏。

雪中的天桥立,确实风情洋溢。走到狭窄之处,无论向左看,还是向右看,除了被雪染白的松林外,都是光看一看,就让人感到冷人骨髓的大海。

有那么一会儿,吉敷竹史似乎忘掉了,被重重人海包围的、喧闹的东京,通往地铁的楼梯,以及充斥着汽车尾气的街道。这条横在大海中央、不可思议的道路上,充满冷冽清新的空气。别说汽车或摩托车,就连人影也几乎见不到。

“别说我的事情了,说说你吧,竹史。”

“啊……我的事儿?……”

吉敷竹史看着通子,发现她也正睁大眼睛,盯着自己,瞳孔不断轻微地左右移动。心情好的时候,通子就会露出这副表情。只不过,一个外表成熟的女性,居然露出这种孩子气的表情,感觉真是奇妙。

“你一点儿也没变。”吉敷竹史说。

“是吗?……谢谢,不过肯定变老了吧。”

“没有,你比以前更漂亮了。”

“真的?……就算是恭维的话,我也很高兴。”

“不是恭维。要听我的事吗?……嗯……也没什么好说的。我整天就是工作、睡觉,再工作、再睡觉,就这么过了十几年。”

“竹史,你变得更帅了。越来越有男人味儿了。”加纳通子忽然满脸俏皮地说着。

“别拿我打趣了!……”吉敷竹史苦笑着说道,“对于自己,我还算是有自知之明的。头脑不好,口才也不佳,唱歌五音不全,英文一窍不通,还不擅长与人交往。”

“这恰恰是竹史的魅力所在呀。”通子坚持道。

吉敷竹史苦笑出声。

“对了,竹史,平时你都是自己做饭吗?”

“不,哪有那个时间啊。我只会煮煮泡面什么的。”

“竹史煮泡面?……你会吗?……”通子现出满脸好奇之色。

“会啊。”

“一个人煮吗?”

“当然。”

通子又低下头,咯咯地笑了:“想象不出来呢。”

“啊……对了,你去了天桥立的什么地方?”通子忽然问道。

“只去了K银行。”

通子“扑哧”笑了:“那可不是什么有名的观光景点啊。伞松公园去了吗?”

“那是什么?……我连听都没听说过。”

“想去看看吗?……那个公园在山顶呢,要坐缆车上去,在那里可以看到整个天桥立。”

“是吗?……”

“你好像没什么兴趣呢。”

“我去不去都行。”

“也是,今天太冷了。”

“那种公园去不去都无所谓。反正我已经见到你了。”

“哎呀,你变得很会说话了呢,竹史。”加纳通子满面欢笑地望着吉敷竹史笑道,“身子冻僵了吧,我们找个地方喝点儿甜酒吧。”通子说道。

两人已经差不多走到对岸了。

“那边有个叫一之宫栈桥的地方,可以坐游览船。搭船前,我们先找个地方暖和一下吧。”

走过天桥立,吉敷竹史感觉,又再次回到了汽车横行的现实世界。

两人沿着卡车和出租车竞相通过的国道,缓步走了一会儿,然后,走进一家店面虽小,却感觉很新的咖啡馆。店里摆满结实的木椅,暖炉里烧着柴薪。他们选了窗边的位置,可以望见包围着国道的大海,和对面天桥立上,连成长长一片的松林。又开始下雪了。

“这里有甜酒哦。”通子说着,点了一杯甜酒。吉敷竹史则点了咖啡。

窗户由一整面大玻璃构成。通子用手擦掉窗上的雾气,注视着窗外飞舞的白雪,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嘟嚷了一句:“下雪真好啊,像这么从房间里往外看雪景,真是别有情趣。好像来到了某个从未去过的小镇。”

吉敷竹史点了点头,也看着雪。但他很快又转过头,面对着加纳通子,坐直了身子。

“我开门见山地问了,通子。”

纳通子诧异地看着吉敷竹史。

“我觉得我之所以能来到这里找到你,是得到了某种指引。”

“嗯。”通子看着吉敷竹史。

“你现在身边有男人吗?”

通子轻轻地笑了:“没有。”

“不是骗人?……”

“当然不是骗人。”

“那我就把话挑明了吧。请回到我身边来吧!……”

加纳通子睁大了眼睛,直直地看着吉敷竹史,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她突然说道:“我很高兴。”

“我没怎么变,和十年前一样,还是穷光蛋一个。但比起以前,我更独立了。我想我能给你更多的幸福。最重要的是,我需要你。”

“你需要的是我,而不是随便一个可以陪伴你的人?”加纳通子侧着头问。

“没错哦。难道你不是这样的吗?”

“一定是吧。不过,虽然没有留下案底,但我也是杀人犯啊。凶杀课的刑警,怎么可以娶杀人犯做妻子呢?我说得没错吧?……这种事,马上就会传开的,你以后还怎么升官,出人头地啊。”

吉敷竹史不自觉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早就把出人头地之类的事情,抛诸在脑后了。你已经不喜欢我了吗?”

“我还喜欢你。但竹史,不管多么年轻漂亮的女人,只要你想,就都能找到吧。何必要这么在乎我呢。”

“你怎么这么说?……我已经说过了,我只要你。这十年来……你离开以后的这十年,我从来就没有忘记过你。”

“骗人。那你为什么连一封信、一通电话都没有呢?”

吉敷竹史一时语塞了:“那……那是……总之……”

“因为工作太忙,对吧?……你一直都是这样,工作繁忙,还很有趣,没错吧?……所以就把我忘了。”

吉敷竹史无言以对,通子的话一针见血。就像她所担心的那样,即使自己和通子复合,他还是会因为投身于工作,而不能够按时回家,还是会像过去那样,把她一个人扔在家里。那样的话,和通子现在的独身一人,岂不是一样?有什么不同吗?

“对不起,一直没有和你联络,我为此向你道歉。但我对你的思念是不变的,是真真切切的,我没有撒琉。”

这时女服务生走了过来,把甜酒和咖啡放在了桌子上。

“别说了。我一直等着,这样也挺好。”女服务员离开后,通子说道,“我并不是因为你一直没有联络我,才赌气说不回去的。还有其他的理由。”

“果然还是因为有男人吧?”

“我都说过了,不是那样的啦。”

“我不信。”

“刑警先生,你想要证据吗?……那么,待会儿要不要来我家里搜一搜?……那里连半个男人都没有!不是那么回事儿……隔了这么长时间,你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然后就叫我回到你身边,我就该老老实实地,跟着你回去吗?……这种事情,又不像从右走到左那么简单。”

“你说得对,况且,你在这里,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但我并不是说让你马上就要回来。总之,我想说的是,五年前与你在钏路相逢,解决了那个案子,说起来,阻止你回到我身边的理由已经消失了,所以……”

“不!……”加纳通子忽然毅然决绝地挥下了手。

“啊?……有什么不对的吗?”

“我跟藤仓兄弟之间的事,还没有完全解决掉。”

“不是已经解决了吗?……还是说,你和他们两个人还有来往?”

钏路案件的主犯——藤仓兄弟还在审讯中,其中身为主谋的哥哥,已经被判处死刑了。

“不是。那件事后解决的,是我和藤仓之间的事,但我和你的,还没有解决。”

“……什么意思?”

“是……我不想在这种地方说。”

“那由我来说吧。你是指你和藤仓有肉体关系吧,对吗?”

通子沉默了。她一言不发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道:“是的。”

“我不是说了吗,我已经原谅你了。哦……不,是已经忘掉了。”

“骗人!……”通子不假思索地回应道,“竹史不是可以轻易原谅那种事的人。”

这次轮到吉敷竹史沉默了。真是那样吗……他思索着。

“你现在是因为希望我回去,才故意这么说的,但总有一天,你又会为此苦恼,我们两个就会再吵架。”

“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冲动的年轻小伙子了。”

两个人一时无语。

喝掉了半杯咖啡后,吉敷竹史问道:“这就是你犹豫着,要不要回来的最大原因吗?”

通子拿开唇边的甜酒杯,慢慢地摇了摇头。

“果然还是因为身边有男人了吧?”

“哎呀,你怎么总喜欢这样,把人一棍子打死啊。竹史,你真是固执啊。我都说了多少次了,我现在身边没有男人。”

“知道了,抱歉……不过,其他的理由是什么啊?是因为这里的生活和生意,一时间无法简单收拾这类事吗?”

“这也是原因之一,但这种事可以再商量。真的是说来话长了。”说完,通子看了看戴在手腕上的表。

“再过十分钟,船就要出发了。好吧,我在船上告诉你其中缘由吧。”

通子说道,声音低沉却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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