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警视厅内,吉敷竹史正向一课和四课的警察们询问,“羽衣传说”的发源地——三保之松原在哪里。大部分人都说不清楚,有人说可能在静冈,但不能确定,具体在静冈的哪里,也不得而知。毕竟是负责凶杀案的一课,和负责黑帮团伙犯罪的四课,不知道羽衣传说的发源地,那也不足为奇。
吉敷竹史在警视厅六层,从一课到六课,挨个儿询问了过去。
吉敷竹史最后去了资料室,翻査百科辞典。上面记载,三保之松原位于静冈县的清水市,就在靠近南部太平洋海岸的三保半岛。吉敷竹史翻开日本地图,找到静冈县。清水市南部,有一座向南弯曲的半岛,标着平假名“し”,这里就是三保之松原,一处著名风景名胜。
清水市在沼津东面,静冈县东部。从地图上看,并不是像静冈市那样的大城市。车站前有一片标为红色的居民区。吉敷竹史感觉,通子就在这里,安静地生活着……看到地图的同时,感觉变成了确信。
清水市离东京并不远,在东京以西,差不多一百五十公里的地方,乘新干线一晃眼就到。
可就算清水市再小,也不可能光在市里,从头到尾走一趟,就能发现通子的家。虽说她很有可能,还在开着雕金商店,但一个女人,不太可能开家很大、很显眼的店。
也不能拜托清水市的警察帮忙,一且涉及私事,吉敷竹史就觉得很难开口,光想到要说明情况,他就觉得麻烦。
从地图上看,三保之松原离清水市车站,有相当长的距离,而新干线压根儿就没有清水站。看来,只能从静冈换乘本地线去清水,再乘坐巴士去海滨的三保。通子要是在那里,开了家雕金工艺品商店,就应该是在海滨附近。这么一来,不只清水车站,连海滨附近,也不得不算在调査范围内了,真是工程浩大啊,一个人根本不行。
通子是个喜欢小鸟依人的女人,发生在钏路的“夕鹤”杀人事件,使她被迫站在了被告席上。那段时间经历的一切,都让她痛苦,连日常生活都成了不堪的回忆。那样的悲剧,甚至可以说是灾难,在她的心里,投下了多大的阴影,这一点,吉敷竹史无法不去在意。他有时会打电话去北海道,但因为工作繁忙,加上通子一直没和自己联系,事件之后,吉敷竹史就没再继续追査她的消息,仅仅知道她离开了钏路。
吉敷竹史反复思考着,自己和加纳通子之间的种种,他发现,果然没办法说服自己,就是不去清水市。
十二月三十日,将近年关的一个星期六早晨,吉敷竹史搭上了新干线。
车内十分拥挤。吉敷竹史买的是自由座车票,虽说是早班,车内依然十分拥挤,空无一位。他正赶上了回乡的高峰期。
吉敷竹史到车站时,已经有些迟了,他本来也没想要座位。只有一天的假期,他真希望能有更多时间,在清水市内痛痛快快地调査,哪怕多一分钟。
吉敷竹史站在升降门内,靠着车厢等待发车。发车铃终于响了,门徐徐关上。列车驶出水泥构筑的灰色城市,吉敷竹史目不转睛地盯着外面,那些灰色的建筑越来越低,列车渐渐地驶向了郊外。
踏上旅途,将东京远远抛离身后,使吉敷竹史不禁开始反观,那片人造的生活之地。人们日夜置身于这个由水泥铸造的不可思议的世界,艰难地工作、生活着。没有天然土壤,绿化和水源也少得可怜,没到黄昏日头微倾,整座城市便已经沉入了阴影之中。他就在这个层层叠叠、冰冷拥挤的水泥世界中,为生活奔走着;另一方面,在这个大舞台上,爱恨情仇与杀人报复,则是层出不穷,如同家常便饭一般。
列车驶过多摩川大桥。或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吉敷竹史看到这样的美景,心里顿时轻松了不少。
拥有这样风景的地方,才适合人居住。那个迷官一般、充满杀伐之气的混凝土舞台,还是更适合上演那些互相伤害的电视剧。
昭和五十四年,和自己离婚之后,通子独自离开了这座城市。不知当时的她是否觉得,这个由混凝土搭建的复杂舞台,深深地伤害了她的心。
吉敷竹史之所以会这样想,是因为他有一段时期,正有这样的感觉。那次,吉敷竹史受了很重的伤,丧失了自信,一心想辞掉刑警的工作,虽然他没把责任,彻底转嫁给整座城市,但那件事,就是在这座大都会外表的舞台上发生的。
那是在昭和四十八年的第一个月,吉敷竹史刚迎来他二十五岁的生日,和通子的恋情也在稳步发展中。通子在一月十八号,他生日这天,送给他一套戒指和领带夹,都是雕金工艺品,吉敷竹史也抽出时间,专程和通子见面。
那段时间,他们常在日比谷公园里的茶室碰头,然后顺着公园散步,再去银座吃饭、喝茶。偶尔吉敷竹史会陪通子去购物,说白了就是在约会。
新年刚至,看过贺岁电影后,通子邀请吉敷竹史去她的公寓,吃她亲手做的正月料理。那天他们没有上床,仅仅接了吻。也许正是这样的幸福,让吉敷竹史的神经,稍稍松懈了,也就发生了那次事件。
事情发生在新宿某座大厦的地下大型停车场。有一位在保安一课里,非常出名的妓女,总把车停在停车场入口的角落拉客。她原先是一位模特,姿色不错。
据知情者称,这个女人和一名叫津末的男人有牵连,津末曾因为毒品交易的纠纷,射杀了两名中国籍男子,之后逃出千太谷的公寓,一周之后仍行踪不明。
当时吉敷竹史接替中村的班,和一名叫做金越的、四十多岁的男人组队,在保安一课的协助下,埋伏在停车场附近,监视那名妓女。金越认为,津末肯定会回来找这个女人。
那个妓女长得不错,妆化得非常浓,身材髙挑出众,即使是这样的隆冬时节,毛皮大衣下面,也一定穿着超短裙,露出一双玉腿,没有一个男人看了会不回头的。
金越刑警断定,津末不过是一个小混混,不会忍心舍弃这样的女人。的确,津末的身高可能还不足一米六五,麻子脸,总摆着一副贫苦相,绝对不是受女人欢迎的类型。津末靠着毒品交易,这座危险的渡桥,手里圈到了不少钱,拿这些钱,维系和女人之间的关系。
照理说,她应该没必要再出去工作了,但她仍在停车场拉客,也许是想摆脱津末,才不得已暂时受委屈。
一月三十一日,外面下着冰冷的大雨。女人开着她的白色奔驰进来,和往常一样,停在入口角落的空位上,她长期租下了这个地方。熄灭引擎,拿下遮阳帽,女人对着车内的镜子,检査妆容。
吉敷竹史此刻藏身在电梯旁消防栓的阴影里,监视着这一切,金越则在相邻两台车外的面包车中。
他们已经持续这样一周以上了。每天眼睁挣地看着女人,让貌似非常有钱的男人坐上副驾驶座,然后,开往附近的饭店,次数多得数不清。
吉敷竹史开始怀疑,津末会不会出现,但金越依旧顽固地坚持相信着。刑警这份工作,其实并没有电视剧里那样华丽的场面。日复一日,只是重复着单调的埋伏和调査。薪水微薄,要准备好应对突发情况,还要随时处于动辄就会造成终身残疾的危险之中,几乎不需要用脑子推理,这类技术性劳动。
女人的公寓前,有其他同僚监视着。女人开的奔驰上装有警报器,只要开进地下停车场,吉敷竹史他们就能马上知道,从而立刻进入埋伏状态。
女人没有固定的“上班”时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出现。做这种生意,一般早上不会出来,但其他时间就不好判断了。她似乎和熟客都有联络,有时会在中午出现,有时又是深夜。一且报告她出了家门,吉敷竹史他们就要迅速飞车赶来新宿。
女人的“奔驰”轿车,已经在这里停了三个小时了,她一直在车内看着杂志和文库版小说。喜欢读书的女人,通常都很有教养。
吉敷竹史一直站在寒风中,冷得瑟瑟发抖,脑子里冒着:为什么这样的女人,会去当妓女之类的念头,偶尔还会想到加纳通子。
这时,一阵腹鸣般的独特引擎声,在宽敞的地下停车场里隆隆作响,一辆大型外国车,从斜坡处开下来,在金越的面包车前面减速,是辆美国制的Trans-Am。它停在金越的车前面,慢慢倒进正对着白色奔驰的车位。
引擎熄火了,四周一片寂静。吉敷竹史看到金越在车中,小幅度地冲他招了招手。他赶忙伏下身子,贴着车身,在两台车中间的阴影中移向奔驰。
美国车的车灯打着信号,两下、三下,但女人没有察觉。往美国车的方向看去,开车的似乎是个梳着爆炸头的男人,圆睁着双眼,脸上长满了络腮胡子。几乎可以肯定,他就是津末。
果然还是出现了。吉敷竹史开始紧张,他伏低身子,等待金越的指示。
这一天,刚好保安一课的另外两个人也来帮忙,合计四人,阵容强大。金越给那两个人打了个看牢出口的手势,然后,猛地拉开车门,跳了下来。
“吉敷竹史!”金越大声喊叫着,朝美国车冲过去,吉敷竹史也跟了过去。
吉敷竹史离车很近,只差几步,就能抓到驾驶座的侧门把手了。然而,吉敷竹史刚碰到门把,津末就在车内锁住了门,一个伸手的瞬间,就无法打开车门了。
吉敷竹史透过玻璃窗,与津末四目相交,他看见津末因恐惧而圆睁的双眼,怎么办!……吉敷竹史的脑子一片空白,他害怕车子发动,而在探视车内情况时,又发现了一件更可怕的东西。
津末两腿间放着一把枪,眼下,他正面目可怖地往枪里填子弹。填弹完毕,拉上枪栓,他将枪口对准吉敷竹史的侧脸,身子横了过来,一副准备射击的架势。
“要被杀了!……”吉敷竹史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膝盖和腰不听使唤地发软,跪倒在水泥地上,手脚并用向车后方爬离。
这时候,突然响起了玻璃碎裂的声音。吉敷竹史以为是津末开枪了,没想到,是金越刑警拿砖块,砸碎了车窗玻璃。
金越上半身越入车内,同津末搏斗,同时大喊:“吉敷竹史、吉村、佐藤!……”
保安一课的另两名人员迅速到达,比急急忙忙折回的吉敷竹史更快,吉村把手伸进车窗,解开门锁,佐藤迅速打开车门,三个人将津末制伏,根本没有吉敷竹史出场的份儿。
金越给津末铐上手铐,暂时交给那两名警员看管。吉敷竹史走到金越旁边,低下了头,说:“对不起。”金越回过头,未发一语,便朝吉敷竹史的左脸狠狠打了一拳,吉敷竹史惨叫一声,跪倒在地,紧接着,左肋又遭到皮靴的一顿重踢。
“呜……”吉敷竹史呜咽着,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痛苦地翻滚,剧烈的疼痛令他无法呼吸,流出了眼泪。耳边不断传来金越的声音。
“你这浑蛋!胆小鬼!你刚刚差点儿害死我!你他妈的别干警察这行了!”
吉敷竹史双手按住胸口,勉强站立起来。
“哟,帅小伙!……被打到脸上,就这么难受吗?啊?……和你这种胆小鬼组队,老子有几条命都不够赔!……赶快滚蛋!你这样还做什么警察?赶快滚蛋!”
接着又是暴雨般的拳头。
吉敷竹史一句话也说不出。从看到犯人一脸凶神恶煞地,往手枪里填子弹的那刻开始,他就想退缩,脑中尽想着会被射中。
吉敷竹史倒在冰冷的石头地上,觉得自己真是没用,屈辱感和身体的疼痛,让他痛苦不堪,感觉眼前的世界,正慢慢地在绝望中崩塌。他的眼泪流个不止,无法停息。
这件事情,给吉敷竹史带来了不小的打击。被金越殴打的第二天,右眼下方就髙髙地肿了起来,好几天都不消,难以忍受的疼痛,以及从未经历过的精神打击,让吉敷竹史两天都无法进食。
吉敷竹史夜晚也无法入睡,记得当时整日都觉得晕眩,并伴有呕吐感。他在这样的状况下,沉痛地思考了两日,终于得出“自己并不适合当警察”的结论……
当初,他还在派出所当小巡警的时候,虽然非常辛苦,却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会面临今天的局面。至少自己不适合做凶杀课的刑警,在隐隐作痛的心脏的某个角落,吉敷竹史清楚地有了这样的感觉。有了这样的觉悟后,吉敷竹史写下了辞呈,装进信封,塞进衣服暗袋,去赴和通子的约会了。
这天,吉敷竹史和通子见面的地方,不是咖啡屋,也不是电影院,而是在通子位于涩谷的家里。吉敷竹史是工作结束后,稍微吃了点饭才过去的,大概是晚上七点左右。已经两天没和通子见面了,幸好脸上的肿块已消下去不少。
吉敷竹史记得,那天通子家的电视里,正放着搞笑节目,通子听着节目里的段子,不时吃吃地笑着,抬头看看电视画面,手中一边继续着雕金作业。暖桌上的加热器点着,她将金属板放上去烧软,弯成旋涡状,不
知是要做什么东西。
通子的房间里,不论是书架上,还是桌子上,都摆满了小型的雕金作品。她生活的四张半榻榻米的空间里,就像一个小型雕金工房,或者说是工厂的仓库。
虽说像工房,但并没有给人留下不洁净的印象。吉敷竹史非常喜欢她的房间,金属作品本身,会给人冰冷硬朗的感觉,但垂着流苏的白色窗帘,和小狗形状的布娃娃,却中和了这种感觉,房间整体感觉很柔软,有种犹如少女的梦中世界的味道。
吉敷竹史自认是个工作以外,一无是处的人,不禁对富有艺术才情的加纳通子,心生尊敬,甚至为她感到骄傲。想想自己除了工作之外,毫无特长,现在却连这份工作也做不了,吉敷竹史的心中,顿时充满了挫败感,周身被绝望的气息环绕。看到毅然走上实现自身梦想之路的通子,他非常欣羡,心中的尊敬之情汹涌不已。
“喝点儿咖啡吧?”通子说着,从暖桌旁站起来,顺手关了加热器。她穿着一条印有风车和女孩图案的蓝色短裙,脚上套着双白袜子。
“我在做以吉敷先生为主题的作品……看!”通子指着刚才正在制作的作品。
吉敷竹史吃了一惊。仔细一看,桌上果然有一个穿着外套的小人,身边还立着一根杆子。
“这根杆子是什么?”吉敷竹史问。
通子从柜子里取出咖啡杯,答道:“是电线杆,就是你埋伏的地方。”
吉敷竹史笑了,这笑有点儿苦涩,并且马上就消失了。
“难得你给我做了这个,可我要辞掉警察的工作了,很奇怪吧。”吉敷竹史以轻松的口吻说道。
“这怎么行!”通子的反应很强烈,“如果不做警察,吉敷先生就不是吉敷先生了啊。”她回过头来看着吉敷竹史。
吉敷竹史沉默地坐在暖桌旁,通子一动不动地站着,盯着吉敷竹史。两人这样僵持了很久,吉敷竹史一直面无表情,双手放在暖桌下面,静静地坐着。
吉敷竹史先开口了:“你开一家专门卖这些雕金工艺品的店,我可以在那里帮忙……”
热水壶忽然响了起来,吉敷竹史又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通子才去关掉瓦斯。
响声停止,电视里的搞笑节目还在继续,时不时传出空洞的欢笑声,每次笑声之间,都仿佛能听见树木逐渐枯萎的声音。
“开店这种事情,一个女人做会很辛苦得啦。要搬运重物、进材料,还要去送快递,在店里接待客人……”吉敷竹史无力地继续说道。
此刻,吉敷竹史已经完全丧失了自信,觉得这样的工作,才比较适合自己。说着说着,他越发觉得帮通子做这些事情,一定会感到很快乐,渐渐真的想去做了。
“吉敷先生,你是认真的吗?”通子的声音,突然变得十分冰冷。
吉敷竹史抬起头看向通子:“不能吗?”
“你真的是认真的吗?”通子似乎要确认般地,再次问道。
“当然是认真的……”吉敷竹史答道。
通子的反应令他感到意外,听到这样的提议,不是该觉得高兴吗?……虽然交往时间不长,但至今为止,他一直觉得,通子会很期待这种日子的到来。
“你出去。”通子低声说道。
“啊?……”吉敷竹史呆住了。
“我还以为你不是那样的人。太失望了。在我的店里帮忙这种事,随便什么样的人,都能做得来吧?你想做这种谁都做得来的工作吗?”通子的语气十分严肃,与平常那种撒娇般的语调完全不同。
“哼,这种男人……”通子从鼻腔发出轻藐的笑声,那种鄙视是发自内心的。
真是毫不委婉的说法!……
吉敷竹史再次受到了强烈的刺激。这是第一次听见轻松随意的加纳通子,竟然说出如此激烈的语句,而且还是针对自己。
遭到金越和通子的连续攻击,吉敷竹史觉得,自己已经无处可逃,不禁感慨这个世界太过严苛。
新干线向着平野方向直行,经过新横滨和热海。从车窗眺望到的景色,不知何故,吉敷竹史搅起了对青春的追忆,仿佛被什么追逐着,那时的记忆,不断地从眼前飞逝,令人目眩。
那着实是个痛苦的时期。不但被印上没有当刑警的资格的烙印,而遭到搭档抛弃,又即将被通子抛弃。事后想起,这两件事,其实是不能分离的。
就因为身为刑警,通子才会爱上自己,两者是相辅相成的。只是那时的吉敷竹史,头脑里一片混乱,没能理解这回事儿。对吉敷竹史来说,通子就是一切,所以听到通子说出那样的话,他只能一味伤感。
回想起来,所谓的“青春时代”,真是个脆弱的时期啊。吉敷竹史被通子的一席话,弄得一时错愕不已,忙对通子低下头,请求她不要抛弃自己。
那时的自己,根本没有任何值得夸耀之处,地位、财产、名誉等,这一切就都不用说了——其实到现在,自己也还未曾拥有这些——比起这些,更重要的是缺乏自信。不仅仅是没有身为一名警员的自信,就连作为一个普通人,生活下去的自信都缺乏。
身为刑警的能力与觉悟,身为男人的自信与力量,甚至身为一个人的自尊,都通通地被击碎了。吉敷竹史感到自己,就像一只被牵到屠宰场的羔羊,只能任人宰割。心里只剩下喜欢通子,不想失去她这类仿如祈祷般的感情。
“我想和你结婚!”吉敷竹史突然对加纳通子说道。
交往还不到一年,就贸然提出了这样的要求,通子理所当然地呆住了。
“喂……我才二十岁。”通子有气无力地说。
“二十三岁之前,我不想考虑婚事,只想享受这短暂的自由与青春。”
“求求你!……”吉敷竹史一脸虔诚地向通子低下头,通子跪在地毯上,完全忘记了泡咖啡一事。
“你答应跟我结婚,我就继续当刑警……”
吉敷竹史一边回忆着,一边自嘲般地笑了。
那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吗?……在如今早已饱经世故的自己看来,真是无法置信。也太软弱了吧,居然像孩子耍赖要玩具一样,恳求通子与自己结婚。
“儿玉号”特快列车到达了静冈站,吉敷竹史走上月台。今晚并没打算在清水过夜,因此也没带行李。吉敷竹史从新干线的月台走下楼梯,双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向开往清水的电车月台走去。
中途在一处咖啡厅停了一会儿,喝了杯咖啡提神,又吸了支烟。
通子很讨厌烟味,因此在她面前,吉敷竹史是绝对不吸的。虽然曾想过干脆戒烟,但警署里人人都抽,只有自己戒烟,感觉很不好。二十几岁的自己,还不够成熟,非常在意身边人的眼光。
前往清水的电车很空,车厢中多是老人。
与新干线相比较,这辆电车已经相当破旧了。汽笛声响起,电车摇摇摆摆地缓慢前行,吉敷竹史的身体,也随着电车摇晃着。
窗外再次出现肮脏的灰色街道,人类居住的地方,无论哪里都一样吗?……黑糊糊的水泥墙上,贴满了传单和小广告。
那时的加纳通子,并没有说出“你要不要继续当刑警,难道需要借助女人的力量吗”这样的话。但其实说不说都一样,她好像曾经说过什么类似的话,只是自己已经想不起来了。
求婚的那个夜晚,吉敷竹史第一次,在通子住的地方过了夜,和通子同床共枕。在此之前,吉敷竹史每次去通子的住处,都是只待一两个小时就回去了,去茶馆或咖啡厅也一样。
加纳通子并没有询问吉敷竹史工作上的事,她大概已经猜到,发生了非同寻常的事情吧。
对吉敷竹史来说,和通子的初夜,是不堪回首的。与得到通子的喜悦相比,悲惨的印象更加强烈。
但不管怎么说,通子接受了他。虽然一开始说,需要想想才能答复,可当吉敷竹史第二天早晨,准备离开公寓去上班,正在门口穿鞋子的时候,加纳通子忽然靠过来,挽住了吉敷竹史的胳膊。
“昨天那件事OK了哦。”她突然说道。
一瞬间,吉敷竹史感受到,仿如置身天堂般的狂喜。他紧紧地抱住了通子,吻上她的唇,随后,步伐轻快得像跳舞似的出了门。再次抬头仰望涩谷的天空,吉敷竹史感觉,自己又能胜任刑警的工作了。
电车到达了清水站。吉敷竹史走出站,眼前是比想象中要开阔的街道。他在商店街闲逛了一阵,街上充斥着年末的忙碌气氛,行人们呵着白气,快步急行。但与银座相比,还是相形见绌。
逛了一圈,没有看到类似卖雕金工艺品、或珠宝的店铺。洋装店的橱窗里,展示着造型古旧的人体模型,穿着土气的开襟洋装;杂货店里摆满了年轻女性们喜欢的玩偶。整条街到处都是这种店铺。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吉敷竹史只看到了陌生女性的倩影。
虽然曾经料想过这样的结果,但吉敷竹史并不甘心。他试图找到派出所或地方警局,终于在闲逛的途中找到了。他出示了自己的警员证,他向那里值勤的警察询问:清水市是否有专门卖雕金工艺品或珠宝首饰的小店铺。
值班巡警急急忙忙打开当地的地图,找出几间可能的店铺,然而,没有一家是雕金工艺品的专卖店,都只是女性珠宝店而已,最后,值班巡警居然问雕金工艺品究竟是何物。
吉敷竹史将这几家店的地址,逐一抄到了笔记本上,到附近书店买了本清水市的地图,试着开始寻找。但哪里都没有通子的身影。
吉敷竹史感觉非常饥饿,看看手表,已经过了正午。两点半左右,他走进最近的一家荞麦面店。
吉敷竹史点了猪扒饭,喝着店员送来的水,不由得苦笑。与通子相遇、结婚是二十五岁时的事,现在自己已经年过四十了;二十五岁的自己,进食堂会点猪扒饭;现在的自己,仍然只点猪扒饭,如果不是,也一定会点拉面。
结婚后不论去哪里,吉敷竹史都一定是猪扒饭或拉面,就算有变化,也会是炒饭或咖喱饭,因此,被通子嘲笑过很多次,吉敷竹史总是反驳她“你不就喜欢这样的警察吗”。那之后已过了十数年,自己却还在点相同的东西,对食物的品位,真是一点都没有长进。
虽然由于年纪太轻,使通子一直没有家庭主妇的感觉,但她并非不懂料理。若以前能好好品尝通子做的料理,肯定能记住不少料理的名字,只可惜,吉敷竹史经常赶不上回家吃晚饭。
吉敷竹史不能按时回家吃晚饭的时候,通子便在下班后,到日比谷与他会合,然后两人去新宿或涩谷吃饭。
不过,不管去哪里,吉敷竹史都总是沉浸在猪扒饭和拉面的世界里,终于有一天,引来了通子的抗议,说要去代官山吃法国料理。吉敷竹史非常不情愿,但还是硬被拉去了。
吉敷竹史记得,那是一家仿若西洋馆一般、高雅的餐厅,那时应该是盛夏,有白色蕾丝边的窗帘,在窗边随风飘荡着。
桌上摊着巨大的菜单,一位贤淑的中年女性,优雅地站在他们身边,一道道地介绍料理。其实与其说是介绍,不如说是在夸赞餐厅选用了如何髙级的材料,厨师的手艺如何非凡,这样的自夸,令人心生反感。吉敷竹史根本不知该点些什么,便全部交由通子决定。通子似乎在哪里学过料理知识,很快就点完了菜。
那位女士走后,通子开始向吉敷竹史介绍各种料理。她讲了很多法国菜的知识,但吉敷竹史一出餐厅,就全都忘掉了。
吉敷竹史有一些相当偏执的理念。比如男人只要操心工作就好,料理什么的,知道些类似猪扒饭,这种简单实惠的就够了。但本来就是因为在吃的方面有分歧,才会来这里吃饭的,再这样说的话,肯定就完蛋了吧。
食物还不错,最好吃的是餐前沙拉和餐后蛋糕,鹅肝酱之类的反而非常难吃。吉敷竹史心想,果然这种料理并不适合自己。
吉敷竹史记得吃饭中通子曾说:“竹史,你看上去像是常来这种店的人,没想到……”
虽然不知道自己像不像,但味道的话,还是荻洼的拉面更合口味。这种想法至今也没有改变,吃的方面,自己还和过去一样。
吃完饭走出店门,吉敷竹史又回到了车站前,在站内大厅里闲逛。无意中发现了一处派出所,于是走进去继续打听雕金工艺品商店的事,却依然一无所获。之后又走访了几家类似的工艺品商店,都没有发现通子。
吉敷竹史登上去三保之松原的巴士,在车上一直扭头眺望着窗外清水市的街景。心想,也许会恰巧捕捉到通子在街边散步的身影。
这种感觉,真是奇妙得难以言喻:“难道自己对已离婚十多年的妻子,依然抱有希望?……”吉敷竹史自问。
不论是谁,看到现在如此恋旧的自己,都会毫无例外地这样觉得吧。不知道。想
来想去答案也只是如此。不是羞于面对,更不是故意说谎,是真的不清楚。
只有在工作的时候,吉敷竹史才能将通子的事情,抛在脑后,这几年,他碰上过不少好案子,搜査的过程相当有趣,每一件都必须绞尽脑汁,全力以赴。这类工作接踵而至,使他感到十分充实。
然而,一旦闲散下来,吉敷竹史就会无法抑制地想起通子,有关通子的记忆,会犹如海啸般吞噬着他的心,令他根本无法思考其他事情。吉敷竹史就是这样的男人,只能专注于一件事情,将全部精力投入到一个目标上,为此奋力而为。
这种感觉,或许就是对加纳通子的爱吧……一定是这样。
然而若深究下去,对现在的自己而言,就算是爱,也是近似于哥哥对妹妹的那种爱。一种与独占欲和性欲无关,从内心深处希望她宁静、幸福、安定地生活的感情。
随着时间的流逝,男女之间的感情,就会变得无法定义。吉敷竹史到现在依然觉得,如果通子现在还没有离开自己,他们一定还过着幸福的夫妻生活。婚后六年,吉敷竹史对通子的热情依旧,没有半点厌烦的情绪。但他却被迫要离开妻子,并封禁对她的感情。
吉敷竹史没有再婚,像通子那样,能让他全身心地投入的对象,一个也没有出现。他的心还和十年前一样空空荡荡。而且,他渐渐产生了“自己还是通子丈夫”的错觉,或许有了第二任妻子,这样的心情就能了结了。
结婚典礼上,吉敷竹史请来了警局中他唯一信赖、且尊敬的中村吉藏夫妇当伴娘和伴郎,并在赤坂的东官会馆举行仪式。赤坂是吉敷竹史的出生地,而东宫会馆,是由他父母在尾道的朋友经营的。
吉敷竹史家那边的出席者,有他的双亲和小他不少的妹妹,还有众多亲戚,和一帮自小学起,就认识的好友,特地从远方赶来庆贺,给足了面子。婚礼演讲上,他们仿佛履行使命一般,将吉敷竹史过去的糗事一一披露,吉敷竹史听得面红耳赤,那些事,他自己是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加纳通子相当讨厌,大张旗鼓地举办结婚典礼,拼命提议去轻井泽或高地举办二人婚礼,吉敷竹史认为,这主意也不错,但遭到了家乡双亲的强烈反对,说他们不能接受,最后,在双亲的强力阻挠下,二人婚礼计划宣告破产。
婚礼当天,吉敷竹史终于明白,通子反对呼朋唤友、大张旗鼓举办典礼的原因了。不知是什么缘故,通子那边的出席者,全都是她的大学同学,作为家人出席的,只有她神情严肃的父亲一个人。
对吉敷竹史而言,结婚等于是拯救了自己,但对通子似乎不一样。通子的奇怪言行,与身为人妻的身份格格不入,这在结婚当天就已经初露端倪。
结婚当天,本以为和通子相处得不错的妹妹靖子,突然跑来吉敷竹史和伴郎中村的休息室,气得几乎拂袖而去。
吉敷竹史问怎么了,靖子说:“哥哥,这个人实在太过分了!”靖子气愤地说,“那个通子是不是脑子有病。”
吉敷竹史问:究竟怎么了,她说:通子一个人在化妆间哭个不停,根本无法上妆。
吉敷竹史解释说,通子应该是因为今天是大日子,而过于紧张,可妹妹立刻说不是,说她一人不停哭喊着“好可怕”,甚至说不想结婚了。
吉敷竹史立刻慌了,马上飞奔去新娘那里,问她怎么了。通子还在哭个不停,眼睛周围都肿了起来。不管是好言安慰还是耐心说理,通子都不予理会,只是一个劲儿地哭,喊着“好可怕,好可怕”。
吉敷赔着笑脸,劝了好久,她却冒出一句:“如果结婚,我就会死!……”
巴士已开出街市,行驶在被绿油油的田地包围的公路上。阳光并不强烈,天气有些阴沉。也许是心理作用,吉敷竹史仿佛能闻到海水的腥香气息,看来快要到达海滨了。
结婚以后,通子时不时就会有反常的举动,想起来,一切都是从婚礼那天开始的。直到今天,吉敷竹史都还清楚地记得,那天通子说的那句话:“如果结婚,我就会死!……”
会有新娘在结婚当天,哭着说出这样的话吗?妹妹会愤慨也是理所当然,到底通子为什么会说出那种话来?……
这或许也是通子离开自己的理由之一。结婚的话就会死去,她害怕这种结局,所以在死去之前,亲手切断了婚姻生活。
她还真是个奇怪的女人,在那之后,大学的同学们前来祝贺,她立刻止住眼泪,仿佛变了一个人一样,镇定了下来。然后,装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照常出席仪式,面带微笑地直到最后,好似有两个叫通子的人一般。
妹妹比任何人都要厌烦她,婚后几乎没怎么往吉敷竹史的新居打过电话。在吉敷竹史六年的婚姻生活中,她一次也没有来过东京,更没到他们家拜访过。当然,这也有吉敷竹史太忙,经常不在家的缘故。
本来作为东京警视厅搜查一课的刑警,就是不要结婚的好。吉敷竹史记忆里,不知何时,中村也说过类似的话,什么如果自己有女儿,绝对不会让她嫁给一课的刑警。
吉敷竹史和通子的新居在阿佐谷,离吉敷竹史之前住的宿舍,只有步行十五分钟的距离。吉敷竹史以前的室友,和局里的后辈们,经常过来蹭晚饭,他们对通子做的料理,都评价很髙。虽然吉敷竹史认为,那群经常饿肚子的后辈们,并没有多少美食家的品味。
通子只不过是个二十几岁的小女孩儿,居然对各种料理都有研究,甚至拥有可与制作雕金工艺品相提并论的天分,这令吉敷竹史大为惊异,也觉得幸福无比。刚结婚的男人,若发现妻子有料理方面的天赋,都会产生无与伦比的幸福感。
吉敷竹史请住在宿舍的同事吃饭,作为他们照顾帕克的报答。帕克给同事们添了不少麻烦,虽然也想接回家来养,但吉敷竹史他们所住的公寓,却被要求禁止饲养宠物。
宿舍里的同事们说,帕克越长越大了,是一条非常聪明的狗,但在吉敷竹史看来刚好相反。只要一段时间没见,不仅是救命恩人通子,就连养过它一段时间的吉敷竹史,它都会忘得干干净净。
另一方面,同事偶尔会在牵着它散步的途中,顺道来家里坐坐。有的时候狗倒是记得,反而是通子,把狗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就算把它带到她面前,她也想不起来,让人看了很不舒服。虽然帕克比那时长大了不少,但狗的样子,又不会有太大变化,看来公园路事件,通子还是没有想起来。
话说回来,来家里蹭饭最多的,并不是住在宿舍里的同事,而是当时吉敷竹史的搭档,那个金越。金越总会找点借口来吉敷竹史家,目的很明显是为了看年轻的通子。金越没什么钱,当然去不起年轻女性聚集的俱乐部或居酒屋,这种情况下,来吉敷竹史家刚好适合他。
金越作为客人,简直是最糟糕的,要招待他,还不如请暴走族或暴力团伙,来家里吃晚餐来得划算。每次都是完全不管别人方不方便,直接把不知道从哪里淘换来的、品位低俗的人偶塞到吉敷竹史手里,说是给小通送的礼物,然后自作主张地说:“今晚我上你家去。”吉敷竹史事后给通子打电话时,通子都会立刻露骨地表示不满。
金越送来的人偶或小摆设,不管吉敷竹史恳求多少回摆到书架上,都被通子毫不犹豫地塞进了抽屉里层。她直言太没品位了,的确。
连吉敷竹史都觉得,金越送的礼物实在是太糟糕,但这种事对金越来说不算什么。他就是这样没自觉的男人,厚颜无耻地拿着这类小东西,大大咧咧地搭讪:“小通,这个很不错吧。”通子对他相当反感,总是背对着他,头也不抬地洗盘子。
然而这还算好的,金越有时甚至会公然要求,让通子为他斟酒,似乎觉得部下的老婆也归自已管辖。他一喝醉,额头和后颈就会变得又红又黑,开始大声地随意说话,发出猥亵的笑声,总想在年轻女性面前,开些限制级的笑话,若被吉敷竹史用“同事间开这种玩笑有些过头了啊”之类的话劝阻,就会反过来说吉敷竹史傲慢。他还时常拿牙签在金牙间挑动,大声调笑时忽然放屁,甚至揉搓通子的肩膀,作势要拍她的屁股。
等吉敷竹史和通子好容易收拾好屋内的狼藉,金越早在只有六叠大的房间里睡着了,并传来打鼾的声音。
金越相当好色,常对吉敷竹史说“喂,让你老婆穿迷你裙”这类话,不知是在开玩笑,还是发自内心的。吉敷竹史觉得,他是想看通子睡觉的样子,才总是赖在家里留宿的。
通子被金越弄得已经近乎神经过敏了。一听到金越那“哈哈哈”的笑声,或是背上感受到他的碰触,她就会起一身鸡皮疙瘩,要深呼吸一次,才能开口说话。
现在想来,通子那时候,真是给足了自己面子。二十五岁到三十一岁的六年,是吉敷竹史刑警生涯的新人时期,而这期间,他几乎都被安排与金越搭档,直到金越五十七岁时,享受提前退休待遇,去了櫻田门,当时吉敷竹史三十二岁,已经和通子离婚。也就是说,在作为吉敷竹史妻子的那段时间里,通子不得不经常应付金越。
那真是个相当糟糕的时期。在吉敷竹史近二十年的刑警生涯中,与金越搭档的新人时期,是他人生的最低潮,一段简直不想再度回首的日子,可却又是有通子这位美丽妻子,陪伴在身旁的幸福时期。这其间的关系,真是让吉敷竹史感到既矛盾又复杂。
吉敷竹史写的那份辞呈,没被任何人看见,就被他悄悄撕毁了。有了需要抚养的家庭,就不能再轻易离职了。而且,娶到了如此可爱的妻子,就算再怎么艰辛,也要继续从事刑警的工作。吉敷竹史不断在心底暗暗起誓。
不可思议的是,一旦下定决心,工作也变得顺利许多。不知不觉间,还得了好几次总监奖。虽然因为在工作上拼尽全力,导致大部分时间无法回家。但因为吉敷竹史回家吃晚餐,就意味着金越也要来家里吃饭,所以通子并没什么怨言。
那段时间的经历,对通子而言意味着什么呢?回想过往,关于这件事情,吉敷竹史从没问过通子,其实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
昭和五十九年,那次相隔近五年的再会,涉及一件相当糟糕的事件,根本没有时间彻底谈这种事。这次见面如果问出口,她会是怎样的表情呢?……吉敷竹史唯一能够肯定的是,她绝对不会说非常快乐。
巴士驶入了海滨沿路,透过窗户,已经能够看得见广阔的海域了。混凝土护堤下,是一片平整的沙洲和松林。白色的浪涛忽高忽低,冲刷着海岸。
天空中阴云密布,太阳仿佛不愿意探出脸来。吉敷竹史发现,车上已经没几个乘客了,剩下的都是当地人。身子随着巴士颠簸,摇来晃去,车上十分安静。将近年关,自然没什么人,会特地跑来三保游玩。
车窗外没看见有类似商店街的地方,雕金工艺品商店什么的,就更不太可能有了,吉敷竹史想着,抿紧了嘴唇。
巴士终于抵达了三保之松原站,站前有一家十分显眼的小餐馆,旁边是三三两两的民居。
从海上吹来一阵风,吉敷竹史的大衣,被风吹得卷了起来。他推开小餐馆的门,向厨房里的一名中年妇女,询问这附近是否有派出所。
女人说,从这里往前走有一家,但距离有点儿远。吉敷竹史接着问,这附近是否有雕金工艺品商店、或者手工珠宝首饰商店之类,女人想了很久,才说:“土产店倒是有一家,但像首饰店这种,卖时尚物品的小店,这样的乡下地方可没有。”
吉敷竹史向她道完谢,随即出了门,横穿过巴士刚驶过的马路,踏上松原的土地。
沿着碎石小路向前走,终于到达了海滨。冬日的阳光穿透密布的阴云,从天空倾泻而下,海涛声时远时近。这里就是羽衣传说的发源地——闻名遐迩的三保之松原。
前方立着一个石碑,吉敷竹史上前观看,上面果然刻着介绍“羽衣传说”的碑文。旁边有一棵树枝形状格外漂亮的古松,上面挂着写有“羽衣之松”的纸片。
这就是天女挂羽衣的松树啊!……天女从天而降,把羽衣暂且挂在这棵树上。
吉敷竹史能感到自己来错了地方,通子并不在这个“羽衣传说”的发源地。当了二十年警察,理所当然会有这方面的直觉,当追寻的目标,就在自己身边时,总是能感觉到气息。可就算站在树的旁边,吉敷竹史也丝毫感觉不到,这附近有通子的气息。
吉敷竹史朝海边走去,在踏上被海浪冲刷的沙石时,顿时停住了脚步。海风越来越大,穿过森林,发出犹如呢喃细语般的沙沙声。吉敷竹史拉紧大衣的前襟,望着眼前阴郁冷峻的景色。周围连个人影都没有。
若被认识的人看到自己这样一个人,站在这里眺望大海,肯定会被嘲笑的,冰冷的海风,力道越来越重,能保持身子不晃地站着都很勉强。
吉敷竹史
忽然想起北海道的阿寒湖来。北部之地的那片湖泊,印象中和这里很相像。
吉敷竹史会产生这样的联想,那是有原因的。婚礼后不久,他们准备来趟新婚旅行。因为没有多少钱,无法去海外,结果两人鬼使神差地,去了都没有去过的北海道。
准确说来,加纳通子到过函馆,但再往北就没有去过了。能去北海道是通子的愿望,她像个小女孩儿一样,说着想绕湖游玩。通子对北海道的传说相当了解,在吉敷竹史开着租来的车,前往景点的路上,她像讲课般对他说了许多。
吉敷竹史也听她讲过关于阿寒湖的传说,只是已经全部忘光了。但他依然清楚地记得,两人站在湖畔时,感受到的寒冷,正和现在相似。那时是盛夏,可没想到到达阿寒湖畔时,天气突变,寒冷难耐。
啊!……吉敷竹史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昭和五十九年,当自己与通子再会时,通子是被夕鹤传说吸引,做了鹤的雕金作品,现在又是羽衣传说。
通子为何总被这类民间传说吸引呢?……应该不是单纯地出于女性伤感主义,而是有更深的缘由。
话说回来,这两个传说,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传说中的主人公,都有一段被禁忌的婚姻。
夕鹤传说讲的是,一个男人娶了一位由鹤化身的美丽女子,他违背约定,偷看了妻子强调绝对不能看的织缎现场,最终,秘密被戳穿的妻子,伤心离去。
羽衣传说则是:从天而降的天女,来到人间沐浴,随手将脱下的羽衣,挂在了湖边的松枝上,结果被人间的男子拿走了,使她无法回到天上,只得和这个男人结婚。虽然最后已为人妇的天女裹上羽衣,又翩然回到了天上,但那段婚姻,至少也是不被允许的。吉敷竹史记得是这样的故事。
仔细想来,通子就如同夕鹤和天女,误入了灾难般的婚姻,人生也跟着破灭,最后独自一人,又回到了属于自己的世界。
这样想的话,通子在结婚当天怕得哭了起来,还说出结婚就会死的话,难道不是与这两个传说,非常相似吗?
是因为看到了自身的投影,通子才对这两个故事,如此执著吗?还是说有别的什么理由?
吉敷竹史发现:自己对前妻的事情,竟然一无所知。此时的他十分后悔,却已没有机会,再去好好理解她的苦恼了。
结婚就会死?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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