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银座线到达了涩谷站。吉敷竹史刚走上月台,就立刻被卷入人潮。他被人推操着,迅速走出检票口,走下阶梯,沿着大楼内侧的通道,径直走向井之头线的搭乘口。

途中,他拐过一片玻璃墙,视野里赫然出现一幢大厦,记忆里大厦的上部,本来应该挂着一块霓虹广告板,现在却是空空如也。吉敷竹史感到,周围的空气骤然变冷,冰冷的空气,令他没有理由地伤感起来。

这个角度看不见大厦的底部。但如无意外,马路上肯定还是一如既往地被车辆淹没。和昭和四十七年,与通子,不,是妻子相遇的那个时候一样。

昭和四十七年,已是相隔十八年之久的旧事了,那之后,连年号都变了。一切都始于这条涩谷的街道。

吉敷竹史买了井之头线的票,通过检票口。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人、人、人。

铁铸的电车刚刚驶进车站,吉敷竹史搭上车,座位上早已塞满了人,反正只有两站,本就没有坐的打算。他站在门边,抓着扶手,从这里,也能窥见一部分涩谷的大厦。

到现在为止,吉敷竹史也没有对这条街,产生过特别亲切的感觉,十八年前更是如此。发车的铃声响起,门缓缓关上了。

那个时候的自己,就像一只被带到陌生土地上的猫。东京这个地方,并不仅仅是个繁华的异邦之都。对刑警而言,这里的空气,时而充满了太多的杀气,时而又有微妙的乡村气息,让人难以适应。感觉就像作为一个男人,却要被迫进出厨房一样。

虽说是梦寐以求的工作,但不知何时会受伤的恐惧,如一把尖锐的利器,时刻撕扯着吉敷竹史的心。加上在东京,没有什么朋友,更令他的痛苦雪上加霜。果然是太过寂寞了吧。

那之后,几乎每一天,吉敷竹史都会从繁忙的工作中抽出时间,去医院探望通子。就算不是顺路路过涩谷,吉敷竹史也照去不误。

玻璃窗外,涩谷的街道飞速掠过。那个时候也是这样,每日往返医院,看着山手线的窗外,看着从眼底飞速掠过的涩谷街道。

记得那个时候,电车一到达涩谷,踏出地下通道,就立刻能闻到麦淇淋的香味,似乎是从商场的食品专柜飘出来的。

现在已经闻不到那种味道了。东京变得越来越多姿多彩,街道的气味、风景,都完全变了样。

那样坚持每日往返医院,与其说是喜欢上了通子,不如说是因为太过寂寞。那个时候的吉敷竹史,在工作上,没有现在这么多,能够相互理解的伙伴,因而才和通子那么亲近。或者说,他是不想失去像通子这样,亲密得无所不谈的对象。

因为一场偶然的交通事故,他认识了这么一位可爱的小姑娘。为此,吉敷竹史由衷地感谢上天。

不管什么时候去,都能碰上加纳通子的父亲。这是理所当然的吧。虽说不是必须,但总需要有人照顾患者。但是通子的父亲,总是摆着一副不高兴的面孔,即使这样,吉敷竹史还是和他渐渐亲近了起来。吉敷竹史一直没看到通子母亲的身影,几天后他才知道,通子的母亲早已亡故了。

通子在大学里人缘很好,有很多同学来探望她,吉敷竹史探病时,还撞到过几次。来的大部分是女生,有时也有男生,他们无疑都对通子抱有好感。但通子本人,似乎对他们,并没抱以同等的关心,这让吉敷竹史松了口气。

吉敷竹史深知,自己强烈地想和这个小姑娘,有着更进一步的发展,不想仅仅停留在做朋友、知己的程度上。这种渴望日渐强烈。他已经真正地喜欢上了通子,不论是在工作,还是一个人待在宿舍里,吉敷竹史的眼前,总能浮现出通子的面孔。

二十四岁的吉敷竹史,还是个纯情的小伙子。

加纳通子每天,都有不同的表情,令吉敷竹史感到十分新鲜。有时她会像高中生一般,露出孩子气的笑容,对着吉敷竹史天真地撒娇;有时候,她又会化好精致的妆容,用一副成年人的姿态,等待着吉敷竹史的到来。

这种多变,给吉敷竹史带来的,是令胸口狂跳的喜悦和惊讶。而通子也从心底,盼望吉敷竹史的到来。吉敷竹史能感觉得到,她也对自己抱有好感。吉敷竹史的每一天,都过得很开心。

医生说治疗要花一个月以上,然而不到两周,通子就能行走了,当然,这还需要借助拐杖。

有时,他们两人会在医院附近散步,通子能走得更远一些后,他们就会到附近的咖啡店喝咖啡,医生也建议通子多走动走动。吉敷竹史的工作,渐渐变得忙碌起来,有时连充足的睡眠都不能保证,不得不在电车上补眠。即使这样,他还是会腾出时间去医院。

和通子在一起时,吉敷竹史曾自问,以前是否拥有过这种愉快的经历?……当然没有!……这确实是一段如梦境般,让人心情愉快的美妙时光。

保险公司来商谈赔偿金时,吉敷竹史也加入了讨论。如果住院期加长,就能拿到更多的额外赔偿金,吉敷竹史这样对通子说,然而她却厌烦了医院的生活,都没住满一个月,就匆匆地出院了。

电车到达狗场东大前站,吉敷竹史走下了月台。出了检票口,他直接走向印象中颇具乡村风情的车站前。明明离涩谷这么近,这里却还像个乡野间的小城市。吉敷竹史就是喜欢这里的小城风味。

世田谷区代泽,吉敷竹史很熟悉那里。那附近有座某知名大臣的住宅,在以前当警员的时候,他经常被派到那里,维持治安。

吉敷竹史顺着淡岛路,走进了住宅区。这里的住宅区,一片连着一片,中间穿插车道,吉敷竹史知道如何抄近路,前往代泽。代泽一丁目,位于涩谷区和世田谷区的交界处附近,与其乘井之头线到池之上,不如在狗场东大前站下,再抄小路过去比较快。

小巷里没有人行通道。吉敷竹史独自走着,忽然感到,胸口一阵挤压般的剧痛。他十分熟悉这附近的地形,因为以前,他常和通子在这里散步。

加纳通子出院以后,为了复健需要经常散步,吉敷竹史尽可能多地抽出时间来陪她。

驹场的东大校园里,就是在富谷站旁边,有一家叫做“Adjust”的咖啡店,里面常播放印度音乐。不管是从涩谷,还是从小田原急线上的代代木八幡站,或者井之头线上的驹场东大前站去,距离都差不多。对步行来说相当遥远,但两个人都没有车,所以只好走着去。

通子非常喜欢这家店。她本来就喜欢印度音乐,这里的装修风格、陈设的饰品,更是让她着迷。店里有锡塔琴和塔布拉鼓之类的乐器,还有印度雕塑,和大量雕金作品。这些东西都出售,每次来,通子都非常想买些东西,为此,吉敷竹史花了不少钱。

加纳通子对雕金非常感兴趣,除了在短期大学学过外,还上过几所雕金培训学校,并偶尔来涩谷这家店里打工。她曾说过,她的愿望,就是开一家雕金装饰商店。

她问吉敷竹史,觉得这个想法怎么样?吉敷竹史说“挺不错的”。吉敷竹史对雕金完全不了解,但他并不讨厌欣赏那些可爱的作品,也很高兴能听到通子的梦想,并暗自下决心,一定要帮通子实现这个心愿。

认识通子两个月后,吉敷竹史便开始考虑和她结婚。他想象着婚后,自己继续从事刑警工作,爱妻通子则经营一家雕金店,这样貌似挺不错。只是以刑警的低月薪,根本凑不齐开店的资金。一想到这里,吉敷竹史就有点儿难过。结婚前的那段时间,现在回想起来,该是最快乐的时光吧。

吉敷竹史走出淡岛路,很容易就找到了代泽1-1-30号,一幢漂亮的白色砖砌小型公寓。他走进大门,在电梯旁找到了木托雕金工作室的标牌,在四层。

吉敷竹史乘电梯到了四楼,沿着走廊往里没走几步,就看见一扇镶有四块玻璃的木门,门牌上写着“木托雕金工作室”。

吉敷竹史推门而人,迎面摆着几张宽大结实的木桌。这里应该是一间雕金教室,一群像是学生的年轻女孩子,围着桌子,沉默地忙碌着。十八年前,通子也是她们中的一员。

“打扰一下!……”吉敷竹史出声询问,埋头伏案的女孩们,一齐抬头看向他。

“牟东里美小姐在吗?”

一位独自站在角落的中年女性“啊”地应了一声,向吉敷竹史走过来。那是位容貌姣好,极其富有魅力的女人。

吉敷竹史一瞬间有些失神,随即出示了警员证:“我是从银座的尾濑美术室,打听到你这里的。”吉敷竹史刻意顿了顿,“那里展出的作品里面,有一件叫‘羽衣传说’的雕金工艺品,你知道它的作者吗?”

“‘羽衣传说’?……”

“摆在过道内侧,有一个桥的作品。”

“啊,桥的作品!……”牟东里美似乎想起来了。

通子喜欢以民俗和传说为创作主题的作品,自己也经常做这类题材的东西。

“你说的那件‘羽衣传说’,我想起来了。”

“知道它的作者是谁吗?”

“那件应该是匿名作。”

“对,上面没有标作者。”

“那件作品刚寄来的时候,的确标着寄出人,但现在已经不清楚了。太久以前的事情了。”

“不清楚?……不是这里组织举办的展览,然后对外开放,征集作品吗?”

对方竟然说不清楚,吉敷竹史相当震惊。

“只有那件不是呢。那是半年前,有人寄到我私人地址的作品。做工相当精细,是我个人非常軎欢的珍藏,所以,这次和这里的学生举办展览时,才私心地加了那件‘羽衣传说’。刚刚您问我‘羽衣传说’,我还以为,是这里哪个学生的作品,才一时没想起来。只有那件不是这里的学生做的。”

吉敷竹史很郁闷。的确除了那件以外,其他作品都标着作者的名字和住址,且地点全部都在东京。

“那件作品大概是从什么地方寄来的,您有印象吗?像北海道啊、东北地区啊、关西啊……”

“这个……送到我家的作品太多了,记不太清楚,大概是关西那一带寄来的吧。”

关西?!……那么,通子果然已经不在北海道了吗?

“作品寄来的时候,没有附带信一类的东西吗?”

“有的,有一封非常短的信。”

“内容是……”

“非常简单:‘这是我的作品,还会再去拜访您的店。’就这些。”

“店?……”

“是啊,我之前住在东北泽,在那边开了一家咖啡店。”

“咖啡店?不会就是叫做‘Adjust’吧?”

“是啊,您知道那家店啊。”

“嗯,我明白了。那封信,是不是一个叫加纳通子的人寄来的?”

“不,我没听说过这个人。”

“那是谁寄来的?”

“当时因为搬家之类的琐事……其实当时我刚和一起开‘Adjust’的老公离婚,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心里也很混乱,所以没有回信,后来连信也不见了,真是非常失礼的事。可能警察先生您无法理解吧,但对女人来说,离婚是一桩非常重大的事件,会完全不知所措。”

应该算是能理解吧,吉敷竹史想道。

“请问,这是和什么案件的调査有关吗?”牟东脸上显露出担忧之色。

“不,只是稍微可以用作参考。”

“如果还有信件寄来,需要和您联系吗?”

“请一定和我联系,这是我的名片。如果方便,能给我一张这里的名片吗?……当然,写个电话号码之类的也行,万一有什么事也好联系。”

“啊,好的。”

牟东里美从里头的办公桌里面,拿出一张黄色的纸,上面印着人会程序,递给了吉敷竹史。吉敷竹史也交换了自己的名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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