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I街道,市民会馆小礼堂的接待处。在写着“学生团体自治音乐会”大字的横幅下,摆着一张铁皮桌,旁边坐着三名女学生,桌子上还放着些宣传品。看起来,这些学生们都很拘束,很紧张地忙碌着。虽然他们没有穿校服,但是一看就知道,他们都是高中生。

女学生的身后,站着两三位男孩子。我走近时,他们一齐转过身来,微微地对我行了个礼。其中一位男孩急忙绕过桌子、来到我面前,他是位皮肤白晳、身材瘦小的年轻人,眉清目秀,看上去显得很小。从他的样子上,绝看不出他已经读高三了。

“您就是石冈和己先生吧?”他开口问道。和我一起进来的人,不止我一个人,还有几位年纪也和我差不多,其他人都走近桌子,递上门票,请女学生撕了一角后,拿了张宣传品,就默默进去了。在这些人中间,他竟然认出了我。

“哦,是的,我就是。”

听我这么说,他马上说道:“我叫佐久间。”接着,又把我介绍给了其他同学。学生们都站了起来,对我行礼,使我觉得不好意思,似乎他们把我当成校长一样的人物。

佐久间从桌子上,拿起一张宣传品递给我。我打开一看,“评委石冈和己(作家)”竟然也赫然印在上面。我回想起上午接待外国人的那一幕,不由得冷汗又冒了出来。

I街道市民会馆,一共有大小两间礼堂,小礼堂大约能容纳三百名观众,小而紧凑,装饰得很漂亮,我十分喜欢。以前我曾经来这里,听过几回讲座,都是些不大出名的文化界人士举办的,顶多坐上一半的人,显得十分安静。

因此,既然这场音乐会,是在这间小礼堂开的,我原先估计出席的观众人数,顶多不过如此,加上演员都是高中生、业余歌手,或许出席的人,比我估计的还要少。但是我随佐久间从后面,进入会场后,发现虽然距离演出时间还早,里头已经基本上都坐满了,而且,和我差不多时间入场的观众,还在不断进来。我不禁大吃一惊,看来今天显然要满座了。

据佐久间介绍说,今晚还有报社记者来采访,我不禁害怕得腿有些抖,不管如何努力抑制,心里已经开始紧张了。

台上的幕布还没拉开,所以,看不见舞台上的布置到底如何。陪在我身边的佐久间先生介绍说,舞台后方搭了架子,上面摆满了花盆和植物,看起来,就和盆景展览差不多。我一想到一会儿就要站在上面,面对着黑压压的人头,致开幕词,就觉得十分紧张,心虚腿软,也忘了该和他说些什么。我试图在脑子里,把一会儿要说的话想一遍,可是脑子里一片空白,顿时一句话也想不起来。我一想,反正也没关系,一会儿掏出稿子来,照着念就是了。

佐久间先生一直客客气气地陪我说着话,从见到我开始,他就一直边说话,边对我低头鞠躬。我想刚才自己的心虚,一定被他发现了,心里觉得十分不好意思。虽然这样,我始终觉得,他对我还是很感激的,尽管御手洗洁来不了,像我这样的人能出席,看起来他也很髙兴。

佐久间把我领到舞台前面的第一排,我的位置在面对舞台的最左边,我向右边瞧了一眼,只见排满了一行轮椅,足有二十多辆,显得十分壮观。每辆轮椅的前面,都放着一张小桌子,上面放着几张评分用的牌子。每张桌前还装有一个白色的电灯泡,我的座位前面也有。卡片上的数字,写在白纸的正反两面,看来,这些都是学生们手工制作的。

轮椅的后面,是一排帮着推轮椅的人坐的椅子,其中有些是志懕者,也有残疾人的亲属。这些人里,日本人和外国人,大约各占一半,他们的手就搁在轮椅后方的扶把上。我的目光所及之处,坐在轮椅上的,都是外国人。他们的脑袋基本上都不能伸直,而是歪向两边。在我看来,他们的样子既像在睡着,又像在强忍着巨大的痛苦,看了让人十分心疼。

这时,我想到为他们服务的志愿者们,付出的艰苦劳动,不禁为他们的献身精神,而深深感动。我觉得今天能参加这个活动,实在有意义,而且暗暗下决心,今后也必须多为他们干些什么。

会场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向下午五点了,我往身后扫了一眼,发现会场里已经坐满了人。一想到音乐会马上就要开始,我的心又不知不觉地咚咚跳个不停.突然有人轻轻拍了拍我的左肩,回头一看,佐久间正站在旁边的走道上。

“石冈先生,一会儿开始以后,我先上去宣布音乐会开幕,然后,您就从这儿的台阶上去,站到麦克风前面。”

他的话说得十分自然,看上去一点儿也不紧张,后来我向他的同学一打听,才知道,他还是学校里的学生会长,平时经常在同学们面前讲话,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

但是,我只会反问他一句“咦,开始了”,就不知说什么了,心里的焦虑感逐渐升级,心脏狂跳的咚咚声,连自己也听得见,甚至忘了答应一声、或者点一点头。

向我交代完后,佐久间就从那个台阶,上到了舞台中间。这时会场里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那声音传进我的耳朵后,我马上又紧张起来,脑子里晕乎乎的,不知道该干些什么,真想扔下他们,立刻偷偷跑回家里去。

佐久间往麦克风前一站,热闹的拿声渐渐停了下来,他开始讲话,态度不慌不忙,就像在我面前说话时一样,声音和语调十分平静自然,我暗暗思忖着,讲话就得像佐久间先生这样子。

他正在说明,举办这个音乐会的宗旨和目的,我看到他手上一张纸也没拿,完全是即席脱稿讲的,让我大为震惊,我的心脏几乎要跳到喉咙口来了。佐久间说起音乐会的想法,是如何产生的,然后又怎么一步步,把它变为现实,其中大家经历了哪些辛苦,克服了多少困难,内容既风趣、又生动。他的讲话,经常引起全场的热烈反响,而每当这时,我就更加担心,开始为自己糟糕的讲话技巧而畏缩。

他说到了这些身患残疾的学生,平常所饱受的辛酸和痛苦,说到了个别人,对他们的漠视和不关心,说到了他们自己转着轮椅,上街的艰辛和劳累,说得既动情又不伤他们的自尊,丝毫听不出有半点紧张。我从心底里感到佩服,甚至觉得:既然他已经说得这么全面,就犯不着再请我上去再罗嗦一番了,让我上去讲话,反而会对会场的气氛起负面作用。

我正想到这里,只听他话锋一转:“今天,我们荣幸地请到了我们横滨的著名作家——石冈和己先生,担任我们音乐会的评委。”

听见这句最让我紧张的话,各种复杂的感觉,瞬间一起向我袭来,几乎让我直接昏过去,我既非有名也算不上作家,甚至连被人称为先生也不够格。

“下面,我们请石冈先生,为大家致开幕词,有请石冈先生!”

暴雨般的掌声,在会场内哗啦啦地响了起来,就像利剑一般,直刺我虚弱的内心,让我紧张得竟然无法站立。我自己都恨自己,为什么就这么见不得世面,并且在心中暗暗后悔,当初为什么接下这个烫手山芋,不管当时会显得多么绝情,不该接的事,本来就不能接。当初如果回绝了,就不会有今天这么难堪——我心里一直这么想着。可是事到如今,吃后悔药也不解决问题,不上去说几句话,今天肯定连家也回不去了。

我狠了狠心,腾地站了起来,颤嶷巍地正想向前走,不料绊在桌脚上,身子一歪,差点儿一头栽在那里,观众席上发出一阵惊呼。我知道自己已经坚持不住了,心里的紧张,一浪高过一浪,活了这么大年纪,还没见过这种场面,以前真算是白活了,在外人面前,居然这么不争气。从学生时代起,我就没有做过出头露面的事,乐器不行,唱歌不行,学生辩论会更不会让我去,别说学生会主席、干事,连个班干部都没当过,更没有在这么多人面前讲过话。

但是,刚才在桌脚上一绊,倒像是歪打正着,脚底下似乎有了点儿劲,总算可以往前走几步了,我心里直呼万幸,如果刚才不绊这一脚,没准上台阶还得摔下来,严重点的话,连后来的音乐会,也要开不成了。我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担架抬上救护车,第二天横滨各大报纸第三版上,就会迅速登出大新闻——著名作家石冈和己先生,在音乐会致辞中摔下主席台,骨折入院。

我三步并作两步走了上去,伴随着一片掌声,连我的鞋子踩在舞台地板的声音也听不见,感觉就像踏着一片云,做梦一般站在麦克风边,旁边的佐久间先生,向台下介绍了我一番,可是我连一句也听不见。我定了定神,从上衣兜里掏出了演讲稿。好看不好看先不管,没有讲稿,我在众人面前,肯定讲不了话。

我对着讲稿正要念,冷不防一头撞上了麦克风,麦克风嗡地一响,朝下面前排的轮椅砸去。多亏一旁的佐久间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了麦克风,我的洋相才没有出成,可也把下面前排的人吓得不轻,掌声马上消失了。

我心里急得很,只得双手发抖,把讲稿挡在脸前。我希望会场别太安静,吵吵闹闹反而更好,因为那样,我说些什么,谁也听不清。反正说的都是废话,听得清听不清,没什么差别。

好容易把目光落在讲稿上,这才发现出了大纰漏。我惊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真想大哭几声。这究竟怎么回事!灯光打向舞台另一面,我手边黑得看不见,加上写的字又太小,一个字也读不成。我后悔得真想拍脑袋,当时把字写大点该多好!想到了也是马后炮,此刻补救巳经来不及了,我只能呆呆地站在台中央。

我偷偷地向台下扫了一眼,下面黑压压一片,净是脑袋,一双双眼睛,死死地盯住我。我看见的只是脑袋、脑袋和脑袋。无数的脑袋,汇成一片海,大家都静悄悄地不做声,连一声咳嗽也听不见;所有人都在等我开口说些什么,真个太恐怖了!

这一瞬间,简直是我一辈子中,最难堪的时刻。我的讲稿念不下去,只能使劲回忆讲稿里写着的内容,当然,和我当初料想的一样,想了好久,一句也想不起来。我终究还是不适合上这种地方来讲话,这一点我以前就想到过,现实果真如此。我真后悔答应下来这件事。我咬了咬牙,争取再努力试试看,能不能想起来点儿什么。我把讲稿贴在眼睛一公分前的地方,又看了看,结果还是不行。

我不由自主地叹息了一声:“哎呀……不行,实在没法念。”

这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观众席上一下子沸腾了起来,原来大家都以为我故意开了个小玩笑。笑声中,厅里的灯呼啦啦全亮了,舞台和整个大厅,顿时变得像白昼一样。我眼前的讲稿,就像泡进显影液的底片一样,一下子清晰了起来,上面的字,一个个地映入了我的眼帘。

“哦……真对不起,现在能看见了!”

由于太过髙兴,我不由得喊出声来。观众席上又是一通哄笑。实际上我这句话不能不说,因为我当时对管照明的人的感激,简直无法用笔墨来形容。

“最近因为眼睛老花得厉害,光线暗一点的地方,就看不清楚字迹了……”

我把平常的实际感受,原封不动地说了出来,没想到场内却爆发出一阵欢笑。我已经慌得不得了,哪里有能力再说笑话,每一句都是大实话。从小到大,我还没像今天这样,老老实实说过大实话,所以,我不知道观众为什么那么爱听。

“我叫石冈和己。”我首先说道……不,是首先念道。如果不看讲稿,我还真忘了自己叫什么。

“今天承蒙邀请出席,实在不胜感谢。本来想叫我的朋友——御手洗洁先生一起来,但他要带美国来的朋友,到东京和横滨去观光,我劝了半天,也没能把他请来。”

我读得结结巴巴的。在家不知道练过几百遍,但奇怪的是,练习的效果不知都上哪儿去了,讲稿上的内容,就跟没见过似的,所以就和第一次念差不多。我简直像小学生在读作文,但观众们反而觉得有意思,不时发出一阵阵轻松的笑声。

“下一次,我一定要把他带来参加,所以这种具有社会意义的活动,今后请多多举办。但是下次再叫我来也没什么用,我对吉他的弦位,只知道C、Am、Dm、G7等几个;爱听的音乐,也只有偶像歌曲那么几首;唱歌的本领,更是一点儿都没有,可以说是五音不全。上次头一回跟人去唱卡拉OK,我只管自己唱自己的,伴奏放完了,我还没唱完。所以下次再请我来帮忙,一定要让我收门票。如果不行,我就搬乐器,反正出力的活我都能干,千万别让我再当评委了。”

我满头大汗地一口气读下来,到最后,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原因是观众笑得太厉害,场内乱作一团。他们为什么这么笑,我实在不明白。

等我念完稿子,回过神来,只听见热烈的掌声响成一片。我跌跌撞撞地,在台上走了几步,又急急忙忙走下台来,但是掌声却越来越热烈。回到座位上以后,我还想不明白,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佐久间先生又登上了舞

台,站在了麦克风前面:“石冈先生,谢谢您。真不愧是专业级的好老师,我第一次听到这么风趣幽默的演说,以后我一定多努力,争取能像先生说得那么好。”说完,他又深深地鞠了一躬。

“下面,音乐会就正式开始了。听了石冈先生那么风趣的讲话,我们的音乐会,就已经成功了一半。”

他的话音刚落,幕布就拉开了。我的讲话真那么有意思?我不禁这样怀疑着。虽然心里有些不踏实,但不知为什么,心情还挺不错的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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