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明世在院中徘徊许久,还是决定进去安慰安慰房里那人,虽然他并不会安慰人。

走进房,许明世盘膝坐在地上,与柳延肩并着肩道:“你看外面阳光很好,我们去晒太阳吧?”

柳延脸上的神情终于有了细微的变化,斜眼望了他一会,起身拍了拍衣袖,走了出去。

烧了开水,泡好一壶茶,柳延又端出几盘点心放在庭院的石桌上,拉过两张竹椅,认真道:“来晒太阳吧。”

这是个阳光很好的午后,树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雀鸟在枝间跳跃鸣啁,各种小虫也在角落里发出自己的声音。

整个庭院因此陷入了一种深深的,寂静的喧哗。

许明世捧着柳延递来的热茶,忽而沉静下来,之前不知该如何劝慰而生出的繁乱心思瞬乎消失无踪,他想柳延或许不需要任何人劝慰,他心中清楚所有的道理。只是理智绕不过情感,所以他才会做出一连串,明知徒劳无功也要去做的事。

许明世这样思忖着,缄默着。坐在一旁的柳延仰头看着不远处的山林,却缓缓道:“幸好这时不是我一人。”

许明世愣了一下,转过头。这几乎是一种感谢的语气了。他想,沈清轩也会有这样孤独的时刻,并因为这样的孤独,而对身边多出的另一个人心怀感激。

谁都会有这样的时刻,仿佛被天地所遗弃。许明世微笑起来,道:“我一直以为自己老而无用,现下来看,好歹还是有些用处的。”

柳延点点头,笑着饮了口茶。他一直盘算着等到开春,一家人出门去游玩,这个计划因许明世的意外来到而搁浅。现在他还在这山上,而此刻,他的家人都离开了。身边唯独剩下一个许明世。

幸而还有一个许明世。柳延想着,正因为还有一个人在身旁试图劝慰安抚,所以他才能坐在这里晒着太阳,饮着茶。

“沈清轩,”许明世道:“我都没跟你说过我的事。”

“什么事?”柳延问。

“我以前也有个喜欢的人。”许明世说。

大约是阳光太好,也或许是同病相怜,许明世大方地将心头深埋的阴霾拿出来,曝与光天化日之下,轻声道:“那是很久以前了。”

那的确是很久以前了。许明世甚至回想不起具体的日子,哪一朝,哪一天。

只记得,那是个阴雨连绵的夜晚,他还年轻着,虽不再气盛,却年少依旧。那时他听闻某处村庄有妖孽作祟,祸害人畜,以为是什么道行高深的大妖怪,便打理了许多法器匆匆赶了过去,到了地方,却逮到了一只通体雪白的兔子精。

被他抓住时,兔子精抱着一根咬了半截的萝卜,在破旧的农舍里躲雨,躲到呼呼大睡。

许明世说着对柳延笑道:“当年是你告诉我,妖精不全是坏的,人也未必全是好的。所以我便留了它一命。”

“然后呢?”

然后那兔子精就跟着他,走了很远很远的路。

那是一个长着一双兔牙的美丽姑娘。羞怯而胆小,稍微有点风吹草动,便找个地方躲起来瑟瑟发抖。她知道自己是妖,道士是降妖的人,本该水火不相容的对立着,这只兔子精却因为他的手下留情,而对他有了依恋的心态。一开始只是远远的跟着,走一步停两步,慢慢的兔子精发现前面远远走着的人,会在吃饭时给她留下两个素包子,住店时给她多要一间房,便越走越近了。

直到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并肩前行。

年轻的许明世带着这只小妖精,一路上扶危救困,降妖除魔,因而很多人都知道,青云山有一许姓道士,少年英侠。也都知道,这道士身旁,有一如花美眷。

许明世说到这里顿住了,停了一下,似乎有了许多伤感。

“直到那一天,师门传讯让我们赶回去。那时我正带着她在荒郊野林里走了两天,山头有一只黑熊精……”许明世缓缓道:“我让她下山在客栈里等我,我回师门一趟,去去就回。”

柳延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生命处处都充满了意外,有惊喜的,也有悲哀的。显而易见,许明世遭遇的这场意外是后者。

山林多雨,那天也是下着瓢泼大雨,许明世嘱咐完就匆匆离去,小兔子精躲在芭蕉叶下面,眼巴巴地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她知道自己不能跟他一起回师门。她只是妖。或许连妖都不是,妖都是神通广大的,她只是个精怪,修炼五百年才学会变成人的模样,道行更是低微,一路上帮不上许明世任何忙,甚至在有时候,成为这个人的累赘。

白兔精撑着芭蕉叶当做伞,就这么心事重重地往山下走。芭蕉叶太小而她的身体太大,童心未泯的白兔化作了原形,用自己低浅的法力将芭蕉叶浮在上方遮风挡雨。

风太大,雨水斜杀而入,湿了毛皮的兔子散出动物的腥臊味,引来了山头那只黑熊。

五天后许明世从师门赶回,四处寻遍也没找到本应在客栈等待他的女孩,他转身去了那座孤岭,抱着一种希望交织着绝望的心情四处寻觅,最后在一棵大树下找到了污秽不堪的一团兔尸。雪白的毛皮被泥土和血液沾染成一种浑浊不清的颜色,被开膛破肚取走内丹的小小身子,爬满了蠕动的蛆虫,蚊蝇肆虐声不绝于耳。

手心里面目全非的身子,只有一双黯淡无光的眼睛还是睁着的,仿佛在等着谁。

低下头,许明世望着自己的双手,枯老而蜡黄,明明光阴流走,早已物是人非,他却依然感觉得到那团腐尸捧在手心里时的痛彻心扉。

肩头被人安抚似地拍了拍,许明世抬起脸来,不知不觉已经泪盈与眶。

“沈清轩,你虽受苦颇多,却至始至终知道自己要什么。”许明世喃喃道:“不像我,等她没了才知道,原来我喜欢她。”

柳延嗽了一声,明明日头正盛,风和日丽的好时节,却无端难过难遏。

许久后,柳延道:“你已经放弃成仙修道,来世必然还会遇到她。”

许明世苍老的脸上顿时露出一个天真的笑容来,语气雀跃地说:“我也这么觉得,下辈子我一定会遇到她。”

下辈子,一定要遇见,要说喜欢。

柳延闭上眼,仰在竹椅背上,神情恬静,心底安宁。

是的,任何时候,都要怀抱希望。

怀抱希望着,等待。

沈珏坐在露出一角的岩石上,微微扬头,望向远处。夕阳落山,白云苍狗,有一只鹰在翱翔。

草丛中终于传出动静,沈珏抬眼看去,一条花白大蛇从草垛里游出来,显然是已经“酒足饭饱”,动作都是懒洋洋的。沈珏等了片刻,见黑蛇还未出来,便抓起一旁树枝,将那堆草垛挑开了。

只见草丛里缠绕着一团黑黑白白的东西,需要仔细鉴别,才能看出那一团物事是三条蛇缠绕在一起,沈珏要找的那条黑蛇,尾部正与其中一条勾连在一处,另外一条蛇心有不甘,也与它们缠在一起。

沈珏观察许久,才分清这是一雌二雄,见它们互相缠的死紧,光天化日之下形态实在不堪,忍不住腹诽一句:蛇性本淫!摔了树枝,悻悻地站到一边去了。

直到又一个天明,心满意足的黑蛇才施施然游过来,在沈珏腿边徘徊了片刻,果断地顺着他的脚攀上去。沈珏哼了一声,将它提起绕在手腕上,拔腿便往回走,心里不是不愤怒的:你在这里纵情快活,家里那人却不知有多凄凉。

心里有了气,沈珏脚下便跑的飞快,风驰电掣间,眼尾扫到一撇花白,想起那正是昨天看到的蛇类的其中之一,心中恍然,原来它们竟是三雄一雌,顿时就生出些微恶意来:你再纵情,那母蛇也未必会生你的种!

沈珏知道自己完全是庸人自扰,他跟一条蛇有什么好置气的?就算这蛇四处留种成功,他们父子也不会替他养小蛇。偏偏就是忍不住,满心满脑都是气,仿佛被欺负了似地,若不是理智还在,此刻一把掐死他的心都有了。

——你就仗着自己是条蛇!

走到家门口,沈珏深深地吸气,吐息间平复了心绪,露出满脸笑容推开了院门大声喊道:“爹,我回来了。”

柳延将竹椅搬到树荫下看书,许明世蹲在一旁用一根小树枝拨弄蚂蚁洞玩儿,闻声同时转过头,看向他道:“饿了。”

沈珏也不恼,把手中黑蛇往地上一放,随他四处乱跑,自己卷袖子舀水净手,去厨间做饭去了。

黑蛇回到家,四处环顾一圈,发现丝毫未变,欢欢喜喜地找到柳延,癞皮狗似地缠了过去,一点都没想起之前自己曾咬过他一口,柳延似乎也将这事忘得干净,把他揽在怀里,继续读书。

许明世本以为会有什么事情发生,结果发现一切照旧,忍不住自己发了会呆。他发呆的功夫,被捣了窝的蚂蚁在他脚边四处乱窜,眼见着要钻到他鞋底被碾死,许明世连忙挪到一旁让路,黄土地上留了个鞋印。结果那蚂蚁还不领情,在鞋印旁嗅了嗅,施施然地从一旁绕过去了。

许明世心想:我鞋底很臭么?有些烦闷的站起身,四处张望一番,顷刻就钻进了厨房。

沈珏正在洗菜,见他进来也懒得理,许明世尴尬的站在一边,看他洗出水灵灵的青菜来,又很快地淘好米,灶火燃的旺旺的,米饭很快散出香气。沈珏又去切肉。

许明世站了良久,无人搭理甚是无趣,便忍不住叹息一声道:“你就喊我一声叔叔,又如何?”

沈珏的手顿住了,片刻后放下手中家伙什,转身走了出去。

许明世一人对着满屋烟火,失落无比。

很快脚步声又响起,沈珏去而又回,许明世闷闷地垂着脑袋。

直到沈珏招呼他过去,在那放置了菜蔬的木桌上将怀里包袱放下。

沈珏打开这跟随自己三百年都未曾抛下的包裹。

蓝布里裹着一层蓝布,再解开还是蓝布,许明世想不出来里面会是什么,让沈珏如此珍视。

最后一层布料解开,里面静静放着一个木盒。暗红的色泽昭示着年代的久远。

沈珏将木盒打开,将里面物事一件件拿出来,随着物品的一一展开,许明世的神情也愈发茫然起来。

那些拿出来的东西,他都见过,无一不认识——有根雕的牧童、竹制的蛐蛐笼、手削的小木刀、一根小号的马鞭……所有这些,都是孩童的玩意儿。

但这些玩意,无一不是很多年前,他在外游历时,装在包裹里带回沈家的东西。

他曾经献宝似地拿着这些东西挤眉弄眼,只为了逗那个孩子开心地喊他叔叔。

沈珏将这些陪伴了自己幼年的物事取出,一一排开,几乎没有损坏,只是年华易逝,这些东西也都蒙上了一层黯淡的陈旧。

沈珏沉默着,方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们因你丧命,我若唤你叔叔,对不起他们。”

许明世抬起眼,一言不发。

“你待我好,我也记着。”沈珏说,“一日不敢相忘。”

站了片刻,沈珏将那些东西重新收起,装进自己的小木盒中,掩上盖子,一层一层用布裹住放在一旁,才继续道:“人活一世,都会犯错。不是所有的错误都需要原谅才能解决。”

沈珏道:“许明世,这么多年,你还没有放下吗?”

菜肴的香气传出院外,沈珏在庭院里支了张桌子,饭食过后,许明世道:“我出趟远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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