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驾沿大运河一路南下, 江南一带官府少不得要亲自到渡口迎接,一头引着四下巡视,一头向上述职。宝船行一段路, 便要停一段路。纵使已然离京, 姜央和卫烬也是片刻不得松闲。

北颐建朝不过数十载, 战火灼出的重重疮疤一直未能痊愈。所幸去岁卫烬御极,便开始休养生息,颁下的诏令也多以鼓励耕织,减免赋税为主,同南缙恢复通商更是帮忙为江浙一带商贾喘了一大口气,今岁已初见成效。一路顺流南巡下来, 都是一派国泰民安、海晏河清之象。

在江宁逗留数日, 一应公务总算了结, 二人也终于能抽出时间去夜游秦淮,领略一下“锦绣十里春风来,千门万户临河开”的盛况。

入夏后, 南方总有下不完的雨,从晨间缠绵到黄昏才将将收稍。天色明暗交接的当口, 河道两岸次第燃起八角灯笼, 一串接着一串,氤氲开一片柔艳的红,远天近水都似笼罩在靡靡之间。上岸走两步, 抬头便是夫子庙,往南还有个乌衣巷,街面桥头小摊小担摆了一溜,吆喝声夹杂着花船的丝竹,扑面而来俱是人间烟火气。

穿堂风迎面吹来, 还夹着雨丝的微凉,倒是扫去了不少白日里的暑热。

姜央深吸一口气,踮起脚尖拿脸去迎,闭上眼静静感受。

早些年,她也随卫烬南下游历过秦淮,对这儿的熟识度虽及不上本地人,但勉强也算半个百事通,许多地方闭上眼都不会走丢。现在却不能够了,地方还是熟悉的地方,可街头巷尾的楼房布置已俨然比过去繁盛许多。

“这里变化可真大。”姜央扭头对卫烬感慨。

为方便行事,她今日换了身男装,束皂条软巾,着交领生员长袍。扭头的时候,皂条软巾被风吹到胸前,很有几分翩翩公子落拓不羁的模样。

“正常,倘若这里的人也去过帝京,自也会有同样一番感慨。”卫烬笑着抬手帮她挑开往边上一扬,低头继续比对手里的几件银饰。

自打上岸后,他就一直拉着姜央四处闲逛,从一个摊位转到另一个摊位,瞧见什么稀奇的东西,都拿来笑眯眯地问姜央“喜不喜欢”?若是喜欢,他也不管这东西有用无用,全部买下。那挥金如土的架势,仿佛就在跟人说,他的钱就是大风刮来的。

眼下他们正好逛到一个卖银饰的小摊。

摊位上东西并不多,做工也算不得精致,可守摊的是位双目失明、两鬓星星的老妪。听见他们过来,她便从木杌子上站起,哈腰弯眼冲他们笑,“两位客官随便看,喜欢什么就买什么。这些都是我女儿做的,保准样样都好看。客官要是买得多,我还可以再算便宜些。就希望今儿能把这些都卖出去,好回去给孙儿抓药吃。”

卫烬抬眸瞧她一眼,也不多废话,解下腰间的荷包递到她手中,“这些我都要了。现在药铺还没关门,老人家早些收摊,抓了药赶紧回去,吃口热饭吧。”

老妪掂了掂荷包的份量,欣喜若狂,“公子可真是个好人,将来定会有好报!”说罢便一扯摊子上的青布,囫囵将所有银饰都包进来,一股脑儿全塞给卫烬。

卫烬回了句:“客气。”便牵了姜央的手,继续往前走。

“你可真行,问也不问就全买了。难道没看出来,她最后收东西的那一下,熟练得跟什么一样,摆明了都是装出来的,根本没瞎。”姜央三步一回头往后瞧,无奈叹道。

卫烬无所谓地笑笑,“早看出来了。也不是说同情她,才当这冤大头。苛政猛于虎,这话你听说过吧?”说着,他叹了口气,掂着手里的小包,接道,“若不是真的走投无路,谁愿意冒险出来招摇撞骗?看来这金陵的父母官,还有很多东西值得查一查。”

果然,他还是他,说好了放下身份出来闲游,可心里到底惦记这江山社稷,逛个摊位也忍不住去想那些政务上的事。

姜央轻笑,也没再多说什么,拿扇骨轻敲着他肩膀,打趣道:“若我没记错的话,卫三公子现在可是身无分文了?”

卫烬“哦”了声,乌沉的瞳仁顺着狭长凤眼往下滑,觑着她反问道:“听姜公子的意思,是预备帮我结接下来的账目了?”

帮他结账?想得倒美!

姜央鄙夷地瞪他一眼。

大约是叫这人间烟火感染,她心中的拘束也放开不少。今日过后,两人便要离开金陵继续南下,下回再来,还不知是什么时候。这难得的机会,倘若还把自己塞在皇后的条条框框里,也委实憋屈人。

洒金折扇在胸前摇了摇,她忽然有了别的主意,一敲掌心收起扇面,笑容狡黠,“帮你结账也不是不行,不过接下来要去哪儿,你可得听我的。”

卫烬心头升起一丝不详的预感,抱起双臂打量她,果然就瞧见她重新甩开折扇,大步流星地往花船方向去。

所谓的花船,就是几艘撬舫船拿链子拴在一块,中间打通做出来的。

江南的秦楼楚馆与北地不同,讲究个“雅”字,即便是做那种营生的,船舱也布置得诗情画意。里头的姑娘更是轻易不上前兜搭,越是有身份的,骨子里就越是矜持,抱着琵琶往帘子后头一坐,只见其婀娜身段,不见其模样。穿堂风一吹,满船都是浓浓的脂粉香,叫人乐不思蜀。

龟奴已经铺好跳板,在对面拱手作揖,笑得跟瞧见了亲祖宗一样。

卫烬连退几步,扶着额,眼角眉梢一阵抽抽,“阿宝真要进去?”

“为何不进去?”姜央反问,“来了秦淮,不来瞧瞧这里的佳丽,岂不是白来一趟?我都不介意,你还推三阻四的做什么?莫不是说……”她拿折扇挡住半张脸,露出一双灵动的妙眼,“你早年在这里藏了什么相好的,怕我捉奸,所以不敢进去?”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卫烬简直要被她气笑。

他能在这里藏什么奸?他最闻不得的就是这般浓重的脂粉味!她明明都知道……

这哪里是想去捉奸啊,分明是在故意打击报复!他不就是这几日在衽席间贪了些吗?至于吗?况且这也怨不得他呀,明明就是她自己晕船,需要每日摁压鸠尾穴舒缓,他才“勉为其难”帮她这个忙,就是帮的力度稍微大了那么一丁点儿而已……

但也是为她好嘛!

越想越委屈,卫烬又气又恨地抱臂看着她,恨不能敲开她脑袋,看看里头到底都装了些什么。可是能怎么办呢?死丫头这身犟脾气,全是他从小到大,照着自己性子一点一点惯出来的,现在反噬到自己身上,他能怪得了谁呢?

兀自挣扎了半天,卫烬也只能长出一口气,揉揉姜央脑袋,道:“走吧。就怕到时候,你会受不了。”

这有什么受不了的?

姜央不满地皱起鼻子哼哼。

花船的营生的确不正经,但那些不正经都是藏在紧后头,她也不会走深了瞧。就坐在前头听听小曲儿,能有什么受不了的?

“就知道吓唬人。”姜央鄙夷地乜他一眼,理了理头上的方巾,摆正神色,摇着折扇款款踏上跳板。

龟奴见两人衣着不凡,定是来撒钱的,眼底的笑容更加真切,一面哈腰把人往上等座位迎,抽出肩上的巾栉在圈椅上一通掸,一面热络地给卫烬沏茶,“公子瞧着面生,是头回光顾咱们这儿里吧?也是巧了,赶上雪鸢姑娘的出阁宴。她可是咱们这儿的头牌,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那是没一样不精的。二位公子若是喜欢,嘿嘿,可以点一曲,让她给你们助助兴。”

助兴?

只怕助兴是其次,要紧的,还是希望他们听了曲,就走不动道,留下来跟周围这群恩客竞个价吧?

姜央捺下嘴角轻哼,见他一劲儿招呼卫烬,半点不搭理自己,显然是觉着人家才是拿钱的大主顾,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她心下顿觉不快,从荷包里掏出一块鸡蛋大小的银锭子,煞有介事地“咚”声敲在桌上,“雪鸢姑娘是吗?就让她出来唱一段。”

那龟奴盯着桌上的银子,眼睛都快从眶里瞪出来,唯恐她收回去似的,忙压声扑上去,将银子揣回怀中,笑嘻嘻地应着:“成成成,那公子想听什么?昆曲、京戏、大鼓书,就没有咱们这儿的姑娘不会的。”

她们是不是都会,姜央是不知道了,可是要她来点,她哪里点的出来?不想露怯,她正色咳嗽一声,道:“唱她最拿手的就成。”

“得嘞!”龟奴得了吩咐,转身便风一样的下去安排。

帘幕后头很快摆弄起来,周围的客人听说有人一掷千金,请雪鸢姑娘开嗓,各个都鹤一样伸长脖子,往台上张望。

卫烬拧了眉头,拿扇子挡住嘴,压声凑过去问:“你当真让她自己挑?”眉梢一挑,似笑非笑道,“真不怕听着些什么?”

能听到什么?

不就是些你浓我浓,情情爱爱的吗?这些东西,话本子上也有,她又不是没见过。

说来说去,还是瞧低了她。

姜央“嘁”了声,低头整理银丝缠勾的竹纹衣摆,淡然道:“来这里不就是消遣找乐的?难不成要点《穆桂英挂帅》啊?凭什么只许你们男的花钱享受,就不许我也逍遥逍遥?”

说着便抢了他手里的茶,兀自品鉴起来,装得还真有几分常客的模样。

就听台上琵琶声起,一嗓子娇滴滴地唱道:“情哥哥~且莫把奴儿身来破,留待那花烛夜,还是囫囵一个!”

“咳咳——”姜央一口茶才入口,就这般呛在了喉咙芯子中。

作者有话要说:  

阿狈:“我早提醒过你了吧,非不听。”

阿宝似笑非笑:“所以你是怎么知道的?”

阿狈:“……”

最后这句艳曲,出自《情哥哥》,非原创,我也写不出来(/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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