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刘十三和智哥面对面坐在地上,中间搁了个电磁炉,翻腾着叫来的火锅外卖。智哥拿筷子搅拌搅拌,说:“失恋了,你现在是不是很难过?”

刘十三点点头:“脑海一片空白。”

智哥说:“那不如借酒浇愁吧。”

话音未落,门砰一声打开,两箱啤酒叠在一起,凭空移动,左摇右晃撞进宿舍。

智哥噌地站起来:“我是不是眼花!”

刘十三看到啤酒箱下打战的一双细腿,沉声道:“不是的,我怀疑有个朋友来了。”

也不知道程霜哪儿来的力气,两箱二十四瓶青岛纯生,硬是抱到目的地。智哥眼明手快,冲上去卸下一箱,露出程霜的笑脸。

程霜擦擦汗,说:“我只知道几号楼,差点没找到。幸好闻到火锅味,跟着味儿还真走对了!”她拍拍刘十三肩膀,说:“看到我是不是很高兴啊,哈哈哈哈哈……”

刘十三点头说:“是啊是啊,哈哈哈哈哈哈……”

刚笑出声,刘十三又警觉地调整表情。为了借酒消愁,此刻愁的心态必须稳住。说来真的奇怪,人在很悲伤的时候,怎么就那么容易笑,搞得悲伤之外,还多了内疚。

放下啤酒,程霜白净的小脸红扑扑,眼睛亮晶晶,智哥难以自持,兴奋到了破音:“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程霜起开瓶啤酒,咕嘟嘟边喝边说:“我叫程霜。”

智哥抄起吉他:“我叫智哥,刘十三的兄弟。初次见面,送首歌欢迎你,歌名,《月亮代表我的心》。”

没想到程霜连连摇手:“别别别,我是九〇后,能不能换成周杰伦的《半岛铁盒》?”

智哥眨了眨眼,艰难地说:“那首我还没练,等我翻翻谱。”

程霜一挥手,说:“练个毛线,喝多了,什么都会唱。”

刘十三还没做出反应,两个人已经坐下来连吃带喝,啤酒噼里啪啦开了好几瓶。

宾客尽欢,只剩刘十三还没有进入状况。

刘十三把自己这种状态称为矫情。生活中常常会出现不合时宜的矫情,比如小时候大家春游,你头痛,但你不说,嘟着嘴,别人笑得越开心,你越委屈。

事实上没人得罪你,也没人打算欺负你,单纯只是没有关注你而已。

委屈到达一个临界点,当事人哇地哭出来,身边人莫名其妙,明明一块儿踏青野炊点篝火,大自然如此美好哭什么,难道触景生情,哭的是一岁一枯荣?

刘十三不想矫情,他硬着头皮想吃火锅吹牛皮,可心里的委屈拱啊拱的呼之欲出。智哥激动地说:“来,献给大家一首新歌,这首歌的名字叫作《爱情》!”

说完,他自弹自唱:

轻轻地,我将糟蹋你,请将眼角的泪拭去。

你问我,何时爱上你,不是在此时,不知在何时,

我想大约会关你屁事。

终于智哥发现他的不对劲:“十三,你哭什么?”

火锅的雾气蒸腾中,似乎浮现起车窗上牡丹用手写的两个字,他看不清牡丹的面容,也追不上呼啸的火车。

程霜摸摸他的头:“别哭。”

刘十三说:“我没哭。”

说完这句,他眼泪彻底决堤。

他曾经教导智哥,男人不能娇气,可他的眼泪比任何男人都要多。智哥问过他,刘十三,你哭来哭去不惭愧吗?

刘十三告诉他,别人哭,是因为承受不了某些东西。他哭,是能承受一切痛苦,但总要哭哭助兴。

此刻他在两个朋友面前哭得稀里哗啦,程霜往嘴里塞油面筋:“唉,跟了他一路,就怕他做傻事,哭出来就好。”

智哥沉默了下说:“十三,你不要难过,我很快要去南京参加比赛,你要是想她……我就帮你多看看她。”

程霜说:“那有什么用?”

一句话戳进刘十三的心窝,他说:“是啊,有什么用,做什么都没用了。”

程霜啪地一拍筷子,说:“怎么就没用了?做什么都没用,我早就死了。刘十三,你还活着,怎么说没用。你要是舍不得,去找她。”

刘十三和智哥都被程霜的气势吓到,智哥说:“牡丹去南京了吧。”

程霜拿着手机说:“南京哪里?”

刘十三报了牡丹学校地址,程霜在手机上戳了几下,将屏幕转向刘十三,她口齿清晰地说:“从京口科技学院,到江南师范大学,距离一百六十公里。”

刘十三泪眼模糊地看屏幕,她说得没错。

程霜说:“来去不过一晚上,走,我们去见她。”

智哥兴奋地砸吉他:“去南京,去南京。”

刘十三目光呆滞地看着他们,发现两箱酒居然已经喝完。不管什么时候喝完的,他们此刻肯定都喝大了。

刘十三苦笑:“别闹了,现在哪儿还有火车。”

程霜猛地站起来,居高临下:“我俯视你!”

一边说,一边把脚踩在刘十三肩膀上。

智哥说:“我也俯视你!”

一边说,一边把脚踩在刘十三另一个肩膀上。

刘十三肩扛两脚,像倒扣的香炉,缓缓地说:“真的没有火车了。”

程霜和智哥齐声喊:“打车!”

被两只脚踩着的刘十三心想,怪不得人们说青春是轰轰烈烈的。

轰轰烈烈这四个字,一听就知道是团伙作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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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十三和智哥面对面坐在地上,中间搁了个电磁炉,翻腾着叫来的火锅外卖。智哥拿筷子搅拌搅拌,说:“失恋了,你现在是不是很难过?”

刘十三点点头:“脑海一片空白。”

智哥说:“那不如借酒浇愁吧。”

话音未落,门砰一声打开,两箱啤酒叠在一起,凭空移动,左摇右晃撞进宿舍。

智哥噌地站起来:“我是不是眼花!”

刘十三看到啤酒箱下打战的一双细腿,沉声道:“不是的,我怀疑有个朋友来了。”

也不知道程霜哪儿来的力气,两箱二十四瓶青岛纯生,硬是抱到目的地。智哥眼明手快,冲上去卸下一箱,露出程霜的笑脸。

程霜擦擦汗,说:“我只知道几号楼,差点没找到。幸好闻到火锅味,跟着味儿还真走对了!”她拍拍刘十三肩膀,说:“看到我是不是很高兴啊,哈哈哈哈哈……”

刘十三点头说:“是啊是啊,哈哈哈哈哈哈……”

刚笑出声,刘十三又警觉地调整表情。为了借酒消愁,此刻愁的心态必须稳住。说来真的奇怪,人在很悲伤的时候,怎么就那么容易笑,搞得悲伤之外,还多了内疚。

放下啤酒,程霜白净的小脸红扑扑,眼睛亮晶晶,智哥难以自持,兴奋到了破音:“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程霜起开瓶啤酒,咕嘟嘟边喝边说:“我叫程霜。”

智哥抄起吉他:“我叫智哥,刘十三的兄弟。初次见面,送首歌欢迎你,歌名,《月亮代表我的心》。”

没想到程霜连连摇手:“别别别,我是九〇后,能不能换成周杰伦的《半岛铁盒》?”

智哥眨了眨眼,艰难地说:“那首我还没练,等我翻翻谱。”

程霜一挥手,说:“练个毛线,喝多了,什么都会唱。”

刘十三还没做出反应,两个人已经坐下来连吃带喝,啤酒噼里啪啦开了好几瓶。

宾客尽欢,只剩刘十三还没有进入状况。

刘十三把自己这种状态称为矫情。生活中常常会出现不合时宜的矫情,比如小时候大家春游,你头痛,但你不说,嘟着嘴,别人笑得越开心,你越委屈。

事实上没人得罪你,也没人打算欺负你,单纯只是没有关注你而已。

委屈到达一个临界点,当事人哇地哭出来,身边人莫名其妙,明明一块儿踏青野炊点篝火,大自然如此美好哭什么,难道触景生情,哭的是一岁一枯荣?

刘十三不想矫情,他硬着头皮想吃火锅吹牛皮,可心里的委屈拱啊拱的呼之欲出。智哥激动地说:“来,献给大家一首新歌,这首歌的名字叫作《爱情》!”

说完,他自弹自唱:

轻轻地,我将糟蹋你,请将眼角的泪拭去。

你问我,何时爱上你,不是在此时,不知在何时,

我想大约会关你屁事。

终于智哥发现他的不对劲:“十三,你哭什么?”

火锅的雾气蒸腾中,似乎浮现起车窗上牡丹用手写的两个字,他看不清牡丹的面容,也追不上呼啸的火车。

程霜摸摸他的头:“别哭。”

刘十三说:“我没哭。”

说完这句,他眼泪彻底决堤。

他曾经教导智哥,男人不能娇气,可他的眼泪比任何男人都要多。智哥问过他,刘十三,你哭来哭去不惭愧吗?

刘十三告诉他,别人哭,是因为承受不了某些东西。他哭,是能承受一切痛苦,但总要哭哭助兴。

此刻他在两个朋友面前哭得稀里哗啦,程霜往嘴里塞油面筋:“唉,跟了他一路,就怕他做傻事,哭出来就好。”

智哥沉默了下说:“十三,你不要难过,我很快要去南京参加比赛,你要是想她……我就帮你多看看她。”

程霜说:“那有什么用?”

一句话戳进刘十三的心窝,他说:“是啊,有什么用,做什么都没用了。”

程霜啪地一拍筷子,说:“怎么就没用了?做什么都没用,我早就死了。刘十三,你还活着,怎么说没用。你要是舍不得,去找她。”

刘十三和智哥都被程霜的气势吓到,智哥说:“牡丹去南京了吧。”

程霜拿着手机说:“南京哪里?”

刘十三报了牡丹学校地址,程霜在手机上戳了几下,将屏幕转向刘十三,她口齿清晰地说:“从京口科技学院,到江南师范大学,距离一百六十公里。”

刘十三泪眼模糊地看屏幕,她说得没错。

程霜说:“来去不过一晚上,走,我们去见她。”

智哥兴奋地砸吉他:“去南京,去南京。”

刘十三目光呆滞地看着他们,发现两箱酒居然已经喝完。不管什么时候喝完的,他们此刻肯定都喝大了。

刘十三苦笑:“别闹了,现在哪儿还有火车。”

程霜猛地站起来,居高临下:“我俯视你!”

一边说,一边把脚踩在刘十三肩膀上。

智哥说:“我也俯视你!”

一边说,一边把脚踩在刘十三另一个肩膀上。

刘十三肩扛两脚,像倒扣的香炉,缓缓地说:“真的没有火车了。”

程霜和智哥齐声喊:“打车!”

被两只脚踩着的刘十三心想,怪不得人们说青春是轰轰烈烈的。

轰轰烈烈这四个字,一听就知道是团伙作案。

2

如果他孤独一人,今晚应该躺在床上,通宵默默淌泪,睡到腰肌劳损。现在风那么大,路那么长,三人结伴出发,奔向黎明,这辈子必须诞生传奇。

高速公路在冬夜无限拉伸,探照灯射穿雪花。两个醉酒的人上车就睡,只剩刘十三头靠着车窗,呼吸在玻璃上忽明忽暗,慢慢恍惚。黑暗像一场梦,他随时随地会做的梦,梦里奔行在隧道,不知道是山林长成,还是水泥搭建,但同样幽深。他能不停向前,因为有人吹着柳笛引路,似乎走到头就是一扇木门,推开后灶台煮着红烧鱼。灶台比他还高,那人放下柳笛,给他喂一口鱼汤,鲜掉眉毛。

飞雪夹杂冰碴,越来越薄,开进南京城的时候,变成淅沥沥的小雨。出租车停在江南师范大学门口,已经清晨七点,丑的女孩还在睡觉,一部分美女刚刚准备卸妆,一部分美女已经开始化妆。

智哥感叹:“原来美女倒垃圾也会穿高跟鞋,真是红粉骷髅,我愿意粉身碎骨。”

程霜安慰刘十三:“我们也不算白来,一会儿见不到你的前女友,我们就帮你找个现女友。”

智哥发现他们三人的外套皱巴巴的,溅满泥点,沉吟着说:“要不我们换套衣服再来。”

程霜断然否决:“换什么换,都是二十左右的年轻人,让她们看看贫穷的风采。”

3

站到女生宿舍楼下,刘十三羞涩地说:“别这么高调,你们在旁边等我。”

出租车上刘十三默默斟酌,见到牡丹不知是喜是忧,但两个朋友在场,很有可能言不由衷。这种情况,独自面对比较好,让真情静静流淌。

谁知朋友们根本没听他发言,程霜担忧地说:“也不知道要等多久,我想去买些包子,又怕走开会错过时机。”

智哥安慰她:“没关系的,你尽管去,帮我带两个,我盯着。”

程霜说:“包子有点干,再买点南瓜粥。”

刘十三大怒:“买三斤茶叶蛋噎死算了!你们这么娱乐,难道是来看戏的?”

智哥大悟:“茶叶蛋不错啊,我们一起去。”两人眉开眼笑往食堂走,刘十三张张嘴巴,周围女生的喧哗声涌过来,他顿时感觉到了客场危机。

刘十三摇摇头,又不是来打架,为什么汗毛都竖了起来?

旁边一名女生经过,斜着眼睛:“他干吗?”

第二名女生说:“谁的男朋友来送早饭的吧?”

第三名女生说:“更像备胎。”

下楼的女生越来越多,目光直接扫射慌张的刘十三。小雨渐大,泥水横流,女生们欣喜不已:“这么大雨,你们说他会不会走?”

“走了我看不起他!”

刘十三准备躲雨,听到这话也只好收回脚步,原地不动。

“不走的话肯定脑子坏了。”

刘十三听完,身子一晃,女性观众又有人暴喝:“就知道他坚持不住!”于是刘十三走走停停,左右为难,全方位淋了个湿透。

正在舆论中彷徨,程霜、智哥打伞跑来,刘十三大喜,要去投奔他俩,接着目光穿过拎着包子的程霜、护住头发的智哥,穿过人群,直接看到一朵天蓝色的牡丹,嫩黄围巾,明亮如同盛开时抱到的一缕朝阳。

她白皙的脸冻到透明,没有擦发丝滴下的雨水,因为她的手正被握在另一双手中。握住牡丹手的人个子挺高,一米八,小平头,长得像隔离带的安全桩。

小平头对牡丹说:“快进去,我下班接你。”

牡丹说:“嗯,回去开车小心。”

刘十三第一次听到这么甜的声音,而且是从牡丹嘴里传出来,甜到发齁。他熟悉的牡丹不是这样说话的,牡丹会说,“好。”

那么多次,她不惊不喜地,平平淡淡地,说,我走了。

她不会提问,懒得回答,她对刘十三用得最多的语气词是,哦。

但应该毫无波动的牡丹,仰着脸,雨水打湿她笑眯的睫毛,软软地说:“嗯,我这不是跟你来南京了吗,我还能去哪儿。”

日你妈又一个“嗯”!跟他说“哦”不行吗!你什么时候下载了新的表情包!

刘十三艰难地走向回忆,寸步难行。包子双人组觉察刘十三的脸色,再顺着他目光望去,顿时明白了一切。

智哥喃喃自语:“这个情况,一目了然但不知道怎么下手。”

程霜把伞和包子塞给智哥,直奔那一对离别的男女,被刘十三抓住手腕。刘十三勉强冲她笑笑:“我自己解决。”

程霜果断转身,智哥看她连扭两个方向如此干脆,困惑地问:“你转啊转的,转呼啦圈吗?”

刘十三离牡丹越来越近,程霜说:“不能插手,换成是你,发现被戴了绿帽子,你会不会请大家一起戴?”

智哥陷入认真的思索,程霜说:“我们等等吧,男人的事情,男人自己解决。”

牡丹的笑容消失了,跟刘十三一样面无表情。

小平头夹在当中,脸色相当精彩。围观群众可以看到,他在数秒之间完成了疑惑,很疑惑,非常疑惑的情绪表达,像在解一道立体几何题。

牡丹问:“你怎么来了?”

刘十三问:“他是谁?”

小平头也问:“你是谁?”

三个问题无人应答,却把紧张的气氛层层推向高潮。

屋檐下女生低呼:“开始了开始了。”在场所有人仿佛等待歌剧开场,保持了客套的安静,但按捺不住期待的神色。

就在对峙三人沉默的间歇,女生宿舍五层楼窗户全开,顶着各种发型的脑袋探出,又缩回去,然后打个伞继续观看。

小平头首先沉不住气:“他谁?”

牡丹说:“我以前同学,找我有点事,你先走,上班别迟到。”

小平头是有智商的,他不可能走,开始回答刘十三:“我是牡丹男朋友,你找她干吗?”

二楼顶着毛巾的女生喊:“音量大一点!”

小平头估计听到了,真的大声重复一遍:“我是她男朋友!你找她干吗?”

这个体贴的举动降低了观看门槛,博得观众的好感,有人说:“看来那个172公分是想挖墙脚,被180公分撞到了。”

旁边有人提问:“为什么挖墙脚的172公分好像很难过?”

立刻有人解答:“注意观察墙脚,显然不喜欢被他挖,这么失败当然难过。”

刘十三没有搭理小平头,盯着牡丹:“为什么不告诉我?”牡丹没说话,他低下头:“你早点告诉我,我也不会缠着你。”

小平头怒槽满了,虽然他增加音量,面前两人却没跟他交流,他只好动用肢体语言,揪起刘十三的衣领。

四周一片高兴的欢呼。

小平头说:“你什么意思?”

牡丹也低下头,眼泪流到鼻尖。刘十三的心越来越痛,不再逼问,努力缓和地对小平头解释:“我不知道你们在一起多久了,但就在昨天,我还是她的男朋友,两年的男朋友。”

他冲牡丹笑笑:“没关系的,我过来就是跟你说句再见,昨天火车开得太快,我没来得及。”

刘十三觉得这几句话基本得体,交代关系,解释剧情,甚至非常礼貌。围观群众纷纷面露不屑,对刘十三的角色设定感到失望,还好小平头能推动剧情,他大笑一声:“你开玩笑吧,你算哪门子男朋友,她大一我就认识,每晚都跟我睡在一起,你算个什么东西?”

小平头用手指戳刘十三胸口,一戳一顿:“你,算,个,什,么,东,西。”

刘十三一阵恍惚,想起这两年的许多清晨。

许多清晨,他站在校门口的站台,等牡丹回来。雾气没散,她从雾中跳下车,轻盈地向他走来。

他从没问过,也许勤工俭学上夜班,也许朋友家过夜,也许亲戚在城里有房子呢。没什么好问的,他这么告诉自己。他突然明白,那些清晨他没有问,其实是从牡丹眼神中读到,你别问我。

他根本就是知道的,一旦问出口,他就再也无法站在站台,等待那辆车了。

想念在雾气中游荡,往事也是。全部扭曲,飘忽,呈现空旷的画面。

牡丹紧张地拉着小平头:“不要说了,你先回去。”

小平头看到刘十三一言不发,失魂落魄,已经被他完全轰碎,决定继续演讲,对牡丹说:“回头跟你算账。”

他对刘十三说:“我警告你,以后不要再缠着牡丹,见一次打一次。”

他对围观群众说:“看什么看,这个智障有什么好看的,改天请你们吃饭。”

智哥忍不住赞美敌人:“咦,这个奸夫怎么像外交官,讲话这么多方面的。”

程霜说:“他不是奸夫,刘十三才是奸夫,不过感觉奸夫成了受害者。”

雨声清脆,刘十三推开小平头,轻轻一拉牡丹,让她躲进屋檐下。他满脸是水,说:“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小平头冲上前一拳,正中刘十三鼻梁,围观群众呼啦集体退一步,让出更大的舞台。小平头甩着手说:“废物哪儿来这么多废话!见一次打一次,第一次,记住了!”

刘十三是个很没劲的人,小时候遇到别人打架,哪怕当事人是关系最近的牛大田,他都不去看一眼。长大了能道歉就道歉,能滚就滚。

他和牡丹两年,问问题都不敢,最勇敢的就是昨天和今天。

这么没劲的人,一个趔趄倒在泥水中,被小平头暴捶,看得人连愤怒都没有,只剩心酸。

智哥扑上去想帮忙,程霜拦住他,冷静地阻止:“他说要自己解决。”

智哥说:“眼睁睁看他被打,传出去也不太好听。我是为了名声考虑,绝对不是为他。”

刘十三已经受到一分钟的持续输出,程霜深吸一口气,毅然决然说:“我们还可以为他加油。”说完她有节奏地鼓掌,大喊:“刘十三,加油!刘十三,加油!”

她喊得认真而且动感,双腿左右腾挪,飞快带起了节奏,令智哥情不自禁跟着大喊:“刘十三!加油!”

从那句睡了两年开始,刘十三感觉自己悬浮到了上空,他望着躲雨的流浪猫,望着肮脏的月季叶子,望着塑胶跑道,他就是不想看自己的躯体是怎样倒下,怎样地哭。

奇怪的加油声把他喊回了现场,刘十三这才发现,自己被打成沙包,下意识劈出一掌。

小平头蒙了,他没想到刘十三会还手,硬吃了一个耳光,更出乎意料的是,居然毫不疼痛。

还击出现,围观群众情绪激昂,跟着程霜一起喊:“刘十三!加油!”

有人问:“刘十三是哪个?”

有人答:“管那么多!反正往死里加油。”

被冷落的牡丹也没闲着,抽空回宿舍拿了伞,这时候撑起来罩着小平头说:“我跟你一块儿走,别打了。”

程霜一愣,无名火燃烧,问旁边女生:“劳驾,借个伞。”

女生说:“为啥?”

程霜说:“为了正义!”

女生呆呆地把伞递给程霜,她撑着伞罩住刘十三,指着小平头:“王八蛋,决战到天亮。”

遭到挑衅的小平头怒不可遏,一脚把刘十三踢出老远。程霜赶紧跟过去,继续用伞罩住刘十三,怒骂小平头:“大家都有撑伞的,来啊王八蛋。”

牡丹急得跺脚:“你们不要添乱好不好?智哥,你劝劝十三。”

智哥吐了口口水:“正好我有些话想劝劝你,说来话长,要不你滚到一边,我慢慢讲给你听。”

牡丹不再说话,小平头猛踩刘十三,刘十三咬紧牙关反扑,锁住他的双腿,两人绞成麻花,泥水中互相纠缠。战况惨烈,智哥也冲过来为刘十三撑伞。

因为行动受限,双方只能靠翻身来进行位移,程霜、智哥两人的伞死死罩在刘十三上空,他翻到左边,伞就罩到左边,他翻到右边,伞就移到右边,绝不照顾小平头。

楼上的观众十分郁闷,整个战场只见两把伞在跳小天鹅舞,下面的人打得怎么样了,死没死,流多少血,一点儿看不清楚。

一个短发妹摘下眼镜,感慨说:“虽然热闹没有看成,但这几把伞实在很热血。”

旁边室友赞同说:“确实炸裂,大家全部湿掉,不知道这几把伞有几把意义。”

小平头奋力挣脱!刘十三垂死挣扎!小平头击中刘十三胳肢窝!刘十三控制不住笑了一下!刘十三泄气了!小平头骂他武大郎!刘十三重整旗鼓!小平头终于被打到脑袋!小平头一声怒吼!刘十三嘴角出血!牡丹哭了!程霜也哭了!刘十三仰面躺着,打到脱力,半张脸泡在泥水中。两个女孩举着伞,眼泪吧嗒吧嗒,比雨下得还凶猛。

牡丹抱住小平头,放声大哭:“你不要再打了,你再打要把我打没了。”

小平头摇摇晃晃说:“你服不服?”

刘十三笑了,勉强睁开眼睛,天空中一万滴眼泪坠落,说,再见。

真困,他想,该做梦了,再见。

4

回程出租车上,一直静默的刘十三终于感觉到疼痛,大呼小叫起来:“掉头!掉头!送我去医院!我需要临终关怀!”

程霜说:“临终是谁,他为什么要关怀你!没想到你不但做第三者,自己还有第三者。”

智哥解释说:“刘十三是说他快要死了。”

程霜说:“才这么点小伤,怎么会死。”

智哥解释说:“太丢脸了,羞愤到死。”

刘十三不屈不挠,继续喊:“你们不是人!见死不救!我要包扎!”

程霜问:“你哪儿破了?”

刘十三说:“我牙龈流血。”

智哥说:“我也牙龈流血,每天早上刷牙都红通通的,我妈以为我用的是草莓牙膏。”

程霜说:“草莓牙膏甜甜的,我只敢偷偷用。”

刘十三求助无望,只好展开自救,摸摸全身,掏出一块电子表。

刘十三对电子表说:“废物,长得跟创可贴一样,但你有什么功能?表带还是塑料的,擦嘴能擦出血。”

电子表嘀嘀叫,刘十三困惑地说:“它为什么会响?”

程霜说:“闹铃吧。”

智哥怒骂刘十三:“大白天你定闹钟,不怕晦气吗?吵到别人睡觉怎么办?”

刘十三傻笑:“我是怕补考迟到,定了提前一小时。”

话说完一片死寂,程霜好奇地问:“什么补考?”

智哥笑出了声:“他今天下午要补考。”

刘十三颤抖地问司机:“师傅,你能飞吗?”

5

刘十三进门的时候,考卷已经分发完毕。

监考老师看刘十三鼻青脸肿,头发倒竖,浑身泥泞,走路一步一个脚印,皱了皱眉。不过好在他对刘十三印象挺深,四年来刘十三坚持听他课,勤奋做笔记,回回挂科,让这位老师明白什么叫朽木不可雕。

监考老师说:“你迟到了,快。”

刘十三坐到位置上,闭目,平心静气半分钟,镇定地打开考卷,猛然看去,发现一道题也看不懂。他不敢相信,又猛然看去,发现字都不认识了。

连夜赶路,质问,打架。得知补考,吃惊,赶路。十几个小时,到这一刻,他的肾上腺素全部消耗完毕。

一下子毫无力气,压下的悲伤从全身每个缝隙冒出来。脑中穿梭着牡丹转身的背影,雨里的眼泪,他每个画面都按不住,只能反复轻问,为什么,为什么。

这时不在考场,会好过一点吧,他能睡觉,睡醒起来打游戏,跟智哥去跑步。做不到的话,可以蜷缩在被窝哭。

然而他偏偏就是在考场,桌子上摆着笔,笔压着考卷,监考老师虎视眈眈。

要是可以人格分裂多好,一个刘十三痛苦万分,满地打滚;一个刘十三稳定答题,下笔如有神。

思绪乱糟糟,刘十三的意识中,莫名其妙出现倒计时,跟寺里过年撞钟一样铛铛铛,震彻耳膜。

就在刘十三举手想放弃的时候,窗外蓦然有人大喊:“刘十三!加油!”

不用抬头,他也知道是程霜。

这女生太可怕了,从来不管别人愿不愿意,能不能够,她就喊加油,喊拼命,而且还不是嘴巴上说说,她真的会拉着人去拼命。

真奇怪,童年还喜欢过她,要是跟她在一起,日子会颠沛流离吧。

程霜喊完加油,刘十三听到她踹人的声音,接着听到智哥大喊:“刘十三!加油!”

两人齐喊:“刘十三,加油!”

监考老师冲了出去,而刘十三就像走在迷雾里的人,那加油声是条隐隐约约的绳索。他顺着这条绳索跌跌撞撞振作起身,不管它会不会断,一心一意要看清楚山崖上的考卷。他心想,走过去,走过去,走过去就好了。

程霜和智哥说着对不起,被监考老师赶跑。刘十三也看见卷子上一道道题目,迷雾散开,明朗无比。经历千辛万苦的努力,锲而不舍的追求,那啥,还是一道题都不会做。

看清和会做,是两回事。

他握紧笔,哪怕看不懂题目,依然毅然决然要写答案。

刘十三写的正楷,横平竖直。小学起,他的本子上字字端正,行列整齐,深思熟虑才落笔,并不允许自己用涂改液。因为字里行间,如雕如刻,全部是他不可动摇的目标,全部都得做到。哪怕后来他明白,那不叫目标,叫愿望,对永远弱小的他来说,更应该叫幻想。

刘十三在考卷上写了一行字,正楷,横平竖直:加油!我会顺利通过考试!我会找到工作!拥有未来!刚写下的字就立刻模糊,是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

他很加油,加到爆仓。他也不想要这样的人生。倒霉,无能,卑微,还窝囊地哭。不能哭,他忍住眼泪,憋回嗓子,发出了更奇怪的哽咽。

像热带雨林里,奇形怪状的鸟的叫声。

监考老师诧异地问:“你还好吧?”

刘十三很好啊。他这么多年,能面对从小到大的怜悯。能面对不断的失去。能面对喜欢什么,什么就会离开。他靠一本写满幻想的笔记本,去习惯痛苦。

刘十三说:“没事,我很好。”

说完他猛地站起来,盯着他看的补考同学们吓了一跳,椅子一齐发出挪动的吱呀声。他们终生难忘这个场景,鼻青脸肿的刘十三站在考场中间,以众生不知道的原因,用尽全身力气大哭。刘十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手里依然紧紧攥着一支笔。

考场的人不知所措。刘十三想,悲伤有尽头的话,到现在应该差不多了吧,从今往后也不会有更惨的事了吧,那么一次性流完眼泪,以后不要再这样了。

他一边哭号,一边大喊:“我很好,我会好得不得了!我会重新做人!绝对不会再失败了!”

监考老师实在没想到,会迎来这么激烈的回答。

刘十三泪水滂沱,大喊:“我很好,我会好得不得了!我会重新做人!绝对不会再失败了!”

监考老师惊恐地说:“好的,我知道了。”

6

远处程霜跟智哥喝着奶茶,忽见考场外的那棵树上,鸟雀轰然炸起。

智哥说:“你还担心吗?”

程霜说:“怕他想不开,万一死了呢。”

智哥说:“哪儿有这么容易死。”

程霜说:“对有些人来说,找死轻而易举。我有个远房姑父,跟老丈人吵架,打牌一看三四五六八,脑溢血,死了。”智哥惊奇地说:“你讲话好像北欧电影,虽然刘十三喜欢哭,但越哭越坚强。”

图像

程霜从背包里掏掏,掏出一堆药瓶,并排摆在石桌上,每瓶倒出几颗,变成手心一大把。在智哥震撼的注视下,一口塞进嘴巴,仰着脖子用整杯奶茶灌了下去,咽得无比艰辛。

智哥结结巴巴地问:“你这是吃药?”

程霜说:“对啊,抗癌药。”

智哥结结巴巴地问:“啥……抗啥……”

程霜咂咂嘴巴,打了个嗝,说:“吃饱了。小时候查出来的,医生说我只能活一年,结果我活到现在。”

智哥接不上话,大脑处于当机,傻不楞登望着笑嘻嘻的女孩。

她说:“本来在旅游,谁想到会碰见十三,哈哈哈哈。对了,我要走了,你替我转交个东西给他。”

望着呆若木鸡的智哥,她眨巴眨巴眼睛,说:“你是不是想问我,还能活多久?”

智哥语无伦次地摇头:“不是不是……”

她说:“反正我不知道。可能明天就仆街了。”

雪停了,雨也停了,冬日的阳光并不温暖,平稳又均匀,但阳光里程霜的笑脸那么热烈,她说:“我就不死,怎么样,很了不起吧?”

智哥喊:“那你还来吗?”

已经走远的程霜在阳光下挥挥手,不知道她是说再见,还是说不。

7

智哥把字条交给刘十三说:“程霜给你的,不行我得回去睡觉。”

刘十三独自站在走廊,打开字条,上面很短的几行字:

喂!

这次不算。

要是我还能活着,活到再见面,上次说的才算。

身边欢快的同学来来去去,没几个认识。补考失败的刘十三心想,上次说的什么?为什么这次不算?

8

刘十三补考失败,只能重修。然后重修失败,差点拿不到毕业证。他给导师送澳大利亚香橙,导师问:“你平时挺稳妥的,关键时刻掉链子,要找找原因。”

刘十三解释说,考运不好,所以我收到的结果,对应不上我付出的过程。

导师帮他争取学位证,补齐了学分,千辛万苦毕业。

毕业的刘十三更加勤奋,深夜偶尔思索:程霜去了哪儿?莫名其妙出现,又消失,两回了吧。得绝症的人不是应该掉光头发,去做几件重要的事吗?那部电影叫什么来着,哦,《遗愿清单》。她这么闲,还带他去外地打架,一点生命的紧迫感都没有。电话号码也不留,这年头都用微信了,难道我用漂流瓶找她?推理下来,估计她哪怕得了绝症,也是慢性发作那种。听说有些人身患大米过敏症、伤心乳头综合征,都治不好,但活得如火如荼。

刘十三翻个身,心想:她不会真的死了吧?

他这么想过几次,次数不多,时间要留给其他事情,尤其是工作。

因为毕业那天,他在笔记本上,横平竖直写好:

加油,我会找到工作,拥有未来。

有人哭,

有人笑,

有人输,

有人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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