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英看信的时候, 莫毗多环顾一圈, 心里默默估算阿勒部的人数。

阿勒扫莫毗多一眼,嘴角勾起,“小子,我认得你,你别看我的人不如你的多, 我的兄弟都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一个可以当五个人用。乌吉里的老酋长也在我手里吃过亏, 你是他儿子, 就叫我一声叔父吧。”

莫毗多不卑不亢地道:“久仰阿勒酋长大名。”

阿勒捋须大笑,牙齿颗颗尖利, 可以轻易咬破人的喉咙:“你不想为你父亲夺回荣耀吗?我们比试比试?”

莫毗多板起面孔, 右手紧握刀柄,浅褐色眸子里毫无笑意, 道:“我是父亲的儿子, 也是部落未来的酋长, 大战将至, 身为统帅, 我不能应下酋长的挑战。等打完了仗,我再向酋长请教。”

阿勒挑挑眉, 斜睨他一眼, 唇边一抹讽笑:“比你父亲强。”

莫毗多面无表情,脸颊边的刀疤愈显狰狞。

两人交锋间,瑶英看完了信, 问阿勒:“酋长带了多少人?”

阿勒斜着眼睛看莫毗多。

莫毗多驱马走远。

阿勒拨马靠近瑶英,他并不强壮,身材矮小,很瘦,瘦得像一把尖刀,但是当他在马背上拔刀砍杀时,谁也不敢小看他。

“公主让我带多少人,我就带了多少人,我阿勒做事虽然不分好坏,只认钱,但是只要立下承诺、收了定金,就绝不会毁约。”

瑶英衷心地道:“辛苦酋长了。”

她当初会找到阿勒,就是因为知道这个人一诺千金,而让他许下诺言不难——别人可以为信念不顾生死,他愿意为黄金美玉抛头颅洒热血,并且收了钱就办事,绝不会观望风色,两头摇摆。

阿勒拿起匕首剔了剔牙:“拿钱办事,当不起辛苦二字。不过我先把丑话说在前头,我只为公主卖命,王庭的人别想命令我,他们和北戎之间的战事也和我无关。不管哪方获胜,公主都得给我几箱金子和你的商队卖的那种辣酒。”

瑶英颔首:“理当如此。不论王庭输赢,酋长都可以得到我承诺的所有东西。”

阿勒嘴角一勾:“假如我死了呢?”

瑶英意味深长地道:“假如酋长不幸亡故,金子会被送到酋长的族人手中。”

阿勒撇撇嘴,鼻子里哼出一声。

如果说北戎人是狼,他和部下就是一群无情的秃鹫,他们四处流浪,只要有人雇佣,他们手中的弯刀可以斩向任何一个人,哪怕对方是毫无反抗之力的老弱妇孺。

这些年,他们欠下许多血仇,很多部族恨不能扒了他们的皮,吃光他们的肉,喝干他们的血,但是阿勒部人人都是勇士,来去如风,没有弱点,小部落不敢得罪他们,大部落不想大动干戈,他们逍遥自在,为金子和银币抛弃自己的灵魂。

直到有一天,文昭公主送来一封信和一口箱子。

信上画出了阿勒部所有秘密营地的所在——阿勒部并不像传言中的那样坚不可摧,他们也有自己的家人儿女,还有专门安置受伤兄弟的营盘。因怕连累家人,阿勒部一直小心翼翼地保守着这个秘密。

箱子里则是满满当当一大箱银币。

一面是威胁,一面是利诱,阿勒部别无选择,收下了那箱银币。

阿勒曾经认真地和部下讨论要不要一不做二不休,杀了手握他们把柄的文昭公主,代价是暴露阿勒部的弱点。从此,阿勒部会一直被仇人追杀,直到被彻底剿灭的那天。

部下坚决反对,他们宁愿在执行任务时死去也不想牵连家人。

阿勒投鼠忌器,一时犹豫不定,见过文昭公主本人、得知她受到佛子庇护后,他打消了念头。

与其玉石俱焚,不如从文昭公主手里多赚点钱。

等文昭公主哪天没钱了,他再决定要不要杀了她——假如她被赶出王庭的话。

……

瑶英深知阿勒部可以成为她手中的一柄刀,也能成为其他人的武器,不能完全信任,和他探讨了一会儿,定下传达急讯和接应自己的法子,期间口风严密,没有透露王庭的部署计划。

莫毗多在一边旁听,嘴角不禁勾起,她和阿勒交谈的样子就像个精明无情的商人。

定下计划,两人离开白泉,瑶英的两个亲兵撕下身上的衣衫,留了下来。

莫毗多问:“他们怎么不回营地?”

瑶英回答说:“假如阿勒有异常举动,他们可以及时报信。”

莫毗多这下子真的笑出了声。

行了几里路,风沙漫漫,忽然听见不远处有号角声响起,莫毗多策马飞奔到队伍最前面,沉着地做了几个手势,轻骑向前,其他人后退,几名士兵作为斥候前去查看情况。

一行人爬上山丘,士兵拍马回来禀报:“前方驿站斥候发现一队北戎轻骑,大约五六十人,他们正好朝着我们的方向来了,王子,是甩开他们,还是迎战?”

“确定只有五六十人?”

“只有这么些人,如果是几百人的队伍,早就被发现了!”

莫毗多看一眼瑶英,神色迟疑。

瑶英摘下面巾,问:“王子想迎战?”

莫毗多点头:“谁也不知道这支轻骑为什么出现在此处,甩开他们可能会有隐患,不如节省马力直接迎战,胜算更大。我的人比他们多几倍,有几分把握。摄政王命各处营地组成一道封锁线,绞杀所有落单的北戎斥候骑兵,西、南、北三个方向都有足够的兵力,唯有东边还没来得及布置兵马。假如放过这几十个北戎轻骑,他们很可能逃出包围圈。”

瑶英立即道:“那王子不必顾忌我,迎战便是。”

“假如是我轻敌了,公主立刻带人撤退,不必管我。”莫毗多朝瑶英一抱拳,拨马转身,抽出长刀,“儿郎们,准备应战!”

士兵们纷纷拔刀呼应,以莫毗多为中心,两百多个骑兵像一把徐徐展开的折扇一样向两边分开,另有几匹快马如离弦的箭一般从两翼驰出,莫毗多手执弯刀,驱马上前,整个阵型像拉满力道的弯弓,弓弦紧绷,箭矢蓄势待发。

瑶英在其他亲兵的保护下撤到山丘缓坡上,遥望天际。

他们藏在山丘背后,从西边过来的人看不见他们,他们却能将对方看得一清二楚。

北戎轻骑果然速度很快,号角声还在空气中回荡,远处黄沙滚滚,尘土扬起几丈高,几十骑人马从尘土中窜出,朝着他们的方向奔来。

莫毗多示意亲兵挥动旗帜:“结阵!”

士兵反应迅速,悄悄往前推进。

莫毗多望着越来越近的北戎轻骑,额边沁出汗珠,但是双手始终稳稳地紧握弯刀。

士兵们等着他下令。

莫毗多抬起手,士兵正要放箭,他忽然大吼一声:“等等!”

前方喊杀声震天,夹杂着痛苦的惨叫,可是这喊声不是他们发出的,而是从北戎轻骑那边传过来的——他们在互相残杀,后面的轻骑在追杀前面的骑兵,两方人马都穿着一样的服色,却互相交战,一路疾奔而来。

“怎么回事?北戎人内讧了?”

莫毗多皱眉。

“往哪走?!”

“我们走不了了,和这些北戎狗拼了!大家同归于尽!”

“信要送出去!”

沙丘上的瑶英听到风声中传来的怒吼声,浑身一震:“王子,是汉人!被追杀的那几个是汉人!”

传令兵把她的话带到莫毗多跟前,莫毗多眉头紧皱,再细看那支绞杀在一起的北戎骑兵,所有人穿着一样的甲衣,他分辨不出谁是汉人谁是北戎人。

“救下那几个人,北戎人追杀的人可能对我们有用。”

他道。

众人应是。

眼看那几个人被北戎骑兵包围,莫毗多不再犹豫,驰出山丘背面,放弃战阵。

“随我杀!”

士兵大吼着跟上他,两百人突然杀出,犹如神兵天降,沙丘下的北戎轻骑大惊失色,但是并没有后退,而是更加疯狂地斩杀还活着的几个汉人。他们似乎知道自己没退路了,不计代价也要杀了汉人。

长刀斩下,一个接一个汉人倒地。

亲兵簇拥着瑶英撤到高处更安全的地方,她不时回头张望,突然觉得心跳紊乱。

大风卷起尘沙,被追杀的汉人方才喊的话分明是魏朝官话。

瑶英双手颤抖起来,拨马转身。

“竖旗!去帮忙,告诉他们往这边跑!”

亲兵中的四人应是,举着旗帜,驰马飞奔下去。

山下,被追杀的汉人看到冲出的莫毗多,也惊愕不已,其中一人看到山丘上移动的旗帜,脸上露出不敢置信的狂喜表情。

“文昭公主!”

“往那边跑!”

几人想冲出包围圈,可是北戎精锐骑兵宁可放弃逃跑也紧咬着他们不放,莫毗多的士兵无法辨认他们,有些束手束脚。

他们左奔右突,一次次试着突围。

瑶英跟在亲兵后面驰下山坡,心跳越来越快,手心出了一层汗。

亲兵举旗奔在前面,一遍遍用方言大吼,为几个汉人指引奔逃的方向。

一阵箭雨,一匹黑马最先冲出北戎骑兵的包围,和莫毗多擦肩而过,朝着旗帜的方向疾驰而来。

瑶英心中大恸,迎上前。

周围士兵举刀厮杀,黑马朝她狂奔,马上的男人没穿战甲,而是一身寻常牧民的窄袖皮袄,手上一对金光闪耀的双锤。

瑶英浑身僵直。

有那么一刻,她以为自己又在做梦。

可是身边的怒吼喊杀声如此清晰,战马嘶鸣,血肉横飞,刀剑相击,箭矢如急雨掠过,马蹄踏过沙丘,黄沙如铺地翻涌的云霞。

梦中的场景真的再现,巨大的狂喜转瞬被惊恐取代,她浑身冰凉,策马朝他狂奔,坐骑四蹄如飞。

“阿兄——”

男人仿佛能听到她的呼喊,那双狭长凤眼一眨不眨地凝望着她,仿佛生怕她消失似的,策马引缰,朝她疾驰,伸出了手。

马蹄一声一声,似乎在瑶英心头踏响。

别这么莽撞,别和梦里的一样!

“小心!”

黑马迅若激电,眨眼间已经驰到近前,忽然,黑马踩到一处洞穴,一声凄厉的马嘶声后,前蹄绊倒,将马背上的男人甩了出去。

男人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头盔落地,踉踉跄跄地站起身,黑发披散,脸上溅满血迹,一双凤眼血一样的红。

瑶英勒马,翻身下了马背,跌跌撞撞朝他跑过去,泪光朦胧。

没有斜地里遽然刺过来的长刀,他没被捅穿,没有血流如注,他好端端地站在她跟前,和以前一样高大……

瑶英欣喜若狂,这一刻,三年来的分离、恐惧、担忧、痛苦顷刻间全部化为乌有,她什么都想不起来,张开双臂,一头扑进他怀里,紧紧地抱住他。

“阿兄!”

男人晃了几下,低头看她,狭长的凤眸一眨不眨地凝视她,嘴唇动了动,声音淹没在震天的喊杀声中。

她叫的是李仲虔。

他应该纠正她。

可是她这么朝他冲了过来,急切,狂喜,依恋地紧紧抱着他,眸光含泪,仿佛他是这世上她最看重的人……

他闭上眼睛,抬手抱住瑶英。

阿月,我找到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更新得太晚了,抱歉,补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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