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弦拉响, 数支箭矢扑向身着纱裙的海都阿陵, 一支支闪烁着凛凛寒光的箭尖擦着他的发辫飞过。

他身影一闪,一手挥刀格挡,一手提着尉迟达摩,在狭小的空间里左右躲闪,借着屏风、卧榻、长案的遮挡, 试图冲出重围。

围攻他的亲兵越来越多,箭雨倾盆。

他眼中毫无惧色, 身形凌空一跃, 迎着箭雨而上,一支箭矢啸叫着擦过他的脸颊, 洒下一篷鲜血, 他高大的身影突然在半空中凝滞了一下,滚落在地。再抬起头时, 半边脸颊血肉模糊。

见他受伤, 亲卫指挥的嘶吼声愈发振奋:“放箭!杀了刺客, 百金就是你们的!”

海都阿陵面色阴沉, 双眼赤红, 浅黄色眸子满溢冰冷杀气,就地一个滚身, 躲开飞扑而至的箭雨, 滚向一旁的廊柱,手里仍然紧攥着尉迟达摩,右手撕开身上衣襟, 残破不堪的衫裙瞬时碎裂,露出里面的紧身小袖衫。

依娜夫人一声令下,“赏百金”的吼声传遍王宫,所有王宫护卫都朝厅堂涌了过去,脚步声汇成一片潮涌,整个王宫都在震颤。

原本鼓吹喧阗的厅堂乱成了一锅粥。

瑶英立在高处,风吹衣袍猎猎,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厅堂中的这场厮杀。

刀光剑影中,海都阿陵艰难挣扎,犹如一只被围猎的狂怒困兽。

长廊里人影晃动,盛装华服的依娜夫人在亲卫的簇拥中步上石阶,望着被重重包围的海都阿陵,冷笑:“海都阿陵,你以为装成女人我就认不出你了?想你也是堂堂北戎王子,竟然假扮妇人,像只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挑拨我和夫君,妄图叛乱,你也配身披铠甲,指挥一万铁骑?”

海都阿陵没有吭声。

依娜夫人拔高嗓音:“我知道是你!你本是畜生养大的贱种!是我叔父怜悯你,给了你一条活路,你狼心狗肺,恩将仇报,居然敢对金勃下毒手!不配为狼族子民!今天我就替叔父料理你这个贱畜!拿你的头盖骨给金勃盛酒!”

海都阿陵衣衫凌乱,狼狈不堪,半边脸庞鲜血淋漓,隔着密密麻麻的亲兵、如林的刀山、密如蛛网的箭雨,和依娜夫人对望,哈哈大笑:“依娜,你的几个兄弟都是我的手下败将,就凭你也想杀了我?”

依娜夫人神情冰冷,冷哼一声,目带不屑,朗声道:“金勃有狼神庇佑,大难不死,他已经回牙庭向叔父禀明你派人暗杀他!大汗一定会颁布对你的追杀令!海都阿陵,就算你是北戎第一勇士,只凭你一个人,怎么抵挡得住几百个勇士的追杀?从今天开始,北漠西域再也没有你的容身之处,你插翅也难逃!”

“你识相的话,不如束手就擒,我可以让你死得痛快点。”

她说完,看也不看被挟持的尉迟达摩一眼,手指朝海都阿陵的方向一点。

手执刀|枪|棍棒的亲卫一层层向里推进,缩小包围圈,围住海都阿陵的所有退路,等着瓮中捉鳖。

绝境之中,海都阿陵脸色沉凝,默然不语,似乎知道自己身陷重围、无路可逃,已经放弃希望,打算拼死一搏。

依娜夫人唇边浮起一丝得意的笑容。

她和金勃几兄弟最为要好,从小就看不惯在狼群中长大的海都阿陵抢走几个堂兄弟的风头,北戎王族都是神狼的后代,出身高贵,海都阿陵这个没爹没娘的贱种、一个异族人,怎么配当北戎王子?

亲卫慢慢向厅堂靠近,走在最前面的几个激动得两眼放光,不过没有人敢第一个出手,海都阿陵是北戎第一勇士,名声响亮,他们不敢贸然动手。

最外围的□□手继续拉弓,箭矢扑向海都阿陵,他身影一闪,躲到了廊柱背后。

依娜夫人站在人群之后,见亲卫迟疑,大声呼喊:“谁割下他的脑袋,谁就是万户长,赏百金!”

亲卫们受到鼓舞,呐喊声四起。

三个亲卫手举长刀,心一横,大喊着冲向海都阿陵。

海都阿陵浅黄色双眸猛地睁大,冷冷地环顾一圈,气沉丹田,一声怒吼:“找死!”

这一声吼叫带着内力,如百兽之王狂啸,排山倒海,气势磅礴,厅堂屋瓦颤动,灰尘簌簌掉落。

围攻他的亲兵只觉那吼叫就如同在耳畔炸响,头晕目眩,心跳如鼓,五脏六腑像有把刀在翻腾搅动,整个人站立不住,几欲软倒。

一片长刀落地的啪啪声响,几个离海都阿陵最近的亲兵捂着耳朵惨叫几声,浑身发抖,唇边溢出鲜红血丝。

其他亲兵吓得直往后退,想起海都阿陵在战场上以一当百的雄姿,犹如一盆雪水浇下,生存的渴望暂时压制住了想要立功的狂热冲动。

依娜夫人后退了几步,脸色铁青。

墙头之上,海都阿陵发出怒吼声后,躲在暗处的瑶英也觉得耳边雷鸣不断,心脏一阵狂跳。

她稳住心神,手指轻轻攥住袍袖。

杨迁站在她身旁,遥望厅堂,双眉紧皱,右手紧握长剑,道:“海都阿陵不愧有第一勇士之名。”

瑶英没有做声。

大厅里,海都阿陵一声怒吼震退几个亲兵,单手提着尉迟达摩冲出包围,兔起鹘落,犹如一把钢刀,直接撕碎亲兵的围堵。嗖嗖几声,箭矢飞扑而至,他挥手一扫,掌风激荡,箭矢在离他几寸的距离落地。

依娜夫人不断尖叫着发号指令,亲卫咬牙继续往前冲,几十上百人一拥而上,就算没有武器也能把对方压扁。

海都阿陵一人同时对敌四五个亲兵,临危不乱,守势森严,犹如生了三头六臂一般,进退防守自如,长刀斩下之处,血肉横飞,亲卫纷纷倒地。

厅堂挤得水泄不通,身影交缠,火光摇曳,外面的人已经看不清里面的情形,亲卫挤成一团,转个身都困难,绞杀仍在继续,惨叫声不绝于耳。

一个接一个亲兵倒下,海都阿陵浑身浴血,犹如一头野兽。

有人对上他的眼神,吓得两股战战,直往后退。

他唇角勾起,瞅准一个空隙,提着尉迟达摩,迅速冲出重围,跃上屋顶,高大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依娜夫人狂怒的吼叫声响起:“还不赶紧追上去!格杀勿论!不能让他活着离开高昌!”

亲卫们高声应是,握紧长刀,追了上去。

厅堂里,尸骸倒伏,满地鲜血。

掉落在地的火把点燃了锦帐,火苗窜起,一转眼就吞噬了半间厅堂,大火熊熊燃烧,宫宇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喊声。

远处,杨迁久久凝望海都阿陵逃走的方向,心头震动,握着剑柄的手冰凉如雪。

他少时习武,颇为自负,一身浪荡习气,最爱和人比试。就在刚才,他跃跃欲试,很想跳下去和海都阿陵比一个高下,此刻,他忽然明白为什么长辈总笑话他莽撞天真,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海都阿陵是一等一的高手,他这身花架子唬人有用,其实不过是花拳绣腿,假如他真的冲上去了,肯定接不住对方的杀招。

杨迁收回视线,转头看着瑶英:“公主所料不错,依娜夫人果然杀不了海都阿陵。”

瑶英轻声道:“海都阿陵敢只身入宫,就有全身而退的把握,他粗中有细,行事虽然粗莽,实则心有成算。”

杨迁不甘心地道:“可惜让他逃过了一劫。”

瑶英神色平静。

她杀不了海都阿陵,谢青重伤未愈,其他人不是海都阿陵的对手,这不代表她什么都不能做。认出海都阿陵后,她立刻吩咐谢冲几人把金勃的求救信送到依娜夫人手中,并告知依娜夫人海都阿陵想撺掇尉迟达摩杀了她。

依娜夫人果然中计,设下埋伏,想要先下手为强。

虽然伏击失败了,海都阿陵暴露了身份,等他逃回北戎,瓦罕可汗、金勃和其他王子会怎么对他?他的麻烦接踵而至,接下来的日子,追杀他的人多如过江之鲫。

就算这一次他能化险为夷,北戎内部矛盾积压重重,冲突早晚会爆发。现在的他太年轻,无法压制住北戎贵族,哪怕他杀了瓦罕可汗父子,也不能让贵族信服,必将处处受到掣肘。

大火冲天,夜风寒凉。

瑶英拢紧披风,彤彤火光映在她的面具上。

海都阿陵肯定不会知道,今晚的陷阱是她在借刀杀人。北戎挑拨中原各国互相征战,想坐收渔翁之利,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加剧他和其他王子之间的矛盾。北戎一旦四分五裂,就无法发动远征。

……

王宫乱成一团。

杨迁护送瑶英出宫。

瑶英叮嘱他道:“等尉迟国主回来,下一步就是安排人手。依娜夫人刚才不顾国主的死活,国主可以多提些要求。”

海都阿陵不会杀了尉迟达摩,依娜夫人越不顾忌丈夫,他越要留下达摩的性命。

杨迁嗯了声,他了解达摩,达摩文不成武不就,最擅长的本事就是屈服,他这会儿应该已经按照计划取得海都阿陵的信任了。

谢青等在宫门外,得知海都阿陵没死,眉头皱了一皱,搀扶瑶英登上马车。

瑶英在墙头吹了很久的风,身上冰凉。

谢青塞了只暖炉给她,她接过握在掌心里,身上暖和了点。

杨迁站在马车外,目送马车走远,忽然拔步追上马车,敲了敲车窗,问:“公主,您既然知道海都阿陵不会死,为什么坚持要进宫?”

今晚的计划他、尉迟达摩和谢冲几人反复推演过,公主不必露面,可是公主非要进宫,他还以为公主想亲眼看着海都阿陵伏诛。

方才海都阿陵逃脱,所有人不敢置信,唯有公主反应最为平静,可见公主早就知道结果。

明知伏击会失败,为什么非要进宫?

瑶英手握暖炉,缓缓地吐了口气,轻笑着说:“不瞒四郎,这样我能少做点噩梦。”

她曾被海都阿陵囚禁,他非常自负,知道她只是个弱女子,逃不出他的手掌心,耐心地用熬鹰的方式驯养她,迫使她屈服。

很多个夜晚,她又累又饿又怕又绝望,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心里暗暗想,不如从了海都阿陵算了。

下一刻,她握着李仲虔送她的明月珠,咬紧牙关。

“从前,我看到海都阿陵就害怕。”

瑶英抬手抚了抚发鬓,朝杨迁微笑。

她知道海都阿陵会率领铁骑践踏中原,知道书中的李仲虔死在和他对敌之时,没办法不怕他。

“所以今晚我必须进宫,亲眼看着海都阿陵遇伏,看他受伤,以后再面对他时,我胆气能壮点。”

既然无法回避,那就直面恐惧。

她语气俏皮,像是在说笑。

杨迁却笑不出来,凝望她片刻,认真地道:“公主一定吃了很多苦。”

他的妹妹和公主差不多的年纪,天真烂漫,不知愁滋味,每天为穿什么样的衣裙、戴什么首饰才能力压群芳、博得心爱情郎的赞美而烦恼,公主却流落塞外,辗转万里之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和兄长团聚。

瑶英闭了闭眼睛,想起李仲虔离开后那段绝望无助的日子,叶鲁部大王子淫|邪的目光,其他王子贪婪的注视……

辛酸的回忆汹涌而来,她眼眶微热。

一道高洁清冷的身影掠过,似有大片大片明亮光束倾斜而下,冰冷黑暗的回忆如潮水般褪去。

瑶英回过神,手里的暖炉散发出熨帖的温热,手指暖乎乎的,心头热流涌动。

她想起在佛寺的时候,跟着僧人去做早课。

梵音缭绕,男人端坐在佛殿之上,手持莲华,一身赤红如火的袈裟,朝她看了过来,眼似琉璃,翩然出尘。

她背不出经文,朝他眨了眨眼睛。

他眸光清淡,挪开了视线。

瑶英轻笑出声,“后来我遇到一个很好的人。”

她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声音婉转轻柔。

杨迁能感觉出她此刻的放松,不禁替她舒了口气,好奇地问:“那个人是佛子吗?”

瑶英点了点头:“佛子待我很好。”

杨迁想起城中的流言,不禁纳闷:公主为什么说流言是假的?

他迟疑了一阵,没好意思说出心中感慨,看着马车轱辘轱辘驶入夜色中,转身回王宫。

海都阿陵从眼皮底子底下逃脱,依娜夫人暴跳如雷,派出所有亲兵前去追杀。

杨迁带着一帮喝得醉醺醺的浮浪子弟冲进王宫,拔出长剑,自告奋勇:“夫人,国主落到歹人手中,危在旦夕,我等身为国主的子民,不能坐视不管!请允许我们去解救国主!我要将海都阿陵碎尸万段!”

说完,一剑斩断坐席。

依娜夫人冷冷地瞥他一眼,点头应允。

杨迁立刻找她索要出城的铜符。

依娜夫人盛怒之中,没有多想,命人取来铜符。

杨迁接了铜符,跪地行礼,嘴角微微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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