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瑾瑜在一心园书房里坐了半个时辰,房门才被轻轻叩响。

“王爷,穆遥到了。”

萧瑾瑜不急不慢地把手里的卷宗收好,才沉声说了声“请”。

进门来的是个三十上下的男人,中等身材,中等相貌,身上的短衫和脚上的布鞋都洗成了灰白的,但从头到脚都干净利索得挑不出一丝毛病,稍稍走进就能闻到他周身散发出来的浅淡的烟火味。

两年前萧瑾瑜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也是穿着这身旧衣服,也是这副事不关己的神情,要不是因为手里押着被剥净了衣服五花大绑的谭章,萧瑾瑜还真觉得他很像个安分守己的普通厨子。

穆遥慢悠悠地跪到萧瑾瑜的书桌前,“穆遥拜见安王爷。”

“起来吧。”

穆遥也不跟萧瑾瑜客气,萧瑾瑜让他起来,他就一声不吭地从地上爬起来,毫不避忌地盯上萧瑾瑜的脸,萧瑾瑜任由他看了好一阵子,才淡淡地道,“看出什么了?”

穆遥低了低头,“回王爷,你没两年前那么虚了,但还是挺虚的。”

“……你用一盆咸汤求见本王,就为了说这个?”

看见萧瑾瑜这样隐隐泛黑的脸,就连正在前院撒欢儿的那群安王府大将都得心肝颤上几颤,这个厨子却慢悠悠地摇了摇头,声音里满是慵懒,“回王爷,我想留在安王府。”

萧瑾瑜微怔,轻轻点头,“可以……本王有何好处?”

“我的厨艺比刀工更好,只是给酒楼当厨子没必要做得那么好,又累又浪费。”

萧瑾瑜眉梢微扬,“就那盆咸汤?”

“还有糖醋排骨。”

难怪楚楚说凤姨做的糖醋排骨越来越好了……

萧瑾瑜面不改色,淡淡地看着穆遥,“本王府上不缺厨子。”

“我对如归楼的了解比我会做的菜多。”

萧瑾瑜面容微僵。

穆遥慵懒地摸了摸鼻子,“有人要杀我,我在连理楼呆不下去了……我只认识你一个有权有势的好人。”

萧瑾瑜眉心紧了紧,吴江曾说过,凭这个人的刀法和内家修为,吴江和他交手还要掂量几分,他这会儿竟需要躲在一个有权有势的人家里保命。

“何人要杀你?”

穆遥难得的犹豫了一下,“能不说吗?”

萧瑾瑜倒是毫不犹豫,“不能。”

穆遥无可奈何地舔了舔嘴唇,声调慵懒如故,“薛汝成。”

萧瑾瑜神色一凛,脱口而出,“放肆!”

头一次见到这个冷静如冰的人有如此强烈的反应,穆遥只是愣了愣,脸上不见一丝慌乱,连身子也还都是松松散散的,垂头看着地面,不急不慢地道,“我是宫里陪嫁给十娘的厨子……十娘一直不让驸马碰她,驸马就对府上丫鬟胡来,活活糟蹋死了好几个,酒后还想对十娘动粗,我就把他杀了……可惜十娘心里还是只有薛汝成,跟她进了如归楼,我还是厨子。”

穆遥声音平静慵懒得像是在说一个道听途说来的闲事,嘴角甚至还带着一抹嘲讽的笑,笑闲事里面那个傻到家的厨子。

萧瑾瑜淡淡地听着,脸上隐去了清浅的恼然之色,静如深湖,“既是如此……薛太师为何要杀你?”

“我知道得太多了。”

“你知道什么?”

穆遥扬扬眉梢,没答,反问,“安王爷答应了?”

萧瑾瑜静静看着他,“可以留下……不过有条件。”

穆遥点头。

“本王府上不缺厨子,你若想留下,可以到厨房劈柴。”

穆遥点头。

“你若做劈柴的活,就按杂役的标准给你工钱,一月二钱银子,包管吃住。”

穆遥又点头。

“还有一样……本王问话,你需知无不言,旁人问话,你要守口如瓶。”

穆遥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做完今天的酒席,自己去见赵管家吧。”

“谢王爷。”

******

萧瑾瑜本想去三思阁取些案卷再回房,哪知刚出一心园的院门,就被从王府后门不声不响溜进来的皇上堵回了书房。

“七皇叔,”皇上身上一副大家公子的打扮,脸上却是一副闺中怨妇的神情,坐在茶案边的椅子上眼巴巴地看着萧瑾瑜,“世道不公,人心不古啊……”

“皇上……”萧瑾瑜静静定定地截断皇上的感慨,缓缓捧起茶杯,“有何吩咐,臣一定尽力而为。”

皇上立马堆起一脸讨好的笑容,“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来了个客人,想让七皇叔陪着吃顿饭,聊聊天……”看着萧瑾瑜眉头一蹙,赶紧补了一句,“朕从宫里给平儿带来十株上好的山参,已经交给赵管家了。”

“皇上……”看着皇上这副神情,想起前几天兵部和礼部抄送来的公文,萧瑾瑜眉心微蹙,“突厥来访使团是何人带队?”

皇上抽了抽嘴角,显然是想笑,但明显笑得比哭还难看,“突厥新任汗王,阿史那苏乌。”

萧瑾瑜无声默叹,把脊背轻轻靠在椅背上,“萧玦回京,也是他要求的?”

皇上无可奈何地点点头,“有件事还没敢声张……他是带着薛茗一块儿来的。”

萧瑾瑜微愕,“薛茗?”

皇上苦笑,“他登位前夜也不知道犯了什么邪,突然潜到凉州刺史府,把薛茗抓到突厥去了,没别的要求,就要见你和萧玦……还说七皇叔你身子不方便,就不请你去突厥了,他亲自来登门拜访。”

萧瑾瑜抬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景大人和薛太师可知此事?”

“景大人的意思是,和为贵。薛太师……”想起薛汝成脸上那副百年不遇的怒容,皇上那颗珠圆玉润的喉结上下颤了一颤,“就剩这么一个儿子了,能是什么反应啊……”

薛家长子英年早逝,四子薛越和三子薛钦都死于非命,如果薛茗再在阿史那苏乌手里出点儿什么事……

薛汝成虽对前三个儿子的去世没表露出什么悲伤,但终究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自从清平出世,萧瑾瑜愈发能体会到薛汝成的心情。

萧瑾瑜紧了紧眉头,“冷将军呢?”

“让郑将军把他替回来了,还在回京的路上……再晚一天下旨,他一准儿要去跟阿史那苏乌拼命。”

萧瑾瑜微微点头。

于朝廷而言,重要的不是一个凉州刺史,也不是当朝太师薛汝成仅剩的一个儿子,而是和新任临国汗王的第一笔交情。

朝廷和突厥多年来一直战战和和,近几年朝廷花钱将士送命不说,两头边疆的百姓还都没清净日子过。阿史那苏乌是在突厥和周边几个邻国都出了名儿的怪脾气,手腕狠辣,心思诡秘,说一不二,但也一言九鼎,能把这块骨头啃下来,两国之间少说也能清净个二三十年。

于萧瑾瑜而言,他更想知道阿史那苏乌到底想跟他和萧玦说什么。

上次交手萧瑾瑜就发现,阿史那苏乌看似喜欢任性而为,实则是个极为深沉缜密的人,一举一动都有他的考虑。刚登汗位就闹这么一出,一定不只是为了闲聊叙旧或者耀武扬威的。

“皇上,可知薛茗现在情况如何?”

皇上摇摇头,“不过阿史那苏乌保证薛茗一定能活着回京。”

“好……”萧瑾瑜浅浅呼气,“他们何时抵京?”

皇上最大幅度地扬起嘴角,“明儿一早……七皇叔能否让人在府上收拾几间屋子出来?”

萧瑾瑜一怔,“在我府上?”

“阿史那苏乌本来说要住在宫里,后来听说你不住在宫里,就非要住到你家……”

眼前闪过阿史那苏乌那张笑得很是邪魅的脸,萧瑾瑜眉梢微扬,“可以……不过府上这两日客人颇多,只可容下阿史那苏乌与薛茗二人。”

皇上立马点头,“没问题!”

“平儿有心疾,受不得惊吓,阿史那苏乌需着汉人衣衫进府。”

“一定,一定……”

“接待所需费用由六王爷承担。”

“这个……也一定……”

******

萧瑾瑜从三思阁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不愿扰了前院那群人的酒兴,又不能让寻常的家丁侍卫碰触案卷,就撑着拐杖从三楼和底楼之间往返了十几回,把厚厚一叠卷宗一盒一盒地搬下来,再坐到轮椅里把卷宗一盒一盒地摞在腿上推了回去,一路上歇了几回,回到一心园房里的时候连外衣都汗湿了。

楚楚赶忙帮他把卷宗都搬到桌上,诧异地看着萧瑾瑜脸上近两年来难得一见的疲惫之色,掏出手绢给萧瑾瑜擦拭顺颊而下的汗水。

萧瑾瑜靠在椅背上微微摇头,“楚楚,我想洗澡……”

“好……我帮你。”

萧瑾瑜原本就很爱干净,有了极易染病的清平之后就愈发小心留意,常常一天两三回的沐浴更衣,只是先前他能自己洗,这会儿已经累得实在使不出一点儿力气,只得让楚楚帮忙。

楚楚陪他一块儿坐进浴桶里,把微烫的水撩过他肩头的时候,萧瑾瑜靠在楚楚身边直想昏昏睡过去。

从知道楚楚有身孕之后,萧瑾瑜就再没让楚楚帮他洗过澡,就是生起病来身子不大灵便的时候,他也宁肯自己爬进浴桶里,再自己爬出来。

被楚楚这样隔着热水轻柔抚摸疲惫已极的身子,萧瑾瑜迷迷糊糊中发出舒服的轻哼声。

“王爷……”楚楚心疼地揉着他发僵的肩膀,“你去干什么了呀,怎么累成这样啊?”

萧瑾瑜双目轻合,随口应着,“找卷宗……”

楚楚皱皱眉头,“那个厨子……是不是坏人呀?”

萧瑾瑜微微摇头,“只是想来府里干活……”

楚楚扁了扁嘴,“他做得也太咸啦!”

萧瑾瑜轻勾嘴角,“嗯……让他劈柴去了……”

“那……”楚楚忍不住在他被水汽蒸腾得愈发柔润的嘴唇上啄了一下,“你搬那么多卷宗回来干嘛呀?”

两年来萧瑾瑜从没把卷宗往房里搬过,最忙的时候也不过在书房呆上一个多时辰就出来了,突然这么一副玩儿命的架势,楚楚想不担心都不行。

“六王爷的家事……今晚要查清……”

“今晚?”楚楚一愣,“你不是说,这个还不着急吗?”

萧瑾瑜细密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了眼睛,伸手把楚楚搂进了怀里。

他很早以前就发现了,最为疲惫的时候只有抱着这个温暖的身子才能缓过劲儿来。

“明天有客人要来,不知要待到什么时候……”

楚楚两手搂在他的腰上,也不忘帮他揉按久坐僵硬的腰背,“什么客人呀?”

“你认得……阿史那苏乌,还有薛茗……”

楚楚一喜,立马又一愣,扬起头来错愕地看着萧瑾瑜,“咱们不是在和突厥打仗吗,苏乌王子怎么能到咱们家来啊?”

“不是苏乌王子了……”萧瑾瑜轻轻勾勒着怀中人柔和平滑的腰身,声音温软得想水面蒸腾而出的雾气一样,“他前些日子登位,当了突厥的汗王了……这两日府里可能不大安生,先别把平儿给奶娘,你也尽量别往外跑……”

许久没被他这样抚弄过那些极为敏感的地带,眼前又是他美好得像是仙人一样的身子,楚楚直觉得身子里窜过一阵阵久违的酥麻,还没听完萧瑾瑜的话,就已经酥软在他肌骨匀称的怀里了。

“唔……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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